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转瞬即逝,清瘦雨水的痕迹仍附着于土壤与空气,在日光的照拂下散发出秀气而明朗的暮春气息。
容宣穿廊而过,屋檐滴下的雨水一滴落在他的头发上,一滴落在他的肩膀上,各自洇开一团浅浅的痕迹,透着一丝婉约凉意。
廊外残雨纷纷,在地上扑开一个又一个小水洼。他负手驻足怅望,视线穿过雨帘与草木,不知望向何方。
沉皎与容恒一前一后跑进来,容恒将手中捏着的信盒递给容宣。
沉皎说,方才自赵国传来一个春意盎然的小道消息,林胡欲嫁一女与赵国,不料遭赵太子婉拒,谁知那名女子转手嫁给了出气多进气少的赵王本人做夫人。
容恒却觉得这个消息多少有些离谱。林胡与赵国一向水火不容,怎会嫁女至赵国,更何况赵王病得连话都说不了了,天天躺在暖榻上熬日子,指不定哪天人就没了,如何娶得新妃?谁帮他点头同意?谁又帮他娶进宫?难不成是赵太子?总之,这个消息八成是假的。
容宣笑他不学无术,不爱动脑子。正要给容恒好好分析分析时却听姜妲派人来传他进宫议事,于是只来得及叮嘱一句“记得练字”便匆匆离去。
容恒日常后悔,那日为何要多嘴说一句沉皎的字写得好看,白白把自己送进了坑里!
外头又飘起细雨,容宣进殿时也带入一抔微弱雨气。殿内只姜妲一人在焦躁地走来走去,来回转圈,衣袍在她脚边攒成一叠。容宣只当是她听说赵王娶了个新夫人的消息,正为赵国和林胡的联姻关系而感到担忧。但他寻思这事既已成事实,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商议的,遂假装不知,一字未提。
显然,姜妲心里想的并非是这件芝麻绿豆的小事,故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将容宣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乌孙公主为季子桑折磨而死,乌孙十八部已反,寡人欲遵守盟约承诺,发兵西夷!”
容宣暗吃一惊,一时竟猜不透姜妲到底在想什么,思虑再三方回说,“大王,此时发兵恐怕不妥,今两国相安无事,东原缺乏发兵的正当理由。且西夷军队主力依旧强势,国内叛乱对其损耗较低,致使其仍有余力对抗外敌,东原很难全胜。而那乌孙十八部毕竟是异域外族,与我中原九州之民非同宗同源,与异域联盟向来为诸侯所不齿,东原正大光明地履行盟约恐遭天下人诟病。”
季子桑继位一载,西夷国内虽发生了大大小小十一二次叛乱,其花样不少,但对西夷主力军的打击并不大。虽然这仗也不是不能打,只是现在为了乌孙十八部发兵攻打西夷并不划算,再等些时日未尝不可。
“为商天子雪耻复仇也可,阻止西夷不义之战也可,讨伐季子桑弑父杀母也可……趁现在西夷国内局势未稳,无尽红尘不肯听命,寡人先摆他一道,万不能等他地位稳固羽翼丰满了再来欺辱寡人!”
“大王言之有理。但赵国与西夷亦有盟约,眼下林胡嫁女自保,犬戎水草丰盈,燕赵之地正是安稳无虞之时,此时出兵对我东原不利,若赵国履约……”
“不必多言,寡人自有决断。”
姜妲抬手打断他的话,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递过去。容宣打开竹简,看到上面刻的第一个名字时心里咯噔一下。
“寡人今日找你来另有一事,此事关乎寡人声誉,亦关乎宗室声誉,日后你需得谨守今日诸言……”
“声誉”这种东西,好像总有人将它凌驾于生命之上,无论身份地位,无论高低贵贱,皆未能从它带来的光环中逃脱。甚至连世外人都无一幸免,为着点滴赞许,执意枯守孤山。
萧琅在海边的巨石上独坐一夜,看日升月落,听惊涛拍岸,着东风拂面。面前的海域广袤无垠、蔚蓝远阔,巨石之下沙砾嶙峋、风浪攒雪。海风毫不吝啬地灌进她宽大的袖子里,吹得衣摆烈烈纷飞,道冠上坠着的玉石在风中撞击出叮铃响动,她站在那里甚至不如海中一朵随意激起的浪花高。
巨石之后不远处站着两名阴阳家弟子,见萧琅欲跳下巨石便赶紧上前去接。一人朝她拱手说道,“师叔,东海风大浪高,您体弱畏寒,不宜久居,术主请您回蓬莱去。”
“回蓬莱去?”萧琅看了他一眼,又望向东海,“我若回了蓬莱,那东海之外谁人去得?你去吗?还是夫子去?我知夫子疼我,只是此事既已说好便断无反悔之理,即便夫子后悔,我也不允许自己后悔。你二人回蓬莱复命去罢,只同夫子说我一切顺利,他只需守好自己与蓬莱,其他不必担心,我定能安然无恙,阴阳家的名声亦不会在我手中葬送!”
那人又上前一步,言辞十分恳切,“师叔,我二人到伊邑接师叔前术主特意叮嘱,着我二人务必看护好师叔,若是师叔愿意前往东海便带您来看看,看完回伊邑回蓬莱皆可,东海之外未必非得这一代方士来成就,再等一代人亦无不可。况且,师叔之事本就是阴阳家的过错,术主怕师叔想不开,故遣学生带师叔出来散散心。术主又说,若帝星当真为师叔一心所向,他愿意成全师叔。”
“我一生所向什么呢?看来夫子还是不够了解我。”萧琅低头,鼻尖有些酸涩。“我不似师兄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也不像容宣历遍大起大落、触底反击。我生来便在阴阳家,此生以蓬莱为己任,以苍生为己命,一心所向即为万民立君,护佑帝星、护佑入目一切,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师叔,术主料定您会这般说,他想告诉您的是,确实是阴阳家、也是他耽搁了您这一生,既然阴阳家已犯下大错,便不能一错再错,帝星本就是师叔的归宿,成全亦是应当,只要师叔愿意,术主时刻准备着。”
萧琅愣忡片刻,抬手抹了把脸。她甩甩袖子倒背着手,故作轻松地说道,“你回去同夫子说,反正已是错了,我大人有大量又不计较,与其迷途折返倒不如一错到底。往后该做的由我来做,该终结的亦止步于此,这是我身为阴阳家承受万人敬仰的代价。只是下辈子可别再选我干这一行了,我只想找个有钱的君子混吃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