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正传:绝壁菩提(1 / 2)

苏旷传奇(1-4册) 飘灯 72295 字 2022-06-02

引子

一月水波平。

二月风雨停。

三月春风陌上,红袖白裙笑盈盈。

四月谁家深巷里,小姑摇铃。

五月金樽乱,白马酒家,英雄照面。

六月风樯阵马,大醉后,号令天下,急急传我姓名。

七月流火。

八月烈烈愁怀,奏阳关三叠,至二叠泪落如雨。

九月拔刀时节。

十月鹰逆长空,怒夜里,星辰蟹行。

十一月眼枯见骨,肝胆须眉燃尽。

十二月归来也,海上明月心,依旧水波平。

——《十二月令》

一.白马酒家

白马酒家在辽东一片深山之中,长白山的余脉里,门前就是一条曲曲折折的驿道,通向南下京城的大路。

这里的春天有满山满谷的杜鹃,有叮叮咚咚浮冰激撞的溪水,有戴着大毡帽,绑着麂皮护膝的采参客,也有不远万里讨生计的药材商人。

由春入夏,这里也就熙熙攘攘地繁华起来,关外的巨贾们和京城中的富豪们常常来此做十日之宴,避暑、打猎、当然还有终夜不息的豪赌,据说,天气越热,这里的赌注越高,绝色的歌姬盛装谑笑,驼着筹码、冰块和美酒的白马穿梭在赌桌之间,而每一枚筹码拿到南方的地下银庄里,都能换取小康人家一年的衣食。

到了秋天,枫叶红了,枞叶黄了,富豪和随从们与南飞的大雁一起离开,这里就变成了猎户和皮毛商人的天下。木桩上挂满了獐子和狍子,墙上钉着整张的熊皮和豹皮,而那些贵妇人们喜爱的紫貂和白狐,更是皮毛商人们寻觅的良品。那些日子里,白马酒家每天都有新鲜的野味和山菌,春天酿的高粱酒也正好可以入口,人人都吃得红光满面,南下的商人们也总会把一袋又一袋的干货塞进本来已经鼓鼓囊囊的行李里。

秋狩的好日子并不长,到了深秋,就要收手。在那之后就是整个漫长而枯燥的冬天了,第一场大雪落下的时候,人们似乎会把这片山野还给它本来的主人。客人消失了,商人也不见了,一切的喧嚣就像是被一场风卷走了似的。

冬天的白马酒家,属于一个陌生世界的人。

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大雪兀自封山,路上并没有闲人。

白马酒家门外的木柱上挂起了两盏红彤彤的灯笼,照着一副用乌墨写在红木上的对子:武家之稷下,侠客之荆山。

每年这副对子从腊月挂到正月,收起来的时候,就是白马酒家重返人间的日子。

酒家大堂约二十丈长,二十丈宽,摆了三十张桦木方桌,团团围坐着百十个蒙面人。可能是荒郊野岭的,面具不太好找,有些人戴着事先备好的面罩,有些就马马虎虎撕了块衣襟蒙在脸上,还有的戴着跳大神驱鬼时才用得着的面具,放眼望去,没有一个真容。

酒家里并没有伙计,唯一可供招待的就是每张桌上的一小锅元宵,小锅架在小火炉上,元宵煮的久了,样子不太好看,白白胀胀的,黏糊糊的汤汁鼓着气泡。

没什么人去动那锅元宵,有些谨慎的人甚至并不把手放到桌子上,免得被邻座看穿身份。

靠墙的一片空地上,圈起个不大的围栏,围栏里摆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吊着一块硝过了的薄驴皮,驴皮后烧着一排粗如儿臂的蜡烛,烛光里,四枝细细的木棍挑着两个皮影,上下起伏的做戏。

一切都和寻常酒家过元宵节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屋子里太过安静了,安静得只能听见火苗烧裂木柴的噼啪声。

这可能是世上最差劲的皮影,可每个人都看得津津有味——他们的眼睛盯在那两根小木棒上,两根木棒就好像两只小小的青蛇在吐着信子,棒身几乎纹丝不动,棒头方寸处却变化万千,如果没有丝线连缀的皮影,根本就看不出细微处的精妙。

“寸剑,是蛇王寸剑。”一张桌子边,一个连额头都包起来的蒙面人低低问另一个蒙面人,他不是特别拿得准。

另一个蒙面人点了点头。

“这个数?”开始发问的蒙面人伸出五个指头,晃了晃。

另一个蒙面人微微摇头,把他的两个指头按了下去。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动作也很快,只有同桌邻座的人才看得到。

同桌邻座的人也确实一直在看着,那是个戴着生铁面具的家伙,一看见邻座按下两个手指,就急急忙忙地说:“蛇王寸剑根本就不值三千两!蛇王寸剑是内家剑,没有广寒气劲驾驭,根本一钱不值!”

他的声音并不算小,连那两个弄皮影的人都听得见。

刚才那两个蒙面人有些尴尬,显然,他们和这个戴面具的家伙并不认识。他们互相对望一眼,决定继续保持沉默。

“二位不用客气,大老远地跑过来,谁都不想花冤枉钱。”戴面具的那位很热情,他站起来,从锅里盛了一碗元宵,礼让:“元宵再煮就煮坏了,二位,用一点?”

脑子坏了的才会在这个时候用一点。

那个露着额头的蒙面人显然很懂礼数,勉为其难地伸了伸手,意思是您想用,自便。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戴面具的那位非常之啰嗦。

他可能是真饿了,不管不顾地就吃了起来。

他这么一动手,不少人的目光就落到了他脸上——那是一副生铁面具,眼睛那里挖了两个龙眼大的小洞,嘴巴那儿留了细细的一条缝,想吃元宵,就非得把面具摘下来不可。可在这个时候摘下面具,是个非同小可的举措。

戴面具的这个人显然是成竹在胸,他两只手各自拿着一根筷子,把一个挺大的元宵插到嘴边上,拿着筷子往里头捣,元宵这种东西,黏黏糊糊的,外头是汤,里面是馅,没捣几下,滚烫的赤豆馅就顺着面具流下来了,那个人也不在乎,就一通连刮带捣的硬把那团恶心吧唧的东西戳进嘴里,吧嗒吧嗒嚼着,好像味道还不错的样子。

那两个操控皮影的人好像听见了铁面人的评价,他们的手慢了下来,两只皮影人好像活过来一样,一步、一步地向对方走。

每走一步,就有一支蜡烛的火焰压缩到黄豆大小,两只皮影人走到一起的时候,那排蜡烛只有微光如豆,火焰不再吞吐,似被冰封。

那是广寒气劲。

在这里,一切都可以待价而沽。

“我出五千两。”人群中有个人举了举手。

这是今天的第十三桩交易,也是开年以来的最高价。

两个蒙面人又互相对了对眼,他们大概有点担心这个吃元宵的再多嘴多舌,就互相捏着手比了比价。

“加一百两都嫌多!”吃元宵的那个手握筷子,心系邻座,大声点评:“广寒气劲至阴至寒,伤人伤己,修行此道的无一善终,你们干嘛要给自己找麻烦?”

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略带夸张的高音,带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屑一顾。

整间屋子安静了下来,驴皮后的小木棍也不再动弹,一个声音在驴皮后发问:“小朋友是来做生意的,还是来找麻烦的?”

“哦,都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戴面具的这位正把第六只元宵捣进嘴里,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二位,你们的蛇王寸剑和广寒气劲本来就来路不明,拿这个价钱,不嫌扎手?”

他今天就是冲着这两个人来的。

“小朋友,你家大人该教过你,信口开河或许会有麻烦。”驴皮之后的气劲消失,蜡烛再度明亮起来。

“信口开河会有麻烦?那么挖坟掘墓,盗人秘籍有没有麻烦?”戴面具的那个人声音凌厉起来,“巴蜀蛇王墓穴被盗,白骨冲天,二位快马加鞭狂奔三千里,就是为了在在座各位知情之前卖个好价钱吧?”

这是非常严厉的指控,白马酒家号称“武家之稷下,侠客之荆山”,创立之初是为了方便武道交流,令各家绝技不至于失传。近十年来,此地古风渐渐消失,变成了独门绝技的交易场所,出售的绝技一年比一年惊人,交易的数额也一年比一年大,但不管怎么说,这里终究不是个销赃的巢穴。

而如果是诬陷,这也是足够当场拔刀,血溅五步的理由。

驴皮之后,一高一矮两个蒙面人并肩走了出来,披着长长的斗篷,脸上带着朱红描金的鬼脸,斗篷里各自露出一截金灿灿的蛇形剑。

戴面具的少年也站了起来,从背后解下一柄古铜长剑。

这场面看起来再明白不过了,这个少年不是蛇王的子孙就是蛇王的徒弟,千里迢迢追过来报仇。

围坐的众人纷纷站起来,分开,给他们让出老大一片空地——这个少年看起来身怀绝技而且很有把握,完全不需要别人帮忙甚至声援的架势。

“你是谁?”那个矮一点的开了口,听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

“白马酒家,英雄照面。”戴面具的少年摇摇头,抱着剑,“你们根本就不配问我的名字,只要回答我,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你说的是不是事实并不重要,你是谁也不重要。”那个女人摇着头,“重要的是我是谁,蛇王寸剑是我的,广寒气劲也是我的,我愿意卖,有人愿意买,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高兴挖我父亲的坟,拿我自己的东西,那是我的家务事,更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人群里有一阵低低的哗然。

“你是蛇王的女儿?你挖你的爹的坟,然后、然后就让他暴尸荒野?”戴面具的少年跳了起来,大叫。

“是啊,那又怎么了?你看不过眼,可以帮他修修坟,烧烧纸,要是觉得还不够,哪怕重修庙宇再造金身,也随你。只是……在这里扮二十四孝,你还不够格。”女人从斗篷里捧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高高托起,向四周问,“蛇王寸剑,广寒气劲秘籍在此,刚才那位叫价五千两的朋友在哪里?”

少年大声叫:“你不要再做梦了!不会有人买你这种人的东西!”

女人连看都不看他,第二次高声叫卖:“蛇王寸剑,广寒气劲秘籍在此,刚才那位叫价五千两的朋友在哪里?”

少年也更大声地叫:“她的东西你们敢买吗?就不怕她在秘籍里做什么手脚?就不怕出门被人耻笑?”

他自己是一个怕人耻笑的人,就理所当然的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怕人耻笑。

女人举着油布包转了半圈,第三次发问:“蛇王寸剑,广寒气劲秘籍在此,刚才那位叫价五千两的朋友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五千两并不是个小数目,蛇王寸剑也不是那种到手之后就可以天下无敌的秘籍。这里的人摘下面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做买卖的时候多少会有点顾忌,能不沾惹的麻烦,就尽量不沾染。

少年暗自得意,嘻嘻地笑着,面具上还粘着赤豆馅和元宵糊,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虽然一时半会还想不出来了不起在哪里。他单枪匹马,一口气追了两千里地,花掉了最后一文钱,吃掉了最后一份干粮,在雪地里走了一天一夜的路才跟到这里。他的鞋子是破的,肚子是瘪的,除了怀里那把剑和破罐子破摔的一腔孤勇之外一无所有。

“我出五千两。”人群里,有个声音这样说。

少年回过头,看见刚才那个和他比邻而坐的、客客气气的蒙面人举起手来。

“我出五千两。”蒙面人的声音平静温和,听不出任何年龄和身份的痕迹,他从袖子的暗袋里摸出五个刻着白马的象牙筹码,一个一个排在木桌上,解释,“我的现钱用完了,姑且用这个替代。二位的身份既然已经暴露,拿到钱之后,还请尽快离开这里,免得再生枝节。徐夫人,临别之前,我有一言相告,不管你与令尊有什么仇怨,说破天去,你也是他的女儿,蛇王已经离世十年,又何苦让他抛骨荒野呢?”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女人拿起筹码,在手里掂了掂,递给身边的男人,把油布小包递过去,“银货两讫。”

“是。我多言了。”蒙面人接过小包,看也不看,随随便便就递给同伴,“那么,徐夫人,我得了蛇王的毕生心血,多少有些感激之情,我想要替他重修坟茔,再竖碑文,想必夫人也不介意吧?”

女人望了他一眼:“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

蒙面人点点头,抬手向门:“请。”

那一男一女向大门走了过去。

“喂!”少年大声叫,“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蒙面人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意,大约对自己的处事很满意,“小朋友,凡事适可而止,我要的是秘籍,徐夫人要的是银子,你要的是蛇王入土为安,如今万事大吉,依我看来,大家都很满意,你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不对!不对!不对!”少年用力甩着头,他想到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时半会的又说不清楚。

“想不出来就坐下慢慢想,没关系的。”蒙面人很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时候不早,不要耽误大家的生意。”

“不对!”少年甩开了他的手,瞪着他,“你是谁?蛇王和他女儿有什么恩怨你怎么知道?既然蛇王已经离世十年,为什么到今天才挖坟掘墓,千里迢迢跑过来,把秘籍卖给你?这些年怎么会有这么多失传的绝技流进白马酒家?白马酒家的东主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连已经走到大门口的那对夫妻都回过头,疑惑地打量他——这个少年是如此的年轻,年轻到伸手就想摘下所有人的面具,他理直气壮得以为摘下面具的就是真人,但大多数时候,摘下面具的只能是死人。

“小朋友,白马酒家冬天没有东主,这里的每件事情都由这里的客人一起决定。”蒙面人还是好脾气,丝毫不介意少年话锋里对自己的猜疑,他抬头:“各位,有人愿意回答这位小兄弟的问题么?”

鸦雀无声。

“你看,没有人愿意回答你的问题。”蒙面人很无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到这里来,家里的大人知情吗?”

这种问题有歧视之嫌,少年很不愉快:“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也没什么,只是将心比心,为人子女的久久没有音讯,父母难免担心。”蒙面人轻叹口气,又问,“那……你父母除你之外,还有别的儿女没有?”

少年再蠢也听出不对来了,他不假思索,回手就去拔肩头的剑——但是抬手的瞬间就察觉被拍过的肩头一阵微麻,不痛不痒,但就是抬不起手来。

那阵酥麻起初并不强烈,但很快就席卷全身,少年晃了晃,立足不稳,差点摔倒。蒙面人连忙扶着他,让他慢慢坐下:“小兄弟,别怕,男子汉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你坐一坐,很快就过去了。”

少年充满惊惧地望着那个蒙面人——他的眼神里没有一点杀机,声音里也没有一点狠厉,他的关怀似乎出自肺腑,甚至连眼睛里都是温和和诚恳,他还在柔声问,“你是要我送你的骨灰回乡呢,还是就埋骨此处?说起来这里风景也很好。”

少年无法出声,他的喉头已经僵硬,连呼吸都很勉强,那份麻药——或者是毒药的药性既温和又激烈,瞬间致命,却又没有任何痛苦,甚至会很舒服,舒服得就像是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

少年的脖颈无力再支撑头颅,他的头仰在座椅靠背上,目光涣散,眼前渐渐的一片模糊,朦胧间只看见蒙面人喉结的右上方有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痦子。

他睁着眼睛,不再动弹,死不瞑目。

他最后听到的,是一阵铜铃声,像是古老的蛮荒,巫师摇着铃驱鬼的那种悠长清脆声。

二.所谓伊人

“啊——”风雪原一声惨叫,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已经连着半个月了,每天,他都要从同样的噩梦里醒过来一次,每次都是一样的,先是被自己的惨叫声吓个半死,然后,就把噩梦的内容忘得干干净净,打破头去想,也只能想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

这一次,他只记得看到了无数张蒙着的脸和一个痦子,长在喉咙不易察觉的位置,非得半躺着、仰着头才能看到。

他试着重复了一下梦里的姿势,正看见白马酒家墙上的“英雄照面”四个大字。

那块牌匾应该有年头了,字迹苍虬古劲,入木三分。

而后,他又四下环顾了一下,发觉一屋子的客人都在看鬼一样地看着他。

刚才那声叫实在是太可怕了,兼具婴儿出娘胎的劲头和公鸡拧断脖子的凄厉。

连朱红围阑里抚琴的女孩子也吓了一大跳。

那是个很漂亮——至少有一半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有一对美极了的眼睛,轻轻一转似乎就有星辰倒映在湖水上的光芒。她脸上遮着一小片鹅黄色的面纱,衬得鼻梁和一小片脸蛋雪白粉腻。她用一整条细细长长的鹿皮编进两条辫子里,辨梢束着两颗亮晶晶的小石头。

她是那种二月枝头的嫩柳叶一样的姑娘,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引人注目。

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正用她漂亮的眼睛盯着风雪原生气,她本来还以为这个少年是对她有那么点意思的。

她来抚琴,这个少年就早早地占了第一排,大声叫着要听《高山流水》。她很高兴,弹就弹了,这个少年就一直举着手准备鼓掌。她已经弹了很久,少年还举着手,左右地问:开始了吗开始了吗?有人告诉他早就开始了,他就热情洋溢地拍了几下手,然后理直气壮地睡着了。

睡着了就睡着了,没睡多久,他又鬼叫着跳起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握着拳头,半天也不动一下。

“喂……喂……”姑娘轻轻喊他。

少年拼命甩着头,一边甩头,一边狠狠在自己手背上咬了一口,咬得自己嗷嗷直叫。

叫完之后,他就一个箭步跳进了围栏。

“喂!你干什么!”姑娘抱着琴,往后缩了缩。

“我叫风雪原。”风雪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姑娘的,“你呢?”

“我……我……你管我叫什么!”

“没关系,我不是问你叫什么的。”风雪原半跪下来,命令:“抬头!”

他的口吻不容置疑,姑娘没多想就抬起下巴,又气冲冲地低头:“干什么!”

风雪原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很苦恼:“嘶……没痦子……也没喉结……”

姑娘盯着他的眼睛里快要飞出刀来。

风雪原又抓抓头:“面纱……面纱……面纱摘下来!”

姑娘忍无可忍,站起来:“疯子!”

“得罪啊!”风雪原不由分说,劈手就把姑娘的面纱扯了下来。

他愣住了,一屋子的客人都愣住了。

那姑娘双颊上密密麻麻全是红肿的酒刺,连成一片。

其实酒刺本来是很正常的,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都会长,但那姑娘的面纱戴得恰到好处,一摘下来,让人多多少少有点失望。

“呃……”风雪原这才稍稍回过神来,连忙指着自己的额头道歉,“喂,你别生气啊,没什么大事,你看我这也长了好几颗,就是没你严重就是了……”

“疯子!”姑娘生气了,抱起琴,一跺脚就往门外走。

她抱着一柄细长古雅的七弦琴,琴囊上缀着两个铜铃,一跑起来,铜铃就跟着清脆地响起来。

风雪原第三次狠狠抓了抓头,快要把头皮挠出血痕来了。

他不知道噩梦里究竟是些什么,只是依稀仿佛和眼前这个女孩子有关,他追了上去,他想求个明白——当然了,即使什么都弄不明白,这个女孩子也值得追上去。

白马酒家的门外,落了一层薄薄的春雪,如今是初春,草木还没有萌芽,但破碎雪块里的几根草茎已经有了点嫩黄色,天还很冷,风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春天好像招招手就会来。

女孩子跑得很快,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袄裙,踏着一双鹿皮小靴,长长的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追这种女孩子,跑多久都不嫌累。

“喂!姑娘——你别生气啊!我有祖传秘方的!”风雪原越跑越欢,随口乱叫,很快就把噩梦扔到脑后去了,男子汉大丈夫,闯荡江湖切不可忘记初衷,说什么也是要抱得美人归的,眼前这个姑娘就很好,只要治一治酒刺,就是个标标准准的美人儿。

“我为什么不生气!”那姑娘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笑了笑。

妈的,这小妮子一定在勾引我!风雪原一阵的魂飞魄散,勾引就勾引吧,什么拖刀计美人计空城计爱来什么就来什么,说起来师门不幸,师父年过六旬才勾搭上人家一个小妾,师兄快三十岁的人了,念念叨叨多少年,也不知道拉过女孩子的手没有,一个个弄得跟唐僧似的,十世纯阳之体,这方面根本就没什么经验可供参考,只能自己摸着石头过河。

“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不告诉我我怎么道歉啊?”他不紧不慢地追。

“你追上我就告诉你!”姑娘的胆子也大,自顾自地往更深的雪地里钻。白马酒家的四周全是山岭,积雪一没过脚踝,跑起来就很困难了。但那姑娘的速度根本没有减慢,像一只很敏捷的小鹿。

“这可是你说的啊!”风雪原稍稍提了口气,加快步子,一路直奔过去。眼见那姑娘跳过一截横卧的枯木,他脚尖跟着在枯木上一点,振臂提气,就要在一个起落之间追到姑娘身后。

只是那口气一提起来,四肢就有股微微的酸麻,喉头一阵恶心,一落地,不适感就消失了。

再明白不过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余毒未清,毛病不算严重,十有八九过些日子就会自行好转。

可这所谓的余毒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停了下来,扶着腰,喘了两口气。

“喂,怎么啦?说大话,跑不动了吧?”他停下来,那个女孩子也停下来了,倒退着蹦蹦跳跳,随时随地还能再跑。

“跑不动啦!算你赢!”风雪原插着腰,仰头叫:“天气真好!雪也真好!喂!我叫风雪原,可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雪原哪!对了,这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希望有一天能传遍大江南北,你说,好听不好听?”

“你干嘛要自己给自己起名字?”女孩子远远地问,“你爹妈给你起的名字为什么不用?”

“那个我不太喜欢,不像个江湖人的名字。”

“你不喜欢的就可以不要吗?”

“是啊,不然怎么追上自己喜欢的呢?”风雪原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姑娘没有再跑,慢慢地退到一颗大松树下,歪了歪头。

她笑得狡黠:“你说你喜欢我?”

“哦,你别误会,也不全是。”风雪原连忙摇摇头:“主要是我从来没追过女孩子,特别想追一次试试。我要是在家,那就得爹妈找媒人提亲,到过门才能见媳妇一面,你说那多可怕呀,万一又丑又笨的,退都退不回去。”

姑娘不笑了。

“可你就挺好看的,我都想好了,等你脸上包全没了,肯定有好多人看上你,到时候就没我什么事了。”风雪原对自己很满意:“这叫先下手为王。”

“你真是个聪明人。”

“过奖过奖。”

姑娘一甩袖子就要走,风雪原拉住她:“喂,你别这么小气巴拉的,说真的,我就看你跑这两下子,多少练过几年,肯定不是那种正经人家姑娘——哎,你别老本着脸好不好,我的意思是说呢,我是没什么经验啊,可你也没有对吧?那正好,咱们聊一聊,互相了解一下,要是有那种‘霍——啊’的感觉呢就继续谈,要是没有呢相识一场做个朋友也好。你看怎么样?”

姑娘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看真不怎么样”。

风雪原很开心,从那姑娘手里拽下琴囊,铺在地上,殷勤招呼:“坐坐坐,千万别客气。”

姑娘站着没动。

“那我先坐了啊。”风雪原自己一屁股坐下去:“这样好不好,我问你三个问题,你也问我三个问题,现在开始啊,很简单的,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多大了?”

姑娘还是站着不动。

风雪原挠挠头,有点犯愁,想了一会儿,豁然开朗:“也是啊,我追你的,要不你问我吧?”

姑娘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风雪原已经有点尴尬了,他踢着雪,咂咂嘴:“我数一二三,你要真不想聊……就算了,一……二……”

姑娘开口了:“我问什么你都肯回答?”

“那当然了,我师兄说过,想要别人对你说实话,你就得先跟别人说实话。”风雪原抬头保证:“有问必答。”

姑娘直截了当开口就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风雪原怔了怔,眼神有点闪烁。

姑娘轻轻笑:“有问必答?”

风雪原继续踢着雪:“换个问题吧,这跟咱们俩没关系。”

“谁跟你咱们俩啊?”姑娘抱着琴:“你不想说就算了,我没别的问题了。”

“我没有不想说……”风雪原低了头:“这是我的心事,我没跟人说过。”

姑娘准备走人了:“玩不起就别玩儿。”

“喂……喂喂!”风雪原连忙拦住她:“别啊,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多不好。”

“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不认识我,也不喜欢我,鬼叫一声跳出来,我就要陪你玩儿?”那姑娘是真冷笑了,“就算你是真蠢,我也不是个白痴。”

她的眼睛亮亮的,清澈又捉摸不定,松树间有细细雪雾落下,夹杂着斑驳阳光,仰头看上去,连成片的酒刺都很可爱。

风雪原脑子一热:“我告诉你实话,你是不是就会告诉我实话?”

“不一定。”

“那你保证不跟外人说?”

“外人?”

“反正就是我们俩之外的人。”

“嗯。”

那姑娘乌黑油亮的辨梢绕在雪白的手指上,绕得风雪原心里头痒痒的,暖暖的,他闷了半天,不知道从何说起,忽然就憋出一句:“我有个师兄,他老骂我。”

“哈?”

“你别打岔,打岔你就听不懂了。我有个师父,刚认的,认了我之后呢武功就废了,我还有个师兄,入门比我早很多,他功夫很好,我师父就让他带我,我娘也拜托他照顾我。他呢,人很好,但就是婆婆妈妈的,又像个师父又像个师娘,我练功,他说不对,我练剑,他也说不对,我跟人说句话,他说我说得不好,我吃饭,他嫌我挑食,就连睡个觉,他也没事就给我掖被子,还说对我有救命之恩,没他我早就冻死了。你说我这么大个人了,吃饭睡觉都不会吗?”

“呃……”

“嗨,反正前段日子,我跟他在一起,说什么驳什么,干什么错什么。最要命的就是我一出门他就跟着我,一看我有什么不对劲他就跳出来,弄得我疑神疑鬼的,只要出门就回头看他在不在。不管我跟他说好的说歹的,他都照跟不误,我一急,他就跟我提我爹我娘我师父,好像全天底下人都拜托他照顾我,没有他我就寸步难行一样。”

女孩子点点头:“我懂你在说什么。”

“真的?”风雪原受了鼓舞。

“是,我爹也是这样的,我在他面前永远都是错的,像个废物。我不弹琴他就逼我练琴,我弹琴又说我有辱门庭。”女孩子有点倔强地皱了皱眉毛,“他不许我自己出来,我偏要自己出来,他不许我在外人面前弹琴,我偏要弹。”

“这种人最讨厌了!”

“对的!”

“他总说我基本功不扎实,这我知道啊!是我不想扎实吗?可他就不明白——他三岁起就开始练功,我十三岁才入门,他的那条路我走不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他弹了一辈子琴,一门心思全在七根弦上,可我就没喜欢过!我要不是他的女儿我碰都不会碰这东西,难学易忘不中听!”

“没错没错,就是这句话了,他所谓的对我好,其实只是对他师弟好,随便换什么人是他师弟他都一样的。我要不是他师弟,他根本就不会跟我交朋友。”

“我太懂了——我爹也是一样的,我要不是他女儿,他正眼都不会看我。”

“你爹真是个混蛋!”

“你师兄真是个贱人!”

他们越说越兴奋,面面相觑,戛然而止。

那姑娘先不高兴了:“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再怎么也轮不着你开骂吧?我爹人还是挺好的。”

风雪原也嘟哝一句:“嗤,又不是我一个人说……再说了,我师兄碍着我了,又没碍着你,你多什么嘴。”

两个人又愣了一会,等一脸不高兴都褪下去,风雪原才问:“这么说,你是偷跑出来的?”

“是啊,你也是喽?”

“呵,我可不是偷跑的,男人的事你不懂。”风雪原挺起胸膛,“我们闹翻了,有一次他又偷偷摸摸地跟着我,我就告诉他,但凡还把我当个人看,就让我自己走,我是死是活,我自己扛得住;他问我去哪儿,我说别问了,我得走到一个他看不见我的地方,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他才会看得起我。”

“那……他就没再跟了?”

“我不知道,我没回头。”

“后悔吗?”

“什么?”

“他一定很难过的。”那姑娘叹口气,“每次我跟我爹吵起来,几天不见面,他都吃不下睡不好的。有时候,有时候我也想出去闯闯,可一来是我功夫太差,二来是一想到我爹,心就硬不下,你呢,你后悔吗?”

风雪原很郑重地摇头:“我这辈子,如果有一件事绝不后悔,就是这件事了。”

“好吧,其实一开始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我想问的,是你究竟来做什么的。”那姑娘盯着风雪原看了一会儿,有点无可奈何:“公平起见,我也回答你一个问题好了,我叫束星儿。”

三.螳螂在后

天很蓝,蓝得像刚从水里拎出来的一大片琉璃,有一种广袤逼人的宁静。

风雪原一直傻笑着盯着束星儿看,这个女孩子在自顾自地玩着发梢,像一只小鸽子在咕噜咕噜地顺着羽毛。

她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气质,小野兽一样单纯。她坐在这片荒郊野地里,就好像坐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如,她想说话的时候就说话,不想说话的时候就盯着草茎发呆,她好像完全不在乎身边有一个人,却又丝毫不让人觉得不自在。

和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会情不自禁地说一些单纯而美好的话,忘记一些沉重又带血的故事。

风雪原的脑筋一刻不停地转着,想着措辞——现在,我知道她的名字了,下面要从哪里聊起呢?问家在哪里吗?好像有点突兀,要再熟一点、若无其事地聊起来才好。问父母是谁吗?更不妥,自己也不希望别人问起父母和师父的。聊琴吗?可我一丁点都不懂。聊剑吗?那倒是个好主意……可是,等等,我的剑呢?

风雪原欢喜明亮的心境忽然有了层阴霾,如果噩梦仅仅是噩梦,那么玄同剑呢?去了哪里?他的回忆里总是缺了一块,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一块,这让他觉得自己也缺了点什么——这种莫名其妙的焦躁让他很不舒服,就好像是在回忆的浊浪里打捞一艘沉船,每次船头刚刚浮出水面,就又失手滑落下去。

他扶着额头,定了定神,不想在束星儿面前失态。

“嘿。”好像看破了他的强作镇定,风里有隐约的一声冷笑。

“谁?”风雪原跳了起来。

没有别的声音了,似乎只是幻觉。

“喂,你这个人怎么了呀,老是大喊大叫的。”束星儿很不满,跟着站起来。

“没事的,星儿,没事的,你坐着玩你的,我去解个手就来。”风雪原一边安慰着束星儿,一边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他嘴里说着没事,可从一起身,浑身的肌肉已经紧绷,脚步也变得轻巧而谨慎起来。

笑声在树林深处,大约三十丈开外。

咯吱,咯吱,浮雪下的枯枝在脚底作响,头顶的巨树枝丫相交,一步步走进去,遮蔽了阳光。

他想要握住点什么,最好是一把剑——只有握着剑的时候他才不会慌张。

“嘿。嘿。”风里第二次传来冷笑,这一次,冷笑清清楚楚。

风雪原正要向那人的方向冲过去,一团东西就劈面掷来。他猛转头,闪开——那是一小团揉皱了的皮影,正在地上慢慢绽开,像一朵花在开放。

树林间有微风,那团皮影被风带着,贴着雪地飘飘荡荡向前,活物一样。

风雪原的手心开始冒汗了——有人,但他们是怎么来的呢?这里如此安静,连雪块被风吹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再好的轻功也不会完全不露痕迹。

除非……是个埋伏。

师兄说过的,人在埋伏圈里的时候切忌慌张,绝不能拔腿狂奔,那样只会让自己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变成一个靶子。

他的心咚咚跳着,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他走得很慢,脚尖隔着雪,探索着地面上一切可能的机关和布置。他手里没有暗器,却做出了一个捏着什么的样子——刚才那个人冷笑之后并没有移动,大约可以确定他的位置。

他走了五步,然后停下了——他的脚下,正踩着一个圆溜溜的、硬邦邦的东西。

“嘿。”树后的那个人第三次冷笑了:“怎么不看看你的杰作呢?风少侠?”

“你是谁?”风雪原脚尖踩着那个东西,既不敢轻举妄动,也没有过分害怕——那个东西外表滑溜溜的,毛茸茸的,又不是特别的圆,好像不是火雷之类的玩意。

“你低头看看,就知道了。”

风雪原慢慢低下头,脚尖到大腿根有一丝奇异的颤抖,他有点猜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了。他不敢俯身,用脚尖一层一层拨开积雪——

那是一团乱蓬蓬的头发。

头发下面,是埋在土里的半颗人头。

“看看他是谁,风少侠。”树后的那个声音循循善诱,有点耳熟:“想一想正月十五那天,你在白马酒家都做了些什么……”

“我……好像……记不清了!”风雪原稍稍俯身,猛拧腰,直向树后那个人冲去。

师兄还说过的,敌暗我明的时候,不要听他说什么,不管他说什么都是扰乱心神的,要听的,是对手的语气,气息和动作。把对手逼到明面上来,就是成功了一小半。

树后那个人早有预料,他顿足而起,直攀上风雪原头顶树冠,脚底振下扑朔朔一大片积雪。

师兄还说过什么来着?妈的,忘了,也或许是根本就没认真听。

风雪原手掌在树上一斩,切下了一道冻结在树皮里的冰凌,握在左手。

“不肯看?不肯看我告诉你,那是蛇王的女婿,他的头是被你一剑刺穿了的。”头顶上那个人依旧镇定:“想想看你做了什么,风少侠,你在白马酒家杀了十九个人,都是一剑毙命。好功夫,好功夫。”

“胡说八道!”风雪原不想回答,可已经大吼出来。那个人的声音里带着蛊惑,雪地下的淡黑色头发也带着蛊惑,冰凌入手,那种挥剑时特有的畅快和嗜血涌遍全身,一个他不熟悉的、魔鬼一样的人在他体内苏醒。

“怎么?不堪回首?看看你的剑握在哪只手。”

左手——这不是他惯常握剑的那只手。

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血往脑子里冲,太阳穴和耳朵都在嗡嗡作响,他听不见风声了,只有那个人的声音在往脑子里灌——

“这就对了,风雪原,这就对了。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少侠,你是借刀堂的杀手,嘿,我说你不会忘了吧?”那个声音大了起来,在头顶回旋,如夜枭的羽翼,“沙夫人看上你,是因为你体内本来就藏着一等一的高手,硬是被姓苏的那个蠢货压到中庸无奇,你一直都明白的,是不是?”

风雪原的汗一直在流,被冷风一吹,浑身发冷。那个人说的是对的,自从跟着师兄习武以来,他的功夫没有进步,反而一直在倒退,他的剑甚至比以往更慢,也远远不如昔日犀利。师兄在折去他的长处,修补他的短处,可这让他直接落入一个二流平庸武者的境地,也是他烦躁的根源。他很尊敬师兄,但尊敬不代表相信——他确实一直在怀疑,师兄那种稳扎稳打的法子,或许根本就不适合一个极有天赋的人。

是的,他是极有天赋的人,每个人都这样说,他自己也深信不疑。

我是真的杀了十九个人吗?被那个人这么一说,似乎真的有那么一重影幕在脑海中升起——我好像是中毒了,倒下了,又被一阵铃声唤起,忘记了一切修行的招式,左手自然而然地拿起剑,刺出了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精妙剑式。

即便是忘记了一切,也难以忘记那种感觉,梦里才有的惊天一剑。

“我说的都是对的,是不是?”那声音轻快地笑起来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风雪原,重新见过你自己吧!”

话音一落,伏在雪地之中的四道黑影拔地而起,分四向冲来。

他们来得极快,封堵住风雪原出手的所有角度。

胸口的那阵烦恶又涌起来,本来已经嗡嗡作响的脑袋就快要炸开,风雪原踉跄一步,一道剑锋已经到了眉间。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出手——剑锋从鼻翼擦过,他身体转过半个弧弯,左手那道冰凌带起一道幻光,贴着那个人的手腕刺出,没有听风辨位,也没有计算和拿捏,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引领着那柄“剑”,没入身后一个人的咽喉里。

完美到可遇不可求的一剑。

血从那个人的咽喉里喷出来,他的神智已经崩溃,本能却在苏醒,左手那柄冰凌带着第一个人的血,刺进第二个人的心脏中,乒,冰凌轻响,在那个人的胸腔中断裂,他挥手拔出,背后第三个人也扑到了,他尽全力滑跪,挪开半尺,反手将冰凌送进那个人的小腹。

这一串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而第四个人的剑锋也压到了他的后颈上。

“你还需要练习。”树上的那个人跳下来,落在他身后,挥了挥手。

一蓬细如牛毛的银针打在他后背上,那种全身酥麻,连喉咙和眼皮也僵硬的噩梦又回来了。

他想硬撑着回头,一只膝盖用力撞在他的腰上,把他的脸和胸膛按进积雪里,挣扎不得。

那个人的手轻轻巧巧拔下他后背的银针,像一个大人在随手摘掉孩子身上的毛球。

他的身体被扳过来,双眼竭尽全力也无法睁开,两只手指在他耳边轻轻按摩着,像是要把那些会吃掉他心魂的话塞进他的耳朵:“你需要练习,不间断的练习,你得忘掉那个姓苏的教你的一切……你不用相信我,也不能相信他,这个世界上你唯一能信得过的人就是你自己……”

然后一粒药丸塞进他的嘴里,那只手从他的双耳按摩到他的双颊,然后是咽喉,把那粒药丸送了下去。

那是一粒火球一样的药,从咽喉到肠胃,从血脉到心脏,滚烫的、熔浆一样的热力席卷全身,煮沸海水、炸裂天穹一样的狂暴之力在体内纵横,而银针上的麻药同样有效,眼皮和手指都无法轻轻动弹一下。火在身体里煎熬,烧去了记忆,也烧去了最后能听到的声音,那股巨大的、入侵的力道无处发泄,大颗的汗水从每一个毛孔渗出来,流到头发和衣服里又迅速凝结成冰。

风雪原的嘴唇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裂,大量的脱水让原本光滑的皮肤也有了皱纹,如果他能稍稍动弹一下,就会痉挛,扭曲,吼哑嗓子,也把自己撕成碎片。

两种奇毒在他身体里汇合,发挥出神奇的效果。

蒙面人饶有兴味地观望着,看起来彬彬有礼。他稍稍仰起头,露出喉咙上那粒痦子。

束星儿抱着琴,远远地站在一边,咬着嘴唇,眼前的这一切让她有点害怕。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走过来:“阿舅,他会不会有事?”

“不要紧,睡一觉就好了。”蒙面人从尸体上跨过去,走到束星儿身边,把她窝在衣领里的辫子顺出来,语气温柔,眼神也慈祥,“星儿啊,别怕,不会有事的,他既不会很痛,也不会很难过,过不了多久……嗯,就一个月吧,他就会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束星儿蹲了下去,摸了摸风雪原的脸,琴囊的铃铛在他耳边轻轻响着,她撇了撇嘴:“可我还是觉得……他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尽说些孩子气的话!星儿啊,练功这种事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说啊,是辛辛苦苦练二十年好呢?还是轻轻松松练一个月好呢?”蒙面人扶着束星儿的肩膀,让她站起来,“而且你也看见了,那天要不给他这么用药,他已经死了,是不是?星儿,可是你非闹着要阿舅救他的喔。”

“嗯。”束星儿抱着琴,想了想,点点头,迟疑着:“阿舅……他醒过来,是不是还会把这些都忘了?他会不会也忘了我?”

“傻丫头,不会的,阿舅用药可小心着哪。”蒙面人摸着束星儿的脸蛋,把她的眼睛扳离过风雪原的脸,“星儿,别多想了,你到底要不要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嗯?要,就按照我说的做。”

束星儿又转过头,深深地望了风雪原一眼——眼前这个明亮的少年一动不动,像是在沉睡中,等他醒过来,就会又是那个傻傻的,跟在她身后的可爱男孩子了。这是她元宵节的礼物,就像她从猎人手里救下来的小兔子和小狗一样,她喜欢得不得了——而且,他会成为一个绝世高手,就像爹爹经常念叨的那种高手一样。

这个漂亮的男孩子已经不再流汗了,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的、孩子气的笑容。

束星儿的嘴角也露出一个同样甜蜜又得意的笑容。

“那……”她转头,看向蒙面人,他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带他回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是你的了。“蒙面人郑重其事地叮嘱:“只有一条,要牢牢记住,这次下来玩的事儿可别告诉姐夫——他可不仅会骂你,还会骂我喔。”

“知道了。”束星儿乖巧地点点头,“阿舅,你跟我一起回家吗?”

“阿舅还有生意要做,今年就不去啦,替我问姐夫、姐姐好。”蒙面人揽着束星儿往外送,“好啦,星儿,别看了,以后他都是你的,有的是日子慢慢看——你去准备准备路上要用的东西,过会儿我叫人把他给你送过去,嗯?”

“好的阿舅,那我走了!”束星儿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甩着辫子跑开了。

她的身影轻巧灵活,脚步里都能看出欣喜。

蒙面人笑笑,蹲下来,搭了搭风雪原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睛和嘴巴查看。

眼底全是鲜血,舌头下面的两条青筋也肿胀到发紫,这个少年有足够的年轻,经得起这么天翻地覆的折腾。

被刺中了小腹的伤者还在地上蜷缩呻吟,持剑的杀手走到他身后:“公子!”

“喔,我差点忘了。”蒙面人从怀里取出一小瓶丹药和一本誊抄的剑谱,递给那个杀手:“喏,蛇王寸剑,这是你应得的。广寒气劲和银子我回去给你,这回辛苦了!忽然闹出这样的变数,我也没想到。”

“公子太客气了。”杀手把剑谱和丹药收进怀里,“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大家都是做生意而已。”蒙面人站起来,敲敲额头,“对了,玄同剑该送到姓苏的手里了吧?有什么消息没有?”

“路太远,还没有回音。按照公子的吩咐,我叫人把玄同剑送到沿街的当铺里了,叫老板择期出售。万一姓苏的没看见,公子可就——”

“不要紧,他一定看得到,这个人嘛,手一紧就往当铺里瞄,这么大一柄剑,怎么会瞒得过他的眼睛?”

“是。那么公子,既然他会过来,我们做什么准备?”

“做什么准备?你还想做什么准备,当然是快马加鞭走人啦——”蒙面人摊开手,极其无辜地耸耸肩膀,“姓苏的人头不是我要的,这小子的人也不是我想要的,该做准备也得正主儿去做是不是?我好端端的客人死了一地,好端端的生意被他们搅得一塌糊涂,你说我是招谁惹谁了?赶紧回去烧烧香,洗洗手,去去晦气,想着怎么把本捞回来才是正经。”

“公子——公子——”蒙面人走了没几步,杀手指着地上那个伤者问:“这人快不行了?怎么办?也处理了?”

“啐!”蒙面人唾弃一口:“胡说些什么呢?人命关天的道理你不懂?少杀生,多行善,积积阴德,福荫子孙,懂不懂?

那杀手有些惶惑了:“可!公子!他这伤治也治不来,带又带不走,难道让他在白马酒家自己等死不成?”

蒙面人闭目长叹:“这也真是无奈——你劝劝他自行了断吧。观音菩萨在上,弟子我可是没见着这一幕的……”

他一路咕哝着,摇摇晃晃,悠悠哉哉地离开了。

四.绝壁菩提

风雪原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适时闭上了嘴巴。

毕竟每天都从一声惨绝人寰的咆哮开始,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

他和师兄都是喜欢把复杂的事情变简单的人,但使用的方法截然不同。师兄是神捕营的出身,遇到什么都想求个明白,明白之后就可以随遇而安;他不行,他的生命里充满了不可理喻的遭遇——他是一个山村里的孩子,好好的在县城里读书,有一天,被一个不认识的家伙抢走了,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一个“江湖人”;他还没来得及接纳自己的新身份,又被借刀堂带走,变成了一个杀手;于是他努力去做一个优秀的杀手,尽职尽责地去完成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可不知为什么,却变成了师父的徒弟,不由分说地和借刀堂决裂;而当他终于认可了师父,渐渐有了孺慕之思,愿意长长久久追随师父的时候,家乡没有了,师父归隐了,他被扔给师兄——而就是这个师兄,居然告诉他:他以前学的都是不对的,要重新开始。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有天赋而已。

他实在是“重新开始”到吐了。他用短短的前半生一而再、再而三地阐释了什么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再也不想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皮球一样地抛来抛去。如果噩梦里发生了什么,那就发生好了,他没有力量去弄明白,更没有力量去解决它,他唯一想要的就是变得强大,强大到下一次命运来临的时候,他能够在洪流中站稳脚跟。

风雪原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惊叹一声:“哎呦妈呀!”

他躺在一张小小的瘦长的竹筏上,逆流而上,头顶是倒悬的钟乳石,左手边是嶙峋的岩壁,一滴水落在耳畔的暗流里,叮的一声。

这是个溶洞,他不知道这个鬼地方还有溶洞,也不知道通向哪里。溶洞大而且深,奇怪的是不怎么寒冷,比外面甚至还要暖和一点。水流清澈而沉静,像一大块千万年的、缓缓流动的碧玉,在幽暗之中,显得深不可测。

竹筏头挂着一盏琉璃灯,散发着柔柔的光芒。灯畔,一个姑娘正在双手扯着系在岩壁上的竹索,她大概已经拉扯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呼吸间听得出吃力。

风雪原坐起来:“星儿?”

溶洞大而空阔,回音悠长。

“醒啦?”束星儿没有回头,还在吃力地扯着纤索,“饿吗?你脚边上有吃的。”

风雪原想要站起来,脚底下一阵摇晃。

“别乱动啊,这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束星儿将竹筏系在竹索上,小心翼翼地转身,坐下,摘下手套,打开食盒:“我正好也累了。你吃一点,替我一段儿。”

“这是什么地方?”风雪原转着头四下看,目光所及却只能是灯光笼罩的一片。

“溶洞啊。”

“我知道这是溶洞——可我们这是去哪里?”

“回家啊。”

“回什么家?”

“回我家啊,我出来久了,再不回去,我爹该着急了。”束星儿说得自然而然,把食盒里的点心和一壶清水递到风雪原手上,“你病了,又总是晕着,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还欠了酒家老板十天的房钱和饭钱,我做做好事,带你一程,你就不用客气了。”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你要是不想去,到地方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可是——我怎么会晕倒呢?”

“你怎么会晕倒你问我?”束星儿那张笑脸天真到无懈可击,垂着眼睛看自己的手,“你鬼叫着跳起来,又鬼叫着倒下去,我怎么会知道你在搞什么?我本来想把你扔到白马酒家不管的,他们说你欠了一屁股债,没办法喽,我只能做一次好人啦。”

她抬起眼睛,眼里全是皇恩浩荡还不快快谢主隆恩的得意。

风雪原问不下去了。束星儿可能撒了一点小谎,但那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一个天真又可爱的女孩子对自己撒谎,本来就是在乎自己的表现而已。

“哎呀,你别想东想西的了,吃点东西就快起来干活。”束星儿拍拍手,和他换了个位置,“再不回家,我们就要在外面过夜了。”

“哦……哦。”风雪原迷迷糊糊地答应着,走到筏头,去拉那道纤绳。

纤绳是用细竹篾和牛筋编起来的,结实又有韧性,每隔二三十丈,就用铁环牢牢楔进石壁里。在这样的溶洞里架出这样一条“路”并不是个小工程,需要相当的人力和财力,这姑娘的来头并不简单,她的父母不会是普通人。

筏头破着细浪,稳稳向前,每走到一段交叉的水道口,束星儿就站起来,用长竹竿勾着头顶岩壁上的铁环,将竹筏拖进另一条幽暗的河道。这溶洞很大,水道四通八达,是个天生地造的迷宫,没有指引,外人是找不到路的。风雪原一开始还在试图慢慢记住水道,转了十几个弯之后,他放弃了。

越往前走,水流越湍急,水温也越高,空气里还有隐隐的硫磺气息,岩壁上的苔藓和水藻多了起来,仔细看,还有偶尔几条小鱼的鱼骨头挂在石头尖上,水面上也有翻着肚皮的死蛇死虾流了过去。

渐渐的,两个人得一起拉着竹筏,才能缓慢向前。水流已经变成了激流,推着竹筏的筏头上下起伏,水面上一片白雾氤氲,听得见不远处传来的噗噗的煮沸的气泡声,却也看得见大块大块的冰雪在漩涡里盘旋着,很快消融。

这不是一段好走的水路,即使有风雪原在身边,束星儿还是累得气喘吁吁。她弯着腰,抿着嘴,艰难又轻车熟路,在激流就快要变成瀑布的时候,她停下来,将筏头铁索锁在岩壁的铁环上,固定住竹筏,又把那盏琉璃灯挂到岩顶。

“到了。”束星儿说。

到了?风雪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竹筏在激流里抛高甩低,根本就立足不稳,只能抓着岩壁,把自己勉强挂在石头上。水声大似喧哗,两个人肩并肩站着还得大喊大叫才能听清对方的话,除了水鬼,谁家也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风雪原实在忍不住了,“星儿,你到底是谁?”

“别乱动,到地方我就告诉你——扶着我。”束星儿勉强弯腰,解下拴在竹筏上的琴囊,双手并用拿出那柄琴来,风雪原只能一手牢牢环抱着她。

“你不是还要弹琴吧?”风雪原在她耳畔大叫。

“是你要听高山流水的,喏,高山是高山,流水是流水,你满意吗?”束星儿也对着风雪原的耳朵大声喊。

她离他那样的近,脸上的酒刺都快要碰到风雪原的耳朵。她听起来很快乐。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跟我走就是了——你会游水吗——”

“会——可是——”

“没有可是!会游水就抓紧我——”

束星儿抱起她的琴,平肩举起,摇晃中,扳动了一枚琴徵,“砰”的一声轻响,一道钢爪带着透明的长线钉在斜对面的岩石缝里。

她没等风雪原接茬,就一步跳进河水里。

风雪原无奈,只能跟着她跳了下去。

这个看起来平静温和的女孩子,骨子里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激烈和固执,她似乎并不在乎死亡,连自己的生命也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

河道并不算太宽,但他们一入水,就立即被激流卷下四五丈,风雪原抱着束星儿的腰,十分担心那枚小小的钢爪承担不了两个人的重量。稍稍向前游了几步,他就更加诧异了——这里的水流十分诡异,水温大约在人体承受的极限,再热一点,就会被活活烫死,但是滚热的水里又夹杂着冰冷的寒流,甚至还有细碎的冰块冲击着身体。混着硫磺的水浸泡在脸上,火辣辣得生疼,但四肢又很舒泰,游水的时候好像比平时的力道还大了一点。

风雪原知道束星儿的脸是怎么回事了,继担心自己的命运之后,他也很担心自己的脸。

大约游了三十丈,他们的手抓到了岩壁,滑不溜丢的,很难攀援。

“跟着我。”束星儿又扳动一枚琴徵,另一枝粗大的钢爪跳了出来,她握着钢爪,向上爬了几步,回头拉风雪原。

风雪原摇头表示不用,他的臂力和体力还都很好,只是在用力过猛的时候会感到胸闷,心跳加快。

岩壁高达十丈,两个人像壁虎一样,慢慢爬到岩顶,在头快要碰到石头的时候,束星儿伸出一只手臂,从岩壁和岩顶夹角的石峰里扯出一团用来伪装的黑布。

“加把劲,很快就要到了。”束星儿当先,猫腰爬了进去。

这真是一场一言难尽的回家之旅,风雪原没有退路,只能跟着束星儿亦步亦趋。那条石缝坎坷嶙峋,虽然隔着厚厚的冬衣,依旧磨得手肘和膝盖生疼。空气稀薄,并且潮湿难闻,风雪原一阵阵胸闷气短,几次三番快要吐出来。

“星儿,不会你们全家……都走这种路吧?”风雪原问,说实在的,他开始有点害怕。

“不会啊,他们都走悬崖那条路。”束星儿头也不回地说,“不过我功夫太差了,那条路走不了。幸亏有阿舅找出这条路,不然,我一辈子都没法下山。”

悬崖那条路……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路。

那条路越来越陡峭,两个人变成了一上一下的蠕动,束星儿不时踩落几粒小石子,不留心就掉进风雪原的衣领里,湿黏黏的沾在胸腹上,苦不堪言。

“来吧,休息一下。”束星儿越爬越兴奋,她到了一片稍微开阔点的石台上,兴冲冲喊着,从身边——黑乎乎的,风雪原也看不清是哪里——又摸出一包点心,“吃一点,吃一点,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风雪原忍无可忍:“星儿!我们到底是去哪儿?”

束星儿把点心塞进他手里:“回家啊,去见我父母啊!”

风雪原很想表示出不吃嗟来之食的骨气,但还是把点心塞进嘴里,边嚼边问:“星儿!你到底是谁?你家在哪里?你父母又是什么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我怎么回去!”

“你还没到地方,怎么就想回去了呢?”又一壶清水递到他手里,束星儿也是湿漉漉的,冻得缩成一团,“慢慢吃,别着急,我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

“说啊!”

“嗯……我要想想从哪里开始。”

“随便从哪里开始!”

“好吧……我问你,江湖第一高手是谁?”

“丁桀。”风雪原毫不犹豫地回答。

“丁桀之前呢,第一高手是谁?”

“这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丁桀之后是我。”

“噗。”束星儿笑了笑,“我告诉你哦,丁桀之前,天下第一的高手叫做柳堂摩,号称剑菩提。”

“不可能,这么厉害的人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剑菩提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不可能,哪儿有什么不世出的高手?高手都是打出来的,谁是吹出来的啊。”

“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讲?这位剑菩提之所以不为人知,是因为他精通易容术,年轻时候很少以真面目示人。每次出去,都会换一副面孔身份,所以才能化身千万,一剑参禅。”束星儿提起这位剑菩提,语气里多了些尊重,她顿了顿,“这位剑菩提有琴棋书画四名随从——”

风雪原刚咽下去的水差点笑出来:“哈哈哈,又是琴棋书画,我师兄就说了,当年也不知道哪来的一群人,是个人出门就带着琴棋书画,也不知道是去卖艺的呢,还是去打架的。”

“你师兄你师兄,你不是口口声声要离开你师兄吗,怎么他说什么你都记着?”束星儿莫名不快。

“好吧好吧,你接着说,我不打岔了。”

“那位剑菩提百艺精通,年纪轻轻的就纵横天下,但到了三十岁那一年,他忽然之间兴味索然,要择地守默闭关,领悟武学上的至道。”束星儿扬扬下巴,“闭关之处就是这里,这个地方也因此得名,叫做守默谷。那已经是六十九年前的事了。”

风雪原点点头,高手闭关也是常有之事。

“但你知道啊,闭关也是很麻烦的,总得有人护法,有人送水送吃的,所以呢,剑菩提的四个随从就留了下来。那位剑菩提,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好,他入关之前说的好的,少则三年多则五载一定出关,与那四位护法分享大道,没想到,他这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

束星儿悠悠的,说起一段往事。

剑菩提入关的时候年方三十,四个随从也都是弱冠年纪,赤胆忠心,发誓长随左右。但是,入关易入,守关难守,剑菩提当年没想太多,找到一个高山绝壁之间的好去处就兴冲冲闭关了,他门一关,四个随从就得琢磨吃什么的问题。他们虽说是随从,但之前也是风流俊赏,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叫他们开荒种地未免太过为难,叫他们往返绝壁悬崖,背点柴米油盐上来,也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第一年倒还好办,他们带了许多食物,爬山下山也当做消遣,司书的那位还写了许多游记,司画的那位也画了许多山水卷轴,司琴的那位没奈何,跟司棋的那位学了棋,两个人终日林间对弈,四个人其乐融融,互相鼓励着逍遥度日也很好。可是很快,冬天到了,大雪封山,这可把他们愁苦坏了,琴棋书画毕竟不能当饭吃,他们只能穷尽全力,捕捉一些飞鸟走兽,剥剥树皮,挖挖耗子洞,饥一餐饱一顿,也把闭关的那位饿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也幸亏他们都是武功高强,又齐心协力,总算大难不死,但第二年一开春,他们就不敢怠慢,探讨起之后的生计问题来。

司书的那位最先想到办法,他既然修习书法,当然也就想到了追随祖师爷。找了个小水池,铺一铺,砌一砌,千辛万苦地从山下背了些鹅苗上来,要养一大池子鹅,既有蛋吃又有肉吃。其他三位觉得此计甚妙,就把许多银两交给他,让他去养他的鹅。

养鹅是个技术活,在大山里养鹅就更是了。司书的那位也不练书法了,每天琢磨着怎么配种,怎么用药,怎么种草……虽然兢兢业业,鹅苗还是死了一批又一批,四个人和闭关的剑菩提也就只能忍着恶心天天吃死鹅,吃到四兄弟差点反目成仇。

好在一艺通百艺通,养鹅的那位学习养鹅的时候,也顺便向外面的村民讨了些菜种、谷种,在鹅池附近开荒种地。他热情上来了,每天就琢磨着过两天能收萝卜了,过两天又能收白菜了,一个人在小菜地里乐此不疲。但除了他之外,那三位还是该干嘛干嘛,除了司画的,经常去他的鹅池边写写生,泼泼墨,其他人看都不看菜地一眼。

司书的很伤心,和那三位的关系渐渐恶化了。

秋去春来,三年转眼而过。剑菩提除了在一开始提出过不要老吃鹅肉、尤其是死鹅肉之外,不出一言。

这个时候,四个人已经资财耗尽,衣服鞋子也都破的不能穿了。他们原本是结庐而居,但是这个庐,既不遮风也不避寒,一到冷天就得用内力硬抗。下棋的那两位也有点受不了,毕竟不管坐在哪里,只要一摆开棋盘,就难免有些小虫子、鸟粪……诸如此类的败兴事物。他们俩友情已经很深厚了,于是就商量着自己伐木,建个正儿八经的房子。

高手毕竟是高手,学东西快一些,力气也大一些,而且三年来的上上下下,他们也在悬崖上种了些松树、绑了些悬索,往来多少方便了点。这两位很快就给四个人各自建起一座小木屋,如此一来,司书的那位也就满意了,变成了三个人一起看不上司画的那位,觉得他白吃白住,什么都不做。

一晃三年又过去了,剑菩提还是没有悟出他的大道来。

人总是要有点兴趣的,三个人都有了寄托,盖房子的琢磨着盖更大的房子,养鹅的养出了又大又肥的鹅,只有司画的,变得孤独起来。

终于有一天,司画的那位夜观天象,恍然大悟,他们毕竟是来学武的,不是来种地的。于是他就先行翻开剑菩提入关前留下的许多剑谱、秘籍、心得、笔记……诸多门道里,他最喜欢易容术,毕竟与画同理。

学武这种事,大家都不学就都不学,一个人学起来,其他人多少有些提防心,好在剑菩提带来了足够多的秘籍——这位公子在此前的唯一爱好就是收藏剑谱,他自视极高,也不屑于学,只是热衷收藏,什么正本副本,孤本残本,珍本奇本……分门别类,带了许多上来。四个人没什么事做,就一边修行,一边整理剑谱,天长日久,司书的那位脱颖而出,逐渐沉迷于古籍整理。

山中岁月容易过,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

剑菩提说死也没死,每天送饭还是照吃不误,就是既不见面,也不出声,谁都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但是这四位里开始有人守不住了,司画的提议他们进去看看,剑菩提闭关闭得太久了,说不准疯了傻了,他们在这儿耗一辈子也不像话。这个提议立刻遭到那三个人的强烈反对,说他们发过誓,要追随一生的。司画的不高兴,说你们不去我自己去,你们别拦着我。

那三位怎么能不拦着他呢?他们说我们是护法的好不好,护了九年了,一个捣乱的都没有,你非要捣乱,我们就拿你开刀。他们吵着吵着打起来了,司画的寡不敌众,败下山去。

那三位赶走了同伴,多少也有些寂寥。而且三个大男人,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有些事是怎么忍也忍不住了,就互相商量,轮流下山,看能不能弄个媳妇回来。

不下山还好,一下山就发觉外面已经是兵荒马乱,盗贼横行。三兄弟习武多年,总算有了个正儿八经的用武之地,于是他们很是逞了一把英雄,跨白马,提长剑,举火燎原,护卫了三百里十年平安。期间,不少失去家人的青年男女愿意随同他们上山,于是他们就在山间修了一条索道,陆陆续续地带了不少人上来。

顺理成章的,他们各自找到了一个彼此看中的姑娘成亲。

容易过天上广寒,最难敌人间烟火,司书的那位最早成亲,最早有了个女孩儿。避难的时候女人没说什么,平安就好,成家之后,女人话就多了,总之山上诸多不便,不能终老。司书的那位四十岁的人了,娶了个年轻的黄花闺女,自然是百依百顺,于是在剑菩提关门之外拜了三拜,携带妻儿下山。

下山之后,他也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建下白马酒家。当时三兄弟在山民之间声誉极盛,人人称为英雄,建立白马酒家的时候,几乎人人出力,个个争先,偌大的酒家,六个月就建成了。只等封顶,就将宣告竣工。

山上山下喜气洋洋,那两位的夫人也有了身孕,三兄弟乐呵呵的,商量着是孩儿们结儿女亲家,还是做拜把兄弟。

但就在挑大梁的那一夜,司画的那位回来了。

他已经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他回来,是要拿他十年前没拿到的东西。

当时,琴棋二人正在山上对弈,迎面就见司书者匆匆而来。他们没有戒心,起身相迎,接着就是双双毙命。

司画者的易容术已可通神,他用了最简单的法子。

山民们不敢上前,只是把那两个女人护在人群里。好在司画者志不在斩尽杀绝,他直奔剑菩提的闭关之所——没人知道他看见什么,只知道他出来之后如疯如魔,仰天厉叫,大步而逃,并一把火烧了山崖上的索道。

索道引燃树木,树木引燃山林。

那把山火烧了很久,很久,以至于多年之后,还有许多老人记得,那一夜的烈焰是如何照红了天空。

司书者一见山火,知道有事发生,但他终究没有拔剑,他猜到了来的是谁,也猜到了自己不是对手。他没有战,也没有逃,没有追,也没有躲,只是抱着剑,取一把木椅端坐在白马酒家门前,只等照面。司画者果然途经门前,见到他,哈哈大笑,揭开面具,绝尘而去。

司书者吐出一口鲜血,从此一病不起。

剑菩提就这样消失了——或许是被司画者杀了,或许是别的缘故,反正从此之后,他的闭关之所变成了一座古墓,没人进去过,也没有发出过声音。

司书者将三个孩儿养到十岁,某一夜,忽然拍手大叫,说是“我懂了”、“我懂了”,提笔写下十二月令,一头栽倒,撒手人寰。

他留下的是个女儿,叫做韩娥池,司琴者和司棋者留下的都是儿子,一个叫做束天北,一个叫做郁天元。

“束天北是我父亲。”束星儿说。

“我猜到了。”风雪原正听得津津有味,“那后来呢?”

“后来?”束星儿慢慢垂下头,拧着湿漉漉的辫子,轻声说:“没有后来。”

五.不友不恭

回家的路总是比想象中短,闯荡的路总是比想象中长。

钻出那条长长的石缝,天已微明,东方挂着大而明亮的寒星,远山的雪峰勾勒出守默谷的轮廓。

这是一带很难一言以蔽之的山谷,从远处看,就像是一条阔腿的长裤被一条沾满雪的大舌头舔了两遍似的。山峰很高,从当中被一条峡谷一劈为二,最高处有一块百丈方圆的巨石,横架在两山之中。峡谷之中是一道冰封雪覆的长河,长河转折的尽头汇入热泉,白雾蒸腾,水声雷雷作响。离山峰百丈处,架着一座长桥,长桥从中断裂,看起来像是人力损毁的。

天还早,但是长桥两端各自聚集了不少人,穿着都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像是在梦游,又像是喝醉了酒,伸着脖子、举着胳膊围着那座桥,时不时发出起哄似的吼声。

“喔,今儿是初一。”束星儿见怪不怪,拉着风雪原就向前赶。

“这是什么风俗?”风雪原小声问。人群已经越聚越密,他们所在的一侧山峰大约有不下二百人,对面却只有寥寥二十几个人。两边山上人本来就不多,眼看着就全凑到了桥边上。

断桥正中空了一丈,两边各自站了个人,左边站着一个高大男子,披发、赤足、胸腹微微地有些胖大,紧闭着双眼,满脸通红。他穿了件鹤氅——而且是一根羽毛一根羽毛缝掇而成的鹤氅,左手举着一柄羽扇,右手横持把桃木剑,单足提起,那所谓长桥也不过是寻常木板,立即颤巍巍地抖了几下。桥右边,是个披着袈裟、留着大胡子的驼背男人,右手高高托起个大铜钵,左手持着铜槌在上面当当敲了两下。

乍一看上去,很像是在作法。

两边的人异口同声叫起好来,风雪原也不明白,他们在喊些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风俗?我从没有听说过。”风雪原更小声地问,他身处于一个狂乱而迷醉的人群,身边的人都有些目瞪口呆,脚步也不怎么稳当。

“没有什么风俗,今天是他们吃五石散的日子。”束星儿低着头,眼光有些暗淡,“左边的那个是我爹,右边的是郁伯伯。”

“你说——什么?”风雪原脱口而出的惊叫被束星儿一指甲掐了回去。束星儿声音更低了,“我爹和郁伯伯当年……当年有些不开心的过往。后来他们就守着剑冢,每个月争斗一回,你……唉,我爹不吃药的时候,人是很好、很好的。过一会儿,药性散了,我给你们引荐。”

“争斗这种事我懂啊。”风雪原也小声,“可穿成这样,吃五石散,他们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束星儿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嘲讽,“你有没有听说过修长生?”

只要是个人,就听说过长生不老之术的。

“令尊这是要、要、要白日飞升?”风雪原来兴趣了,比武争斗他看得多了,神仙打架还是第一次,他从小就喜欢跟着道士看捉鬼,也经常弄几张灵符,想看看能不能请几位大仙。“星儿,你爹要是真有门道,我这就认他做老丈人。”

“你少在那里笑!”束星儿眼眶都快红了,“我该迟一天带你来的……当年我亲生母亲去世的时候,我爹和郁伯伯都难过极了,整日的借酒消愁,见面就打,直到后来毁了这座桥,各自为界才好些。我爹起初也不是什么修道之人,只是见了招魂的方术,实在忍不住要试一试,试着试着,不知怎么就开始炼丹了,他这一服丹药,自己倒是好起来,满山的都跟着他服丹炼气,衣服也不洗了,头发也不梳了,总光着脚,动不动就硌得血不拉几的。前些年还总养鹤,养了好些年,也攒不齐一套鹤氅,就拔了些鹅毛充数。郁伯伯本来也修道的,忽然有一天开悟了,说佛法才是正理……唉,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正理歪理的,就知道每月初一,他们总要比试一场……我其实也倒还好,就是娘她……”

束星儿抬眼示意,风雪原跟着她的眼光看过去,见人群里,站着个中年美妇,荆钗布裙,容颜素静,在一群疯疯癫癫的男人堆里,真有种空谷幽兰的恬淡之感。那妇人见到束星儿带着个少年回来,抬眼,极惊讶,又一言不发,生怕惊了丈夫。

她丈夫已经单脚站立一炷香了,一动不动,这份稳固然难得,但也不是什么多稀罕的事儿,下盘功夫稍稍扎实些的练家子都做得到。

“他们到底在比什么?”风雪原看不出门道。

“哦,郁伯伯是个瘸子,立足不稳,我爹不肯占他便宜。”束星儿随口问身边的人,“他们这次吃了多少?”

那人眼睛是直的,举起三个手指摇了摇。

“三倍的五石散,常人已经五内如焚,奔走而亡了,他们大约是……比不动声色吧,谁知道呢。”束星儿悠悠一声叹,“只管等着吧,药性散了,他们总会退下来的。

风雪原远远望去,见束天北虽然蓬头垢面,口歪眼斜,但眉目之中依旧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端正风流;郁天元瘸腿驼背,但山风猎猎吹拂袈裟之时,也有股金刚怒目、不动如山之威。两个人都已经五十上下年纪,在药石之中磨去太多风骨,但在形影之间,依稀可以一窥当年。

“唔……呀!”束天北怪笑一声,展开双臂,向郁天元直扑而去。

这一扑,扑得束星儿惊叫一声。

两人脚下就是千丈深渊,一旦失足,是绝没有生还之理的。

围观的人还在笑,还在叫,他们拍着手,跺着脚,眼泪都流出来了。

没用过锥心刺骨的痛楚,谁肯修长生呢?

有过锥心刺骨的痛楚,又何必修长生呢?

风雪原捉住了束星儿的手,他忽然有些怜惜起这个女孩子来了,无论是谁,每月一次看见自己的父亲在生死之间游戏,多少是会有点万念俱灰的。

风雪原看不出束天北与郁天元的武功深浅,只能看得出他们在巨量的五石散下,身手还能保持住一流高手的灵活与力度。束天北跃起来的同时,郁天元跟着一跃而起,他们把羽扇、桃木剑、铜钵、铜槌一起胡乱扔开,双手恶狠狠地掐住了对方的双臂,嘴里头发出了嗬嗬的古怪低吼,眼睛里都是血红的一团。

束天北扑得早些,跳得高些,稍微占了点先机,也救了两个人的性命——他们懵然不知身在何处,一起向郁天元一侧断桥摔去,郁天元的驼背压在桥上,长桥颠颤起来,两个人眼看就要向下滑,可谁都不肯伸手抓一把。

围观的人不再起哄了——这不是争斗,这是一次失控了的、同归于尽的扭打。

断桥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郁天元神智略略恢复,双足反勾上桥身,束天北的眼睛还是血红一片,不惜一切地要把郁天元拉下桥去。

“爹——郁伯伯——救人!”束星儿再也看不下去了,拨开人群就往断桥上冲。

风雪原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一把拦腰抱住束星儿:“当心!”

两截长桥在山崖上上下颤抖着,那桥不过三尺宽,冰雪凝结,无依无靠,就算是不曾断裂,普通人也不敢涉足其上。

“爹——爹——”束星儿半跪在桥上,一边去解背后的琴囊,一边哭喊,“爹!娘早就死了,她活着,也看不得你们这样子——你醒一醒啊——”

束天北迷迷糊糊扭过头来,似乎还不明白女儿在叫什么,他口鼻上烧得全是火疮,胸口也起了密密一层水泡。人在半空,就想当然地松手,一手去挠水泡,一手伸向束星儿,要摸一摸女儿的脸。

郁天元反应得还算快,伸手捞住了束天北的鹤氅——但鹤氅这东西不是寻常衣物,作为点缀还好,承重就远远不行。电光石火之间,两个人的重量带着郁天元的双腿脱滑出桥板,郁天元挣扎着,单足勾在桥板上,他脚上一用力,手上只能跟着用力,嗤啦一声响,漫天羽毛,束天北径直地就摔了下去。

他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

“爹——”束星儿又是撕心裂肺一声惨叫,周围那些服药的人也醒了一大半,纷纷向前涌。

风雪原快要疯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昨天他刚刚认识了束星儿,鬼使神差地就被她带着走了一段难以言说之路,号称要见父母,他一路上还在琢磨,这见了父母如何解释、如何称呼、和束星儿算是什么关系,这下可好,第一眼还没对上,未来“老丈人”已经摔死了。

山下白雾茫茫的一团,本来凌晨山岚就重,束天北摔下去的时候,又激起大团雪雾,根本就看不清楚下面有什么。

偏偏世间事祸不单行,郁天元眼睁睁看着束天北摔下去,大叫一声,双手用力拍头,旁人也弄不清楚他是要把自己拍醒还是拍晕,总之拍了七八下,他跟着一头栽落下去。

“爹——郁伯伯——”束星儿喊得惨绝人寰,直愣愣就向前冲。

风雪原没得选择,只能死死抱着她,任由她在怀里挣扎。

“束仙人——老佛爷——”

“束山主——郁山主——”

那些药吃多了的人跟着就往桥上冲,药劲过去的连忙拉住他们。人群嗡乱,风雪原脚底下木板喀喇喀喇一阵乱响,桥端急起急沉,束星儿又在怀里玩命地一挣,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也跟着摔了下去。

剑菩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风雪原又惊又怕又怒,急速之下,坠得头昏脑涨,四肢百骸不由自主。他明明看见几枝松树旁逸斜出从身边经过,也来不及抓一把、缓一缓——闪念之中,大地已经扑面而来,他唯一记得的就是束星儿那把琴似乎有点门道,就闭着眼睛狠狠一阵乱抓,挠破了琴囊,拽断了琴弦,手指好像破了,但感觉不到一丝疼痛。砰砰砰砰一阵急响,那把琴里四面八方地弹出不少东西,那支钢爪总算飞得及时,胡乱抓在什么上,咯咯吱吱勾着下滑,他死死抱着琴,抱着束星儿,头顶上,大团大团的雪块纷纷落下。

这急坠何止有千斤之力?钢爪抓断了松枝,两个人只是稍微顿了一顿,就立即二次下落,好在巨大的冲力卸去大半,百忙之中,风雪原向山壁一侧荡了一荡,抓住一根挂在树上的古藤,他又惊又怕,连抓带爬,总算是挂在半山腰上,束星儿在他怀里已经脱力,衣衫半掀起,像只剥了皮的青蛙,一截雪白纤细的腰挂在空中,有气无力地摇摇晃晃。

桌面大的雪块一片片从山壁上剥落下来,砸得四面八方都是雾茫茫一团。

“星儿!”风雪原抱着束星儿的那只手稍微移动,把束星儿的头掩在自己胸口,免得她看见河面上的惨状。

不过……河面上的惨状和想象中略微有些不同。

长河上的坚冰裂成龟纹,大约有三十丈方圆的冰面竟皆破碎,仔细打量,碎冰之间有两个圆圆整整的大洞,看起来不像是重物冲坠出来的。

没有鲜血,没有尸体,只有桃木剑、羽扇和无数水里雪里的羽毛。

更远处的河面上,有一串长长的脚印,似乎有人刚刚走到了这里。

没有人可以徒手接住百丈悬崖上掉下来的身体,但如果反应得够快,先以内力震断冰层,在水下接应,勉强倒是可行。

但震碎一块浮冰已经是内力浑厚、身手敏捷,能在转瞬之间震碎两块浮冰……这个人的速度应该已经快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风雪原默默地把江湖之中有这种身手的高手排了一遍,紧跟着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束星儿也稍微缓了口气,转过头来。

“星儿,小心,我们下去。”风雪原带着束星儿向山壁移动,他们离地已经不算远,即便是束星儿自己也不会再出什么危险。

浮冰下河水汤汤,在清晨的微光里宛如冰玉琉璃,蒸腾着一层淡淡的朦胧雾气。

靠近地面,就能看清有黑影在冰下游曳,似乎在摸索着冰面的出口。

风雪原怔怔地看着那只手,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水面哗啦啦掀动,那只手摸到了冰口,一具高高的驼背被送了上来,沿着冰层推到安全距离。接着是一颗脑袋浮出水面,甩水,换气,在百忙之中抽空骂了声什么,折腰又潜了下去。

“呀,郁伯伯!”束星儿挣开风雪原的手,急急忙忙向郁天元跑。

风雪原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他没有跟过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和那个人打照面。

束星儿跪在冰面上,拍着郁天元的身体,郁天元落水不长,很快就醒了过来,歪着头,吐出一地清水,合着红红黄黄的丹药。

风雪原犹豫的当口,那只手第二次探出水面,摸索着冰口,小心翼翼地探视着冰层的厚度,接着用肩膀顶出了第二具躯体。

“爹!”束星儿忙要过去。

那只手挥了挥,叫她退后。接着,束天北的身体被推到另一端的冰面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然后一个上半身浮了上来,恶狠狠地大口喘气。

风雪原四下看了看,他没有路可以逃。

那个人在极狼狈地往冰面上爬,已经破裂大半的冰面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啪啦一声碎了。

“妈的。”那个人费了很大力气才又浮上来,把自己扒拉到冰面上,趴着,痛痛快快地喘了一阵子气,然后翻过来,一手按着胸口,有点畏畏缩缩地望着天空——生怕上面再掉下点什么奇怪的东西来。

山顶上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断桥依稀的影,还有一大片的叫声,哭喊声。

“我说,这位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人按着胸口,蜷起条腿坐着,从背后解下柄剑,扔在一边,边喘边问:“这是什么鬼地方啊?睡着睡着,啪!掉下来一个,啪!又掉下来一个,连人带家伙的,掉个没完了!你们都是谁啊?这是在干什么?跳崖?殉情?不像啊?”

束星儿哪有心思搭腔,她父亲嘴角流出汩汩清水,眼睛可还没睁开。那人撑着地面,想要过去帮忙,腿一软,又坐倒了,他摆摆手表示爱莫能助:“你爹是么?把他翻过来,控控水——他掉水里的时候就晕过去了,得稍微等会儿。”

束星儿充耳不闻,回头向风雪原喊:“你还不快来看看我爹!”

“还有一个?到底下来几个啊?”那人向着束星儿呼喊的方向看过去。

风雪原的眼光一直就没有离开过他。

那人脸上三分打趣、三分得意、三分自认倒霉的笑容凝固住了。

风雪原松手,跳了下来。

那个人想要站起来,但腿还是软的,抓着剑柄,在冰面上用力一拍。

“过来。”

束星儿愣了,抬头。

风雪原站着不动,嘴角满是倔强。

“过来!”

“我这不是在过去么!”风雪原慢吞吞地走,挺直腰杆,“你说好了不跟我的。”

“我想跟着你?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我有多想跟着你?”那人撑着站起来,一个踉跄,抓起那把剑又摔了一次,“怎么回事!”

“你别总这样,见我就骂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没骗你,真的。”风雪原靠近了几步,“一把剑而已,你干嘛气成这样?”

“一把剑而已?风雪原,我十七天没有下马,你就跟我一把剑而已?”

风雪原低着头,看那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骨节咯咯直响,他不想抬头,别过脸去,小声提醒,“我知道……哎……你给我留点面子……你别在她面前这么抓我。”

束星儿正惊讶地投来问询的目光。

风雪原拉着那只手往下扯:“嘿嘿,星儿……今天日子不太巧,你看,我见你爹,见得也不太合适,你见我师兄吧,见得也不太合适……嗯,我给你引荐,我师兄苏旷,我跟你说过好多次的。师、师兄,这位束姑娘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她带我来见她父母来着,哦,喏,那就是她爹,那是她伯父,他们……啊,不是,是我们……是一起……不小心摔下来的……哎,师兄你给个面子啊,别拉着一张脸,束姑娘她——”

苏旷那张脸很不好看,一双眼睛里,满满的怒火正在一分一分地强压下去。他还穿着件深秋的长衫,在雪山冰河之间显得分外单薄,长发湿漉漉的,衬得脸色也发青,一路上的风尘疲惫写在眉宇之间,多少显得有些悲哀。

他望着风雪原,试图笑一笑,却始终没有笑出来:“我看见这把剑,千里迢迢赶过来,十七天换马不换人,师弟,你不用和我解释一下么?”

“解释什么?我没犯错啊!你以为我死了?落在别人手里了?等着你出手帮忙是不是?我没出事,难道连这也要向你道歉吗?”风雪原被束星儿的目光盯在脊背上,盯得脖颈硬硬的,“师兄,我求过你多少遍了,软的硬的都说过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的事,自己会料理。玄同剑是楚大哥送给我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送人了,缺钱当了,不行吗?没人让你千里迢迢赶过来,是你自己——”

“什么?”

“没什么,仁义很好,市恩就没意思了。”

“说得好。”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狼心狗肺,是不是?”

“你中毒了。”

“哈?和你的想法不一样,就是中毒了?我就不能有自己的主见?”

“呵……我不是在说你的脑子,我只是告诉你,你中毒了,你出了事,你不知道而已。至于你在乎不在乎,查不查,那是你的身体,你做主。”

“当然是我做主!我的死活本来就是我的事,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师兄,让你一再失望我很过意不去,但是你也想想,你像我一样大的时候,凡事是不是自己拿主意了?你自己拿主意的时候,是不是很开心呢?你扛得起的,我也扛得起,你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我最后一次求你——你但凡还有一点自尊,就别跟着我,我的路,我,自,己,会,走。”

“你放心,我再不会跟着你了。”苏旷叹口气,把玄同剑拍到风雪原手心里:“师弟,你想多了,我从没想过要替你做主,我只是替师父教你一些东西而已。既然你不爱学,那就随意吧,你不想见我,我也不想总和一颗披着人皮的自尊心打交道。”

风雪原猛回头,目中有火。

但他的火气很快就发作不出来了,回头的瞬间,他心里头那团噩梦一样的纠缠消失了——在此之前,他们相隔千里,可他总觉得师兄就在背后;可这一回,苏旷就站在他眼前,却远得如在千里之外。

他们之前离得太近了,直到退后一步,他才渐渐看清了眼前这个人的全貌,才想起来,这个人成为他师兄之前,多少也是有过一点锋芒与骄傲的,如果这个人说出“再不会”三个字,那就是再不会了。

他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尊重,这感觉有点孤独,但是很好。

六.自成险道

天光渐明,雪霰在晨风中飞舞,山岚逐渐消散,露出一崖险恶的河山。古树枯藤缠冰带雪,除了春天万物生长的力量,没有什么可以使之消融。

背后是百丈冰崖,前方是漫漫河谷,脚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回头路,苏旷随便找了个地方,盘膝坐了下来。

这大半年来,一直在奔走四方了结恩师宿怨,几无一日清静自在,掐指算算,已经许久没有调停内息、运转周天了,长此以往,难免有些荒废修行。

只是他坐了许久,一双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轻轻一掌,拍在身边冰崖之上。

胸中闷气左冲右突,刚才那口怒火纵是生吞了下去,却也难消难灭,怎样都化解不得——他毕竟是个活人,多少还有几分自负,平生自问未曾失敬于天下人,天下人也未曾失敬于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错在哪里,就被自家师弟指着鼻子羞辱一番。

风雪原是他的师弟,这是他早已经接受了的事实。风雪原年纪比他小了一轮,天赋奇高,根基奇浅,几无江湖阅历可言,临行之前,师父曾经手把手地托付,阿秀婶曾经泪眼婆娑地嘱托,于情于理,于道于义,他都应该悉心照料,兢兢授业,这是无可旁贷的责任,也是理所当然的兄弟之伦。

但是今天,他却实实在在有了割袍断义、一拍两散的念头。

他小时候听人讲过一个江湖笑话,说:有个天赋异禀的少年,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一个绝世的风尘怪客,死缠烂打地非要教他武功,少年严词拒绝,怪客不离不弃地追随左右,不惜性命非得把毕生功力传授给他,少年无可奈何,半推半就地成为一代高手。

这个笑话之所以是个笑话,就是因为普天之下绝没有这样贱飕飕的师父,也没有这样狗屎运的徒儿。拜师求艺,讲究的就是一个拜,一个求,武技是一个武者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反目杀身的祸根,追随师父半生不得传授真章的徒弟不计其数,临死之前才传授衣钵的师父比比皆是,至于偷师学艺、被活活打死,虽嫌过分,却也是江湖中屡见不鲜的事情。

为人长兄者,代师授业,搁在别的门派里,几乎同时就有了生杀予夺、清理门户的大权。

像今天这种场面,风雪原指着鼻子说,“你但凡还有点自尊,就别跟着我”。

真换一个“但凡有点自尊”的大师兄,一怒之下,可能一掌就把他废了。

这跟情分、义气、江湖规矩都没有关系,这是一个起码的礼数和家教的问题。

风雪原麻烦就麻烦在压根没有正式入过门,就迫不及待地想出道。他的年龄说大虽然不大,说小也已经不小,那点儿与生俱来的天赋经不起糟蹋,不出三年,这个难得的璞玉浑金不是走火入魔,就是化作一团废铁。

但能怎么办呢?这小子既笨又倔想得还多,针尖大的心眼里全是自尊,屁大的事情都要弄出玉石俱焚的架势,哪怕告诉他鞋子穿反了,他也会怀疑别人是不是试图左右他的人生道路。高手的行列还没挤进去呢,就整天琢磨成为天下第一寂寞不寂寞。风雪原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如果他们不是师兄弟,绝不会成为朋友。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一走了之,一拍两散,将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拿今儿这几句话做个交代,师父也说不出什么来。

可这小子又确实中毒了。他一张臭脸拉着,也不容人把把脉探探气息,鬼知道中了什么毒。玄同剑千里迢迢送到手上,此地必有机关暗算,但这小子又不肯说明经过,总不能拿块龟壳烧出真相来。

——这个混小子就该在家打渔卖天麻,苍天是怎么想的?非要给他一身学武的禀赋,又非要他遇见我师父?

苏旷越想越怒,一掌一掌狠狠劈在山崖上,只打得冰雪四溅,附着在石峰里的冰凌一条条砸落下来。

“男子汉大丈夫,被一个轻狂小儿激得哑口无言,进退两难,要躲到一边拿石头出气,可笑啊可笑。”身后有个声音远远地响起来,还特地呵呵地干笑两声,以示确实可笑。

苏旷回头,见是第一次下水救上来的驼背男子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身上还拖着那条湿漉漉的袈裟,看起来和尚不像和尚,头陀不像头陀,也弄不清楚什么身份来历。

他哼一声:“比不得大师从天而降,指点众生,大恩不谢,自在洒脱。”

“老夫虽然自号佛衣居士,却不是佛门中人,你称我一声前辈就好。”驼背男子慢慢走过来,似乎完全听不出苏旷的讽刺之意:“区区救命之恩,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这位兄弟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哈?是是是。”苏旷转过身来,恭恭敬敬拱拱手,“前辈客气了。请教前辈——这他妈的是白眼狼谷么?”

“兄弟好说。”驼背男子已经走到他身边了,笑容可掬,举手环指四方,殷殷介绍,“此地叫做守默谷。是七十年前剑菩提的隐居闭关之所,老夫正是剑菩提护法后人。”

“久仰久仰,失敬失敬。”苏旷点点头,“晚辈虽然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什么剑菩提,但以前辈之高古,可想而知其人之风华。”

“嚯,这位兄弟你话里带刺啊,令弟开罪了你,怪罪到老夫头上做什么?”驼背男子笑嘻嘻的,一点儿不恼:“你什么都不知道,来这地方做什么?”

“说来惭愧——晚辈他妈的也不知道来这鬼地方做什么,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叫我到这里来救人吧。”苏旷也笑嘻嘻的,他向前走,驼背男子移了几步,挡住他去路,他客客气气,“前辈,借过。”

驼背男子不肯放他过去:“诶,兄弟,区区小事念念不忘,岂不显得你胸襟狭窄?还是令弟说得好哇——仁义很好,市恩就没意思了。”

苏旷今天被一句话噎了两遍,旧火未灭,新火复生。他只怄得快要吐血,胸中一口恶气快要爆开,随手将身上那件正在结冰的长衫扯下,甩在肩头,脸一沉:“前辈,借过!”

那位前辈一点前辈的样子都没有,皮笑肉不笑地要搭他肩头:“诶,既来之则安之。我看小兄弟你浑身湿透,也没有换洗衣物,不如到寒舍稍坐,喝杯热酒如何?”

苏旷没想到他还能说出句人话,脸色稍稍和缓:“哦,前辈府上是在?”

驼背男子悠悠仰头,直视千丈冰崖之上:“白云深处便是吾家。”

苏旷抬头一望,那绝壁本来就滑,结了一层薄冰更是毫无立足之地,虽然有古树枯藤,但攀援之际,谁知道哪棵能踩,哪棵能拉?他嘿嘿一笑:“前辈说笑了,山居雅兴固然是好,但这实在不像个活人能爬上去的地方,晚辈还想苟活几天。就此告辞。”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驼背男子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开门见山:“兄弟你走不得,老夫腿脚有些不方便,你走了,何人负我上山?”

苏旷也不知道是气好还是笑好:“前辈……你在说什么?”

“老夫说得明明白白。”驼背男子一脸天经地义的模样,“我看你是个行侠仗义之人,扶老助残是为人之本,老夫既老且残,你怎可离去啊?”

苏旷也不想看他,大步向前,且行且笑:“好一个守默谷!好一个所在!当真是集普天下白眼狼于一谷,传七十年胡扯淡于此间!”

“兄弟我看你魔怔了,你嘲笑老夫做什么?老夫又不欠你的!我摔下来,摔死是我的事,我又不怨你;我爬上去,帮忙是你乐意,不帮老夫也没有责怪你。”驼背男子跟着他走,亦步亦趋:“你还执迷不悟!老夫是一条命,令弟是一条命,你也不过一条命而已!死就死了,活就活了,天底下死人不知凡几,你手下未必没有杀戮,你苦恼于他人生死恩仇做什么?”

苏旷脚步一顿,回头,若有所思。

驼背男子又转到他面前,双目炯炯。

苏旷迎视他双目:“前辈有所指点?”

“不敢当。”驼背男子缓缓开口:“老夫旁观许久,这位小友,令弟既然带剑而来,就已经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生死由命,造化在天,年轻年长都是一样的。你孜孜以求他的万全,可天下事哪有什么万全?”

苏旷正色,再度拱手:“晚辈进退维谷,请前辈明言。”

驼背男子再度仰头:“老夫已经指点过你了——你要做大仁大义的兄长,换个地方拍石头出气,随你;你要随我去寒舍小坐,肥鹅美酒,也随你。”

“那我师弟他……”

“你们师兄弟还真是两个糊涂虫!”驼背男子在他背上一敲,“如此执念!怨天尤人!你自己都不见了,哪儿还有什么你师弟?”

苏旷默然良久,第三度拱手,微微一笑:“有理,多谢。”

“走,走,走,老夫寒舍,许久不曾迎客了。”驼背男子勾着他的肩膀向悬崖边带,“小友也是能喝上几杯的吧?”

苏旷笑了笑,这个邀请来得正是时候,他已经很久不曾沾酒了。

“所谓绝壁菩提,自成险道。”驼背男子指点悬崖,“你看,这是守默谷多年前置下的一条路,左松右柏,相隔不到一丈,老夫腿脚有些不便,小友你的左手似乎也有些残疾……天残地缺,正好搭个伴。”

“不是残疾,晚辈左手已经断了。”苏旷按着驼背男子的指点,从冰雪、乱岩和灌木之中看出一条路来,确实可行,“只是,菩提在哪里?”

那驼背男子真是不枉费他一袭袈裟:“小友没有听说过么?明心见性,自见菩提。”

这条路有些坎坷,但也并不算太过费力,苏旷一上手就知道,自己是能勉强上去的,这位驼背男子也并非非要人帮助不可。二人搭臂而行,互相提携,几个起落,苏旷虽然还不知道那男子的功夫深浅,但已经知他内劲悠厚绵长,不在自己之下。

上到山巅,已是朗日清晨,河山苍莽,天地如炉。不远处一片平地上,筑着一片古旧木屋,屋前有一片黑藤篱笆,屋后是一片落雪的菜地,一条曲折小道绕木屋而过,一头通向那道中断的长桥,一头通向目光不可及之地。

木屋古老得很了,一推开门,满耳朵的吱吱呀呀,屋中是一个大火盆,火盆旁是两箱子木炭,看灰烬,烧了整整一夜,四围墙壁都被炭火熏得漆黑,除此之外,四壁空空,一无所有。

“小友,将就着些,你帮我加些木炭,老夫去取酒杀鹅,备两个小菜。”驼背男子招呼着,“你切莫见外,只管自便。”

“前辈,杀鹅就不必了,太过麻烦。”苏旷客气一句。他四下看看,这间屋子里想见外也很难,除了火盆和木炭,连桌椅都没有。

他脱下湿衣湿鞋,挂在屋角,走出门去,想要找点水擦洗一番——只是一打量之下心悦诚服,这位奇男子真是穷得豪迈气派,寻常人家的日常用具一样都没有。

正犹豫,驼背男子已经赤条条地回来了,左手搭着条袈裟,右手拎着罐酒:“小友说得是,杀鹅备菜太过麻烦,老夫找了两根萝卜,你我将就着下酒罢!来来来,换件干净衣裳,免得着凉。”

苏旷看了看那条袈裟,只能勉强叫做干燥的袈裟,实在不能叫干净的衣裳。

但那个驼背男子自己也没有干净衣服可供换洗,他脱得惨不忍睹——背后脊柱整个扭曲了一大半,高高隆起的驼背黢黑而疙疙瘩瘩,遍布着干裂的硬皮,因为脊柱扭曲的缘故,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还有些罗圈,而手臂和手掌因为常年用力的缘故,比普通人粗长了许多。他唯一剩下的,还有几分英俊的就是一张脸,可是脖子却常年向前伸着,乍一看,有一点像只乌龟。

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个人,恐怕不会离群索居,一个人活在荒山野岭里。

可这样的一个人,能够练成这样的功夫,不知用了多少心血汗水。

苏旷自身有所残缺,虽然早已经不以为意,但多少还是有点顾忌,不肯将断腕展示人前。可这驼背男子竟然肯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脱得赤裸裸的,而没有一丝躲闪、自卑的神色。

这份坦诚相见,实在难能可贵。

苏旷是真的想和他喝两杯了。

此间没有酒具,只有两个裂了口的铜钵凑合着将就。

酒是劣酒,粗糙,滤得也不太干净,只是烈,烈得像生吞下一只爆竹似的,一口下去,烈火就熊熊地在胸腹间烧起来了,许久不曾沾酒,这口劲还真是费了点劲才能压下去。

“天冷。”驼背男子举了举铜钵,“小友念叨了三番五次的救命之恩,不谢一谢,似乎说不过去。”

苏旷的脸微微的红了:“比不得前辈从天而降,点化众生,自在洒脱,大恩不言谢。”

二人哈哈一笑,这一篇就算是掀过去了。

“苏旷,草字苏,旷达之旷。”苏旷问那男子,“请教前辈?”

“老夫姓郁,名中,草字天元。因着好两手棋道,郁天元的名字知道的人更多些。”郁天元呷得很慢,“苏旷……苏旷……嘶,我听说过你。”

“嘿,是么?”苏旷心头微微一喜。这些年总算不是白混的,这样的荒郊野地,居然也有人听过他的名字,他按捺了三五次,还是没忍住:“呃……前辈……都听说过什么?”

郁天元稍有些吃惊,看着他哈哈笑起来,笑声一落:“听说你跟丁桀共赴过昆仑山。”

苏旷用铜钵挡住了脸。这句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可每次都是一样的微微不高兴,他硬桥硬马闯荡多年,想不到江湖成名丁桀始,走到哪里都要被这么提携一声。

酒意在胸中烧着,脑海里却渐次清明,他忽然一怔——我是这样想的,师弟他又何尝不是?

郁天元并没有在意他的神色微动,只顾低着头,把萝卜擦得干干净净送到他手边,边递边说,“丁桀其人,老夫倒也见过一面。”

“哦?”

“十年前,丁桀来过这里一次,说是恨天下再无可千里一会之人,唯有一剑参禅剑菩提。”

这已经是苏旷第二次听见“剑菩提”这三个字了,第一回听见的时候,他正在气头上,只当是郁天元故弄玄虚的说辞而已,但以丁桀的眼高于顶,他千里而会的,绝不会是凡品俗人。

只是他有些不解:“既然前辈提到过,剑菩提已经闭关七十年,丁桀又怎么会见得到他?”

郁天元摇摇头,深咂一口酒:“剑菩提虽然仙逝已久,闭关的所在却还留着。那一回,老夫印象极其深刻,他来了八天八夜,却只说了八个字——他在剑冢之外打坐七天,说了一声‘佩服’;到下山的时候,又说了一声‘未必’;折回头去,又在剑冢外徘徊良久,说了声‘奇怪’;苦站一夜,说了声‘罢了’,然后拂袖而去。”

神交已久,心向往之,千里而会,拂衣而去,这本是行走江湖的一大快事。

但两大绝世高手各据数十载寂寞生涯,缘悭一面,这就难免令人扼腕了。

“恨他二人不得一见!”苏旷叹口气,啃了口萝卜,端起铜钵一饮而尽,随手顿地:“若是见了,也不知高下如何。”

“不好说啊,不好说。”郁天元也啃口萝卜:“说来惭愧啊,这两个人,我都是耳闻。在我听来——丁桀其人,天赋之高,根基之深,后天造化之妙,都是百年之中难得一遇的。只是他与剑菩提比起来,毕竟差了一样东西。”

“哦?”

“弃人间道,上窥天道。”

苏旷那口萝卜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他稍稍坐正了身子:“武学的至高之境,必通天道,但天道离了人间道的把持,岂可独存?

“我不知道,但剑菩提而立之年,脱人间道而窥天道,却是大勇之行,他闭关……至少二十载,真有所见也说不定。”

“前辈真信?”

“我若不信,守个什么?”

苏旷正色发问:“请教前辈,剑菩提究竟是何许人?”

老驼子嘿嘿嘿嘿地怪笑起来:“集普天下白眼狼于一谷,传七十年胡扯淡于此间!小友,还要问么?”

火盆里炭火渐渐旺盛,门缝里贴地吹来冷风,拂着白色余烬飞扬。

苏旷举起酒罐,给自己续了一钵,轻举:“实在惭愧,愿闻其详。”

七.有个魔头

故事在炉火里熊熊燃烧着,门缝和窗缝中飞着雪粒,千里的倦意在酒气里化作微醺。

郁天元的颌下有粗短的、钢针一样的白须。他在这座山上出生,在这座山上老去,他是一段传说的守夜人,他讲起司画者离去那天漫天的火光时,抬眼向天望了望——好像那火还烧在天空中一样。

琴棋书画四个从人全都离去之后,束天北、郁天元、韩娥池三个孩子长大了。韩娥池是三个孩子里的老大,也最早显示出了主见。在她第一次听说司画者的故事之后,就旗帜鲜明地表示了遗憾——她觉得守墓这种事虽然不能算上愚蠢之极,至少也没有非此不可的道理,既然琴棋书画四个人是好朋友,那么一个好友好奇心动,想要进去看看,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拦住他就是了,何必要动手呢。

她不愿意再守墓了,她更喜欢白马酒家,更喜欢人间的烟火气。

而束天北和郁天元决定留在山上,那是他们父亲传下来的领地。

韩娥池出落到十八岁的时候,已经长成了山林里一个英气又俊俏的姑娘,她有一双漂亮极了的眼睛,第一次见面的人总是会啧啧称奇,目不转睛地盯上半天,而老一辈的人则私下里议论,这样流光溢彩的眸子,恐怕不是长寿的征兆。

在少女岁月里,韩娥池喜欢骑一匹白马,背着宽柄的银弹弓,梳两条长长的辫子,在方圆百里来回奔走。她的武功很差,但骑术和书法都异常的好,她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名叫做“娥皇”,很快的,这个名字就传扬开来。

束天北和郁天元都很喜欢跟在娥皇身后,他们那时候还没长开,青涩、木讷、唯唯诺诺,互相视为最好的朋友。两个人喜欢在娥皇身后交头接耳地分享一些小秘密和小笑话,在娥皇面前切磋武功,也在娥皇忙得团团转的时候,找一张桌子对弈。直到有一天,他们嘻嘻哈哈地分享了昨晚的一个梦——就是那种十八岁少年经常做,但只在好朋友面前聊起梦中人的那种梦——才忽然发现彼此之间多了一分敌意。

两个人非常痛苦,做了许多少年情敌之间常做的事儿,喝酒、大醉、抱头痛哭,一个表示退让另一个表示也退让,但最终谁都没有让,他们在义气和爱情之间挣扎得死去活来,可没有人先去向娥皇表白。就在两个人闹到鸡犬不宁、水火不容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发现了,于是双双地私下向娥皇的母亲打听——结局很让人气馁,娥皇明明白白地表示只把他们当做弟弟,自己并没有嫁人的打算。

于是两兄弟又立即和好了,互相说一些红粉骷髅不过镜花水月之类的丧气话,争先恐后地在对方难过的时候点化对方。他们依旧一起喝酒,一起下棋,一起游玩,一起找一些奇异的书籍打发无聊的时光,只是再也不会提起梦了,下山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娥皇的母亲是一个强悍而精明的寡妇,她在丈夫去世后不久,就招赘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山里人,帮忙打点白马酒家,但是五年后,这个山里人失足摔死在悬崖里。娥皇的母亲不屈不挠,顶着风言风语再度招赘了一个魁梧健壮的江湖客,可是五年后,江湖客又惨死在一场斗殴中。事不过三,娥皇的母亲从此绝了念想,带着女儿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山里人淳朴些,但是再淳朴的地方对连死三个丈夫的女人多少有些议论的,于是娥皇娘“三寡妇”的名号不胫而走,也有许多人传言,说她和店里来往的客人打情骂俏。

三寡妇剽悍得很,根本就不在乎这些说法,索性就和客人打情骂俏起来。她俏生生地骚着,野着,大清早报晓鸡一样叉腰站在欠钱客人门口破口大骂,即便是那些腰上带刀的客人,她也敢上去抓头挠脸。她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她睡过三个男人,都对她贴心贴肺的好,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十里八乡的俏。她悄悄地给女儿置办下一整套规整嫁妆,偷偷地劝,要嫁就嫁山上那两个孩子吧,娘帮你看过了,任谁,都是能疼你一辈子的人。

娥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问得急了,就看着墙头发呆——墙头写着呢,白马酒家,英雄照面。

她不知道什么是英雄,她没有见过,可她想见见。

她二十一岁那一年,店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

那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所以一开口就有点抱歉的样子,好像生怕因为突兀吓到了别人。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猎衣,猎衣里裹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身体不太好,坐不直动不了,吃饭的时候都要年轻人一口一口喂着吃。

那一天店里来了许多客人,添了三张桌子还坐不下,但那些客人好像有默契一样,谁都不肯坐到那个年轻人身边。

恐怕是要动手。白马酒家里每个人都这样窃窃私语着,收拾了易碎的瓷器和陶器。

年轻人吃得很慢,他吃一口,就喂小女孩一口,温柔又客气。店里的客人不断增多,他们互相对着眼色,挪动着位置,蓄势待发。年轻人只是一声一声问着:汤呢?还要吗?饱了?或者再吃一点?

他客客气气地起身,客客气气地结账,客客气气地接过零头,道谢,抱起小女孩,出门。

迈过门槛的一刹那,他倒下了,怀里的小女孩握着一把匕首刺进他的胸膛——她刺得很深,直到没柄,也很准,正避开了心脏。

年轻人很是惊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又抬头,看着那个小女孩,依然客客气气地问:你身子好了?

小女孩说:是的。

年轻人没问是什么时候好的,只是很愉快地笑了笑:那我们两清了。

小女孩又说:是的。

然后她就退开了,把这个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猎物交给后面的捕猎者。

他们一拥而上,那是一场狂欢。

据说,那个年轻人在五年里连续掘了十九座墓,明目张胆地拿走了里面的剑谱,一路杀死了十几个追击他的人,逼着那些后人们结成了联盟。

他本应该是逃亡者,但一点逃亡者的样子都没有,他甚至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行藏。

他一路向北,最后一座墓的目标是剑菩提的剑冢。

那个年轻人应该是想过自寻了断的,但是稍稍犹豫,错失良机。

他被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剥光了衣服,锁着手脚,塞进了捕虎用的铁笼里,头颅卡在栏杆外,铁笼半高不低,站不起来也跪不下去。他们还不能允许他立即死掉——那些剑谱被焚毁了,必须得由他重新背出来。

这本来是个很简单的事情,但是十九家的后人争论了整整一天,每家的后人都担心,私下刑讯,其他家的后人会多问,争论最终结果是,年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背出所有剑谱,抄录后,就杀了他给他个痛快。

娥皇是执笔人。

她和所有人一样厌恶这个年轻人——私刑或许过分,但挖坟掘墓,在哪里都是死罪。

背出那些剑谱是个漫长的过程,里面还有一些图示,要求年轻人用嘴叼着笔画出来。他们担心他作假,于是每背完一篇,都要从头再来一遍,如果有一句是错的,就是一场新的拷问。

这对于那个年轻人来说也是个艰难的任务,剑谱都是私人的记录,里面难免有些无聊的比喻,突如其来的心情感悟,引述的典故和语重心长教授后人的话,他在记忆的时候没有去背那些废话,以至于不得不模仿列祖列宗说出些谆谆善诱的言辞,而且必须保证每一遍都是精准无误的。

他们殴打他,他就忍着,辱骂他,他就听着,他几乎是不为所动的,只有在像畜生一样、不得不当众大小便的时候,才会咬着牙闭上眼睛。

娥皇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了,他被折磨了一个月,从春到夏,肌肉溃烂,毛发脱落,伤口长出蛆来,但他没有抱怨或者哀嚎过一声,有时候娥皇偷偷在他膝盖底下垫一个小垫子,他还会记得说谢谢。

一个月过去了,十九本剑谱背完了。但那些人还是不想杀他——年轻人昔日的傲慢是有道理的,他对这些剑谱的领悟远超于那些后人,而且还能融会贯通,偶尔需要讲解一个剑招的时候,他会旁征博引,列举好几个其他剑谱中可以触类旁通的招式作为参照。

现在杀了他太可惜了,这个年轻人对武学的理解达到了宗师的级别,他的脑子里有一座活的、流动着的武库。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那些人学到的,比以前十几年还要多。

他们想要的更多,他们想要他的武功。

但年轻人不肯再开口了,他还了他应该还的,他现在要的是兑现承诺,是速死。

当他闭嘴的时候,没有人能撬开他的嘴。

他们商量了很久,发现年轻人唯一会微笑和道歉的对象是娥皇。

于是他们找了娥皇,要娥皇去私下向他示好,劝他吐口,告诉他,自己会偷偷放他走。

他们开出了天价的报酬。

三寡妇大喊大叫地表示不同意,说一个黄花闺女,伺候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像什么话。

大家都劝她想开点,毕竟那个男人很快就会死掉了。

娥皇在犹豫,她问了束天北和郁天元的意见,他们旗帜坚定地劝她点头——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们也在旁听,之后发觉自己练的根本就不叫武功。

娥皇同意了,她每晚去照顾那个年轻人,束天北和郁天元每晚在窗外偷窥。

娥皇带着伤药、清水和饮食靠近那个年轻人,把他放出来,处理他的伤口,打扫笼子里的秽物,劝他不要害怕,说那些人已经放松了警惕,不如先虚以委蛇,她会找个机会放他走。

她服侍了他一夜,又服侍了他一夜,年轻人始终闭着嘴,唯一会说的两个字就是“谢谢”。

年轻人的口腔和舌头早就被打烂了,说话的时候口气是臭的,他每次都会尽力扭过脖子,避免直对娥皇的脸,显得有些抱歉。

到了第七夜,娥皇受不了,她忽然踢翻了清水盆跑出去,她说她不做了,杀了他算了。

那些人并不同意,那些人要她坚持一下,说那个年轻人被折磨了一个月,不会那么轻易地相信别人。

娥皇终于又同意了。

在摸到年轻人烂肉里的骨头时,她哭了——之前她并不是个喜欢哭的女孩子。

年轻人的手动了动,他想去摸那滴眼泪,像个顽皮的孩子想去摸一颗星星。

眼泪落到他的伤口上,他拧过脸皱紧了眉头。

“怎么了?很痛吗?”娥皇没有见过他在人前流露出痛苦。

“滚。”年轻人说了“谢谢”之外的第二句话。

娥皇没有滚,她还是坚持着去了,她带去了自己亲手做的小点心。

年轻人不肯吃,他吃很少的东西,喝很少的水,竭尽全力地减少自己排泄的次数。

“吃一点吧,不吃怎么有力气好起来呢?”娥皇劝他,“我没办法把你放出来,可你……那个的时候,我不看你就是了。”

年轻人说了“谢谢”之外的第三句话,“他们会杀了你。”

娥皇愕然,不懂。

“我把一切都教给他们之后,他们不会留活口的,他们会杀了你。”

娥皇惊退两步,窗外的束天北和郁天元面面相觑。

“从我这里找回他们祖先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是羞耻的事情。”年轻人解释。

“那你为什么要掘别人的祖坟?”

“因为他们不配。”年轻人说:“自己祖先的东西,自己学不到,这才是真正的耻辱。与其如此,不如挖出来,交给值得交给的人。”

“可那毕竟是人家的!”

“剑法是天下武者的。”年轻人的眼睛里有磨不掉的傲慢,“剑菩提也是一样。你们守着一座坟,却不肯继承他的武道,对他来说,才是最悲哀的事情。”

“那么……”

“明天我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他们。”年轻人做了决定,“你和你窗户外的朋友商量一下,找机会离开。”

“可你……”

“不关你的事。”

“可我……”

“你用心记着,从明天开始,我不会说‘谢谢’两个字,一旦说了,就是我要讲的都讲完了,在那之后,我会多说几天没用的,那是你们离开的机会。”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救我?”

“哦,也不是为了救你,我自己也认为,以我的所学,就这样带到黄泉之下,多少有些可惜。”

“你叫什么名字?他们都叫你魔头。”

“霍瀛洲。”

“我叫韩娥池。”

“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你让我舒服很多。”

“不客气。”

那一年,韩娥池二十一岁,束天北和郁天元也二十一岁,在此之前,他们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从没有想过背后那座剑冢里埋的究竟是什么。甚至他们多多少少是有些骄傲的,“护法传人”的身份总比什么都不是的山里人身份好一点。他们从出生起就接受了这个命运,他们没有想过,剑菩提是为什么来的,他们的父亲们是为什么来的,他们留下了什么,他们想要交给谁。

他们三个大吵了一夜,娥皇已经完全倒向霍瀛洲了,郁天元也认为,霍瀛洲或许没什么大错,但那些后人们所作所为也是天经地义,只有束天北还坚持认为霍瀛洲确实该死——但即使真的该死,他也必须思考霍瀛洲所说的灭口的问题。

他们最终决定的是,按照霍瀛洲说的准备,并且事先瞒着他们的母亲。听到所有武学讲解之后,他们就离开。

这是万无一失的做法,只要霍瀛洲说话算话。

他们连怀疑都没怀疑过这一点,霍瀛洲是那种人,他常年闭着嘴,可只要能撬出话来,就是真的。

束天北和郁天元都很兴奋,他们是泡在无数秘籍之中长大的,但是从未遇到过良师。霍瀛洲的从天而降,给他们的武学世界踢开了一扇门,也指出一条路。霍瀛洲是骄傲而目中无人的魔头,但他即使在面对最难堪的折辱的时候,谈论起武学来也是细致而诚恳的。那段日子里,他们俩每天都既紧张又快乐——霍瀛洲在讲解的时候,若有若无地向他们倾斜,他在为一个初学者启蒙,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他们要把他的武学带出去,并且发扬光大。

他们日日夜夜泡在一起,一刻不停地切磋武功,甚至都忘记了多看娥皇一眼。

那一个月里,娥皇迅速消瘦了。

她凝望霍瀛洲的时候越来越多,那双美极了的眼睛越来越亮。

而霍瀛洲的眼神,居然也温柔了。

有那么一天,初夏,蝉鸣嘹亮。

霍瀛洲在讲解“云缠手”的功夫,那是失剑之后、退步自保的武功,用的是“水劲”。那手势太过复杂,他叼着半截秃笔,几次三番也画不好,被一个人拎起头发重重一磕,笔杆戳破了上颚,霍瀛洲喘息着,嘴里半是血半是墨,他歪着头,连吐都吐不出来。

娥皇替他拿开了笔,他说:“谢谢。”

他决定结束这个游戏了,他可以承受的屈辱到了尽头。如果还有一两样没有讲完,他不介意带去另一个世界。

“混账!”娥皇忽然激怒了,她举起手边的砚台砸到了霍瀛洲的头上,“好好画!”

她手劲不小,霍瀛洲晕了过去。边上的听众们一起指责她——霍瀛洲已经残留之躯了,何必用这么大劲?他们正听到兴头上,却只能等他清醒过来。

“算了,等到明天吧。”娥皇也很遗憾,“我把他放下来,止止血,别这样就死了。”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一晃快三个月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担心霍瀛洲逃跑,只担心他在说完前死掉。

今天还早,他们有的时间欢笑宴饮,把酒言欢,扯一些江湖故事,也顺便互相攀攀交情。

娥皇很卖力,她准备了盐渍的果子,新鲜的野味,刚开坛的美酒,甚至还高高兴兴唱了个小曲儿助兴。

三寡妇拿筷子挠着头发,望着女儿,叹气。

女儿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

娥皇又一次进厨房端酒的时候,她娘靠着门框,剔着牙拦住了她。

“小浪蹄子!”她娘盯了她许久,从她手里抢过酒罐子,高声地骂,“少在爷们堆里乱蹿!作死呢这是!”

厨房的人一阵哄笑。

外头的束天北和郁天元也在讪讪地笑。

娥皇的脸红红的,她想说什么的时候,三寡妇把两把钥匙拍到她手里:“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马也不喂!就知道看男人!回你房里去!”

娥皇惊愕地抬头——她每天都会喂白马,母亲很少照料马厩里的事。她知道母亲在说什么。

“滚吧你。”当娘的在她脸上捏一把,回头叉着腰给客人添酒去了。

那天的酒水里放了许多的黄杜鹃汁,那是娥皇知道的、能弄到的唯一麻药。

她对剂量没有把握,怕放得太多把人毒死了,又怕放得太少没有效用。她怕有人不要命地拼命喝,也怕有人根本就不喝。

她匆匆忙忙打开了笼子,解开了霍瀛洲手脚上的铁锁,扶着他向外挪。

她担心他们被人撞到,担心霍瀛洲根本动不了,更担心他走着走着会忽然死掉。

她担心和害怕的事情太多了,心乱如麻。

她唯一没有想过的是——那些人为什么管这个年轻人叫“魔头”,她会放出来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八.金樽初乱

红炭火,黄铜钵,黒木飘白雪,悲欢复离合。

郁天元手里的酒已经空了,他醉了,额头发红,巨大的驼背微微颤抖,似乎在遥相呼应着往事中的一幕幕痛楚。

他伸出手,那是一只密布皴裂和疤痕的手,拇指和中指扣着一朵火花,轻弹,灰飞烟灭。

这动作优雅而温柔,带着淡淡的倦意。

这种阴寒内敛、毫不用力的功夫,属于大海之南的某个神秘教派。

“云缠手。”郁天元说,“霍瀛洲当时走出来,也是这样,摘了一朵烛火,轻轻弹到眼前一个人的喉咙上。那个人在地上滚着,喊着,我们都吓坏了,谁也不敢上前。我还记得当时我手里端了一条刚刚剖开的鲫鱼,鲫鱼掉在地上,嘴巴一张一合的,他就一步迈过那条鱼,说……呵呵,他妈的他居然说,抱歉。”

霍瀛洲可能是整个江湖最喜欢道歉的一个人了,后来,他统领银沙教,一扫半壁武林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对他清剿掉的每一个门派说声抱歉,有人说他虚张声势,有人说他是故意恶心人,也有人说那是种我负天下人的骄傲。不过,大约可以推断的事实是,白马酒家的三个月之后,霍瀛洲根基全伤,筋脉俱损,他已经无法再像一个普通武者一样腰马发力,不得不借助一些古老的、接近巫术的内功法门,而那些法门经由他发扬光大,被称之为“阴墟”。

苏旷是一个对所有武功都感到好奇,时不时会做点新尝试的人。他在认识云小鲨和柳衔杯之后,曾经有机会全面接触银沙教的功夫,但尝试招式还可以说是好玩,试炼那些内息对他来说太痛苦了——银沙教的内息带着霍瀛洲的魂魄,以至于每一个修炼银沙教武功的人,身上都有一点霍瀛洲的影子,那是来自灵渊的黑暗,碾碎所有的光和热,风和血,从亘古的黑暗和虚无里透出来的蔓延之力。

苏旷浅尝辄止之后就立即放弃了,他的武学修为向着大开大合、阳刚奔放一路狂奔,但偶尔念及霍瀛洲的时候,他还会记起那种痛苦——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他一直很佩服那个人,那个人不生不灭,在活着的时候就像是已经死了,死去之后却好像还活着,他好像一直在无间道里,从未得到过解脱。

如果我承受三个月那样的痛苦和屈辱,我会做出什么?苏旷想了半天,他想不出来,他觉得没有任何可能,他一定在倒地的瞬间就想办法死掉了。如果真的不得不承受——哪怕一半的屈辱,那么他获得自由之后,也会把白马酒家变成一条血流的河。

“霍瀛洲杀了那个人之后就走出去了,看都没有看别人一眼。准确地说,他是挂在娥皇的肩膀上挪出去的,经过那个人的时候,娥皇很害怕,多停了一步,看了两眼,霍瀛洲对她说,我们走。”郁天元有点恨恨,“我就站在五步之外,我看着娥皇的一张脸都在放光,眼睛亮得前所未见,那时候我才知道她爱上那个人了,只要那个人对她说一声‘我们’,她就可以万劫不复。说起来怪得很,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不行了,只要哗啦往上一冲,他就立刻得散架。可就是他妈没人带头冲,那人身上有股子邪劲,他从笼子里头站出来往外那么一走,大家伙心里头就全慌了,正好黄杜鹃发作,不停有人乒乒乓乓倒下去,大家就更怕——好像他不是人,就是个魔鬼,就算把他一刀一刀活剐了,他要是真想杀了什么人,那个人就非死不可。你信吗?他就那么一步一步往外走,浑身都是空门,到处都是破绽,可一直到走出门好远了,都没人敢追。”

“我信。”苏旷点点头。神捕营里,刑讯逼供也是家常便饭,有时候遇上个铁打的汉子,用刑的就越打越慌,到最后,只是要他开口惨叫求饶。要是直到割零了弄碎了都不吐口,掌刑的回去得大病一场。这种事儿,说到底还是意志对意志的较量,像霍瀛洲那样,他走出来的时候,那些人也就崩溃了——但即便如此,霍瀛洲还是没有走掉的可能,打照面的时候那些人可能慌了,但他出门之后,总有人能反应过来。就算是面对面有点瘆得慌,背后随便扔点什么也能把他给灭了。

“他走出去了好久,我才醒过来,拽着束天北就追。”郁天元说,“那时候,我脑子也是热的,什么都没想,就想着娥皇不能跟他走。那个人不是个心疼人的主儿,娥皇跟他走,绝对没好果子吃。”

苏旷心说这位郁前辈也是我们求不得界的一朵奇葩了,一晃眼三十年了,他提起当年的心思,还是坦坦荡荡,自然而然,既没有妒忌,也没有辛酸,心上人所托非人,他就责无旁贷地横插一杠子。一时之间同病相怜,他立即觉得和郁天元亲近不少。

那一天的场面殊为诡异,娥皇背着霍瀛洲在前面慢慢地走,束天北和郁天元在后面急急地追,十九家的后人在最后慢慢地跟,三寡妇在最后牵着白马,慌慌地行着。

白马酒家门前只有一条路,一端上山,一端下山,娥皇选了上山的那一头,没关系,反正都是绝路。她走得很慢很慢,她知道束天北和郁天元跟上来了,没关系,他们不会伤害她。

她快要走不动了,她大声喊着,给自己鼓劲:“霍瀛洲,你喊我名字吧,我答应你,好不好?你喊我一声,我就应一声,你再喊我一声,我就再应一声,霍瀛洲,你喊我吧。”

霍瀛洲的头垂在她的肩膀上,跟着她的步子一动一动的,她有点怕了,她歪着头叫:“霍瀛洲,你累了吗?要不我喊你,你应我吧?你可别睡啊——我们进山去,进山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等躲过这阵子啊,我们——”

“娥皇……”

“哎!霍瀛洲!”

“放我下来。”

“霍瀛洲?”

“我到地方了,娥皇,你也该回去了,你娘等着你呢。”

霍瀛洲扶着娥皇,站直身子,伸手,把她的脸扳过来,伸出手指,放在她的眼睛下面。

娥皇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还记得他当时挣扎想要摸她眼睛的样子,就是那一下子,把她的心都摸过去了。

霍瀛洲指尖托着那滴眼泪,像个孩子捧着心爱的珠宝,认真地看。

他看了很久,笑了笑:“谢谢。”

他转过身,向树林深处“走”,他没有穿衣裳,只是随便搭了一条当做褥子的、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毯子,他赤着脚,脚踝上的肌肉全都烂了,筋腱裸露在外面,他的身体像在水上漂,脚却像踩在刀丛里。

那几乎不是人类发力的方式。

娥皇要跟过去,束天北和郁天元一左一右抓住了她的胳膊。

“他没喊你,也没答应你。”郁天元急急忙忙地说,“娥皇,别傻了,他跟我们不是一样的人,我们走吧,快走吧。”

“走吧,招呼婶子,我们上山去。”束天北有些惊慌地向身后瞟了一眼,那些人靠得近了。

郁天元数了数,那天跟过来的,一共是二十三个人。

“嘻嘻。”一声清脆的笑,树冠上,有个黑衣人抱着小女孩跳了下来,小女孩勾着那个人的脖子,两只赤脚晃着,白嫩的脚踝上,铜铃叮当。

“嘻嘻,你作弊了。”小女孩手指点着娥皇,一脸耍赖的样子,“你找了帮手,这次不算!重来重来重来!”

她是那样兴高采烈地叫着,那个黑衣人就好像是个架子,仅仅供她攀援。

“到此为止吧……我认输。”霍瀛洲看着那个小女孩,呵地笑,“我们回家去,好不好?不玩了。”

“不玩了吗?真的不玩了吗?你想清楚哦,你要机会,我可以再给你一次哦。”小女孩好像又失望,又高兴。

霍瀛洲点点头:“是,你给的机会够多了,我认输了,我们回家去。”

他的声音像第一次到白马酒家一样,又温柔,又客气。

娥皇浑身都在发冷,她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想要尖叫,想要狂笑,束天北和郁天元一起捉住她的手——这只是一个游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疯子才会玩出来的游戏?她捂着嘴,喉咙里有哽咽的渐起的尖声,霍瀛洲听见了,可是充耳未闻。

更多的树冠里跳下了更多的黑衣人,他们簇拥着霍瀛洲,齐齐跪了下去,用一种奇异的、虔诚的声音呼唤着:“教主!”

霍瀛洲向着那个小女孩,伸开手臂。

小女孩欢笑着雀跃着,跳到他怀里,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像个小妹妹抱着她的大哥,也像是一个女孩子抱着她的情人。

霍瀛洲的双脚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他跌倒在地,可抱着小女孩的手臂紧紧的,好像永远不会再松开的样子。

娥皇再也忍不住了,她撕心裂肺地大声叫:“霍瀛洲——”

郁天元捂着她的嘴,她就咬着郁天元的手,挣扎着,踢打着,继续叫。

“霍瀛洲——你是疯子——你是混蛋——你是畜生——你不得好死——”

她是那样的恐惧,又是那样的美丽,她年轻,她第一次爱上,不怕死,但怕玩弄。

她在哭,在叫,眼泪和鼻涕糊了郁天元一手,两个年轻人,四只手,居然都抱不住她,她要冲过去,宁可死也要冲过去,她要问个明白。

小女孩搂着霍瀛洲的脖子,亲昵地、有商有量地问:“唔,是杀了他们呢,还是放了他们呢?你是教主,你做决定。”

她没有确指,二十三个人互相看着,缩得更紧。

这两个人的呢喃之后,就是他们的判决。

“霍瀛洲——你应我一声啊——你应我一声啊——霍瀛洲——你回头啊——”娥皇的嗓子喊破了,嘶哑。

“我不喜欢杀人。”

“我也是呢。”

“可他们看见有点多。”

“是的呢。”

“嗯……那么……”

“这样吵,你会不会想不出来?要不要我帮帮你?”小女孩的嘴角有漂亮的梨涡。

“不用。”霍瀛洲声音更温柔,但不容否定。

“霍瀛洲——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霍瀛洲——你是混账王八蛋——霍瀛洲——你应我一声啊——”娥皇的喊叫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操你姥姥,不能让她闭嘴?”郁天元背后一个人低吼,“他妈要害死所有人吗?”

两个人,哪怕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在完全不伤害一个女孩子的情况下,也是很难让她闭嘴的,更何况这个女孩子也不算柔弱。束天北文质彬彬,郁天元笨手笨脚,他们只能尽力的、把娥皇护在手臂里——而且,娥皇本来也就应该哭一哭,她确实爱错了一个混蛋。

甚至郁天元都想冲霍瀛洲大叫——回头看她一眼,应她一声,这有什么难的呢?即便你不要她。

“你不让她闭嘴……我让她闭嘴!”

郁天元背后那个人吓坏了——直到今天,郁天元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一道刀光向娥皇后脑劈了过去,气急败坏。

郁天元想都没想就抱住了娥皇。

那一刀砍在他脊柱上,很深,奇怪的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疼,甚至背部是有点麻木的。

娥皇不再叫了。

大叫出声的是束天北。

郁天元笔直地倒了下去,他看见的最后一幕,是霍瀛洲终于回过头来,他那双千百年风波不动的眼睛里,有深深的,难以置信的惊讶。

“抱歉。”他望着郁天元,轻声说着。

故事讲完了。

苏旷深深吸了口气。

“前辈,你……躺了多久?”

“床上躺了五年一个月零三天,轮椅上坐了四年九个月整。”郁天元对那些日子刻骨铭心,“最后的三个月,我觉得差不多是能站起来了,可就是一直怕,连试都不敢试,怕试完之后,连希望都没了。不过,最后总算还是站起来了,那是娥皇嫁给天北的那一天。”

“韩娥池嫁了束天北?”苏旷有点隐隐的愤怒,转念一想,无可厚非。

“不关娥皇的事,她忘了,他们都忘了。”郁天元很自然地为娥皇开脱,“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是我醒过来之后,娥皇和天北已经不记得那天的事了,那些人也全都消失了,无影无踪。整件事情,只有我一个人记着……我,我晕过去的时候,听见了一阵铜铃响,后来我猜,那是银沙教的某种秘术。霍瀛洲不会留我一个人,或许是我的伤起了作用。”

“那么,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你是第二个人。”

苏旷受宠若惊,他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了,知道秘密不是白听的。

但没有关系,有人剖腹相见,他一贯乐于奉陪。

“那之后的五年里,娥皇性情大变,她变得稳重了,声音也哑哑的。她不再骑白马了,说是不喜欢,我常常想,她是不是还记得什么?就总是看她、看她、看她……她越来越瘦,说是睡不好,总做噩梦。可她也没有闲着,那天之后,娥皇越来越像个江湖人了,这真让我想不到,她总是摆弄剑谱,她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攒下了接近一千本剑谱,有好的也有差的,忽然有一天,娥皇跟我们商量,说,武道应该是天下人的,这些剑谱藏在家里太可惜了。我问她这想法从哪儿来,她说是睡不着的时候想到的。我们三个人的事,一般两个人举手就算是通过了。于是娥皇就忙起来了,春夏秋做她的生意,冬天年尾至年头,就发英雄帖,请人来切磋剑谱——那些年我们做得很谨慎,不少剑谱找到了更合适的主人,也有人带着新的秘籍,让我们收藏转交,有些少年剑客在我们这里出道成名,还有些人喜欢我们做的事儿,就留下来,不走了。这事儿一做十年,娥皇喜欢,我也喜欢,天北开始有些不情愿,后来也就喜欢上了,白马酒家渐渐的名声大噪,江湖朋友就送了那幅对子——武家之稷下,侠客之荆山。呵,说实在的,虽然那段日子我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上,但一生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斯,直到今日,每年元宵节,还是会一个人下山,去白马酒家门外坐一坐,看一看……日子久了,那件事慢慢地也就淡了,我还时常打听些霍瀛洲的传闻,知道他一步登天,名震江湖,想他诸多恶事繁忙,料也不会记得我们,慢慢就放下心来。只是说来也奇怪,时光荏苒,我们三个情同手足,可娥皇一点谈婚论嫁的意思都没有,天北虽然有些意思,但碍着我的面子,不肯出口,再后来,婶子身子不好了,天天唉声叹气的,我们都知道她在念叨什么。我想来想去,怎么都是一辈子,就劝他们把婚事办了,有个一男半女的,叫我一声义父,我这辈子心愿也就算了了,天北很快就答应下来,娥皇踟蹰了好些天,但看着她娘,也就答应了。”

掐指一算,束天北和韩娥池成亲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三十二岁,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极稀罕的事儿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听到了一个传闻,我想,坏事了。”郁天元望着苏旷,“你猜猜,是什么事?”

苏旷不假思索:“昆仑汪振衣,第二次约战魔教霍瀛洲。当时二人生死未卜,但还是有不少传闻,说他们同归于尽。”

“不错!正是此事!”郁天元一拍大腿,“我当时浑身都在发冷,可是想来想去,不明白霍瀛洲死了,关我们什么事。后来我才明白——”

“只要霍瀛洲活着,银沙教里就没有人敢动束夫人。”

郁天元又一拍大腿:“不错!不错!正是如此!我想明白这一节之后,就心惊胆寒,天天怕出事,我就总在想,银沙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那个小丫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人,还是鬼?怎么我查遍银沙教的典籍宗卷,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七八岁的小丫头,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机手段?而她七八岁的时候就有那样的手段,长大成人了那还了得?她还记得我们三个么?还会回来么?她当时玩的是什么游戏?为什么要挑到白马酒家这种荒郊野岭来?霍瀛洲说他输了,怎么样才算赢?我当时日夜担心,疯了一样想找个人商量,却又不敢跟他们夫妻俩说起,毕竟天长日久,怎么好话说从头呢?而且天北待娥皇极好,我也不想他多心。你要知道,那整整十年里,我对这件事是朝思暮想,反复推敲,总觉得,里头还有一条暗线,非得把这条暗线穿起来,才算是水落石出。小苏,你猜猜看,那是什么线?”

这声小苏喊得自然亲切,想必郁天元也把他当做一条船上的同伴了。苏旷不算很蠢,即使再蠢,也不会误会郁天元讲故事讲到现在,只是为了找个陌生人解闷。他一直在听,一直在想,这个故事里确实一条暗线,但他还没法拎出来。他姑且一试:“是和白马酒家有关么?”

“不错。”

“是和十二月令有关么?”

“不错!”

“我来的时候途经白马酒家,匆匆一眼十二月令,记得不太周全,郁兄,那是什么人写的?又是什么时候写的?”

郁天元满脸的孺子可教,点头:“是四十年前,娥皇的父亲写在白马酒家照壁之上。我在白马酒家流连一生,不知翻了多少存书典籍,可直到十五年前,才恍然大悟——娥皇的父亲写下这东西就吐血而亡,他必然是想到了什么极诡异的事,又不敢、或是不愿意对我们三个说。”

“四十年前?四十年前,那个小丫头还没有出生。”苏旷一惊,他想来想去只在这三十年来来回寻思,却没有想到七十年前的剑菩提上去。

“只要铃铛是一样的铃铛,又何必在乎是什么人在摇呢?”郁天元提起酒坛,再度为二人斟酒,酒水缓缓流入铜钵里,他的声音有些发苦,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为了等待一个谜底,“那个铃声啊,我这辈子一共听过三次,第一次,我已经告诉你了;第二次,是星儿出生、娥皇去世的那个晚上……呵,那也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啦;至于第三次……至于第三次,小苏,就是令师弟到白马酒家的那一天。”

九.小姑摇铃

苏旷是个老江湖了,老江湖的意思就是,除了有一副铁打的身子板,还有一副铁打的肠胃。

他吃不下去的食物很少,消化不了的东西也很少,他尝过珍馐美味,也靠着一点不能叫做干粮的东西撑过十几天。像今天这样子,从冰河里爬出来,坐在火堆边,脱了衣服,吃又冷又糠的萝卜,喝又糙又烈的酒,固然不是很愉快的事情,但也在他的承受范围以内。

他喝得很慢,喝到浑身发暖的时候,就差不多停了下来。

他很饿,但也不至于在听这种故事的时候插嘴要东西吃。

但他忘了一件事——郁天元一样是从冰河里爬出来的,一样在吃冷萝卜,喝烈酒,烤火,而且喝得很快,存心要把自己放倒的架势。

郁天元已经五十多岁了,十几年来,并没有怎么下过山。

就在郁天元低头喟然长叹的时候,两个人都嗅到了一股……难以言状的恶臭。

吃完萝卜喝完酒拉过肚子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气味。

苏旷摊摊手,笑笑——这里只有两个人,不是我就是你。

郁天元还想再说下去:“那一天是元宵佳节……”

更浓烈的臭味扑鼻而来。

郁天元兀自支撑:“老夫循了旧例……”

臭得令人发指。

苏旷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一般不会提醒这种屁事,但是前辈再说下去就要拉裤子了,他忍无可忍:“前辈,银沙教所作所为真是匪夷所思你我应该从长计议,但……是不是先方便一下再?”

“也好。”郁天元一脸的镇定,站起来曳步向外而去,边走还边嘱托,“小苏,老夫去去就来,你且稍坐,不必客气,就当是自己家。”

哪儿有这么臭的自己家啊!

郁天元一出门,苏旷就捏着鼻子跳起来,趿拉着鞋子跑了出去,避避风头。

此时正是正午,白蒙蒙的天空里有一轮鹅黄色的太阳,放眼山河,一览无余。

苏旷四下看了一眼,咦了一声,好生奇怪。

实在是太空旷了,完全不像是一个大活人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小木屋里家徒四壁也就罢了,门外头,该有的也一样没有。没有灶台,没有柴堆,没有水缸,也没有过冬时必须囤积的任何粮食。

门外是平平坦坦的空地,而且扫得干干净净,连一棵杂树、一块石头都看不到。

就连刚才的那个萝卜,好像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拔来的。

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事情,在山里隐居的人,苏旷看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谁都不会这么把自己往不方便里糟蹋。如果说郁天元只是怕麻烦,又何必把地扫得那么干净?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一片地面太过整洁,只有一个解释——地下是有机关的,杂物太多,恐怕会卡住机关的运作。

他脚尖在雪地上一抹,雪下是常见的硬土地,平平无奇。苏旷不信邪,又抹了一片,依旧是硬土地,只是地上有道深深的直线。

有点意思。他好奇心动,蹲下来,索性把那片雪全推开——那不是直线,是一个交叉的十字。他接着抹开雪,十字的尽头,是另一个十字。

十丈方圆的积雪扫尽,十字交叉成一个大大的方格,长一丈,宽一丈,笔直如规划。

苏旷有点明白这是什么了,他沿着直线向前走,扫开雪,果然,还是一个十字。

唔,这就是了,趁着郁天元还没回来,苏旷把积雪马马虎虎地推回去,稍做掩盖。

这不是很难下的判断,剑菩提麾下四卫号称琴棋书画,郁天元既然是司棋者的后人,门口有个大棋盘也不为怪。至于这么的棋盘怎么个下法,那就要等到主人出恭回来再问他了。

苏旷索性向山边走了两步,遥望骋怀。

这座山真是孤僻险要,风水奇差,山脊尖拗,河谷狭仄,放眼所及,就是一个大大的犄角尖。山风一起立即四处碰壁,呜呜地打着旋儿,自带一股阴气,好像山谷里藏着一个长久不能释怀的怨灵。此时还是正午,还算个晴天,要是到了阴雨夜晚,不知道有多少戾气。

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选择在这种地方隐居的,这种地方,能把心胸豁达的人住成小心眼,小心眼的人住成失心疯,如果真有人在这里修道,只能说,此人自恃极高,所谋极大,有那么股子先下地狱后成佛的傻大胆精神。

微风在身上吹着,细雪在胸膛上融成水珠,一条薄薄的裤子已经被身上的热力烘干了,那两钵酒喝得刚刚好,如果没有后半截又冷又悲伤的故事在等着,他很想一路跑到山巅,看看剑菩提隐居的所在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希望郁天元那泡屎拉得越长越好,他没有那么想听后半截故事——娥皇死了,束天北和郁天元老了,如果今天早上不凑巧,他们也已经死了。他们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他们在守什么呢?又在等什么呢?即便有个天大的阴谋,即便最后他们师兄弟都没法离开这里,那又怎么样呢?难道有谁真能得到什么吗?他想来想去,只有司画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深得其心——守了十年,仁至义尽,就应该一脚踹开剑菩提的门,看看他是死是活,是死就给挖个坑埋了,是活,就告诉他自己待着。谁他妈的不是一辈子,就算是最后能弄出一颗长生不老药,也不值得。

可我又在这儿守什么呢?谁他妈的不是一辈子!

苏旷越想越生气,转身就往郁天元离开的方向跑,边跑边问:“前辈……你完了没有?我有个很简单的想法——”

他确实有一个很简单的想法,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打开谜结。

郁天元并不难找,循着臭味就到了。

很难想象,郁天元这种连衣服都不爱穿的人,竟然不是个拉野屎的主,臭味的尽头,居然有一间小小的木建茅房。

那个茅房看起来也很有历史了,少说五十年往上,守默谷里,无一事无传统,无一物无出处。捏着鼻子走进去,一眼看过去,结构很简单,有一面厚厚的木墙,架在两块相隔半尺的巨石上,墙后面是个很深的粪坑,粪坑上也盖了厚厚一层冰雪。

郁天元赤身裸体地蹲在石头上——用每个人都会的那种姿势——但他是个驼背,腿脚也不好,方便的时候,必须得用一只手拉着根绳子,如今他的一只手吊在绳套里,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还抓了两张草纸,身体下方,有一根尖锐的冰刺刺进身体,一动不动。

冰刺下白雪嫣红。

郁天元睁着眼睛,半张着嘴,脸上还留着惊讶的神色。

这场偷袭完美地利用了他的残疾,他没有还手之力。

苏旷慢慢地走过去,把郁天元的躯体抱开,向下看——

这是最肮脏的凶杀现场之一了,粪坑表面的冰层约有半寸厚,冰刺刺上来的位置破了一个大洞,看起来有人在里面埋伏了很久,郁天元功夫很好,苏旷又在不远处,除非一击致命,不发出任何声音,否则很难不被发现。

不会有人知道别人什么时候拉肚子,要不然就是杀手够敬业,躲在粪坑里死等,要不然就是郁天元肠胃本来就不好,策划这场谋杀的是个熟人。

郁天元死得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挣扎,这不是那根冰刺做得到的。

苏旷低头看了看,郁天元的心脏部位有几个极细的小孔,微微发青,看来是很细的银针之类的暗器,而且多半是机弩射出来的。

他按了两下,摸不出什么来——他稍稍动了动心思,他很想看看那几根银针是什么样子,用什么样的力度和角度射进去的,多少以后也有个防备。

但这种事瓜田李下,在守默谷里手刃郁天元的尸体,愚蠢又危险,他不想被误会成凶手。

四野俱静。没有任何声音。

门外的雪地上,甚至连脚印都没有。

苏旷没有去追,不留下脚印有很多种办法,而且敌暗我明,他根本不熟悉这片山谷。

杀手或许还在附近,或许已经走了,只是既然走到这一步,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如果有什么是要冲他来的,逃也逃不开。

苏旷抱着郁天元的尸体向小木屋走,那里还有个火盆,半罐子残酒,他得为这位初次见面的朋友洗一洗身体,一个武者,一个人,不应该这样龌龊地死去。

小木屋里的火盆烧得更旺了。苏旷拎起酒罐子,架在火盆上,找了些冰块雪团扔进去,慢慢地等。

这真是奇怪,苏旷不是很明白,他在上山的时候,并没有丝毫防备——那些人如果想动手,直接在酒里下毒,连我一起做了不是更好?他们是没有机会,还是根本不知道我要来?他们现在下手,想必是为了灭口,灭的又是哪一段?我听到了,还是永远听不到了?

雪水融化了,苏旷找来郁天元的破袈裟,撕下一角扔在里头,又撕下一角裹在手上。再雪水热些,连酒罐子一起提了出去。

郁天元的驼背让他看起来很奇怪,好像随时随地还会坐起来。

苏旷握住那根冰刺,缓缓拔开,秽物跟着流了出来——那根刺很细,一大半断在身体里,可能已经融化了——他提起酒罐子,先粗粗浇洗,再用袈裟擦拭一遍,最后用整块的袈裟裹住他的尸体。

剩下的事情,就是找个地方把他给埋了。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整件事情没有任何头绪。

临走之前,他决定在郁天元的木屋里搜一遍,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反正郁天元说过了——就当是在自己家。

苏旷先围着木屋走了一圈,整栋屋子一共有四间房,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其中三间的门是开着的,都是一样的空空落落,一无所有,只有一间背阴的屋子上了锁。他没多想,直接拧开锁,走了进去。

让人生气的是,这是一间陈设俱全的房间,像一间新婚夫妇的婚房,桌椅,衣柜,雕花大木床,床上甚至铺盖齐全。桌上烛台还插了一对半根红蜡烛,蜡泪滴在桌面上,粘着厚厚一层浮灰。

这间屋子有好几个月没有进来过人了,但最多也不过四个月,锁上还没有锈,屋角也没有蛛网,地面还算干净。床头的阴影里,摆着个小小的摇篮,里面有簇新的婴儿被褥和襁褓,甚至还摆了一个小小的拨浪鼓。

这真是太奇怪了,郁天元有过孩子?

应该不是有过孩子,襁褓太新了,不像用过的样子,而且叠得整整齐齐——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只有床上的被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随便掀起来,随便下床,被子就鼓鼓囊囊堆在那里,仿佛……有个人形。

苏旷盯着那团被子,倒吸一口冷气。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捏着被角,掀开——总算还好,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场虚惊。

也难怪会疑神疑鬼,这间房在整栋木屋里最为阴森,背阴,没有窗户,木板有些翘了,踩起来咚咚响,屋里有股难以言状的霉味。家具都是全新的,没有使用过——可在这样的荒郊野地,连他上来都很费力,郁天元是从哪儿弄来的雕花大木床?

他是会时不时地来睡一觉吗?

还是仅仅在十五年前睡过一觉,然后一切就保持了当初的样子,只是隔月前来打扫?

木门被风吹得吱吱咯咯直响,铁的锁扣跟着当当直晃,一记记敲在门上门开了,又关上了,开了,又关上了,终于砰的一声合拢,本来就昏暗的屋子变得黑漆漆一片。

那股奇特的霉味更浓了,似乎是从床底下传出来的。

苏旷轻叹一声,他的感觉不会有错,这屋子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他半跪,弯腰,向床下看去——

不出所料,地上铺着一条绣龙描凤的绸缎被子,一具干尸斜着卧在地上,身上盖着同样的花被,黑漆漆的眼眶正在盯着他。

苏旷先是一身冷汗,又气得一砸床,骂一声郁天元啊郁天元,什么样的变态才会把尸体用这个姿势放在地上?

这是时不时需要看一眼,望一会儿才有的姿势。

他不想碰那具尸体,伸手就把床给掀了,没敢点蜡烛,打开了门。

那是一具介于干尸和白骨之间的骸骨,身上还穿着件发霉了的大红嫁衣——那股奇特的霉味儿就是从嫁衣上来的。掀开被子,两条长辫子已经脱落,盘卷在身后——辫子编得很仔细,但还是七扭八歪的,想必是郁天元自己的手笔。

这具骨骸已经不适合再移动了,稍微碰碰,几颗牙就掉了下来。但从表面上看,看不出是什么致命伤,骨头没有折断,胸腔和四肢覆盖薄薄的一层干皮也没有太大的伤损。尸体被用特殊的手段处理过,或者是硝化,或者是阴干,总之保存得相当完好——就搁在床底下而言。

这具骸骨不算太年轻了,仔细看,骨盆处有开裂,是生育过的痕迹。

肉眼只能观察到此,如果要做细细的仵作检查,需要搬到光天化日之下,配齐许多工具,费一整天工夫,而且所得也不会太多。

苏旷托着腮,望着那具骨骼发愁,不多会儿工夫,他身边有两具尸体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难道挖个坑一起埋了吗?还是招呼一声束天北,不管怎么说,他是娥皇的丈夫,好像也是郁天元的朋友。

他很快就做了决定,那就交给束天北吧!毕竟,他只是第一天来到这座山谷。

他轻松多了,向外走,走着走着,皱皱眉——屋里只有那个靠墙的大衣柜是上了锁的。

衣柜相当得大,比起郁天元的衣裳数量来,实在有点可笑。

苏旷一不做二不休,想想顶多也就是再多一具尸骨罢了。他走过去,握着锁,一拧——那锁结实得很,居然扭不动。

苏旷连找东西开锁的心思都没有,一脚把柜子门给踹开了。

他急闪两步,确定柜子里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冒出来,再凑过去,伸头看看——柜子里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贴墙的那面木板上还有一把锁。而且锁在一个单独的铁环上,不知里面是什么。

苏旷敲了敲壁板,木板后面是坚实的金铁声。

锁是“八百田横锁”,世上最精巧的十字锁之一,用错了钥匙,以后也就不用再打开了。

这栋木屋不算很大,但要藏一把钥匙不让人发现还是轻而易举的,更何况,钥匙可能根本就不在屋子里。

苏旷不是那种“有个秘密不看一眼能急死”的人,但他实在不满意今天的战况——谜团越来越多,线索越来越少。

他走出去,又围着木屋绕了一圈,默默地计算了衣柜的位置和房间的大小,准确说来,这栋木屋一共有五间房,四间房围着一间,也就是密室之中最简单的“四联开花式”。

他想了想,后退几步,疾跑,纵身而起,落在屋顶木板上,估摸着走到那间当中密室的顶上。推开积雪,掀开木板,钻了下去——木板下面是椽子,椽子一尺处还是一大片生铁。

他在里头钻了一圈,大约可以明白——那是个生铁的大柜子,长宽高各一丈,正好和外头地上的格子一样大小。铁板厚达一寸,铁板和铁板的缝隙之间也用铁汁浇铸过,不是人力可以打破的。

苏旷灰头土脸地钻出来,坐在房顶上,悠悠地荡着两条腿,想着下一步如何是好。

他千里迢迢来找师弟,结果鬼使神差地救了两个人,听了一段匪夷所思的秘密,如今左手边一具干尸,右手边一具新尸,屁股下面一个大铁柜子,除此之外,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什么都没有。

喔……也不全是什么都没有。眼光所及的远方,断桥的另一侧,两个小人手拉手地往这边跑,一个背着根长长的木板,似乎要搭桥走过来,另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一跳一跳的。

唔?苏旷眯了眯眼睛。

那是一对少年少女,少年不用说,就是他的宝贝师弟了。宝贝师弟弯着腰,撅着屁股,小心翼翼地搭着桥,时不时地还踩着木板吓唬两下身边的少女,少女握着拳头在他背上敲着,看起来很像一对热恋的小情侣。

他们要过来了,师弟拉着女孩子的手,走得谨小慎微,女孩子不时地蹦蹦跳跳,好像脚底下不是万丈深渊一样,风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银铃般的笑,还有念念叨叨大呼小叫的嗔怪。

苏旷捏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不长的一段路,师弟至少回头念叨了那个女孩子五次,看动作,三次怕她跌跤,两次嫌她穿得少。

臭小子心里头有人了啊,好事。

他们快到这边了。

这才多会儿工夫?师弟就换了一身簇新的织锦袄子,穿了一身精精神神的狐皮坎肩,换了一双上好的靴子。

咦?那家大人还看上臭小子了,好事。

苏旷点点头,把掀开的木板摆了回去,纵身跳下来,关上门,把那把锁重新挂回到锁扣上。

如果床下的尸体真是娥皇,如果这个姑娘又是娥皇的女儿,那么,她还这样年轻,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看见她的母亲。

他们来得正好,苏旷想。

他们过来了,女孩子跑在前面,大声叫着:“郁伯伯——郁伯伯——我是星儿——”

风雪原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不太想往前走,女孩子跑了几步又回来拉他,拉不动,就推着他的腰往前走,边走边嚷嚷:“苏大哥——苏大哥——我爹说,请你们过去喝酒,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哎呀,你走啦!快走!”

地上的尸体无可掩盖,苏旷也只能等他们来看看。那个少女的声音听起来真是清纯又可爱,也难怪风雪原喜欢。他想了想,回屋把衣服拎出来穿上了。

“苏大哥——郁伯伯——你们怎么不说话啊?我是星儿——”束星儿来得更近,手腕的铃铛叮叮作响。

地上已经冷透了的郁天元居然动了一下。

苏旷大吃一惊,他再看走眼,也不至于连一个人死了没有都看错,郁天元心脏脉搏全无那是一定的,可刚才明明就是动了一下。

可地上既没有虫子,也没有耗子。

他忙屈膝,低头,搭了搭郁天元的左手脉门——没有误判,冰冷,死寂,连胳膊都已经僵硬了。

“活见鬼!”苏旷挠挠头。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郁天元猛地坐了起来,眼睛还是紧闭着的,右手抓住苏旷的左肩,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整个左臂都扯下来。

苏旷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连忙缩肩,滑步,向后急挣,挣脱不得,又前冲,变掌为指,指节扣在郁天元心口——他已用五分力,郁天元浑然不觉。

“郁伯伯——郁伯伯——”束星儿更近,手上的铃铛也摇得更急。

郁天元的右手快要把苏旷的左肩抓断了,左手又探向他的咽喉。

他还不是僵尸,他有活人的柔软,这可能是某一种诈尸,也可能是冰刺里带着某种剧毒。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苏旷左肩运力,硬顶着郁天元的手指头,右手抓着郁天元的右上臂,把他往外推。他弄不清楚这玩意儿现在带毒不带毒,他无法回头,只怒叫:“把那铃铛摘了!快!”

“师兄!郁先生!你们在干什么!住手!有话好好说!”风雪原到了,急忙上前拉架。

也不能全怪风雪原,郁天元的尸体上,既没有伤痕,也没有鲜血,除了闭着眼睛之外,完完全全就是个大活人。

“好好说你大爷!这人已经死了!叫你的妞把铃铛给我摘了!”苏旷快要疯了,束星儿每跑近一步,郁天元的力气就大一分,而且喉头开始有格格的怪响。

现在他们的双臂都在彼此的控制之中,堪堪可以持平,如果束星儿来得更近,那么就不好说了。

苏旷情急低头,想要找块石头之类的东西踢过去——偏偏郁天元勤劳又仔细,地面扫得像舔过一样干净。

他横下心,扎马沉腰下肩,左肩硬生生扯离郁天元的手爪,斜刺里往前猛扑,直扑进郁天元怀里,左臂搂着他的腰把他给抱了起来——苏旷大步转身,抡着郁天元,连肩带背砸在束星儿肩膀上。

他这下砸得不轻,束星儿应声而倒,该死的铃铛声也没了。

但就在半空中,郁天元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脖颈,他的手也扣住了郁天元的咽喉,他不假思索,拇指用力,直接扣断了郁天元的喉骨——没有任何用处。

真是倒霉透了,被这种东西缠上拼死力气!苏旷一边极力推着郁天元,一边尽力仰着头,郁天元的手指在收紧,他眼前开始发黑,手上也快要无力。

风雪原正好到了,一手一个抓住他们的手腕,拼命摇晃:“你们两个大男人,有什么过不去的,拿小姑娘出气?”

苏旷长出一口气,师弟冲动有冲动的好处,没有这么一冲,他可能已经被拧断脖子了。

可束星儿也撑着地面坐起来了,她还爬不起来,只抽泣着用力挥着胳膊:“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一串小小的铜铃系在她手腕上,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催命似的。

要糟!

苏旷念头一闪而过,郁天元的右手已经从他臂弯下探了出去——完全不可思议的角度,没有一点力道,没有一点烟火气息,看起来并不算很快,却直接穿过了苏旷左臂的封挡,像是一只地狱里凭空生长出来的手,指尖弹向风雪原咽喉。

云缠手!霍瀛洲的绝杀之技。

苏旷做梦也没想到过死人也可以使出武学招式,更没有想到过云缠手死人用起来比活人还要可怕。

或者这根本就是鬼手,本来就应该是死人用的。

他别无选择,他向前硬冲了一步——于是他的咽喉又在郁天元的左手里了,可郁天元的咽喉也在他的右手里了,而风雪原的喉结就在郁天元的左手指尖。

电光石火之间,他全身的力量已经凝聚在整个右手手掌之中,喀喇一声响,郁天元的头颅被整个折断下来。

束星儿捂着嘴,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爱叫不叫吧,苏旷径直掰断了郁天元的左手拇指,把那只手从喉咙上摘了下来。

这不会是一个巧合,这是一个安排。

如果不是这个小丫头太会演戏,就是她背后的人太过可怕。

苏旷转头向风雪原,他试着解释,“你们来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只是——”

风雪原咬着牙,眼睛都红了:“是!是!是!你是谁啊!你苏大侠要管的事,没有一样管不了!你要杀的人,当然得是个死人!郁天元有什么罪大恶极要你替天行道,你告诉我——”

苏旷盯着风雪原的眼睛,既没有太生气,也没有太意外:“我们相处时间并不短,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人?”

“你不是吗?”风雪原口不择言,“你忘了我是怎么成你师弟的,我可没有!你苏大侠撞到原则了,大义灭亲都可以,何况一个路人!”

苏旷抬手,一个耳光差点就扇了出去。

一只手僵持在半空。

风雪原后退一步,他没见过苏旷这种脸色,铁青里带着怒不可遏。

他有点后悔了,但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一路上束星儿都在说,她郁伯伯待她很好,比她父亲待她还好,她郁伯伯是个好人……如果是她喜欢的人,必须得让郁伯伯看一眼,郁伯伯点了头,才算是家长都点了头。

他急坏了,他怕星儿的家长再也不会点头了。他找了最习惯的人发火。

“行了,随你怎么想吧。”苏旷的手放下来,一把推开风雪原,向束星儿走,他指了指束星儿手腕上的铃铛:“束姑娘,铃铛是谁给你的?”

束星儿还闭着眼睛,颤抖。

“束姑娘?”苏旷推推她。

束星儿睁开眼睛,再度惨叫起来。

真也好假也好,苏旷不耐烦了,他一把握住束星儿的手腕:“到底谁给你的?”

“你他妈放开她!”风雪原火又大了,一把攥住剑柄。

苏旷理都不理他,手上加了点力气:“谁给你的!”

束星儿这次真的疼哭了:“放开——我娘给我的——”

苏旷手上又加了把力气:“哪个娘?”

束星儿大哭起来:“救命!我的手断啦!”

风雪原怒极,玄同剑出鞘,剑尖指着苏旷:“操你妈!你拿个小姑娘逼供?”

“嘴巴放干净点。要抄家伙就抄家伙,不动手就滚。”苏旷攥着束星儿的手腕稍微拧了拧:“哪个娘?”

真痛起来,束星儿就不再哭了,她浑身抖:“你才有好多个娘……呜……娘还在家里给你们做菜……呜呜……你放开……”

苏旷扔开束星儿的手腕,就手把那串铃铛扯了下来;“得罪。”

风雪原的脸也青了,他剑尖依旧指着苏旷,肩膀在抖,剑锋也在抖。

苏旷活动了几下手腕,向风雪原一步步走:“唔?试试?”

风雪原后退一步:“你以为我怕你?”

“多新鲜啊,风少侠,你什么时候怕过我?来啊,别老嘴上痛快,你手里拿的那玩意儿叫剑,是用来比划的,不是用来抖的,你抖啊抖的,把我抖晕了,也不算你能耐。”苏旷的心口离风雪原的剑尖越来越近,他盯着风雪原的眼睛,看都没看他的手。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这是莫大的羞辱。

“你瞧不起我?”

“废话,我当然瞧不起你了,风少侠,你没忘我也没忘,我也记得你这个师弟是怎么来的。实不相瞒,我从第一天打眼见你就没看上过你,从那以后,我与日俱增地瞧不起你,我这辈子干得最好玩的事儿,就是一路追着羞辱你,你满意了吗?高兴了吗?”苏旷的胸口已经快要撞上风雪原的剑尖了。

风雪原踉跄着后退两步:“我……我刚才不是想杀你!”

“嗤,少想那些有的没的。”苏旷欺近半步,随随便便一抬腿踢在风雪原手腕上,玄同剑直接脱手,当啷一声落在他脚边,“教你的一样都没记住,人脑袋后面不长眼,退步要半步退,门户不能乱,根基不能动,没把握的时候别拿剑指着人家,杀了你都不算你冤。”

风雪原一咬牙去捡剑。苏旷还是原封不动地抬腿,再度踢在他手腕上,“当我跟你玩呢?想什么呢?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敢弯腰?”

风雪原抱着手腕,疼得直龇牙,他想了想,斜肩向苏旷怀里撞去,一掌斩向他左肩——刚才被郁天元抓伤了的左肩。

“像点话了!”苏旷第三次抬腿,还是普普通通的一脚,踹在风雪原肚子上,“这次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不够快。眼到了,手到了,腿到不了。”

风雪原捂着肚子,跪倒地上,他一手撑着地,让自己稍稍站起来,不假思索地问:“怎么才能够快?”

他们对望一眼,都有些奇怪的感觉——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都是这样的,一个想都不想就会指点,一个想都不想回头就问。说完了问完了吵过了,下次又是老样子。

“跟你说多少遍了?别瞪我——我知道你烦这句,我也不想老是说,基本功不扎实,光剑快没用,这世上你一剑杀不了的人太多了。”

“沈东篱就是每天练剑!”

“那是你没见过沈东篱小时候每天在东海浪里头跑。”

风雪原若有所思,刚刚站直,苏旷还是老一招,踢在他膝盖上,风雪原扑通跪倒:“你他妈还打我!”

“刚才那是过过招,现在才叫打你。我有言在先,今天我心情不好,你还不了手,自己留神护着点。”苏旷慢悠悠过去,拎着风雪原的衣襟往起一带,就势一拳捅在他的小肚子上,“叫你护着点,丹田是命根子,挺着肚子让人打。”

风雪原快要疯了,他哪儿知道该护哪儿啊?他每次刚倒下去,就被拎起来,倒也倒不了,站又站不直,苏旷的拳头还挺公道,每次都落在不一样的地方,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说教训不是教训,说出气不是出气,他也不是不想还手,但苏旷出手越来越快,轮流砸向他的空门,他的声音里半是戏谑半是愤怒,“跟你说你还不了手,还不了手!你还不信!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再说一遍?你今儿那一剑要敢刺出去,我豁出去清理门户了你懂不懂?我跟你说铃铛、铃铛、铃铛、铃铛,你听不见吗?我跟你说郁天元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杀的,你听不懂吗?我想杀他,我要在你面前演戏!”

风雪原被打急了,头也晕腿也软,能疼的地方都在疼,往哪儿冲都被一把拎回来,刚站直就被踹在膝盖上,想倒又倒不了,整个人在原地乱转,他急痛之间生出一股急力,劈脸就是一拳。

那一拳打得又刁又急,苏旷来不及招架,硬生生一个铁板桥反折下去,拳风擦着鼻尖而过。

“来得好!”苏旷半空弹腰而起,原样回敬一拳——他的腰拧得太快,半空中不做停顿,起手就是发力,人站直了,拳头也到了风雪原的下巴。

这一拳打得风雪原满嘴是血,脑子嗡嗡一片,仰天就倒,还没倒下去,又被拎了回来。

他狠狠一抬脸,嘴里有半个“操”字。

苏旷指着他的鼻子,嘿嘿一笑:“咽回去,敢骂出口我就敢抽你。”

风雪原憋了半天,用力啐了吐沫,全是血,似乎是牙齿咬到了舌头,他用力一抹嘴角,大叫:“你到底怎么样才算完!”

苏旷还在嘻嘻笑着,“刚才那一拳真是不错,力道也对,角度也对,自己没事找找感觉。不过我纳闷啊,你那只手空着干什么?再补一拳我就直接倒了——你当时在发什么呆?你打完一拳停那一会儿是干什么的?等我给你鼓掌?嗯?风少侠?”

风雪原慢慢低了头,看地面:“我以为真打到你了。”

“所以?”

“所以我会害怕啊!”风雪原喘着粗气,理直气壮地吼:“我操——你他——你平时不是总说我没轻没重的吗!”

苏旷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伸手去摸他下巴。

风雪原缩着肩膀,向后猛缩。

苏旷捏着他的下巴,手一错,风雪原嘴巴张大了,苏旷看着他的嘴,“血色不对,舌头顶着上颚。”

舌头下面,两条漆黑的,蚯蚓一样的血脉。

苏旷抓着他下巴的手顿时就用上劲了:“谁给你吃什么了!”

风雪原哪儿说得出话,挥着手,嗷嗷叫,意思是你问话至少也得先放开我。

“你别打他!”束星儿翻腕亮出一柄短剑,直扑上来,直刺向苏旷后心。

苏旷一转身扣住她手肘,轻轻巧巧把剑给卸了——他有点弄不清,这个小丫头是真心疼风雪原,还是借机扑上来的。

“师兄你别碰她!她是着急!”风雪原也急了,转到苏旷面前,英雄本色毕现:“跟她没关系!我就算是中毒了,也是见到她之前就中毒了!”

束星儿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

这个女孩子有清澈又明亮的眼睛,她哭起来的时候,铁石心肠也会柔软的。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或许,她是真心疼师弟吧。本来么,郁天元那个状况,他都没有遇到过,何况这两个小孩子?今天实在是火大了,在心上人面前欺负心上人这种事,是不太应该做的。

苏旷松开手,反手把剑柄送了回去:“束姑娘,刚才我难为你一次,这回算是两清了。郁天元不是我杀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就只有这句话。你回去吧,这里的事儿,麻烦令尊来料理。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师弟,我高兴还来不及,要是你敢——”

“师兄!”

苏旷没办法了,这条小狗认了主了,谁敢碰束星儿他就敢咬谁,他无可奈何:“至于我师弟,我先带走了——”

“师兄!”

“等他的毒解了,大家相安无事,我送他去见你。”

“师兄!”风雪原急得直跳,“你让我送她回去,那个桥很危险——”

“束姑娘的功夫没你想的那么差。”苏旷拧着风雪原的胳膊就走,“你也是一样的,此间事了,我们各奔前程,到时候你想干什么,想和谁在一起,我多说一个字,苏字倒过来写。但是今天不行,今天你不跟我走,我就打断你的腿,拖着你走,你要不信,还可以再试试。”

“我信!我信还不行吗?你疯了!你别这样抓我!”风雪原挣扎着:“我的剑!剑!”

苏旷松开手,风雪原跑去拾剑。

经过束星儿的时候,束星儿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风雪原心疼坏了,连忙替她擦擦眼泪,很小声地安慰:“你别怕,我过两天就回来找你……那个人倔起来既不讲理又不要脸,你也看见了,属法海的!我不跟他走,他真会打断我的腿……”

“咳!剑很难找吗?”

“可是你……可是你……”束星儿伸手去摸他嘴角的血痕,“他这样对你……”

“嗨,没事的,家务事而已。”风雪原趁机紧紧拉住束星儿的手,在胸口蹭了一下,又轻轻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嘿嘿笑着,放开。

“喂,你们要去哪里啊——”

“是啊,师兄,你要去哪里至少要招呼一声吧?”

束星儿在背后大声喊,风雪原在小声劝,苏旷一个字也不回答,大步流星向深山里走,风雪原频频回头,苦着脸,摇头。

十.天地安魂

初春的山林诡秘又硬朗,巨木参天,盘根错节。每一脚落下去,都有薄冰碎,一阵风过,树干上一刀一刀的硬雪簌簌砍落下来。一切都看不出有生机,冻僵了的死蛇裹在潮湿的枯叶里,风干又霉透的菌子烂在巨瘤一样的大树根上,树皮的缝隙里,蚂蚁虫豸深深地挤成一团絮网,只有在不远处的山巅上,饿虎还在啸着,这是它的地盘。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这里没有黄昏,从白昼直接进入黑夜。

苏旷在前面走,大步流星,风雪原跟随身后,亦步亦趋。两个人一前一后,时快时慢,走一段,变一次方向,在山林里兜了个很大的圈子。

第一次停下来的时候,风雪原的靴子里灌满了雪,狐皮坎肩上的白毛被冰块沾去了一大片,喘着粗气,像要把整个肺都呼出来。

第二次停下来的时候,风雪原已经学会了用积雪的斜度和虫豸的窝穴判定方向,学会了用脚尖测试冰层的厚度,脚掌踏过盖着枝叶的整个雪面。

第三次停下来的时候,他的体力快要耗尽,行动也不怎么敏捷,但整个身体都舒展多了,呼吸平稳,似乎和这片雪林融为一体。

这是一种天赋,不是可以教的技能。

“师兄?”风雪原停住脚步,在苏旷身后喊,“能歇歇吗?我有件事跟你说。”

苏旷点点头,转身。

他本着脸,尽可能地让自己看上去威严一点,事实证明,威严比苦口婆心有用,但威严是个苦力活,保持长久更是如此,不得不尽力得把眼角往上抬,嘴角往下撇,在神捕营的时候,老师教过,如果需要在人犯面前保持威仪,就长长地默念一个“曰”字。

苏旷默念了声“曰——”,然后大步走到风雪原身边:“怎么了?”

“师兄,你刚才说……那个幕后之人,势力极大,布局极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是不是?”这个“刚才”至少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儿了,风雪原显然一直在琢磨。

“怎么?”

风雪原慢慢坐倒在大树巨瘤一样的树根上,抱着膝盖,默默咬了一会儿嘴唇,艰难地开口:“师兄,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是我连累了你。那个人这么厉害,匪夷所思,我们又这么没用,一定不是他的对手。你……你不用想着替我找解药了,你干脆替我跟我娘报个信,就说我在外头做生意,要出个远门,三年五载都回不了家,千万别跟她说实话,等我妹子长大了再告诉她,那时候她心里头好受点。”

苏旷点头,淡淡说:“好,你要是死了,话我一定替你带到。”

“谢谢师兄。”风雪原又咬了一会儿嘴唇,“师兄,有道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是你、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呢?你有什么心愿要我替你完成?我、我替你去找云姐姐吧?告诉她什么?不用等你了,另找个人嫁了?”

苏旷皱皱眉头:“云小鲨挺大个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还没嫁我呢,改嫁的事你就别费心了。”

风雪原鼓足勇气,深深呼吸,指了指身边:“那好,师兄,你坐,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告诉你。”

苏旷坐了下来。

风雪原慢慢地转过脸,看着苏旷,静静问:“师兄,你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树林子里本来就阴森森的,风在脚边哗哗直吹,雪雾在头上呜呜乱转,风雪原转脸转得又慢,眼睛瞪得又大。兄弟俩一个嘴里头咬着“曰”字淡定说话,一个装神弄鬼地拉着张脸,两个人彼此对视半天,都觉得对方面目可憎。

苏旷反复看了他很久:“没有。”

风雪原脸伸得更近一点:“再仔细看看——真的没有?”

苏旷上下左右又打量一圈:“确实没有。”

风雪原自顾自地点头:“或许是时候不到,一会儿我就该变了。”

“什么?”

“师兄”,风雪原十指交叉用力:“我说了你别惊讶——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可是我梦见的,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你知道吗?我总是做噩梦,这几天几乎每天都会做噩梦,每次都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噩梦里一直在杀人……之前我不知道是真的,可是你告诉我白马酒家的事……我想来想去,或许那就是真的。你要当心我,我或许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什么人呢?”

风雪原龇了龇牙:“魔鬼。”

苏旷嗤笑一声:“那变一个给我看看?”

风雪原脸色凝重:“你别说笑,是真的,我……我或许会变成郁天元,也说不定变成你说的那个霍瀛洲。”

苏旷显得很不屑:“想什么美事呢,做个噩梦就能变成霍瀛洲?”

“到时候我可能会杀了你!”

“你就算真变成霍瀛洲,也不一定就能杀得了我。”苏旷自鸣得意,“霍瀛洲三十岁的时候,身手未必就在我之上。”

“师兄,你先别急着吹牛行不行?”风雪原真急了,“我梦里左手使剑,杀人于无形!”

“我梦里还双手俱全,天上掉银子呢。”

风雪原霍地站起来。

苏旷哗地把他拉坐下。

风雪原这次是有点真恼火了,他在说一件事关生死的秘密,师兄不该这么不当一回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坐好,听我说。”苏旷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又有把握,“师弟,你变不成郁天元。第一,郁天元是个死人,他死之前中了毒,至于是什么毒我不知道,但大概可以确定,那是一种种在脊柱里的蛊毒,那种东西,搁在活人身上,你不至于还能连蹦带跳好好的没事——我拉着你走了一大圈,也是要摸摸你身子的底,你身体还很好,大可以放心。第二,郁天元原本戾气就重,活着的时候,他一直在用佛法化解,他一个人在荒山野岭住了十五年,床底下守着具尸体——好好的人也变成疯子了。第三,我来找你,不是来交代后事的,也不是来替你料理后事的,你真要是对我下手,我一定会杀了你,要是没防住,我死了,那也无所谓,我这辈子什么遗憾都没有,倒在哪儿,都算是够本了。”

风雪原点了点头,交叉的十指放松了些。

师兄是老江湖了,老江湖总有他的道理。

苏旷望着他的眼睛,继续谈笑自若:“再有,你也变不成霍瀛洲,你想都别想。霍瀛洲根本就没中毒,也没被什么人控制住,这五十年里,如果天底下要排神志最坚定的前三位,他一定在里头——银沙教要的是一个雄才伟略的教主,不是一个被铃铛控制的傀儡,历代银沙教教主都要经过各种异术的考验,那些小铃铛小花鼓只能哄住你这种小孩子。”

风雪原又点点头,交叉的十指彻底放开了。

或许根本就是自己大惊小怪了,那个毒啊铃铛啊什么的也不是大事,既然霍瀛洲扛得过去,那自己没道理扛不过去的。

他立刻也显得镇定很多,甚至也有了一副侃侃而谈的样子:“这么说来,我没什么大事?”

苏旷失笑:“本来就没什么大事。天下的慢性控制毒物,都是缓缓发作,持续用药,既然你出来了,我又在你身边,怎么都至少有了五成把握。再说,你口口声声死都不怕,那还怕什么?毒发身亡,我就替你收尸;恰好没事,何必杞人忧天呢?那个人再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之辈,他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他算账呢——师弟啊,令师兄我心胸狭窄,耐性有限,你不想让我拿你当小孩子看,想我拿你当兄弟看,那也好,我兄弟里可没有一个这么没出息的,你要是再乱念叨什么后事,当心我再揍你一顿。”

风雪原兴奋得脸有点红,好像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压着嗓子粗声粗气地问:“你说拿我当兄弟?真的?”

苏旷笑出声来了:“我试试。”

风雪原更高兴了:“那我能像你兄弟们一样,喊你小苏吗?”

苏旷摇头:“不行,这有点过了。”

风雪原激动得声音都高了:“那你能和我一起去找星儿吗?只要我没事?”

“只要你没事,你喜欢找谁我都不会管。”苏旷懒懒回答:“我本来就懒得管你,有女孩子愿意管你,那再好不过——如果束星儿真心喜欢你——”

“星儿当然真心喜欢我。”风雪原很坚定,“师兄,你跟她多处处就知道了,这个姑娘,像水滴一样,她不会想那么多的!你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你跟她过不去,她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人,当然希望师兄你也看得过。”

苏旷微笑着,看着风雪原——他的脸色早就在变了,眼白里全是乌紫的血丝,脖颈上慢慢浮起一层黑色,沉郁下去的时候像块生铁,兴奋起来又像个高烧的病人。他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说话时候的动作却越来越多。

“师兄,我歇好了,我们继续走吧!坐着冷死了!”风雪原想站起来,站了一半儿又一屁股坐下:“你知道吗?我吓了一跳,我真以为那个毒是什么要命的东西。我一路上难过极了,我想我好不容易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可却不一定能再见到她!我们去哪里?去剑冢看看好不好?”

“再歇会儿,我还没歇够呢。”苏旷伸手,握住了风雪原的右手,吩咐:“闭上眼睛。”

“以后我也要好生修炼内家法门。”风雪原依言闭上了眼睛,又睁开,“师兄,其实你肯拿我当兄弟,真是我听过的,最让人高兴的话了!”

“闭上眼睛!”

风雪原的眼睛闭上了,苏旷握着他的手,把一股内力递了过去,轻声叮嘱,“调匀内息,能睡着就睡一会儿,不会太冷的。”

风雪原笑起来,他其实也累坏了,从跟着束星儿爬山涉水到现在,折腾了一整天,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如今,掌心传过来的那股内力阳刚柔和,让人想起舒服的,干燥的床,火炉和热腾腾的食物。他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头倚在苏旷肩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不久,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苏旷笑了笑,他脸上那种稍稍嘲弄的、不屑一顾的镇定消失了。

他试探着,稍稍把内力透了过去——风雪原的身体冰冷,内息滚烫却又不入血脉,像一块包着炭火的薄冰,他的额头开始沁出大滴大滴的冷汗,肩膀和身体向苏旷蜷缩得更紧。

风雪原说的“噩梦”苏旷见识过一次,那也是在一座大雪山上,中招的那个人也是他的兄弟,那一次差点捅破天去。

但那个人是兄弟,不是孩子,兄弟是可以托付后背的,不是抱在怀里的。是兄弟的话,想不开也好,小心眼也好,吵也好打也好,只要能站起来,就能肩并肩地站在一块儿,只要能站在一块儿,就不会孤孤单单的。

倚肩熟睡的少年甚至翻了翻身子,抓着苏旷的左臂盖在胸口上,嘟哝了一句:“师兄我冷。”

苏旷不再犹豫了,掌心贴着风雪原的掌心,将一股刚劲柔和之极的内力循气脉递入他的丹田——内息一触即发,先行护着心脉,而后稍稍运行周天,风雪原体内那股邪火开始升腾,轰然而起,不循常路,地火拍天一样胡乱冲撞着,风雪原半是昏迷,半是沉睡,浑身一阵痉挛,嘴唇和鼻孔变得皴裂,而鼻翼是满满的、大粒的汗珠。

风雪原几乎没有修行过内劲,他体内奇异的力量太多了,睡梦中唯一的反应就是手舞足蹈地挣扎。

苏旷一把抱住他,这真是尴尬,他甚至不敢点这孩子的穴道,生怕闹出什么乱子来——风雪原的药力蓄积在五脏六腑里,如魔似鬼,霸道之极,以健康的内脏为寄体,生长出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

这股药力刁钻精明,甚至已经落地生根,即使使用解药,也未必就能复原如初。

苏旷咬了咬牙,他不敢强行打通风雪原的经脉,也不敢用强逼毒,此处天寒地冻又无人护法,不是运功疗伤的好地方,而且银沙教的秘术太多,极有可能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他只能缓缓催动内力在风雪原体内运行周天,先行护着五脏六腑不受消耗,再另想办法。

换而言之,他唯一能做的,是给风雪原体内的“魔鬼”提供一种更强有力的养分。

苏旷右臂上的青筋虬结如藤,牙关紧咬,燧石一样的眸子已经快擦出火来——这是阴毒而下作的招数,风雪原的身体需要的是药物不是内力,如果强行替代,他只能每日如此施为,直到自己真元枯竭而死。

难怪“那个人”会轻而易举地放风雪原过桥来找他,当真是一箭双雕,算准了他只有这样一条路子可走。

那只寄生的小魔鬼快要喂饱了,它如今所需还不多。

身下的积雪融化又凝结,风雪原的棉袍透湿,他的牙关颤抖,强行要睁开眼睛,但睁不开,眼皮在颤抖着,像是在做一个噩梦。但他很快又笑了,轻声地喊:“星儿……别怕有我!”

每个人的噩梦里都有个逼近的影子,每个人的美梦里都有个要守护的人。

不知何时,新月已经挂上树梢,照着大地如同白银。

苏旷开始觉得冷了,这是明显的警告——内息一旦伤耗,虚弱和寒冷就接踵而来。

山林里的冷刁钻又偏激,它知道人的弱点在哪儿,蛇一样地寻找着膝盖和腰椎的每一条缝隙。

这是最容易留下终生内伤的时刻之一。

而远处,有沙沙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苏旷不敢再冒险,收敛内息,稍作周天运转,俯身捡起玄同剑,站了起来。

但风雪原还在抖着,药物的余力在血脉里燃烧着,他张开嘴,咬着脸颊下的雪块,牙关格格作响。

苏旷不再看他——他得自己熬过这一关。

那些人来得并不快,他们显然有所忌惮,也有所安排。

苏旷扶剑站着,衣袂成冰,此时万籁俱静,脚下是浩浩一片白银,只有猛虎啸着枯树,天地万里镜,明月百年心。

他默然片刻,拇指推剑出鞘——他禁不起长久的厮斗,他想要速战速决。

而今夜,是个开杀戒的好时候。

可就在他一步将迈未迈的时候,地上的风雪原居然也睁开了眼睛,强撑着爬起来,嗓音不知不觉间沙哑了:“师……师兄?我睡了很久?”

“坐着别动,有人来了。”苏旷没有回头,他的眼睛盯着不远处——来的是六个人,在百丈之外才分开,试图形成合围之势,但是雪月之中,完美的合围殊非易事,他的目光所在就是最薄弱的一环。

“你说拿我当兄弟的!”风雪原努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几步,走到他身边站稳,“你站着,我躺着,像什么话!”

“也好。”苏旷还是目光不瞬,反握着剑鞘,把剑柄递了过去。

风雪原接剑在手,掐指数了数算了算:“五个交给你,剩下的交给我!”

“可是一共只有六个。”

“才六个?”风雪原甩甩头发,揉揉耳朵,向前走,嘀咕着,“那我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师兄,我先把前面那个给收拾了。”

喂,可前面那个我盯了很久了——

苏旷本想叫住他,想要告诉他这个时候或许还是歇着更好,但风雪原一抬腿,苏旷就闭上了嘴。

风雪原半睡半醒,半明白半糊涂,药力和内力混合着达到了巅峰,他的脚步轻盈而有力,身躯的每一个部位都无懈可击,他碎步小跑着向前面那个人冲去,像是一阵疾风在白雪上掠过。

苏旷惊觉,此消彼长,如果此时此刻和他动手,自己完全没有把握。

而且风雪原持剑的是左手,他自己浑然未觉。

十一.夜哭郎君

新月如刀,枯树如爪,星辰如蟹,雪夜如兽。

风雪原带着肉包子打狗的气势蹿入了黑暗,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苏旷懒得追也懒得多想,脱离他视线之外的事,想再多也没有用处。

他只能求师弟自谋多福。

他握着剑鞘,微微活动了下手腕和脚踝,目不转睛地盯着树林深处——

五个人在他前方散开了,两个人跃入他左右十丈外的树冠之中,两个人一前一后地隐没到身后的黑暗之内。他们看起来是围攻的好手,有不错的配合与默契,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击必中的气势。

而另一个人,扛着个两头尖的货郎扁担,迈着小碎步,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此时天昏地暗,只有幽雪闪着白光,远远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能看见他带了顶尖胡帽,穿着条窄腿裤,套着身半袖皮袍,好像是个西域来的商人,途经此地,向他问路一样。

那人走到他面前五丈处,放下担子,弯着腰,撅着屁股,从担子前头的箱笼里摸啊摸的,摸出一盏“气死风”的灯,又找出火刀火石,咔哒咔哒地打火。

他打得专注又认真,似乎眼前根本就没有苏旷的存在。好不容易,火星凑到了火棉上,那盏灯点着了,他高兴地双手合十,自己给自己鼓了两下掌,用一种甜蜜又活泼的声音对自己说:“手疾眼快!”

箱笼还不小,那人继续弯着腰一通找,找出一沓文书和一支炭笔来,他高兴地捧在手上,接着夸奖自己:“井井有条!”

自吹自擂也是苏旷的爱好,只是没有眼前这个人这么不要脸而已。

那个人把文书凑在灯光下,哗啦翻了一页,哗啦又翻了一页,抬头,笑嘻嘻的,用一种恭敬之极的口气问:“您是苏旷苏爷?”

苏旷吓了一跳,这个人有张惨白的、死人一样的脸,画着两道又细又浓的眉毛,用黑笔勾了一圈唇线,由于相貌过于惊悚,一眼也看不出年纪大小来。苏旷长这么大,还没听人叫过“爷”,连忙点了点头,说:“嘿嘿,是啊。”

“苏爷好!”那人的笔停在纸上,客客气气地问,“您是镇江人氏,京城神捕营中人,六年前因伤退职浪迹江湖,左手残缺,尚无婚配。我这儿没记错吧?”

苏旷疑惑地点着头,他们当捕快的,遇到犯人都不会问这么仔细,可人家当杀手的还真敬业,问一声,打一个勾,生怕弄错了。

“苏爷,这有点不对啊?”那人从文书里抽出一张纸,反转手对着苏旷晃晃,“您瞧瞧这幅画,这画的是您不是啊?”

这大老远的,黑漆嘛乌的,那人拿张纸乱晃,鬼才能看清楚画的是什么。

苏旷向前走了两步。

“哎呀,苏爷,止步止步,您别怪我没打招呼,后头四个兄弟,手里头可抄着点家伙呢,您这乱走乱动的,天又冷,雪又大,他们手一哆嗦,保不齐出什么乱子——这么着,您先看看这画,啊,对了,我是要您命的人,您必须得防着我点,苏爷,小心喽!”

那人一抬手,炭笔穿在画上,直奔苏旷面门而来。他嘴上说着小心,手底下又狠又快,苏旷也不闪,抬手把那张纸捏在手里,两个人都对自己很满意,一起赞美说:“真是好功夫!”

苏旷低头看那幅画——说起来那幅画画的真是不错,脸颊丰润,器宇轩昂,而且笑眯眯乐滋滋,穿了身簇新衣裳,摆了个白鹤亮翅的姿势,那个傻头傻脑又自鸣得意的劲头,连自己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再仔细看看,那身衣裳倒有些眼熟,他想起来了,那是十年前,神捕营破了一桩大案子,皆大欢喜,师父一高兴,铁公鸡拔毛,给每个人发了两身新衣服、五十两花红银子,他得意坏了,特地去画馆画了一幅肖像,回来挂在神捕营营房上,被师父劈手扯下来扔了。

那幅画不知怎么流传出去,还有了摹本。

那个人在等他回话:“苏爷,您别光美啊,这是您吧?”

苏旷笑笑:“俊眉朗目,玉树临风的,是我倒是我,只是得其形不得其神。”

“哎呀,我办事果然是不出差错的!”那个人又拍拍手:“苏爷,没错就好,咱们要是没认错人,就烦劳您画个押签个字,免得回头人家赖账——这年头生意不好做,苏爷多体谅。”

炭笔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指印,用后脑勺想,也知道上面是带了毒的。

苏旷扯下一块衣襟,包起那支炭笔,又把画卷一卷,塞进剑鞘里,拿着炭笔向那人晃晃,挤挤眼睛:“慧眼如炬!”

“苏爷,”那人有点不高兴了,“做人要谦虚一点。”

“呃,尖帽子兄,”苏旷不紧不慢地向前走,“杀人要敬业一点。”

“苏爷托大了。”那人连忙弯腰,在另一个箱笼里找,边找边说。

“阁下装大了,”苏旷脚步不停,“天寒地冻的,咱们对着吹牛多没意思,还是见点真章吧。”

“也好,按苏爷吩咐的办就是了。”那个人直起腰,从箱子里抱出个小襁褓,轻轻一拍,包裹中居然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叫。

苏旷怔住了,那个婴孩的哭声又柔弱又凄厉,在这夜风呼啸的山林里,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那个人抱着孩子,一边哦哦地哄着,一边晃着身子拍着,嘴里轻轻唱:“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他一边哼唱着,一边向苏旷走了一步。

苏旷一时不知所措,他从出道起还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杀手,好像算准了他投鼠忌器不敢紧逼似的。但此时退也无处可退,身后的退路早就被封死,就在不远处,有清晰的机括绷紧声。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那个人继续向前走,他离苏旷只有一丈了。

那个婴孩哭得撕心裂肺,整座山的恶鬼都要一起跟着咆哮起来。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那个人已经念到第三遍了,人也到了苏旷面前五尺处。

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再进一步就是贴身肉搏——那个人的声音本来很动听,只是故意拉得又尖又细,和婴孩的啼哭声混在一起,简直就像是无数只野猫被吊着脖子哀嚎。

苏旷浑身都是冷汗,他不知道该如何动手,只能向后退了一步。

退步的一刹那,他听见了绷簧响动。

他不假思索,掷剑鞘于地,左足一点,全力腾跃起来,随手扯下身上长衫,内力到处,长衫舞成一面旋转的盾牌——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夜风中的暗器,只知道这些人一旦动手,手里头绝没有好家伙。

所幸长衫湿透,衣角结冰,挥在手里水泄不通。但他人在半空,无力腾挪,一左一右,两道闪着蓝焰的雷火穿肋而来——百忙之中,那个人还在底下仰脸高叫:“真是精彩!”

精彩你大爷!苏旷竭力将长衫向后一掷,借着衣衫鼓风的微力,腰在半空中又是一折,双腿反弹蜷起,那两支雷火炮仗贴着肚腹飞过——他猛吸一口气,肚皮快要贴到脊梁,皮肤上感到一阵灼烧的热痛,他蜷起的双腿发力,一个凌空筋斗倒翻,手里的那支炭笔向着最近的、偷施暗器的地方激射过去。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他人已落回原地,身后的雪地上,两道烈焰滚过,像是两条火犁掀开雪浪。

噗通一声,七丈之外,有重物坠下地来。

那个人早已经笑嘻嘻地把剑鞘扔到箱笼里去,抱着孩子,站在苏旷面前——苏旷微微喘息着,低头瞥了一眼,肚腹上有些微燎泡,看起来只是普通烧伤而已,一个回合之间,他废了对方一个人,但自己也被迫回原地,而且最要命的是,他手里一样可用的东西也没有了。

“苏爷托大了。”那个人还是笑嘻嘻地说,还是哦哦地哄着孩子,孩子还是哭个不停。

但苏旷的心思反而定下来了——这样的大冷天,这个“婴孩”一直在用同样的声音和同样的力度哭着叫着,这有点不正常,那个人的手太重,襁褓又太薄,如果是个正常的孩子,只会一直哭一直叫,可那个人只要一开口好好说话,孩子的哭声就停下来了。

侧耳谛听,那婴儿的哭声好像是从那个人的小腹中传来。

腹语术?他心神一定,反倒想起了眼前这个人是谁。

他试探着问:“夜哭郎君?”

那个人慢慢地抬起头,这一次,是真有了点赞赏:“好眼力!”

苏旷又试探着问:“我听说,夜哭郎君是个神秘的怪物,半人半鬼,常年流浪在西域荒村之中,用粮食和巨额金银换取刚出生的婴儿,制成极邪恶的婴灵,索人性命从不失手。有这回事?”

那个人啧啧称叹:“好见识!”

这回轮到苏旷笑起来了:“可你知不知道,这个传闻我从哪里听来的?”

那个人没有回答。

苏旷接着说:“沽义山庄有位主人,叫做沈南枝。”

那个人的脸色有点变了。

苏旷知道眼前这个人,确实是从沈南枝那里听来的。沈南枝少女时代就曾经远赴过西域,非要找出夜哭郎君会一会不可——她坚定地认为,世界上没有“婴灵”这种东西,如果有,那就一定是非常精细的机括。可惜沈南枝机括之术虽然震动天下,认路和追踪的本事差到没边,她在外头晃悠了大半年,连夜哭郎君的影子都没看见,只兴冲冲地买了一堆大花毯子漂亮镯子和葡萄干回家。

“他是个变态,但他不是个坏人。”沈南枝遇到苏旷之后,这样评价说,“那些村子里,本来有遇到荒年杀婴、尤其是溺杀女婴的习俗,夜哭郎君抱着他那个鬼哭狼嚎的孩子走来走去的,村子里反倒不怎么敢下手了。不过只要是玩机括的,手里都得有大笔银子烧着,他就每年出去接两笔大生意。谁碰上,谁倒霉。”

“要是你碰上呢?”苏旷曾经这样问。

“喔,要是我碰上,那就是他倒霉了。”沈南枝得意洋洋地回答,“我对他也没什么恶意,就是想把那个小孩子抢过来,拆开看看,看他是怎么做出来的。”

不过夜哭郎君的传闻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近十年来,他绝迹江湖,不知这一次怎么又做起了生意。

于是苏旷用同样的、得意洋洋的声音,对夜哭郎君说:“你不知道沈姑娘也没关系。不过我曾经答应过沈姑娘,如果见到你,就把你的这个小东西抢过来,拆开看看,看是怎么做的。”

夜哭郎君慢慢笑起来,双手递过婴儿,他的声音变得诡异而奇特:“不用抢,你接过去看看吧——”

那个婴儿就在眼前,张着嘴巴,闭着眼睛,脸蛋肥嘟嘟粉扑扑的,嘴角还流着涎水——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真的孩子。

那哇哇的啼哭又响起来了,襁褓里似乎还有手脚在挣扎,再去听那声音,根本就分不清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苏旷的脸色变了——毕竟沈南枝不过是推测而已,而孩子就在他眼前——他握紧拳头,自己给自己打气:“这、这只是做得像而已……”

夜哭郎君向前走:“做得像?做得像你的手抖什么?”

苏旷的指节握得咔咔直响:“即使是真的,我也可以先杀了你。”

夜哭郎君还在向前走:“那你还站着不动干什么?”

苏旷又想往后退。

夜哭郎君逼得很近了,襁褓都快要塞进他怀里:“再退,就没命了。”

“你他妈是个疯子!”苏旷一步踏上前,一拳就向夜哭郎君的鼻子打过去。

他不想再看见这个孩子了,也不想再听这种哭叫了,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眼前这个人都是个疯子。

夜哭郎君一抬手,把婴孩高高地向天空抛去。

苏旷的拳头已经到了他的鼻子前,他伸左臂招架,右拳也挥向苏旷的脸颊。

苏旷不躲也不闪,他的拳头快、重而且先发,砰的一声,拳头砸在夜哭郎君的小臂上,他这一拳力道极重,喀喇一声响,夜哭郎君的臂骨折断,人向后跌,自己的手臂打碎了自己的鼻子——这一拳卸去了七分夜哭郎君的力道,但夜哭郎君的那一拳也倒钩在他下颌骨上,轰的一声,脑子全是嗡嗡的响,满嘴都是血腥气。

两个人一起坐在雪地上。

那个抛起来的婴孩落了下来。

苏旷没多想,一个翻滚,把那个婴孩抱在手里——襁褓落入手里的瞬间,他才又记起沈南枝的叮嘱。

但是已经晚了,襁褓之中,两只巨兽的钢爪伸了出来,一左一右掐在他左右双肋上。

两肋本来就是软骨命门,这一下突如其来,又重又狠,苏旷痛得闷叫一声,半个翻滚跪在地上,而那个婴孩的嘴里,有一支漆黑的长刺,直奔心窝。

他剧痛之间,扣住婴孩的颈骨,全力一拗——可居然没有断,精致的胶皮撕开,露出精钢的骨骼来,好在一折之间,总算是让那支长刺冲天飞去,避过心口要害。

但手上一用劲,身上的钢爪更加锁紧,那两只钢爪慢慢陷进皮肉里,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一起挖出来。

夜哭郎君捂着鼻子,走到他身后,右手起,有金铁出鞘声。

“别动,放松,你不动,它也不动。”夜哭郎君抬手,不知道是什么又冷又滑的东西沿着脊椎划到脖子。

一动不动的时候,钢爪似乎是松开了些。

苏旷只稍稍握拳,肌肉一紧绷,钢爪立刻回收。

败局已定,从来没有这么窝囊的败局!连潜伏在外围的三个人也下来了,他们拖来一具尸首,扔在苏旷面前——那个人额头上嵌着大半支炭笔,右手握着个漂亮的小银盒子,上面镌刻着一枝梅花,有花瓣纷纷落下,浮雕两个篆字:梅吹。

“你死得不算冤枉,从梅吹针雨下逃出一命的,你是第一个。”夜哭郎君的鼻子应该彻底折了,声音听起来特别可笑。

“就是这东西杀了郁天元?”苏旷问。

夜哭郎君没说话,好像是点了点头,又好像摇了摇头。

“我背后没长眼,到底是不是啊!”

“嘻?你死到临头哪儿来的脾气?”夜哭郎君索性在他背后蹲下来了,手指轻轻在钢爪敲了敲,苏旷痛得浑身一阵抖,夜哭郎君教训他:“客气点,您还有个小兄弟呢,死前说点好听的,我或许会放他一马,苏爷。”

苏旷这口火真是咽不下去——今天他本来不该输的,不知道也就算了,明明沈南枝已经断定了,非要脑子进水伸那一下手。

他浑身都是冷汗,想骂两句,还真怕夜哭郎君一不高兴顺便收拾了风雪原,索性紧紧咬牙,闭上嘴巴。

夜哭郎君不依不挠,伸出手,在他笑腰穴上咯吱了两下:“开口!”

笑腰穴上这一挠,奇痒无比,但一动之下又是剧痛,苏旷痛得整个人向前扑,生怕一头扑倒,那两枚钢爪直接抓进腰肾,随手就是一搂,把那个掉了半截脑袋的婴孩搂在怀里——他的手不知按到哪里,钢爪似乎松动了一些。

他一阵狂喜,又用力按了按,钢爪真的又缩回些。

只是夜哭郎君在他背后桀桀地笑:“想什么美事呢苏爷?你要是能拆得掉,我这一世英名可往哪儿搁啊?别白费劲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那点手段——”

苏旷的脑子里有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夜哭郎君知道他的功夫,也知道机括可以松动,可他没理由就在身后戏谑调笑,好像是在暗示点什么。

可夜哭郎君的刀锋始终在他脖子上,也不像是要放开他的意思。

几声脚步,另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闯进耳朵:“夜哭郎君!我兄弟死了!”

夜哭郎君很奇怪:“你兄弟死了,是这个人杀的,又不是我杀的,你朝我凶做什么?”

那个人过来分一杯羹,兵器也架在苏旷脖子上:“我兄弟死了,账可就不能那么分了!”

夜哭郎君很不高兴:“你兄弟固然是死了,我也很难过,但这个人是你兄弟抓到的么?让开让开,我多分你一千两抚恤银子,咱们算是两清了。”

“一千两?”那人不满意:“六万两银子,我们四兄弟就分两万,如今少个人,两万不好平分哪,夜哭郎君,没有我兄弟这条命,姓苏的你也拿不下来,对半五五开,如何?”

苏旷听得大吃一惊:“有六万两那么多?”

夜哭郎君冷笑,刀背敲敲他脑袋:“有你什么事?”

然后他的刀背又回到老位置:“只有一千两,多的想也别想,这个人毁了我的婴灵,重新做一个,至少要一万两银子。“

苏旷忍不住又插嘴:“胡说,两千两顶了天了,机括只是平平常常的机括,单齿轮,小绷簧,胶皮明矾加松香,列位不要上他的当。“

夜哭郎君大怒,再度敲他的脑袋:“多嘴!平平常常的机括,我也没见你打开!”

那个人很是感谢苏旷仗义执言:“我看姓苏的说得不错,婴灵最多不过两千两,这样吧,你拿三万三,我们兄弟拿两万七,也好平分!”

“两万七是三个人平分,两万一也是三个人平分。”苏旷嘿嘿干笑了两声:“杀手界的行情我也略知一二,四个人伙分两万的价钱,说高不高,说低不低,那也就是个搭子,搭子还算什么账呢?拿到我的人头已经算你们运气了。”

那个人不爱用刀背敲脑袋,抡胳膊就砍:“果然多嘴!那就先拿人头再说!”

夜哭郎君一刀架开:“咱们东家说得明白,五万是生意,一万是人头定金,你不懂规矩么?”

双刀相撞,叮的一声响,苏旷等的就是这声响,他右手死死按住婴孩背部,仰头翻倒,双腿一绞,抱着那个蜘蛛一样卡在肚子上的婴灵,向前一路翻滚过去。

他确实打不开这个机括,但勉强可以用一只手阻止它继续收紧。

只要腰腿可以发力,他就有机会。

他滚得快,三个人追得也快,一个人当先冲到,一脚踩在他的腰上,双手握刀就往下刺。

苏旷这口气提了许久,他双肘撑着地面,右腿从那人两腿之间倒钩而起,一记蝎子摆尾,硬生生砸在那人的后腰上——他这一记已出全力,足以将那人腰椎内脏一起震断,那人吭都不吭一声,笔直倒下来,苏旷扭头避过他手里刀尖,第二个人也冲到了,一刀斩下,落在那个人后背上。

苏旷急翻身,把背上尸体掀开,仰面对着那人的脸,那人第二次举刀,苏旷双腿凌空一绞,身躯像条摔在地上的蛇一样弹起来,滴溜溜逆旋着撞进那个人怀中,连人带刀撞倒在地,不等起身,左肘一个肘锥,捣在那人颧骨上——喀喇一声,血花四溅,他的左肘直砸进那个人的面门里去,肘上的皮肉,硬是被那人的牙齿划开,那个人的一颗头颅也惨不忍睹,眼球脑浆,红红白白,流了一地。

他拔出左肘,抬头——第三个人本来也已经到了,但被这样的重手吓得退了两步,一路倒退着小跑,要去捡地上的梅吹针雨。

苏旷哪能容他拿到那玩意儿,蹿身而起,拔腿就追。

苏旷滚才能滚出多远?那人跑两步,梅吹针雨就在手边,他急匆匆弯腰去拾,苏旷凌空跃起,在空中迈了一大步,左脚直踏在他的后颈大椎上,两个人一起摔在雪地中。

他一连三记都是极重的手法,错手之间,三个人已经不再动了。

夜哭郎君垂着手站在一边,一直隔岸观火,看到第三个人也咽了气,才长出口气:“苏爷,这打法未免也太野蛮了。”

苏旷坐在雪地里,抱着肚子上那个婴孩,他知道,自己没有再解决夜哭郎君的本事,而且很奇怪,他也不想解决面前这个人。

他抬头,扬扬下巴:“我替你解决几个分账的,你怎么谢我?”

夜哭郎君捂着鼻子,也坐在他对面,盘膝,刀放在腿上:“苏爷——”

苏旷嗤笑一声:“得了吧,叫得挺恶心的,我该叫你什么呢?夜香郎君?”

夜哭郎君笑着,他的笑脸十分诡异,两只嘴角像是被两根丝线硬吊起来:“好吧,我问你,我杀了你,你心服口服么?”

苏旷低头看看那垂着脑袋的婴孩:“屁话,当然不服。”

夜哭郎君刀背敲敲地面:“那我放你,算救命之恩么?”

苏旷一口回绝:“废话,当然不算。”

夜哭郎君想了想:“这样吧,一口价六万两,咱们银货两讫。”

苏旷哈的一声,真是大笑出来:“做梦吧你,我三辈子也弄不到。”

夜哭郎君嘿嘿地乐:“那你非要我杀了你?”

苏旷也笑笑:“你要不想杀我是你自己的事。”

夜哭郎君腾地站起来,翻脸如翻书:“你这畜生,好不讲理!别给脸不要脸,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

苏旷连头都不抬:“做这种东西,能被你得了手的,都是有点人性的人——你就不嫌恶心?”

夜哭郎君的弯刀扬了起来。

苏旷不耐烦:“你要砍早砍了,何必等现在?”

夜哭郎君的弯刀又放了下去。

苏旷更不耐烦:“你要不砍就放了我,我还有要紧事。”

夜哭郎君的弯刀居然又举了起来。

苏旷腾地也站起来了:“舂米啊还是捣蒜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夜哭郎君很诚实:“我想杀了你,又不想现在杀了你,我想放了你,你嘴里不干不净的,弄得我又很不高兴。我在犹豫,喂,犹豫你不懂吗?姓苏的,你这人真是不通情理,就算我不杀你,就凭你也打不开这个机关,一天一夜——我算你功夫好,三天三夜,你那一对肾也就坏了,那时候还是活活痛死的命。你——”

苏旷抬头,瞪着他:“关你屁事?你才不通情理呢,啰嗦半天,就为了让我求你?你算老几啊?你想杀了我就动手,你想放了我就让我走,这么大个人,什么决定不能自己做,还非要我给你找个台阶下?”

夜哭郎君嘴角一阵抽搐,握刀:“找死!”

他转身,回旋劈出——他的刀锋怪极了,转了半个圈子,平地刮起一阵旋风似的,一刀回旋而出,他那张惨白的脸更白,青色的手更青,刀如鬼泣。

苏旷本来离得就近,右手也没法动弹,索性就睁着眼睛,等着那一刀。

夜哭郎君一刀劈在婴孩的第九节脊椎上,钢爪松开了。

苏旷有些吃惊,揉了揉腰,腰肌上十个血洞,差一点就洞穿内脏。

夜哭郎君的刀法比他想象中好很多,他原本以为,喜欢装神弄鬼的人,真功夫都不怎么样。

夜哭郎君看着他,好像有话要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挥挥手,叫他走。

这下子苏旷反而有点歉疚了,他声音放柔和许多:“喂……我……那个,不说谢谢了啊……你想什么呢?干嘛不杀我?”

夜哭郎君摇摇头:“我做这个机括二十年了,你还是第一个……行了,行了,你滚吧,那都是以前的事,不该记起来的。”

他用正常声音说话的时候,音色醇美又柔和,像一坛酿了又酿的酒。

他俯身,抱起那个婴孩,婴孩半折的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转身向他的货担走,像个耐心的父亲一样哼唱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他的声音又变得尖锐而诡异,更像个鬼,而不像个人。

苏旷忍不住追了两步:“你总抱着这个东西,不嫌恶心?”

夜哭郎君不回头,声音甜蜜又恭敬:“苏爷,放手,我这生意做了三十年了,过路君子不知道杀了多少,您觉着恶心,我觉着挺好。”

苏旷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觉得挺好,为什么不杀我?”

夜哭郎君摇了摇肩膀:“苏爷,一次生意做不成,还有下次,下次,您小心着些。”

苏旷对他忽然来兴趣了:“喂,买卖不成交情在嘛,这次不成就更难了。”

夜哭郎君肩膀都绷紧了:“苏爷,有些生意是不能不做的,你明白吗?”

“等等!”苏旷转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猜测:“什么叫做生意不能不做?你们东家是谁?那四个人是帮着你的还是看着你的?你想要我替你杀了他们是不是?你当时在犹豫什么?想走?”

夜哭郎君嘴角垂下来了:“苏爷,您真多嘴。”

“那就是我猜对了?”苏旷更不肯放他离开了:“我听说你当年做这个东西,是为了几个村子不杀婴,不是为了杀人的。夜哭郎君——”

“您没觉着我恶心,我觉着您恶心了,您怎么话这么多呢?”

“我从小话就多你管我呢!你天天念叨那个天皇皇地皇皇,你不嫌烦哪?”苏旷从夜哭郎君眼睛里看到一丝躲闪,他不想放弃:“我有个好主意,你可以考虑考虑哎,放下这个东西怎么样,你都抱了二十年了。”

“这个东西就是我,我就是这个东西。”夜哭郎君看着他,嘴角又慢慢吊起来,许久,忽然一脚踹在他胸口上:“滚吧,您。”

他这一脚踹得很重,苏旷半天没爬起来。

夜哭郎君整理他的货担,挑起来,提着灯,向前走。

苏旷捂着胸口咳嗽一声,爬起来,拔腿又追,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又抓住夜哭郎君的肩膀,声音也变大了:“那个要杀我的人在山上,是不是?你这生意不做了,你怎么跟他交代?他会拿你怎么样?”

“苏爷,您这人真是让人讨厌!您管我哪!”夜哭郎君从担子里抽出那支剑柄,嫌碍事似的摔在苏旷胸口上,他侧着头,满脸慈爱地盯着那个孩子,咬着牙,一字字说,“苏爷,您要明白?我给您个明白。有时候啊,一笔生意做错了,后头笔笔都是乱的,就比如说吧,我这孩子,它真值一万两银子,您看看他的脸,这不是胶皮、明矾和松香,苏爷,这回您明白了吗?”

苏旷浑身一阵发冷,手也缩了回去——那个孩子有一张栩栩如生的脸,胶皮是没法骗过他的眼睛的。

夜哭郎君看见他缩了手,欢快地笑起来了,把脸凑向他,轻声又甜蜜:“还有呢,我这张脸呢,也不是自己的脸——您看清楚了吗?要仔细看看吗?”

他猛提灯,一张脸就在苏旷眼前——那张脸上没有活人的表情,嘴角吊起来的时候永远像是小丑的嘲笑,只有眼睛,只有眼睛还像是湖水里的石头,亮亮的,闪着悲哀的光。

夜哭郎君像报复一样,把脸颊贴在他的脸颊上,那感觉僵硬而冰冷,像尸体,让人不假思索地想挥手打开。夜哭郎君的声音在他耳边绕着,呢喃般的:“苏爷,您瞧见啦?我这张脸是撕不下来啦,孩子也扔不掉啦,您就省省心吧。不过啊,我提醒您一句,这山上,还有人惦记着您这张脸,您小心点儿……哟,怎么啦苏爷,您抖什么啊,嫌恶心哪?”

苏旷摇摇头,他又一次按住夜哭郎君的肩膀,他的眼里只有愤怒。

“非回去不可吗?”他轻声问。

“非回去不可。”夜哭郎君也轻声答。

“下次见我还是得杀了我?”

“恐怕是的,苏爷。”

“我留你呢?我能留你么?”

“恐怕不行呢,苏爷。”

夜哭郎君微笑着推开他,向前走,刀鞘敲在扁担上,他似乎寂寞很久了,习惯自己给自己找点声响。

苏旷被推得摔坐在雪地里,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爬不起来,也不想爬起来。

夜哭郎君走得很慢,可天太黑了,他几步就没入到阴影里。

阴影里似乎有一只巨兽,一口就能吞下他。

郁天元死的时候,他无能为力。夜哭郎君走的时候,他也无能为力。那只巨兽里藏着谁呢?他是怎么样控制和玩弄这么多人的命运,把那么多人变成疯子和怪物的?

可那个人明明一样是人,不是真的魔鬼。

夜哭郎君继续向前走着,继续哼着:“天皇皇,地皇皇……”

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他为什么还点着一盏灯?他真的死心了么?

苏旷抬头,他的眼在发红,他仰头大叫:“跟我一起杀了他!”

“我家有个夜哭郎……”

“死都不怕你到底怕什么?”

“过路君子念三遍……”

苏旷拍地站起来,咬牙,拔腿就追。

“一觉睡到——”

“睡到你大爷!”苏旷最后一次抓住他的肩膀,用尽全力地疯晃:“跟我一起杀了他!”

“苏爷!”夜哭郎君的眼睛是血红的:“你逼我杀了你是不是?”

“是!”苏旷也狠狠点着头,他的眼睛也是血红的,“够种别等下次了,就这次,来啊!我一条命本来就在你手里,我还你!你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把这玩意儿给我扔了!”

“疯狗。”夜哭郎君拔刀,一刀向他手腕上砍过去。

苏旷咬咬牙,直着脖子,赌了。

刀锋停在他手臂上,殷虹的血顺着刀往下流。

“别逼我!”

“我偏要逼你!”

“疯狗!”

“不许回去!”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你妈!那是哪个王八蛋在跟我说话?”

“苏爷……”

“欠揍!”苏旷一拳砸在夜哭郎君脸上,“我知道这是别人的皮!痛不痛?痛就是你的!”

夜哭郎君捂着脸,大吼:“给我滚!你的宝贝师弟马上是他的人了!你别操我的心!”

“我熊瞎子掰苞米看见谁就是谁!我现在不管什么师弟我就管你!”

“我饶你一命还饶出错来了?是不是!”

“是!”苏旷劈手就夺过那个婴孩,他力道太蛮横,夜哭郎君左臂又骨折,争不过他。

“你敢!给我放手!”夜哭郎君从货郎担子上拔出风灯,摔在他后脑勺上。

“你真没出息。”火油顺着头发往下流,火苗顺着脚踝像上烧,苏旷浑身都在抖,他不肯放手,可夜哭郎君居然也没上来抢,他盯着夜哭郎君:“你真没出息,不就是一张脸吗?我这张脸比你帅吧?嗯?我今天就做个样子给你看看,我让你看看没手的人能活,没脸的人就也能活!”

“把火灭了!”夜哭郎君抽打他身上的火苗:“疯狗!有话慢慢说!”

苏旷盯着他,眉毛都不抬一下:“说你不回去。”

夜哭郎君跌坐在地上,忽然张着嘴巴,呵呵笑起来:“把火灭了,疯狗。”

苏旷还在站着,他看到了希望:“说你不回去。”

夜哭郎君闭上眼睛,用全身的力气吐出那三个字:“我……不回去。”

苏旷一头扑在雪地上开始打滚儿,他今天实在滚得太多了,不知转了多少圈,头也晕脑也涨,四肢张开,平摊在地上,对着漆黑的天穹张着嘴喘着粗气。

他很开心,很开心,他从那只野兽的嘴里抢回了一个人来。

他望着夜空哈哈地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要做什么,把我引来这里,是有代价的。

夜哭郎君慢慢走到他身边,踢踢他的腰伤:“撒泼打滚的疯狗。”

苏旷滚了一圈,他累了。

夜哭郎君又踢踢他:“起来疯狗,你师弟有麻烦。”

苏旷看着他,伸出一只手,他笑得很无赖。

他不仅抢回了一个人,还抢回了一个朋友。

夜哭郎君无可奈何,把他拉了起来。

苏旷的长裤烧得一片一条的,腰间的血洞还在流血,夜哭郎君扶着左臂,鼻子瘪下去一层。

他也不知道苏旷老是笑什么,可苏旷笑啊笑的,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呢疯狗?”

“说正经的,我快要饿死了。”苏旷下巴向货郎担子指了指,“你有没有吃的和伤药?”

夜哭郎君慢慢点点头:“有。”

十二.无刺之猬

风雪原的身体里有一股突如其来的风暴,这力量让他自由。

他在狂奔,跃过沟壑,跃过树梢,跃过昔日束缚生命的躯体,这感觉就像是在飞。

他甚至不愿意停下来,生怕停下来之后,这股力量就消失了。

让一个学武的人忽然得到一股强而有力的内劲是残忍的事情,就好像让一个穷疯了的人保管一大笔别人的钱——还有什么比触摸了一下梦想又跌回原地更绝望的呢?

如果我能永远拥有这股内力就好了——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想,然后被自己的想法吓得狠狠一哆嗦。

就在这个时候,他追逐的猎物停下来了,转身,举起一只手掌,挡在他的剑锋前,客客气气地开口:“风少侠,有人要见你。”

士别三日,整个杀手界忽然变得有礼貌了,这让人有点难以适应。

风雪原转身看了看,身后是茫茫一片黑暗,他离师兄已经很远了,远得足以失去一切感应。

但这没关系,他前所未有地信任手里的剑,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

风雪原打量四周——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干涸了的溪沟,厚厚的雪层下是湿漉漉的树叶,不远处有粗如儿臂的火把燃烧着,举着火把的人向他走了过来,夜枭呱呱鸣叫,振翅惊飞。

那个人走近了,淡紫色的大氅上,是一张小小的、精致的、长满了酒刺的面孔,明灭摇曳的火光下,一双明亮到近乎璀璨的眼睛在怔怔地望着他。

是束星儿,她每一步走过来,脚下的积雪和树叶都会发出“唧——咔”的声响,心跳似的。

引路的黑衣人离开了,他很有分寸,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风雪原脑子里轰轰地想,我也应该离开的,师兄还在等我,他会担心我,但想法只是想法而已,他站着,念想里的自己在转身,腿和脚却一动不动,仿佛铸在地面。他试图强迫自己离开,却向着束星儿走了过去。

那种让他走过去的力量比他刚刚获得的内力更强大,也更古老,几乎不可抗拒。

于是刀和剑消失了,血腥气和杀戮消失了,黑夜和白天的间隔也消失了,只有两双眼睛在互相对望着。

火炬干烈的热气和雪地冰冷的潮湿奇异地混合在一起,让人升腾起一种想要亲密的欲望。

“星儿……”风雪原的声音变得自己都嫌肉麻温柔,“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啊。”束星儿的声音轻而美好,“难得法海没有盯着你。”

“法海在大战群魔。”风雪原回应着这个玩笑,他离束星儿已经很近了,近得一伸手就碰得到,“群魔和你没关系吧,星儿?”

“法海自己也在杀人,为什么偏说别人是群魔呢?”束星儿举着火把,“这座山上,每年都有人拿着刀来来去去的,你砍我,我砍你,每个人似乎都有道理,谁的道理才是对的呢?”

“星儿,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如果师兄在和别人动手,我应该在他身边的。”风雪原这样说着,把“师兄”两个字咬得很重,他有种奇异的背叛感。

“好啦,你师兄不会有事的,他那么厉害的人。”束星儿笑了笑,把火把插到一旁的土壁上,“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可你要答应我,在我说完之前,不许打断。”

风雪原点了点头。

“你保证?”

“我保证不打断,可我不保证——”

“听完之后,你做什么决定是你自己的事情。”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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