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之月,鞠有黄华。东原与西夷的战事终于接近尾声,东原三军且战且进,直扑渭邑。
先前袖手旁观默不作声的汤邑与魏吴二侯似是大梦初醒,开始接二连三地谴责东原师出无名仗势欺人,仿佛东原与西夷的争霸之战才刚刚开始,亦或将要开始。
姜妲随后又收到了汤邑商帝要求东原止战的王令,她只扫了一眼看了个大概便将帛书丢进了烧灼肉汤的火堆里——你骂任你骂,理你算我输。
而西夷的好盟友赵国,此刻像是将将从迟钝中反应过来,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盟友被打了,犹如被人踩住了尾巴一般上蹿下跳,一会儿谴责东原不义之战,一会儿说要发兵支援盟友……然而说来说去也不见赵太子行动,倒是口号喊得一日比一日响亮,甚是慷慨激昂,若是季子桑早一两年听到这话必定感动得热泪盈眶。
然诸国声援西夷的动静实不如君侯府后园池边的野黄 菊葳蕤蓊郁,但容宣不喜这黄澄澄的颜色,一直想将它铲了,却又未想好改种什么花,只好先由它们一年又一年地肆意蔓延着。
这两日伊邑来了不少人,也带回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消息,当中与容宣有关的有三人。
最早进城的便是从吴口赶回来的沉皎,带回了一个说不清好坏的消息——那个渔夫之子有天夜里莫名其妙地投海自尽了,尸身隔了七八日才被人发现。
渔子的死讯说好也好,海难的真相自可由旁人搓圆捏扁。说坏也坏,死者总能让人多同情几分,对他的话也会多信几分。
沉皎本想借机将嬴涓所言放大,彻底扭转舆论不利的局面。但又想到萧琅向来不喜无凭据的话,他又怎能图一己之利趁虚而入,这与散播流言害人者本质上并无不同,遂放弃了这个机会,召了两名师弟前来盯着舆论动向,他转而去往医家,想要再见一见嬴涓。
谁知他到了医家却被告知嬴涓正闭门思过不能见客,辗转见到嬴嫘方知是萧琅叮嘱过的。倒推时间大约在海难发生前的一两天,萧琅给嬴嫘写了信,让她来吴口接走嬴涓,且需看住嬴涓行踪,两年之内不许他见任何外人,更不许入世。只是嬴嫘临行前发生了些意外,他们晚了将近一个月才到吴口,一接回嬴涓便急匆匆地将人关了起来,后来见嬴涓心绪不宁便也无敢多问,只看着他在院子里活动,不许他出门见人。
沉皎欲以萧琅的名义见嬴涓,但嬴嫘并不认识他,便将其划入了不可见的外人行列,无论如何也不许他与嬴涓见面。沉皎不知萧琅用意,故不敢强见嬴涓,只好当日回返吴口,又在那里悄悄待了几天,确定再无甚有价值的消息才回来,之后便托付师弟看着,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容宣听罢再度向沉皎致以无比诚挚谢礼,沉皎办事深得他心,这人虽年轻却极有分寸,知道何该为、何不该为,尽管未能彻底消除隐患,但无愧于天地人心。
沉皎赶紧躲开容宣这一揖,他自觉受不得这个礼,毕竟没有查到事先应下的真相。“如今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嬴涓与渔子都未撒谎,师叔是害人者亦是救人者,无可辩驳,只是缘由尚无法查明,也许只有师叔自己知道。”
容恒见他忧心忡忡便出言安慰他,只要事态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亦算是好事,也许在渔子死后他说的话便会随之消弭。
沉皎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得也许有些道理。
当日午后,容宣见到了另外一个与他有关的人——燕如兑现与容宣的盟约,特派身侧长随亲自送来了燕国先国婿,子谦。
容宣有些记不清上次与子谦写信是哪一年的故事,但他依旧清楚地记得上次见子谦是孔芳夫子古稀大寿的那日。师兄弟二人在广场上一前一后地坐着,高谈阔论国策,吸引了无数同窗的围观与仰慕。那时的子谦乃是燕赵上卿,佩两国印玺,可谓风光无两,如日中天。
可惜子谦后来不知哪根弦搭错了,放着好好的两国上卿不做,非要去攀那殷嫖的富贵,结果却是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走到今日沦为阶下囚的地步。
容宣将自己的疑惑在心里列了一个长长的清单,只想问问子谦,萧琅到底哪里得罪过他,亦或是自己哪里对不起他,竟值得他如此对待!
然而,尽管他事先已做了无数次演习,见到子谦之后想说什么、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但当他同多年未见的故友相见的那一瞬间,观其褴褛潦草,仍是不禁动容。
太女府的地下私牢里过于阴冷,容宣将手揣进了宽大的袖子里,或许是因为这个姿态看上去有些倨傲,他想了想又将手放下了。
地牢墙壁上的灯火燃着豆大的光亮,仅仅能照出方寸之地,甚至看不清牢内之人的模样。容宣垂手站在牢门之外,盯着牢内那人面朝墙壁端坐角落的笔直背影,耳边一直回荡着积水滴答的声响。想象中的歇斯底里并不存在,对手下败将肆意嘲讽也并非他的性格,甚至连最起码的愤怒都没有,只有一句清冷的问候——“师兄,别来无恙?”
子谦着灰白囚服,披散着头发,背对着容宣缄口不言。听见问话他也并没有转身,只自鼻孔中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嗤笑。
想想也是,那人连最基本的体面都已荡然无存,又怎会无恙。“抱歉,是师弟失礼了。师弟应当说,师兄,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