老妪再次高高举起的骨玉杖,终是没有落在冥北幽身上。
“无知小儿,你懂什么?”老妪眼底,充斥着无尽的痛苦,那绝望仿佛从灵魂深处蔓延至脸上,沙哑的嗓音呢喃道:“你什么都不懂!”
冥北幽垂眸,他很少说这么多的话,可因为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妪,在他的记忆中,是天下最美丽,最温柔的人,是她,将他带出了那个昏暗阴冷的宫殿,给了他几年的疼惜与庇护,所以,即便是曾经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变成了这番模样,他依然可以认出她来。
“元妃娘娘。”
他道——
“您莫不是因为元神变成了这番模样,怕影响肉身的相貌,才不愿再与大王和殿下相见?”
老妪摇摇头,悲戚的眸子里,噙满水雾。
许时。
“哎——”老妪那双眼,没有焦点,随意地看着某处,随意到根本不像是个活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嗟叹,“孤,乃有辛国的十三公主,名:嬉;可世人却只记得有施国妺喜。”
说着,她收回了目光,沉默了片刻,才道:“包括孤自身,十余年的时间里,也只记得这个名字。”
冥北幽听后,饶是他先认定了这位便是元妃娘娘妺喜,可听到本尊的肯定,心中仍是吃惊不小。
妺喜的元神本该如她的肉身那般:眉目清兮,妆霓彩衣,袅娜飞兮,晶莹雨露,人之怜兮……
可眼前这个面目丑陋,浑身都被人剥了一层皮,头发霜白,连骨头都被人毁去了的元神,简直比恶鬼更加狰狞,可怕,任谁都不会将她与那个清贵优雅,拥有绝世容貌的女子联想起来。
记忆中,那是一双顾盼有神的眼,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温暖的光华,有包容、有慈爱、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法力,能洞穿人心,也能让人放下所有戒备,令年幼时的他,感到无比的温暖,安心。
而姒玄衣的眼神,与这双眼睛颇为相似,她闪耀着智慧的狭芒,又敏锐、又细致、又格外撩人,那双鸳鸯眼每一个忽闪间,微微上翘的睫翼,都藏着一个扑朔迷离玄机,让他欲罢不能。
若不是这双眼……冥北幽,都不敢去想,面前这老妪的真实身份。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妺喜,都带着满满的疑问。
“你想说,既然孤承认了,为何又不去相认?”妺喜见冥北幽点点头,眼底的悲哀,化作一丝哽咽,皱巴巴的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那年,孤尚且年幼,却遭遇忽然母后薨逝,与大王曾有过一面之缘,他英姿挺拔,神武俊朗,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梦中情郎,孤也不例外,只一眼,便深深地被他所吸引,并大言不惭地说,将来要当他的王后。”
说到这里,妺喜那恐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羞涩的表情,虽然很狰狞,可让人看后便能理解她当时的欣喜与欢愉,正因这样,更觉无比的心痛。
“孤的父王以为人皇会大发雷霆,责怪他没有教好女儿,忙跪地求饶,祈求他的原谅,可大王却给了孤一块玉佩,说,他不会立元妃,等着孤长大。”
从那以后,她很多年都未曾见过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却总有意无意是听他不断征战得胜的消息,自此,打听他的喜好,关注他的动向,成了公主嬉最大的爱好。
虽然是嫡出,可在先王后薨逝,有辛王逐渐不再那般宠爱公主嬉,反倒将她视作一个烫手的山芋,因为大王说过,这十三公主嬉,长大之后会是他的元妃。
这起因,还得从有辛王早年的忘形说起,他到处去炫耀,说自己那位倾国倾城的十三公主嬉,长大后会成为人皇的元妃。
于是,有商王便与有辛王打了一个赌,说只要有辛王朝贺时不提及当年婚事,人皇若还记得,必会在公主嬉及笄之年前来提亲,若是真的如此,有商王便送给有辛王三城万民作为贺礼,反之,有辛王则需要向有商国提供一年的「金矿」为彩头。
一时得意的有辛王当时便应承下来,年年都去上国朝贺,这些年来,大王也的确没有立元妃。
但是,也没有派人出使有辛国,关于公主嬉,连问都没问一句,头几年,以为是公主还小,大王不好过问,可一年数年,大王一直在外征战,平定了数次有商密谋的叛乱,接着,又灭了有鬲国、有易国,打败了有缗氏,转头又驱逐异邦,可谓是百战不殆,也忙得不可开交,数次途经有辛国,却还是未曾差人前往提及当年的婚事。
有辛国王室之人渐渐对这个痴心妄想的十三公主万般嘲讽,这让妺喜的处境十分尴尬。
一个被人皇预定,却又被遗忘的女子,不光是这个女子的尴尬,也让整个有辛国处于尴尬的境地,因为那个赌注,有辛王开始慌了,可是再看寻城那边,不断有新的皇子、公主降生,又说要立有商国进献的商姬为元妃,当时,这件事情闹得九州轰动一时,公主嬉也十分焦急。
“正是那年,孤正直豆蔻年华,闻听因与有商王走得比较近,有参与叛乱之嫌,心急如焚,便命近侍小臣空桑挚,拿着当年,大王给孤的信物,偷偷前去寻面见大王,希望能为我有辛国求得一个解释的机会,谁知当夜,孤在有辛国王宫,遭歹人掳走,整整两年的时间,那些恶毒之人,将十数种蛊毒喂养在孤的体内。”
妺喜说着,眼底的恨意如滔天的怒火,面色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那些蛊毒无时无刻不在侵害孤的神智,那些人没日没日都在教孤,如何迷惑人皇,目的就是想控制孤的思想,再将身上的蛊毒引渡到他身上,让他成为凶残,暴戾的君王,犯下人神共愤的大罪,然后助他们夺得这九州天下共主之位!”
“小幽,你可知,当孤见到日思夜想的人时,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是何种心情?”
“你可知,爱而不能言,所作所为都被别人操控,又是何种悲痛?”
她明明知道,自己身中蛊毒,不能靠近人皇,却又不得不去,因为身体里的蛊毒在她每当想要违逆控蛊人的意愿时,就会夺取她的意识,操控着她的身体,每每想要说出实情之际,蛊虫就会封闭她的神识,让她痛苦不已。
“大王……”他,明明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却还是对她宠爱有加。
只是令她意外的是,姒履癸好像并不会受那些蛊毒的伤害,依旧雄武,神姿凛凛,她渐渐的也就不再反抗。
“后来,我们有了玄儿,奇怪的是在怀上玄儿之后。”妺喜说话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独子,仿佛她的女儿,还在她的腹中一般,眼底涌起一片孺慕之情,“孤的神智忽然就清醒了,那十个月,几乎没有被蛊毒侵扰过,但对璟儿,却疏于照顾。”
“孤担心他会孤独,便做主,将你接来与璟儿同住。”妺喜说到此处,沙哑的嗓音里,充斥着无限的悲怆,“当得知她是个健康的孩子时,天知道,孤有多开心,又有多庆幸。”
“可是好景不长,玄儿长到三岁仍不会说话,还从树上摔下来,孤抱着浑身是血的玄儿去找大王,正好听见妖王和大王说起,这些年,大王不断用他的血肉之躯来引渡孤所中的蛊毒到他自己身上!”
言至于此,妺喜已是泣不成声,也正是那时,所有的一切谜底都解开了。
人皇之躯,乃神体。
寻常蛊虫哪里敢侵入他的身体?除非,是他自己愿意。
她的丈夫,是人皇啊!
怎么会察觉不到她身上的一样,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嫌弃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对她好。
这样只会让她更加痛苦,更加羞愧,她想到了死,自戕数次不得遂愿,这让操控她的人更加愤怒,渐渐的,妺喜被成熟的蛊虫夺取了身体的全部操控权,包括肉体和思想,完全不再属于自己。
所以,她清醒时,便命人将栖凰宫里三层,外三层的宫门全部上锁,绝不能离宫半步。
她怕啊!
怕伤害到,大王,怕伤害到玄儿和璟儿。
冥北幽早就怀疑,洛水城中,花家禁地里温养着的元妃肉身,根本就是一具没有神识的活死人,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元、元妃娘娘。”冥北幽呆愣地站在原地,一脸怔措,“那您为何会忽然就……”从宫里消失了?
并且,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公主嬉修炼天赋卓绝,但有施妺喜却是个不能修炼的普通人,如今还修炼出这元婴境巅峰的修为,她又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不是很好奇,孤为何会不像传闻中那般,是个无法修炼的女子,反倒是会被人镇压在此?”
冥北幽怵然,元妃娘娘果然聪慧,连着都能猜到,不禁点点头。
“因为后宫中的女人们,都会有争风吃醋的惯例,孤与大王因误会,产生了隔阂,其实这也是孤疏远大王的法子。”妺喜垂眸,长舒了一口气,“有一次,妖王来找孤,说他尝试过用自己的神通,助大王取出蛊虫,成功了。”
“很诧异是不是?”说着,她侧过脸,淡淡地看着冥北幽,冥北幽点点头,“孤也很诧异,可这就是真相。”
“所以,孤便抱着玄儿,偷偷跑去大王寝宫,亲眼目睹了大王被痛得像是死过去一般,吓得玄儿大哭不止,从此,他为了不让孤担心,一直瞒着这件事,每回都是如此,一旦要取出蛊虫时,他便去打仗,一走就是几个月。”
“而且,孤还在大巫祝那里得知,玄儿不会说话,是因为右脑室内有一颗毒囊,极有可能孤体内,失踪的执情蛊。”说完了这些,妺喜仿佛彻底放下了许多,“如今,孤虽容貌不在,还被那个恶毒的女人害成这般丑陋的模样,可也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记起了从前的过往,怎能与他们父女相认?”
又怎能让大王,看见她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恶心样子?
冥北幽刚想说点什么,瞳孔却骤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