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开门见山啦,我是来给你送药的,你的药不能停,停了就会前功尽弃。”风雪原差点惊叫出来,束星儿伸出一只食指,虚掩在他嘴前,“你答应我不打断的——是,你是中了毒,可你中的毒和你师兄说的、你想的不是一回事。那不是真正的毒,那只是一种药,催发你内劲的药。如果你愿意继续吃下去,你会变成天下无敌。”
风雪原深深地吸了口气,寒冷的空气让胸膛都变得冰冷,他在听,他不信。
“元宵节那天,我在白马酒家。抱歉啊,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可我怕告诉你之后,你不再相信我。我要怎么说呢……那天,你把很多事都搞砸了,阿舅本来是要杀了你的,我看见他在你这里插进去一根梅吹针,喏,就是这里。”束星儿的食指沿着风雪原的脸颊向左游走,划过他的耳垂和脖颈,停在他的左肩和左颈之间,“我在看着你,我不想你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揭下你的面具看一眼,于是我就走过去了,揭开你的面具,哈,你知道吗?你长得和我想象中一个样子,就好像、好像以前我见过你很多很多次一样,你闭着眼睛,咬着牙,一直抖一直抖,我摸了摸你的脸,可你忽然就笑了一下,很可爱的……我回头,央阿舅救你,可阿舅说梅吹针是有毒的,就算救醒了你,你也会变成一个废人。我就接着求他,接着求他,接着求他……他没办法,只好也蹲下来看你,他说你的天赋特别好,好到让他吃惊。他问我肯不肯冒险,用冰魄加上胆燃,试着激发你身体里的阴墟,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那是一种药,会让你变成天下第一的药,可我要考虑清楚,如果你变强了,但不是我们的人,就会很危险。我想了好久,你到快死了还死死握着你的剑,你一定是很喜欢练剑的人,我不知道如果你没有了武功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就跟阿舅说我们试试。你醒过来之后,我就天天在白马酒家弹琴,我想着你快看我一眼,看我一眼……你终于跳起来了,扯掉我的面纱,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真的很开心。我带你回来,是因为我怕在白马酒家告诉你这些,你当场就要和阿舅翻脸,再也不肯同我说话了,我想回来之后再告诉你好了,那时候我们也熟一点,你会更信我一点。我一路上都在想,找个什么时候好好跟讲你这件事,可是一路上都没有机会,你的师兄跟得太快了,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他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风雪原摇了摇头:“星儿,我师兄他——”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他是好人,你说了好多好多遍了。可你也说了,他的路不适合你,你要走你自己的路。你觉得我在说他的坏话吗?那就说一次好了,他太自以为是了,一看见风吹草动,就以为是有什么阴谋冲着他去的,可我们根本不想要他,我们要的是你啊。你真的非要和他在一起吗?你不是一直在摆脱他的控制吗?他千里迢迢追过来,把自己累得半死,又把你打个半死,凭什么呢?就凭他拳头硬?还是凭你叫他一声师兄?”
“星儿!”
“他根本就不知道‘毒’是什么,就慌里慌张要替你解毒。他用的什么药?内力吧?冰魄和胆燃混在一起是没有药可解的——可那没有用啊,他不可能把所有的内力都传给你,即使都传给你,也是不够的。你留在他身边,只可能两个人一起死掉,你想这样吗?”
“我当然不想!可你阿舅为什么要给我下毒?我做错了什么他非要杀了我?”
“你把白马酒家的生意搞砸了啊!”束星儿的声音也提高了,她焦急地捕捉着风雪原眼神里的闪烁,急急辩解着:“我亲生母亲过世之后,白马酒家就是我娘在打理,她和我爹都不是会做生意的人,也不喜欢什么‘武林稷下’、‘江湖楚山’这种高帽子,我们总是要赚钱的,要生活的,山上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大家都要吃饭的,所以阿舅在那里做生意啊,阿舅是在京城里做大买卖的人,他知道怎么做生意啊——那些人整天打打杀杀的,个个都愿意花很多钱买秘籍,可你忽然闯进去了,把人家的身份揭穿了,这叫人家以后怎么在江湖上走?这是坏规矩的事啊。我非要救你不可,阿舅只能把那几个见过你的人杀了——你别这样看着我,不这样做你已经死了!这不重要,不重要对不对?重要的是接下来要怎么办,我想伤害你就不会来见你了——你听我的,你得继续吃这个药,只要半个月就可以了,半个月,你会变成真正的绝世高手,你不会输给你师兄的。”
束星儿说得很急也很快,她时不时地跺一下脚,想要增加她的说服力,她的小靴子在雪地上踩着,踩得一地泥泞。
风雪原听明白了,他没有急于反驳或是赞成,他在沉默。
他大约听懂了事情的缘由——韩娥池死后,束天北的继任夫人执掌了白马酒家,交给她的兄弟打理,那里原本是一个交流武道的地方,可是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买卖秘籍的所在,而守默谷里的人们也默许了这一行为——他们守着一座宝山太久了,他们没法再过餐风饮露,用野菜和死鹅肉填饱肚子的生活。
这种交易有错么?在正统的武林中人眼里看来,或许是有错的。用钱去买秘籍,不问来路出处,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举动,不然,客人们也不用都戴着面具。
可是,谁不渴望秘籍呢?秘籍是弱者走向强者的破格之路。
习武者天生渴望变得更强,无人例外,但每个人的境遇都不同,丁桀可以成为天下第一,那是因为他身上有四代玄功的积淀;师兄可以得意洋洋地吹嘘硬桥硬马出道,那是因为他从三岁起就开始学武,而且在神捕营里得到了最实用也是最扎实的训练。可毕竟不是人人如此,太多人从一上路开始就失去了先机——他自己就是渔村山民的儿子,是个没读过几本书的乡下人,十四岁前人生最大的梦想不过是考上秀才,光宗耀祖而已。现在交给他一本上乘的剑谱,他都会有许多生僻的字不认识。
师兄总是念叨着基本功、基本功和基本功,他是个好人,但指给他的那条路太古老又太艰难,可能要苦苦修补很多年的基本功,还是一事无成,像大多数二流小角色一样平凡又寂寞地走完一生。
如今束星儿指给他的是另外一条路,那是一条……捷径。
束星儿在解释,热烈又急迫,生怕他生气,是的,他生气,但同时充满了渴望——束星儿所说的一切,对于一个渴望强大的年轻人来说是无法阻挡的诱惑。她真的知道她在说什么吗?她在说,她有一种药,连服一个月就可能天下无敌。
省掉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奋斗,一举超越每一个刻在梦想里的、闪闪发光的名字。
在那之后,不会再有冷眼和嘲笑,不会再有迷茫和挣扎,不会再有无助和恐惧。
仅仅是这种可能,都会让人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这些是师兄根本给不了他的。
那个埋伏在心里很久的声音又一次跳了出来:和师兄并肩作战当然是好,可是让师兄刮目相看会不会更好?
这欲望快要吃掉他了。
风雪原咽了一口吐沫,他能够感觉到,一个隐秘的天平在渐渐倾斜。
他得做点什么阻止这种想法。
于是他问了出来:“星儿,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可你说的那个药没有那么好吧?不然的话,为什么我总记不清梦里发生的事?”
“仅仅是用药期间而已!”束星儿看到了希望,“就一个月!现在只剩下半个月了!阿舅说这药力很霸道,你的脑子得忘记你学过的,才能接受新的,不然就会很危险。”
风雪原追问:“你阿舅不会平白无故帮我的——他要我做什么?”
“他怎么会要你做什么呢?你是我喜欢的人啊。”束星儿激动起来了,只要可以谈,那么就有了可能性,“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娘对我最好,百依百顺,他们要的,就是我将来和一个能保护我的人在一起。你不喜欢我吗?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风雪原手向后一指:“那这些杀手来做什么?相亲?”
“你误会了,他们只是……暂时拖住你师兄而已。”束星儿握住了他的胳膊,她的手冰凉,小小的,让人很想握一下。
她的眼睛里是无遮无挡的焦虑和期盼:“你觉得我话很多吗?不是这样的。我三岁才学会说话,在那之前,爹娘都以为我是个哑巴。我长大以后,就总是自己玩,爹娘对我很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弄来,可我一个伴都没有,一个都没有!小时候,爹和娘总吵架,吵我的亲生母亲,他们以为我不懂,可我都懂的,我爹吃药是为了她,疯疯癫癫也是为了她,我娘老是吵架是为了她,郁伯伯一个人住还是为了她……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整座山上都是她的影子。我爹喝醉了的时候就会看我的眼睛,一看就很久很久,我知道他又想她了,我恨她,也恨我这双眼睛,可我——我总躲在门后面,堵着耳朵看着他们,我想不要再吵了!我不想知道亲生母亲的事儿,也不想看见她,可我今天还是看见她了,在郁伯伯的床底下!原来她长那个样子,她长那个样子……”
风雪原心疼了,一把握住束星儿的手:“星儿!我们走之后……你进那个小屋了?”
束星儿泪满眼。
风雪原满心愧疚:“星儿你吓坏了是不是?你别怕,是我不好,我当时不该走的,可我当时不知道床底下有尸体——如果我知道,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
她的手冰冷,而且盈盈一握;她的肩膀纤细,而且在发抖。
“跟我走好不好?”束星儿靠近了,风雪原轻轻抱住了她,他听得见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声音颤抖,“跟我走,像你答应过我的一样,让你师兄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好不好?”
“星儿……”风雪原在她耳边,呢喃,“星儿,我当然想和你在一起,真的。可我不能跟你走,一切都没弄清楚,我不能让师兄一个人在这儿——”
束星儿抬头:“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风雪原双手拢着她前额的乱发:“我知道……我知道……我信你星儿,我信你的。可是,对不起,我不信你娘和你舅舅会把一切都告诉你,这事不对,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又是你师兄说的是不是?”
“是。”
“你没有自己的脑子吗?”
“我有啊,我就是自己想过了,才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那你宁可不吃药等死吗?”
“我……我……”风雪原很艰难地咽了口吐沫,扭过头,开口:“你不知道我多想变成绝世高手,你不知道……但你说的那个法子不成,真不成,那法子……没出息啊。你想想看,将来我天下无敌了又怎么样呢?别人都会笑我,说我是嗑药嗑出来的——”
“别人的看法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也这么想。星儿,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我是个胆小鬼。我在梦里是尝过那种感觉的,那感觉很好,真的很好,但太空了,空得发虚,我怕啊,我不知道那些力量从哪儿来,我就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走,我、我……对不起,我还是……还是想和师兄一样——每次我见他走完拳都很开心,很得意,我也想开开心心的,我也想很得意,我不想很多年之后,一回忆起来就是一片空白,那个时候,我想啊想,想起来了,我会记得我是为什么这那条路的——因为我不敢回头去练基本功,因为我怕,到那时候我就会怕一辈子,记恨自己一辈子。”
束星儿贴在他的怀里问:“你是告诉我你的选择了吗?”
风雪原只是抱着她,轻轻的,没说话。
束星儿也不抬头,头倚在他肩膀上:“可你如果不吃药,可能就没有很多年之后,也没有一辈子了。”
风雪原想了想:“星儿你能把药给我吗?我想带给师兄看看,或许他有办法。”
束星儿恼怒起来:“你还是要听他的?”
“不是听他的,他比我年长,比我见多识广,我问问他的意见总没错。”
“那你为什么偏就不听我的?”
“因为——”
“说啊!”
“因为星儿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风雪原低下头,稍稍有些严厉:“被人控制的是你不是我!你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我做过杀手,我看得出来这些杀手都是什么货色!你阿舅做什么生意才需要养这么一大群杀手?他给我药吃,就是为了让我们开开心心生活在一起?这可能吗?你都不过脑子的吗?”
“可那些和我们无关啊。”
“怎么可能无关呢?”风雪原的声音也激动起来了:“星儿,我很担心你……我也不想你一个人,这样好不好,你跟我走?你跟我走,我们还是在一起的。”
“跟你走?你要我离开我爹我娘,和你师兄在一块儿?”
“可当时你也说了,你想离开你爹的啊。”
“不可能的!这是我家!”
“你要嫁人总要离开家的!”
“好啊,要离开就一起离开,我离开我爹娘,你离开你师兄,这总公平了吧?”
“这怎么会公平呢?现在是你娘派人去杀我师兄你到底懂不懂?”
“说来说去,你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是!我会离开他,但不是这个时候!”
“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是吗?”
他们紧紧拥抱着,却在争吵。
他们彼此感到绝望,却更紧地拥抱着。
他们不想分开,但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束星儿抬起脸,一脸都是泪水:“是吗?”
风雪原抬手抹去她的眼泪:“是……暂时是。”
他狠了狠心,要推开怀里的人。
怀里的人更紧地抱住了他,那满怀满抱的感觉让人觉得温暖充实,会想起一生一世这种话。
束星儿脊背微微地弓着,像只小猫在撒娇:“我不想让你走,你走了就会死,你走了一定会死……那就是一辈子了。”
“不会是一辈子的。我保证……”
“你什么都保证不了。”
“那也不成,星儿,这是我一辈子第一场战斗,我不能还没打就放下剑,那样的话,即使我们在一起,我也不会开心的。”
“你决定了?”
“嗯。”
“好吧。”束星儿从他的胳膊里抽出手,擦了擦眼泪,又抱住他的脖子,很轻声地说,“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
“星儿我得走了,以后再听你说小时候的故事——”
“没有以后了,听我说完好不好?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这里有个刺猬窝,有一年夏天,刺猬妈妈生了一窝小刺猬,可好看了,特别可爱,像小绒绒球,我就经常带吃的给它们。可是忽然有一天,母刺猬被狐狸吃掉了,我就还带着吃的来,可小刺猬也一天一天的少下去,一直到还剩最后一只,我就把它抱回家了。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一个伴都没有,我可喜欢它了,可它……它的刺变硬了。”束星儿摸着风雪原的左颈,“你猜我是怎么做的?”
风雪原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伸手要推开束星儿,忽然觉得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那种熟悉的感觉像噩梦一样回来了,他记起来了,在白马酒家,他也是这样倒下去的,同样是全身发麻,连手指头都不能动弹。
束星儿扶着他的脖子和腰,慢慢把他放倒,免得他跌伤。
风雪原睁大了眼睛,他没法摇头,可眼神里全是惊讶与愤怒。
束星儿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小的药瓶,打开,倒了一粒药丸在手上,递到他嘴边:“我去问我娘,问她有什么办法能让小刺猬和我永远在一起,又不会扎到我,我娘就给了我一种药,小刺猬吃下去之后,刺就掉光了,像个小肉球,可好玩了……它陪了我好多年,它很开心的,真的,可它后来还是死掉了,刺猬活得太短了,我想,找个活得和我一样长的伴就好了。”
她的脸上混合一种冰清玉洁的天真和孩子的残忍。
风雪原想要闭紧嘴巴,可牙关还是被温柔地撬开了。
“它不会怪我的对不对?如果没有我,它就被狐狸吃了。”束星儿把那粒药丸递进他嘴里,合上他的下巴,脸颊贴在他胸口,抚摸着他的嘴唇,声音轻如梦呓,“别生我的气,我不能让你走,你走了就会死了,我会难过一辈子的。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会好好对你,我发誓。”
药丸入口即化,风雪原失去了吞咽的能力,束星儿稍稍抬起他的脖子,药水和津液一起,顺着咽喉流了下去。
他依旧睁着眼睛,忽然,泪水流了出来,顺着眼角流进了鬓角。
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啊……”
束星儿缓缓站起来,凝视着地上那张面孔,那张面孔和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模一样,干净,俊俏,倔强。
“星主儿。”黑衣人从暗地里走了出来,躬身:“星主儿聊了好久,可以走了吗?”
束星儿点了点头,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黑衣人伸指于唇,长啸一声。
沟外,六七个同样身着黑衣的人跳了进来,去搬挪风雪原的身体。
“小心,别弄痛他。”束星儿目光不离风雪原。
“是!”
那些人抬着风雪原离开,只留下玄同剑在地。
黑衣人从怀里摸出一封书简,压在玄同剑下。
他拔起火把,照着束星儿前路:“星主儿请,小心路滑。”
束星儿跟着他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信与书简,信口问:“这是留给谁的?写了些什么?”
黑衣人引着路,语气恭敬又客气:“夫人交代过,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星主儿就不必烦神了。”
束星儿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点了点头。
她的小刺猬已经到手,前方是伸手可及的天长地久,她对这乱糟糟的世界已别无所求。
十三.不周之怒
妾慕苏君亦久矣。向闻苏君怀不酒之狂,奋不周之怒,作不仇之斩,只手侠行天下,守默谷中,一冢耿耿百年,破立两难,开阖失据,妾每思之,其忧难寐,常有发冢之心,光大武道之志,奈何放眼所及碌碌庸庸,唯待英雄千里而来,剑冢重开之日,令弟平安之时,闺阁之谋不足为哂,以君之落落襟怀,必不至负昆仲高谊也。再拜。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一纸素笺上,短简在雪地里搁得久了,墨迹略略有些氤氲。
这封信措辞委婉,字迹秀丽,仿佛真的出自某个大家闺秀的手笔,可开出来的条件却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苏旷看完信就随手递给身后的夜哭郎君,返身去查看身边雪地上的脚印和树干上的擦痕,夜哭郎君捏着信纸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默默出神。
苏旷很快就转回来了,他一无所获,周围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只有些凌乱的、匆匆忙忙的脚印,带走风雪原的并不是高手,他们使用了其他的办法。
夜哭郎君一直蹲在地上,连头也没有抬过一下,似乎算准了苏旷什么都发现不了——阳光下的夜哭郎君显得有些苍白甚至有些局促,像是暗夜里的鬼魂刚刚凝聚起血肉之躯一样,他有一头微微卷曲的褐金色头发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长长的、狮子一样的睫毛因为恐惧而抖动个不停。
他是那种被毁灭过一次的人,他的身上还有地狱的印记。
而信上没有落款的那个人,显然就是他恐惧的根源。
“要说清这件事,就要从银沙教讲起。”夜哭郎君盯着信纸,有些突兀地冒出一句来。他的那张脸上没有“脸色”,但看得出在微微发抖,他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做个切割。他抬头看了眼苏旷:“我知道,你和银沙教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关系。”
“我?”苏旷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他和银沙教再没有什么瓜葛了,只是昆仑山上萍水相逢而已。
但一切过往都将卷土重来。
整个中原武林对银沙教并不熟悉,广为人知的也仅仅是霍瀛洲一个人而已。在很久很久之前,银沙教还不叫银沙教,它是南海一带流传了一千多年的神秘宗教,教众信仰的是近海的陆地,认为那是生命、死亡和繁衍的源泉。教中核心是七个女人,七个女人互称姊妹,她们被称之为地母,其中有一个是银沙教的教母,但除了地母之外,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教母是哪一个。
在银沙教流传的前七百年里,几乎没有文字上的记载,所以也很难判定这种信仰的起源。在诸多口耳相传里,最可靠的一种说法是——银沙教起源于某个南海的岛屿上,在一场大风暴里,出海打渔的强壮男人们都死了,部落中的女人们必须得联合起来,求得繁衍与生存。她们使用一切手段,从附近的商船和岛屿上掳来年轻、强壮而优秀的男人,用以补给人口,繁衍生息,后来,这项传统被保留了下来。
这种神秘的宗教在南海诸岛上沉默地流传着,直到两百年前,适逢乱世,一群从中原避难逃奔的武人误打误撞到了她们的岛上,于是一拍即合,银沙教应运而生。那些武人们带去了武功,中原的文化和中原的种种美丽传说,银沙教的原住民们给他们船只,食物和新的家园。在这种奇异的混合之下,银沙教开始飞速地扩张,地母们挑选的男人,也从酋长变成了教主。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银沙教中陆陆续续有人北上,但中原武林出于传统的傲慢,在两百年里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们。
这个教派有一系列古老又严格的仪式,他们崇拜死亡、风暴和虚无的力量。地母们是执掌炼狱者,她们的使命就是拣选和试炼,在废立教主的时候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一旦教主即位,她们就好像隐身了一样,不再干涉任何教务。
直到霍瀛洲的出现打破了一切的平衡。霍瀛洲是银沙教有史以来最具天赋的少年,他在九岁的时候,就得到了七位地母的一致首肯和祝福,视之为下一任教主的最佳人选。但是,霍瀛洲也是银沙教有史以来第一个坚持不肯做教主的少年,他桀骜不驯而且张扬自信,对南海的岛屿和银沙教的权力不屑一顾,一心想要北上,闯荡中原武林——那是他心目中真正的江湖。
几乎有一本书厚的教规中没有写明这种情形应该如何处理。七位地母被激怒了,她们下令放逐了霍瀛洲,用尽一切手段试图使他屈服,但霍瀛洲的固执是难以想象的,他一个人在荒岛上温和地僵持了十年,吹着口哨与海鸥为伴,武功和眼界与日俱增,直到老教主死去,教主之位空悬。
于是七位地母开始了史无前例的争吵,甚至差一点造成了银沙教的内讧。其中三位要求处死霍瀛洲,三位要求继续等待,而其中真正的教母一直沉默着,在一个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她把教母的位置传给了一个七岁的、双腿有残疾的小女孩,然后披散着头发,白衣赤足走进了大海。
她无法完成她的使命,于是选择了不再活下去。
她也有一种预感,属于她的那个旧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她的六个姊妹和她做了一样的决定,她们在得知消息之后,恸哭着披发掩面,赴海而亡。
她们决定把最棘手的问题交给下一代。
新教母的手腕比所有前任都更强硬。她上任的第一天就下令释放霍瀛洲,并且和他在大海的暴风之中立下血誓——以一年为限,霍瀛洲尽可以去闯荡他心心念念的中原武林,但要带着她一起,尽力满足她提出来的一切要求。如果一年之后霍瀛洲还能够坚持,那么从此他和银沙教再无瓜葛,如果不能,那他就必须回家,继承他应该继承的使命。
霍瀛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渴望了断胜于一切,又迷信着自己的坚不可摧。
但十一个月之后,霍瀛洲在白马酒家之外的郊林里点头认输。新任教母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完成了她的前任十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那个可爱的、总是笑眯眯的小女孩没有过多地谈论这件事,她恪守教条,功成身退,不干涉一应教务,只认真拣选了六个和自己同龄的女孩子,作为姊妹。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那十一个月发生了什么,大多数人知道的只是——霍瀛洲从此使用另一种方式涉足中原,他从一个默默仰望的倾慕者变成了一个一步登天的征服者,银沙教也从此变成了魔教。直到万里奔流汪振衣拔剑而出,把一段暗夜血洗的传说终结在一场沉默的决斗里。
从此之后,银沙教进入了漫长的内讧与分裂,以柳衔杯为首的中原派和以地母为首的原教派争执不休。再没有足以比肩霍瀛洲的人物站出来统领大局,而地母们几乎不会武功,不得不使用新的手段以扩张自己的实力。
她们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新的组织,叫做——夫人。
七姊妹选择了七个或有实力、或有财势的男人,成功地缔结了婚姻。她们彼此呼应,暗地联系,互通有无,像寄生的藤蔓一样,渐渐吸收了丈夫所执掌的一方天地,凝聚了几乎可以称为可怕的财力与人力。她们像所有的“夫人”一样,没有也不需要真实的名字,很少也不曾进入大众的视野,如果她们决定亮出真身,那就是宿主已经吸干榨尽,再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
这个组织在以可怕的速度膨胀着,如果没有意外,她们本来会一直这样扩张下去。但一年前,意外发生了——柳衔杯铤而走险,率众上了昆仑山,并且死在了冰湖里。换而言之,银沙教中足以和她们抗衡的一派势力消失了,虽然柳衔杯还有诸多旧属,但他们不足以成气候。
如果地母们——也就是夫人们想要有所作为,那么,时机已经足够成熟。
她们最需要的是一个教主,她们强大的资源需要有用武之地。
苏旷完全听懂了,又好像完全没听懂,他听到这里,不解地问:“这……这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关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夜哭郎君竖起三个手指,“第一,你冒充过两天教主,有这回事么?”
倒是有这回事,但是那不过是柳衔杯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而已。那段往事解释起来太过复杂,苏旷只能点了点头——这两天他听的故事已经太多,实在不想把这里变成守默谷故事大会。
“既然你是柳衔杯选中的人,夫人们当然就会查查你的底,搜罗一些你的档案卷宗——这些年来,夫人们一直想要拥立一个教主,她们建立了一个二十多人的名单,都是功夫很好又才智过人的年轻俊彦,据我所知,你是第一个被列进名单的,也是第一个被划掉的。”
这话听起来是有点伤自尊的。苏旷闷闷地撇了撇嘴。
“名单里的每个备选人都有十九个项类的评定,我曾经看过一眼你的卷宗——你有十四项与霍瀛洲不相上下,本来是极好的人选。但是怎么说呢,你的功夫很好,才华也不差,人还算聪明,但就是……”夜哭郎君犹豫着措辞,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但就是你这儿好像有点问题。”
苏旷对这群夫人们的印象糟透了,就凭这个资料收集能力,他断定她们做不出什么大事业来。
“卷宗里写得明明白白,你有时候会做一些常人不太理解的事儿,动机匪夷所思,后果莫名其妙,很难说清楚是聪明还是蠢。”夜哭郎君很无辜地一摊手:“喂,你看我也没用,这些可不是胡编的,你的卷宗是从神捕营流出来的,没弄错的话,你在那儿待了整整十年。”
苏旷对神捕营的美好回忆立刻也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那鬼地方活多钱少风险大不说,连一点起码的安全意识也没有。
“排除掉你之后——喂!你瞎琢磨什么呢?还要不要救你师弟了?”夜哭郎君实在是受不了苏旷若无其事地咬牙切齿了,敲了敲他的膝盖,竖起第二个手指,“排除掉你之后,她们觉得令师弟是个不错的人选。令师弟年轻,天赋好,是个可造之材——”
“是么?那最好不过。”苏旷哼一声,心里头一个醋坛子滴溜溜乱转,心说那我千里迢迢跑来费什么劲?感情人家早就互相看对眼了,这臭小子究竟是哪里来的狗屎运?怎么从一出道起就处处有人上门宠着他?但要真是如此,似乎也不是坏事,别管银沙教现在什么局面,总是南疆第一大教,教中高手云集,如果真愿意悉心教导,师弟在那边总是比跟着自己好些。
夜哭郎君一直在旁观他脸色,见苏旷开始有些惊奇,继而有些不忿,过了片刻转为欣慰。夜哭郎君看得轻叹一声:“你这人真是奇怪,逃出性命来恐怕还不到一个时辰,伤疤都没好,就忘了痛么?地母们看中了令弟是事实,可是未必就不杀你。”
苏旷一个激灵:“杀我做什么?我和她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
夜哭郎君给了他一点提示:“都没仇么?恐怕未必。我刚刚可是告诉你了,地母一共有七位夫人,其中有一位,好像是你的老熟人。”
苏旷立刻就听懂了:“借刀堂沙夫人?”
“总算是孺子可教。”夜哭郎君点了点头,“借刀堂中,有尊师的旧部,沙夫人双杀你们师徒未果,反而折了沙梦州,你们这笔梁子算是扎扎实实结下来了。银沙教本部之中,不知为什么也有你的旧友,四处嚷嚷着什么尊……未来夫人是霍瀛洲霍教主的义女,颇得真传。你应该也知道,银沙教里,不知多少人对霍瀛洲奉若神明,他若有传人,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七位地母手段再高,不懂武功究竟是难以服众,你们两个人要是趁机煽风点火,难保教中柳衔杯余部不动什么心思。这样一来二去,七位地母决心非杀你不可,又暂时不愿意惊动借刀堂与银沙教本部,所以你一动身,我也就接到传书、快马加鞭地赶过来了——说实在的,我一路上都在研究你的卷宗,我本以为不会失手。”
苏旷笑笑:“夜哭兄说什么话,你何曾失手。”
夜哭郎君摆摆手:“现在是对盘口的时候,不是攀交情的时候——你想想看,这封信是我去找你之前就写好了的,也就是说,夫人必定做好了我杀不了你的打算,她对你了如指掌,你对她一无所知,彼暗我明,敌众我寡,你恐怕是没有胜算。”
“我没有胜算,难道你就有了?”苏旷望着夜哭郎君问,“既然你知道我们联手也杀不了她,何必跟我走?你不像是个会白白送死的人。”
“因为你想杀她,不过是一时激愤之语,我想杀她,却足足等了十二年。”夜哭郎君指了指自己的脸,“说起来恐怕你不信,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被称为西域第一美男子,一直到今天,那张脸还会画在许多瓷器和挂毯上,还会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会半夜偷偷爬起来,在门口挂一条雪白的手帕,那是邀我进去的信号。”
苏旷愣住了,他很难想象,有人可以经历这样惨烈的痛苦。他试着劝阻:“夜哭兄,你的私事不必告诉我。”
“夫人们只要下手,必定是从私事开刀。我想过了,我们两个人未必都能走出守默谷去,一旦动起手来,恐怕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我的所知会向你全盘托出,你的所闻最好也对我剖腹相见,如果你死在这座谷里,我替你照顾你师弟,如果我死在这座谷里,你替我找到那个贱人。”
“哪个贱人?”
“教母。”
“你见过她?”
“是……我可能是唯一见过她真容的男人。”
夜哭郎君想了想,继续说了下去:“我少年时自命风流,不知进过多少姑娘的帐篷。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我妻子,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我十九,她十八,她喜欢看我的脸,我喜欢看她跳舞,有一天喝得晕乎乎的,我们就在一起睡了,睡醒之后我抱着她,忽然就想,就是她了。我要她嫁我,她说好,但只有一条,以后不许再沾别的女人,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之后的三年里,我确实也没沾过别的女人,我想有她就可以了,她是那样的好。后来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高兴极了……但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猜得到,几个月之后,我又喝醉了,看见别的帐篷前挂着白手帕,里面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在裹着条毯子冲我笑,我没忍住,就进去了。”
他语气很平静,很奇怪的是既没有自得也没有自责,像是在说别人的往事。
“那个女人是个妖精,她掀开毯子,我吃了一惊,她只有小孩子一样又干又瘦的两条腿,却有一个真正女人的胸膛和腰……我,我不知道和多少女人睡过,可不知怎么了,只有她让我发疯,她是个妖精,真的。我想走,可怎么也走不了,我想再住一天吧,于是一天,又一天,又一天……我每天每夜和她在一起,我妻子来找过我,我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被人抓住了,动弹不得,有铃铛一直在我耳边响,我的妻子举着刀走进来,怀里抱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她用疯子的声音告诉我,那个孩子是我的女儿,她已经死了,现在她要来为我们的女儿报仇了,然后她就举着尖刀,一刀一刀剥下我的脸,然后……举刀自杀在我面前。那个铃铛一直响,一直响,那个妖精就趴在我耳朵边,告诉我,把这一切都忘了,忘记我有过家,有过妻子和孩子,我之后要做的,就是杀人。”
“这不是噩梦。”
“当然不是。”
“那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我从来就没有做过梦。”夜哭郎君指了指额头,“我的脑子和别人一直有点不一样,所有的催眠术对我都没有效果。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任何事情,就是因为这个,才总是喝到烂醉如泥。在那之后,我就是你看到的样子了,我一直想要再见那个妖精一面,可是整整十二年,她再没有出现过。一直到……遇见你,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想要亲手杀了你,那个妖精想亲手杀掉的人并不多。”
苏旷坐直了,这样的殊荣他实在担待不起:“这又是为什么?”
“我说了,你是这儿有点毛病的人。”夜哭郎君再度指了指太阳穴,“霍瀛洲也是这儿有点毛病的人——你该记得我说过,她们选教主有十九个项类,每一项都是比照着霍瀛洲设计的,我一直在想,一定还有第二十项,那一项,就藏在教母的心里。”
夜哭郎君的故事说完了,他讲得有些仓促,看起来也有些疲倦,他像托孤一样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也将那道缓缓逼近的黑幕揭开在两个人的面前。
本来已经中断的线索再度连接起来,蛇一样,扭曲在一起,似乎每件事互相之间都有关联,又似乎一切都是随意发生的。
这些支离破碎的往事之间还缺了一条线,一条真正的、明确的,能把所有人、所有事串在一起的线——当年,霍瀛洲和教母到守默谷里来是要寻找什么?教母是谁,她是束夫人、还是沙夫人,或者其他什么夫人么?她当年是怎么远渡重洋、成为银沙教的教母的?束夫人到守默谷里来又是要寻找什么?她又为什么要留下这封信,要重开剑冢?重开剑冢很难吗?她自己为什么不开?如果仅仅是为了杀人,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周章?这座沉默了七十年的山谷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一切的线索都在指向山巅,指向那个剑菩提当年一屁股坐下的闭关所在,只要抓住一条线的线头,好像就能把这一切都拎出来。
他们其实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坐在这里,打破头也想不出来。我们上山吧,把那个鬼地方弄开,看看当年那位老前辈到底留下了什么。”苏旷扬了扬信纸,“希望这位束夫人——说话是算话的。”
十四.空穴来风
天竺的一派修行者认为,每个自认修行者的成年男子都应该有两三年的守默期,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独自面对自己的内心。
很多人也都是这么做的,方式五花八门。
有的人会选在山清水秀,四季果蔬不断的地方,养养花,种种树,曲水流觞,颐养天年。
有的人只是打包名利,藏起热望,换个地方,等着终南捷径直通云霄的那一天。
有的人并不会特意避世,躲进书斋里,闭门谢客,与天地精神独往来。
有的人甚至不会让别人看出来,行动如常,只是永永远远地关上了心底的一扇门。
有的人疗伤,有的人避乱,有的人求生,有的人等死,有的人守孝,有的人私奔,有的人悟道,有的人修仙。
但无论是哪种闭关,都是一些人选择了从一个世界消失,进入了一个更沉默的世界。
当他们出来的时候,那个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将是他们永恒的秘密。
这是苏旷第一次贸然闯入闭关者的世界——虽然已经是七十年前的闭关者了,他依然觉得有点唐突。
这个世界看起来很狰狞:云雾黏稠在半山腰,长河迟缓在峡谷间,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春天贱飕飕地放了冬天的鸽子。惨白的荒原包裹着群山,披着冰雪的双峰像一对鬼爪,凌空抓举起一丛如龙巨石——这里的好像一切正在被一种巨大的吞噬力吸进地狱里。只有那道长石,是作势欲飞,想要冲破天幕似的。
剑菩提是个奇人,他选择的闭关之所,就在那座长石之中的石穴里,天生地造的活棺材。
长石和山峰相交的冻土上,埋着一座凹凸嶙峋的石门,石门左右各自嵌着一条长蛇的蛇骨和一只虎髑髅,因为年月太久,骨骸风蚀剥落了大半,只在石壁上留下了峥嵘厉影。
这是不周之戒,江湖最古老的止步令之一,言明此间主人占山为王,此地已是龙虎风云之所,不归王法管,不服天条束,道上朋友至此三思而后行的意思。
石门是从里面倒扣下来的,属于封墓石、千斤坠一类的机关。
有夜哭郎君在,苏旷乐得袖手旁观。
机关术的进步速度比武技的进步速度快得多,七十年前的机关已经挡不住如今的大多数机括师了。甚至每个人都有自己钟爱的、独特的手段,夜哭郎君热衷的方法是滑轮。
——他不太喜欢过于暴力的手段,享受的是剥螃蟹一样剥开石头的过程。
他的货担打开了,里面有钉凿,大小滑轮,钢丝和整瓶的桐油,甚至还有巴掌大的子午仪,带着墨线的尺规,和中原极其少见的三角板与弧板。
夜哭郎君的手指跳动着,从货担里抽出一件件闪亮的工具,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每个人在全心投入自己热爱的事业时,都会有这样一种天赐的报酬。
苏旷是很好的伙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站出来,什么时候该打下手。
夜哭郎君测算完毕,在石门上钉入十几枝钢钉,固定上钢丝,然后在石门上方安装他的滑轮。
冰碴和石粉簌簌落下,石门前浅白一层。
夜哭郎君神色忧伤,自吹自擂:
“我徒手打孔的本领,是不是天下第一?”
“是……”苏旷并不那么确定,乐于在这个领域竞争的人并不多,而且都很低调,很少攀比。
“我也这样认为。我拉钢丝的本领,是不是天下第一?”
“是……”战斗前士气最重要了,苏旷决定夜哭郎君问什么他都回答是。
“那么我是不是天下第一的机括师?”
“这个……”当今天下,公认第一的机括师是沈南枝,沽义山庄主人名震天下,不是靠徒手打孔和拉钢丝挣来的。
“你这种人啊,犹豫的意思就是‘不是’了。”
“是。”
“你见过沈南枝的手段,是不是?”
“是。”
“比我如何?”
“这个……”
夜哭郎君背对着他挥手,小钉锤长了眼睛一样扔进担子里。
“她胜过我多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沈姑娘很久之前就没有再和旁人比较过了。”
即使看不见夜哭郎君的眼睛,也能感觉到他周身的光芒暗淡了下去。
“不是天下第一,就那么重要?”
“当然不是。我一直很想在死前见识沽义山庄,也一直很想见见沈南枝,这是我的心愿。”夜哭郎君伸手,苏旷把滑轮丢给他,他依旧满是忧伤,“当年她去找过我一次,大概是有点交手的意思,我没在,我的手下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是做什么的。她带了个大包,一路上买了没用的小玩意儿,包装满了,就装进去一样,扔出去一样,再装进一样,再扔出去一样……扔了一路,最后扔下一本小册子。”
“那是?”
“术数,极西方的术数,在那之前我见所未见。那本册子应该是一套书的最后一卷,只有半本原理,其余都是习题。后来不管我花多少心思四方求购,甚至重金托付了天竺和波斯的商人,也没有弄到手过。”夜哭郎君长长地叹口气,“那本册子让我神魂颠倒了快十年——前面的我学不到,后面的许多题就解不出,解不出还想硬解,越琢磨越深,呵呵,当年我进那些帐篷的时候,随身带着册子和纸笔,跟姑娘睡完了,就抓紧时间拎裤子起来做两道题。”
苏旷原本还不太相信他是什么西域第一美男子,现在信了。
如果他少年时听到这种话,会很想把那个人打死。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沈南枝,直到后来,沽义山庄主人名扬天下,我才恍然大悟,一直想去武夷山看看,看看那套书,也看看她的本事。”夜哭郎君站在高处,伸手:“把那个滑轮递给我,最小的。”
最小的滑轮只有巴掌大,简直像个玩具,双层,精钢,滚轴里嵌着滚珠,轴心不知什么做的,极坚固。
夜哭郎君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向轴承里滴了两滴油,转匀,高高托在掌心,骄傲地炫耀:“这是我做的——沈南枝做得出来么?”
苏旷默默不语,拆下左手,扔了过去。
夜哭郎君接着,翻来覆去地细看,又扑地跳下来,抓过苏旷的断腕研究:“这样坚硬的东西,居然没伤过你的手腕?”
“嗯。”
夜哭郎君左右翻着,挨个晃晃手指,又眯着眼睛往里瞅:“我能拆开看看么?”
“不行。”
“我们进去了,可能就没命了。”夜哭郎君很少求人,“就当你还我的救命之恩。”
“说不行就不行。”苏旷绝不松口。
“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这东西也旧了,该换新的了。”夜哭郎君指给苏旷看,“喏,这里已经破了,这里也快破了。”
这支义手跟了他这么久,风里来雨里去,硬仗无数,也该残缺了。
苏旷伸手讨还:“我知道。但是夜哭兄,这不是一只手的问题。我有个小朋友,之前一直住在这里,我怕换了,它就找不回家了。”
夜哭郎君不给:“我听说你有过一只灵蛊,在你手里羽化了——我查过,金壳线虫是造化钟灵,不生不灭,幼年期才会恋主,一旦羽化便是转生,自此返回南疆,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苏旷本着脸,依旧伸着手——是的,白诏是跟他交代过,他当时告诉小金,去把小鲨接回来,他不确定小金听懂了没有。云小鲨在茫茫大海上,金壳线虫又不喜欢水,它怎么知道去哪儿找呢?它怎么找得到呢?让它走的那一刻,就做好了再不相见的准备。
夜哭郎君不屈不挠地追问:“既然你肯放它走,就该知道它不会回来,既然它回不来,你就让我拆开那只手看看,看看,我也就死心了。小苏啊,你得明白,剑冢里可能有致命的机关,即使没有机关,束夫人可能会派杀手埋伏包抄,即使没有杀手,我们的干粮已经没多少,即使有干粮……”
苏旷放弃了,小金可能不会回来了,小鲨可能也不会回来了,既然放了他们走,就该知道他们可能回不来的,守着一个缥缈的希望,葬送一个垂手可及的心愿,又何必呢?
他挥挥手。
夜哭郎君高兴坏了,如获至宝,埋头翻出钳子和剪刀。
“我拆啦?”夜哭郎君擦擦动了两下钳子,空响。
苏旷头别向一边,不耐烦:“要拆快拆,拆完咱们进去。”
“你要是这么舍不得,当初何必放它走?”夜哭郎君的钳子口停在义手上。
“因为它长翅膀了啊。”苏旷回答,很自然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有翅者皆能成翔,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么?”
那斩断希望的咔嚓一声没有响。
苏旷回头,夜哭郎君脸上没有表情,没有表情的人,很难判断出他的心意。
“怎么,改主意了?”苏旷试探着,从他手里抽回义手。
夜哭郎君把钳子扔回担子里,“是,改主意了。怪得很,我从没跟人提过那套书,刚才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来了,要是我现在把这手拆了,我就再也不会去武夷山找沈南枝了,我想……还是等你有了一只新手,再把这个送给我,怎么样?”
没有比这更平常的一句话了,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吃惊的一句话。自从苏旷见到夜哭郎君,这个人的一言一行就像是正在书写的遗书,抱着必死之心杀人,抱着必死之心复仇,抱着必死之心回忆,甚至抱着必死之心交朋友。他是那种“把每天当做世界末日来过”的典范,在绝望中隐忍潜行,一切都尽力做到完美,连拉泡屎都会忧伤叹息,姿势优雅,手法完美,努力拉好人生最后一泡屎,擦好人生最后一次屁股。
但是,贪生怕死的人有时候会拖后腿,完全不怕死的人却会无时无刻不在让人绝望。
他开始描述未来了,而未来就是生命。
“好,到时候我一定送给你,”苏旷装回左手,站起来,捡起玄同剑,“我们进去。”
手柄转动,滑轮跟着渐次转动,钢索拉伸,石门轧轧地摇晃着开启,碎土坷垃扑簌簌掉下来,门开了。
他们走了进去。
他们想象过石穴里的种种景象,猜测过这里是个充满潮气和腐气的地方,但没想到这里的通风很好,甚至好得过了头。
初入时是一段狭窄甬道,触手潮湿,石块上有滑腻腻的苔藓,爬过一小段甬道,寒风居然从地下直冲上来,吹得头发乱飞,眼睛都睁不开——两块巨石间有一道一尺宽的裂缝,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看得到岩壁和底下冰玉似的长河。
脚下是狂风,头顶的缝隙里也是刀子一样的风,这里居然是个风穴。
狂风擦着石头刮过,发出一种近似金属的锐响。
眼前是个风蚀世界。
千百万年的风雨在空中铸造了这么一个奇异之地,脚下的圆石是潮湿又漆黑的,背风面的山石是铁红色的,像个用铁刷子用力刷过的砂锅,迎风面的山石是干燥灰白色的,圆滑如镜,而头顶上全是犬牙一样的钟乳石,长而尖的钟乳已经全部折断。
穹顶和铁红色石壁饱受摧残,满是刀劈斧凿的划痕和石块撞击的深深浅浅的坑,人力和四季的风力融合在一起。
人的痕迹很好辨别。
那些划痕里有中正平和,也有满腹风雷的戾气,有长达丈二、宛如流星的惊天一刺,也有四分五裂,掌印犹存的重击。如果更仔细地看,甚至能看出石壁上还有题咏。
这里看起来就好像同时住了四个高手:一个平心静气的风雅之士,一个力大无穷的疯子,一个绝世的剑客和一个鬼。风雅之士每天在墙壁上题诗咏志,剑客在他身边练剑,然后疯子跳出来,毁掉他们的一切痕迹,鬼最后出现,绝望地乱抓。这三个高手不是在几十年间依次出现的——铁红色的岩石很好地记录了年代,古老的划痕发黑,新近的发红——越到后期,疯子和厉鬼出现得就越多,风雅之士彻底消失,但剑客始终是在的,他的出手越来越少,但总能一眼辨别出来。
换句话说,就是剑菩提入关之后,平常心越来越少,戾气和绝望越来越重,可他始终在练剑。
苏旷和夜哭郎君都在细细看着,他们都是高手,他们看得出来,剑菩提入关的时候已经是天下无双了,他的对手只有自己,他的同伴是风霜雪雨,雷电霹雳,头顶的星辰和脚下的绝壁,他的剑越来越凌厉,越来越诡异,渐渐逼近到魔与道的临界处。
他在试图寻找终极,寻找天与地运行的规律,并且和自己融为一体。
这可能用了十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
“小……小苏……”夜哭郎君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看这里。”
苏旷回头,夜哭郎君转身对着另一面石壁,光滑如镜的那一面,肩膀颤抖着,向后退了一步,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坚硬如铁的地面上被坐出了微凹的痕迹,剑菩提曾经在这里面壁许久。
他坐得离墙很近,那是个足够让人感觉到压迫的距离,正对他的脸的那面石壁被磨得光可鉴人,上面勾画出一张憔悴枯槁的脸,以及一对血红的眼睛。
那幅画只是几笔勾勒而已,却极其传神,尤其是双目点睛处,真像是有一对眼睛活生生长在那里一样。
那张脸有种难以言说的魔力,像有一只厉鬼被封在墙壁里,又像有股吞噬力要把人吸进去。
那张脸的右手边,有五个深深的指印——五节枯骨断在里面。
剑菩提在即将崩溃的刹那,曾经一爪抓进石墙里去。
大魅非剧痛不能惊醒。
苏旷定定神,拔剑,运力,旋身,一剑横劈,一剑竖砍,指印外的石头被劈开了,他蹲下,靠近,把嵌在石头里的枯骨慢慢拔了出来。
五节指骨,沿着指节断裂,指尖的骨头粉碎,指甲当然也早就不在了。
苏旷捏碎了其中一片指骨,探进石洞里,一点点像外剥扫——他希望能找到一两片指甲,那比骨头更有用。
没有指甲,只扫出一点点石粉,腐烂肌肉变成的灰泥,还有点半干不湿的泥土……加在一起,也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小撮。
这是昔年的职业习惯之一,指甲缝里常常能找出重要的物证。
苏旷扯下一块衣襟,迅速把那团东西包了起来——这里风太大,没法细看。
他们吹得满脸生疼,耳朵嗡嗡直响,没有多做停留,就走向了石穴深处。
偌大的石穴,总该有个能住人的地方,毕竟么,隐居之所只是隐居之所,不是墓穴。
转过一道天然的石屏,越过一道穹弯,风忽然就停下来了,从一个满耳朵沸腾的世界,一步跨进一个寂静如死的世界。
叮的一声响,他们听见了一滴水落下的声音,水滴敲击在岩石上,永恒而静谧。
夜哭郎君伸手,要摸火折子。
苏旷一把捂住他的嘴。
然后,他们听到了一阵似人非人、半是呻吟半是哀嚎的叫声。
那叫声是衰老、仇恨又森然的:“你……来啦?”
苏旷的手放下,满手心汗。
夜哭郎君愕然,吓人者人恒吓之。
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里居然有人,活人。
他们不知道是搭腔好,还是不搭腔好。
“我来了。”另一个声音回答,仿佛是此处的常客,随之,脚步声从石穴那一头传来。
苏旷推了夜哭郎君一把,他们一左一右,分头缩进石壁的凹影中去。
擦,擦,两声火石响,幽暗中火光一闪,接着,一盏长明灯亮了起来。
十五.别有洞天
火光亮起来的时候,苏旷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中轰然一震——
眼前没有人,或者说是目光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人,只有一处五丈长、三丈宽,参差嶙峋、家徒四壁的岩石居所。
可仅仅是四壁,就足以令人心神驰骋起来。
这块巨石横架在东西双峰之间,他和夜哭郎君从西方进入,甬道的入口直面东壁——
东面的石壁上,雕刻着一场宴饮,富丽堂皇。
那是一座巨大的花园,孔武有力的侍从们带着关东的猎鹰和西域的猎豹,正在随时随地等候主人出行,一匹骏马被猎鹰惊得扬起前蹄,侍从们从四面八方赶上制服了它。
花园的一角有巨大的喷泉,喷泉边七八个美丽的姑娘正在举着银杯饮酒,她们赤着脚,长袖用丝带系到肩头,一手举着杯子,一手用长长的发簪敲着,似乎能听见她们的高声大笑。
其中最夺目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有着人世间不可一求的美貌,她扬起脖颈,向花园正中的厅堂眺望,身形之优雅,如同一只孤独飞过银月光华的天鹅。
宏大的、宫殿一样的厅堂里聚满了宾客,有峨冠长袍者侃侃而谈,也有市井之中的摊贩抚足大乐,有坦胸露腹的勇士在用匕首割开铜盘里的牛头,也有深目高鼻的胡人举着观测星辰的仪器——他们的核心是主人和主宾,那是一对年轻人,英朗的主人神采奕奕,半侧着脸,正据案斜坐,一手撩开腰间的长剑,一手托玩着一只雪白的、凤凰一样的小鸟,向客人专注倾听。更年轻的客人是个清秀的僧人,他置身于泼天富贵之中,却如同端坐在菩提树下,落落传谛。
这面雕塑刀工繁复,用色鲜丽,完全不是中原技法。明亮天穹的蓝,血滴宝石的红,璀璨流转的金,月下珍珠的白……光辉灿烂,济济一堂。其中最大的人物高达三尺,最小的人物只有手指长短,每个人都是健康而美丽的,好像随时随地都有青春歌笑破壁而出。
而与之比邻的、南边的石壁就截然不同。
南壁的雕塑朴素得多,色彩消失了,石壁甚至没有经过太多的打磨和修整,刀法因势就形,与其说是雕,不如说是刻。
那是四个人跟随着一个人,在茫茫旷野上跋涉,五个人长长的斗篷翻起,露出磨秃了的皮靴和被荆棘扯得稀烂的裤脚。远处巨大的山峰投下阴影,地面风蚀粗粝,枭鸟追着足迹贴地翻飞。
这五个人都是一样的装束,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方向,但足迹却各个不同。
第一个追随者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无忧无虑,似乎在从一个乐园奔向另一方乐土。他的眼睛盯着领路者,每一步都踩在前人的脚印上,每一步都把前人的脚印踩得面目全非,他走得最快也最冒失,自己的足迹歪歪扭扭的,好像随时随地都会跌倒。
第二个追随者缩着肩膀,把斗篷拽得紧紧的,他有种过了头的谨慎,谨慎得近乎恐惧。他是所有人中唯一回头的一个,正打量来时路上的路标。但他走得也很快,前方对他来说是身不由己的诱惑。
第三个追随者最平稳,脚步像楔子一样钉在地上,每一步的距离都差不多。跟随对他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前方是无尽深渊还是一马平川都不那么重要,如果大家都在走,他就也走,如果大家都要停,他或许是队伍里最适合埋锅做饭,当先开口聊聊天的那个人。
第四个追随者仰起头,风掀掉了他的斗篷,吹起一头乱发。他走得最疲惫,离队也最远,一手撑在腰上,一手握着拳头,看起来痛苦不堪,正准备坐一坐、停一停。巧合的是,他脚下有一道深深沟壑——那本来是道天然的石裂,总是要出现在画面中的什么地方的。雕刻者或许是无意至此,或许有意为之,奇妙的是,那个追随者好像也能感受到这种来自天意的浓浓嘲讽,正怒不可遏地积蓄着叛逆。
唯一难以辨认的是领路人,雕塑者并没有太用心,只随意刻了个差不多的形状、以示还有这号人物而已。
北边是一壁疯狂,怒火在熊熊燃烧,绝望与死亡像是两个一起要挤进窄门的胖子,推搡着、对殴着、咆哮着要冲进这个世界。
那是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刀锋凿出了燧石里的每一点浓黑。
最上层的黑暗里还有人形,被拉长了的、切断了的、烧蜷了的人形。那是地狱业火之中的亡灵,挣扎、哭泣、愤怒、喊叫,无依无助,直至被命运彻底压垮。越往下,黑暗越深重,线条越纠缠,四面八方都是压迫,好像一切都被拽在浓黑翻滚的沼泽里,所能渴望的仅仅是一口呼吸,最后连呼吸都消失了,一切都被吞噬,湮没,涣散,融化。
即便进行到这里,雕塑者的刻刀一样是精准而有条不紊的。他似乎旁观过这一切,聆听过命运的肆虐,要做的,只是一刀一刀地记录下来。
终于,刻刀消失了,只剩下黑暗本身。
那黑暗广袤无边,孤寂寒冷。那是下潜到阳光不可及之地的深海的黑暗,是吞没掉山川河流之后的冷寂岩石的黑暗,是日月星辰湮灭之后宇宙的黑暗,是天地尚未开辟、万物尚未生长之时的虚无。
那是寂灭之境,有情双目不可直视之境,温热人心不可抵达之境,往圣先贤避而不谈之境,却也是涅槃的必经之境。
目光至此,只剩下仰望了。
石壁的穹顶上,只有一个“人”。
雕塑者再度变化了,如果说之前的三幅只是技法的变化,最后的一幅却好似换了一个人。
那是呕心沥血的琢磨,全身全心的侍奉,毕恭毕敬的救赎。
那个“人”赤裸裸地“站”着,油枯灯尽的瘦,燃烧殆尽的干枯。他的头发与胡须疯乱地散着,下半身的毛发同样虬张,血管像瓷器上烙着的花纹一样凸起。
他像是刚刚睡醒,又像是从死地里复活。
他像是盘古从混沌之中的初生,佛祖在涅槃之后的初创。
可堪与之为伴的只有寥寥几粒星辰。
他在北极星之下回向众生。
他的手向上,十指参天,似乎可以一路伸进天穹;脚向下,似乎可以一路踏入虚空,他只做了一个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一招没有完全施展开的“白鹤亮翅”,但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包含着广袤的平衡——
任何人体,只要有所动作,就一定会有发力和阻力,发力是攻击,阻力是破绽,一切武技归根结底是对自身的运用,追求的是运力达到最大,破绽减到最低。
这两条路殊途同归,尽头都是随心所欲的自由。
那是所有习武之人毕生追逐的刹那,人人都知道有那么一方至境,却永远不能立足其上。
那种至境只在想象里,不可遇,不可求,甚至不可一见。
但现在,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他是一个完美的瞬间,即便在最细微处也没有瑕疵。
他的力量是流动的,也是静止的,是无穷的,也是永恒的。
他似乎在飞翔,又坚实地行走在地上。
他似乎什么都不是,又似乎无所不在。
这个“人”是一个武道上的创格完人。
他唯一的缺憾,就是少了一张面孔,本应该是五官的地方未经打磨,凹凸嶙峋一片。
然而雕塑者力尽于此,不再徒劳。
但是,苏旷抽的那口冷气不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
他惊讶,是因为他认得这一招。
那正是霍瀛洲所传武学的起手式,“无中生有”。
如果说霍瀛洲那些匪夷所思的招式是建立在深渊之上的迷宫,那么这一招,就是一道暗门,这道暗门被一脚踹开,整座迷宫随之豁然开朗。
“无中生有”是一式虚招,一点孤光,一个刹那,它滋生于武者天生的域障之中,燃烧在力尽之后的绝点之上,它的创造者在抵达自身极限时纵身一跃,然后抵达了人类的极限。
它本不该有实相的,直到另一个天才横溢的继承者出现。
不再有进一步的可能了,唯一的途径是退一步,退回到“无中生有”诞生的寂灭道场中去,从九天之上潜入九渊之下,在绝望中潜行。
它的继承者把那原本只可仰观的一式拆解成了可供施展的十二式,这十二式招招自残,以拆解血肉之躯的惨烈找到了人体骨骼、肌肉和筋韧的极点,成就了偏锋中的偏锋。
随之而来的,就是自我毁灭的痛苦,那就是心法“阴墟”。
这是完美的拆解、合并与重现,把一个点,变成了一个体系。
当这十二式与“无中生有”遥相呼应,虚实相生的时候,十三式的节点就此打通,武学的全部破绽消弭。
“无中生有”不再是一记虚招,而是一道空门,一座天桥。
从道理上说,霍瀛洲那还没有定名的十三式已经抵达至境;但从实际修行的效果上来说,它依旧只能是一门失传的绝学。
它离真正的,可以开花散叶的武学之间,还差了整整一座人间。
“啪”,一记响指。
夜哭郎君真想把那记响指敲在苏旷额头上,他弄不清楚这个人在干什么,傻盯着个没穿裤子的男人,差点热泪盈眶。
苏旷一个激灵,看向夜哭郎君,夜哭郎君指点地面——你去,还是我去?
甬道极窄,只容一人出入。
里面有埋伏。
埋伏已经被响指惊动。
左侧,有极粗重的呼吸声,铁拳套指节摩擦特有的金铁交鸣声。
右侧,有道淡淡的剑影正扬起。那剑影古怪得很,黑影当中有一道细光,剑脊正中赫然是中空的。
剑是穷奇剑,是天下最轻的剑,也是天下最快的三柄剑之一,传说中九年一易手,满十则妨主。
穷奇剑的新任主人是风不二,借刀堂风组杀手的总教师,平常传授剑法,偶尔出手杀人,赚个零花。他功夫很高,却在杀手界名声狼藉,因为他素来要求预付三成定金,事先言明,如果杀不了人,全身而返,概不退还。
全身而返有全身而返的本事,风不二号称“狂风吹剑”,狂风吹我剑,何事到天涯,一手狂风索,一手穷奇剑,来去如飞,即便杀不了别人,别人也伤不了他。据说,风不二是杀手里最像侠客的一个,如果不是大奸大恶、逃脱王法之人,他绝不动手。
这种人本来不应该做杀手的,风不二之所以在借刀堂,是因为铁敖送了他这把穷奇剑。穷奇剑是铁敖少年随身之物,入神捕营的当晚封存起来,连苏旷也没有见过。
既然穷奇剑到了,想必混沌拳也不远。混沌拳百炼精钢打造,号称“拳风硬如铁,猎猎江湖血”,连臂套重近百斤,金刚不坏。
铁拳的主人叫做真虎。真虎天生神力,醉打过十里碑林,一路飞沙走石。据说,真虎是杀手里最光明磊落的一个,将上堂,声必扬,杀人前三天前必打招呼,写明某事某刻某从何处而来,早作准备,安置家小,届时排闼直入,不占对手一点便宜。
真虎之所以在借刀堂,是因为他欠沙梦州一条命的缘故。他幼年时被杂耍班子偷了去,长大后用铁链锁了,当街卖艺,和牯牛骡马拔河挣钱,直到有一天沙梦州路过,把他买了下来。
铁敖离开神捕营的时候,做了一件不太地道的事,从库房里带走了这只拳套,它本来属于一个犯下滔天大罪的犯人。
铁敖用一对神兵成就了借刀堂的两把利刃。
曾经有个人,见铁拳真虎索命来了,无可奈何又贪生怕死,就背对真虎面壁而坐,任凭真虎又吼又叫,破口大骂,那人纹风不动,真虎大怒,挥拳打烂了墙壁,转到那人正面。那人就耍赖,紧紧闭着眼睛,死都不张开。真虎拿他没办法,就拖了张凳子坐在他面前瞪着眼等,两个人一个死倔,一个倔死,面对面看谁能耗过谁,那人横下心来,不吃不喝,大小便就闭着眼在真虎面前解决,直到第五天,实在是渴得不行,干脆睁眼受死,发觉真虎瞪着眼睛睡过去了。
那人也是条汉子,就咕咚咕咚喝了一通水,拍拍真虎的肩膀,喊他起来杀人。
真虎下不了手,带他回去交差。
那个人是木夺席,要杀木夺席的人是沙梦州,他们梁子结得不大,不过是在青楼里抢花魁打起来了,沙梦州吃了亏。
木夺席就此跟了沙梦州。
沙梦州是铁敖的得力副手,酒色财气样样沾,三教九流门门清,手里头握着神捕营所有的线人。
四个人合称铁木风沙四杰,联手打下了借刀堂的金字招牌。
这些往事是铁敖在王嘴村当闲事说说的,只吩咐了苏旷一句,“日后你若是遇到铁拳风剑,务必避让,铁拳比你重,风剑比你快,恐怕你占不到便宜。”至于其他,不愿意多提。
苏旷知道师父为什么不愿意多提——他断手之后自行修炼,路数大变,功夫反而远胜昔日,自成一道,武道早已经不是师承,但借刀堂毕竟还是铁敖的心血,谁端了谁,师父都不会太高兴。
至于苏旷自己,这感情微妙到一言难尽。
委屈难免是委屈的——剑是风不二的,拳套是真虎的,神捕营是楚随波的,未来天下无双是风雪原的,和和美美过日子是师父师娘的。我倒也没想捞什么好处,但是连铁拳风剑这种杀人的时候玩点花活的都能“光明磊落”、“行侠仗义”的满口夸,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可委屈又是没道理的——剑你是不会要的,拳套你更不会要的,神捕营是你自己一跺脚走的,拉都拉不住,你义正言辞说借刀堂是走了邪路的,还要死要活把师父拉出来,害他丢了武功,罪可当诛。你自己就差把“我有原则”四个字纹在脸上了,你选的路,你怪谁呢?
无话可说。自己放的话自己得接着,自己选的路自己得趟着,但赶早不如赶巧,既然“像个侠客”的风不二和“光明磊落”的真虎就在门后面,肯打这种街头混混才打的埋伏,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避让的是小狗!
苏旷握着玄同剑,剑柄上浸着老油的铜丝刺激着他的手心,掌纹里有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吸进去的一口冷气里似乎长满棱角,刺得胸腔欲裂,牙龈发痒,想咬谁一口。
借刀堂跟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新仇旧恨梁子结成一坨,管他谁当家,差不多是时候端了。
说端就端,他嘿一声笑,一记“苏秦背剑”,剑鞘翻在背上,单足点地,向着窄门中的剑光拳影直冲了过去。
一旁的夜哭郎君瞠目结舌,他从没有想到过苏旷身经百战,会冲动到用这种伸着头让人砍的打法,一声招呼出口已经来不及了:“不要落地!地上有毒!”
地上油腻腻一层蓝紫稍仔细就能看见,这位新队友脑子果然有点毛病。
苏旷听见提醒已经来不及收势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琢磨好了过门怎么过,可还没想好洞房怎么闹。
他人在半空,早已经觑准铁拳风剑出手之间的罅隙,正蹿到初落剑高度,剑鞘挡在背后,手腕微抬,格开背后凌空砍下尚未发全力的一剑,蜷腿吸腹折腰,铁拳关节上的锋刃离身三寸而过,玄同剑出鞘点地,人已在石穴之内,借力二度一个跟头翻了出去。
石穴本来就不大,他这么一纵一翻,人已经跃到东边石壁前。
背后,夜哭郎君两只靴子随身一前一后飞到,“用我这个!”
来得正好,苏旷双脚一撞,两只破靴子飞裂开,双腿落下,右足正钻进右靴里,另一只靴子落得稍远,他正要顺势跳过去,地面一道粗索横卷而过,把那只靴子扫开老远。
踢飞的两只破靴子,刺啦刺啦地烂了边。
有钱人真是不一样,夜哭郎君那只靴子既轻又薄又暖和,舒舒服服裹着脚面,靴底坚韧又抓地,简直就是为了打架做出来的。
但右脚是舒服了,左脚没着没落,不敢点地,只能金鸡独立地悬着。
面前风不二剑已经到了。苏旷咬咬牙,左脚往石壁上一架,回手挡剑。
风不二长得温柔敦厚,佛眉凤眼,是那种沿街乱跑捕快都不会上来追的面相。脚上套着一双巨硕的麂皮靴,靴底厚达三寸,狂风索挽在左手上,叮叮叮叮叮叮叮,右手平手刺出七剑。
叮叮叮叮叮叮叮,苏旷反手回了七剑,快打快亦是当家本行。
那剑来的是挺快,但也不过如此,与风雪原在伯仲之间,真不知风不二偌大声名是怎么吹出来的。
七剑之后,风不二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他的剑没有快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已经一派狂风暴雨,目不暇接,足够让任何对手只能招架,不能变招,连气也喘不均匀。
苏旷看也看不清楚,眼前全是森森剑影,他牙一咬心一横我还怕了你不成?快剑对快剑,还了二十八剑。
两个人面对面,一样的高度,一样的速度,都站得纹丝不动,只有一只手臂闪成灰影。
风不二真乃神人也,他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啄木鸟成精一样,刺得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开始苏旷还数着,数着数着,就数不动了,这“剑法”傻到家了,没有一丁点技巧可言,纯粹拼得就是肩膀和上臂几块肌肉的耐性,只要是个人,肩臂总是肌肉关节,哪儿经得起这么没完没了的急速折腾?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剑,苏旷的右肩开始僵直。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风不二岳停渊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两耳不闻其他人,一门心思叮叮叮,那只手臂好像不是他的,大概就准备这么一路地老天荒地狂刺下去,直到一个人胳膊累废了为止。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好在真虎居然没上来,真虎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苏旷的肩膀越来越痛,支撑的左腿也开始酸,他蹿进来时候带的那点儿杀气很快就被这么戳没了,这速度太快,一口气始终不能流转,他咬着牙,咧着嘴,想骂张不开嘴骂,苦不堪言。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这孙子小时候一定听过什么“你每天练剑一万次但凡坚持下去就能天下第一”的谣言!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就是这玩意儿调教的我师弟?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右肩已经完全麻木了,就这么下去,一身的功夫施展不出来,累也累死了,吵也吵死了,气也气死了。
但他妈还真就没法子想!
到了满耳朵都是叮叮声,一口血快要喷出来的时候,风不二忽然停了下来。
玄同剑刃上,满满的全是米粒大的豁口。
“三千七百五十二剑。”夜哭郎君远远报数。
苏旷被这个数字吓坏了,连忙单腿往一边蹦了两步,往死里活动肩膀,生怕这位大爷不过瘾再来一次。
风不二没有继续,他摸出一块雪白的帕子,轻轻掩在嘴上,重重咳嗽起来。
是该咳嗽,苏旷也想吐,恶心得胃里天翻地覆,憋得肺都是疼的。
风不二咳嗽两口,吐一口血,又咳嗽两口,又吐一口血,再咳嗽两口,再吐一口血。他咳嗽得嘴角全是血,眼看要咳出一锅血豆腐来了。实在支撑不住,后退两步,从腰间摸出一根银针,刺在手臂上,拈一拈,似乎是在把里面的药剂推进肌肉里去。
这是什么精神?带病坚持杀人?
风不二实在支撑不住,挥了挥手,真虎哐当哐当气震山河地走了过来。
真虎长得当真像一只老虎,他既高且壮,面方口阔,手臂的肌肉秤砣一样鼓着,脚上穿一双镔铁靴,右拳上带着一只海碗大小的乌黑拳套,上面四枚蓝森森虎牙样的曲刃。
传说中,真虎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从来不肯占对手半点便宜……他走到苏旷面前,指了指远处的靴子,然后沉腰,一声吼,一拳向着苏旷两腿之间猛击过去。
那一拳带的风都在吼,苏旷不敢挡,一脚蹬在石壁上,凌空侧翻出去,趁着余势,斜刺里伸脚勾向另一只靴子。
那一拳砸在墙上,砸出面盆大小一块石坑。
风不二忽然又不咳嗽了,狂风索白龙一样卷出,先他一步,第二次扫飞了靴子。
这两位的配合虽然慢,还真是又狠又毒。
苏旷心头一寒,右脚不由自主地往地上踩,恨天无柱,恨地无环。
夜哭郎君的尖帽子稳稳飞在他的脚下。
苏旷望向夜哭郎君,夜哭郎君正把坎肩脱下来,一斩为二,往脚上包。
北边石壁死角处,赫然还有两个人,一个女人面壁而坐,一个老人闭目而躺,不知是死是活,是聋是哑,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
风不二扔开血手帕,走过来,这一次,他剑交左手。
真虎也走过来了,他的脚步慢得多,但角度正足够封死苏旷。
他们不开口,此间情景,也没什么可开口的。
“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苏旷缓缓扬起玄同剑。
风不二和真虎双双抢上,一起出手。
“夜哭兄借刀一用!”苏旷劈面向风不二掷出玄同剑,趁他躲闪刹那,屈膝振臂,弹身跳起来。
夜哭郎君眼里似乎有精准的规与矩,看准他的落点,弯刀虎虎生风,半空平平飞旋,蓄力深厚,简直就是塞到到他脚底下。
以夜哭郎君的身手,传刀不难,难的是看穿他的心意。
苏旷半空一声低喝,足尖在刀身上借力,轻飘飘落在石壁上。
这一刀传出,夜哭郎君空手光脚,往里冲也没意思了,索性盘腿坐下,掐指一算:“一共六万三千两。”
“讹人也不能这么讹!”苏旷足尖点着石壁,右手稍做抓扶,沿着石壁,狂奔起来。
风不二抬手,狂风索扶摇直上,索顶钢锥钉入穹顶,他拉着狂风索,直追苏旷。
人再快,也快不过飞索,狂风索振起满山洞的狂风,簌簌历历,大片白影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穷奇剑几次刺到身前,几次刺到身后,苏旷已经不能慢下来,也没法儿回头,只能凭脑后狂风索带起的风声判断敌人远近。
眼前就是南墙与东墙的夹角。
风不二猛吸一口气,他等的就是这个犄角,振臂,双脚勾卷住长索末梢,右臂展开怀抱,封住苏旷退路,左手剑夺命销魂,一剑直出。
狂风吼剑,名不虚传。
那一剑带着鬼泣一般的厉声,风不二的腿、腰、肩、臂扯成凌厉一线,穷奇剑尖直奔苏旷后脑。
真虎也大步冲来。
苏旷等的也是这个犄角,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身形变横为直,左腿向地面端端正正踏出,踏踏实实落在地上,猛折腰,一记铁板桥单腿向后直仰。
这是最为普通的一个折腰,只有一记急停。
身停,膝停,腰停,头停。
脑海一片空白,血液冲向四肢,肩肘完全放松,全部的力量都给了腰椎和左膝。
有多大的冲力,停下来的时候就有多大的阻力,那一刹那,没有令他心惊胆寒的关节碎裂声。
他三岁开始练武,夙兴夜寐,无一日停息,半辈子带血的苦功夫尽数在这一停上。
风不二与他贴面贴身地滑过,剑锋刺入石壁,苏旷抬手,抓住了风不二的右侧膝弯,借力挺身站了起来,向西跳了两步:“得罪。”
风不二的力也已经用尽,招也已经用老,苏旷这一借力,他右膝跪在地上,从胸膛里爆出声惨叫。
不知地面上是什么毒,从裤子烂透皮肉,血肉模糊之间,还有细细燎泡。
风不二握着剑柄,抓着墙壁,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做任何挣扎,撑着一条腿站起来,靠墙喘息。
苏旷没有看他。
苏旷又吸了口气,在等真虎。
真虎的拳也到耳边了。
苏旷还是老招式,第二次折下铁板桥。
他看都没看真虎。他知道真虎拳头的落点是南壁上那条天然的石缝,那条石缝够深,这一拳足够有力的话,说不定能洞穿整面石壁。
真虎明明看见风不二就折在这一招之下,但拳还是打出去了,明明看见打到了,但还是打空了。
只差一点点。
苏旷直起腰的时候,很想感谢师父。
他小时候师父太忙了,没有工夫手把手盯他招式,也很少纠正他的轻重快慢,只是说,为师的内外两家成就都不算高,太早指点你有害无益,现如今你要做的,就是基本功打扎实点,再扎实点,再扎实点,以后练什么都从这点扎实里来。
师父也没有给过他任何利器,甚至十四岁之前不许他在人前拔刀。只是说,身怀神兵,有利有弊,敝处就是依赖利器太久,很难再相信自己的身手。
是这样的。
真虎的半只手臂嵌进石缝里,拳套锋刃太利,一时半会拔不出来。
可他还在用力拔,忘记了可以用左手解开拳套。
苏旷一路蹦过去,穿上了另一只靴子。
双脚踩在地面上,整个世界都变踏实了。
他走回来。
真虎拔拳拔得更急,他的气势已经被他自己的那一拳打散了。
苏旷伸手,推开了拳套上的搭扣,勾勾手指,“我听说你从不占人便宜,正好我也是。来。”
这个动作很不礼貌。
不过不礼貌就不礼貌好了,今天这两个人的出手,有让他失礼失到底的念头。
真虎把拳头抽出来了,瞪着苏旷。
苏旷看了看他的拳头。
拳风硬如铁,猎猎江湖血。
那得是真的拳头。
真虎的眼里有无可奈何的悲哀,他看着苏旷,握拳,指节用力攥到青白,松开,握住,再松开,再握住,蹬地,转腰,送肩,闭眼,一记直拳打了出去。
挥拳的时候不该闭眼,这是新人才犯的错误。
闭眼就是怕了,怕了,力量是无法完全发挥出来的。
苏旷也一记直拳挥了出去。
这是每个人挥出的第一拳,也是无数人送命的最后一拳。
“打!”不知谁吼了一声,或许两个人都吼了一声。
拳对拳,硬碰硬,骨头对骨头。
总会有一个人骨头碎掉的,也许两个人都碎掉。
喀喇一声响,真虎的拳骨碎了,肘关节跟着脱臼。
他站着,没有叫喊,没有弯腰,甚至没有抱住手臂。
他有他不可被羞辱的尊严。
我也有我非来不可的理由。
苏旷转身,向远处那个向隅而坐的女子问道:“你是谁?我师弟呢?”
十六.穹顶之上
拳锋残血未冷,怀中一笺犹温。
苏旷的目光转向石穴的西北角,就再未离开。
那是一片方丈之地,石壁天然未经雕饰,森然欲噬,地面湿滑,如林间巨蟒的滑腻的脊背。
地上铺了几张厚厚兽皮,兽皮上卧着个老人,跪坐着个女子,老人的脸侧有一盏长明灯。
老人很老,老到看不出年纪和身材,他佝偻成一团,像是一只裹了层人皮的猿猴骷髅。脸颊干瘪松垂,重重叠叠的皮肤褶皱上密布黑斑,头发和胡须都已经很稀疏,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干枯发霉的木棒上长满了白羊毛。他伸出一只手,握着女子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女子向壁跪坐,一袭鸦灰连帽大氅逶迤到地,完全遮蔽了身形,可不知为什么,大老远就觉得她一定是个美人。
美人有美人的格调,遗世独立,风华绝代,似乎身后乒乒乓乓大打出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美人也有也有美人的声音,宁静致远,轻柔温存,优雅得能让每个恃勇斗狠的武夫无地自容。
但美人说的话,真能把人鼻子气歪:“铁拳风剑,飒飒落落,为我之故,折节至此,真是罪过。苏君,久慕大名,我是你要找的沙夫人。”
“沙夫人”三个字如雷贯耳,苏旷一股邪火腾腾往上冒,冤有头债有主,他冲夜哭郎君摆摆手,撸撸袖子就朝美人走。
美人不急不慢:“苏君留步。”
苏君才不留步呢。
美人幽幽一叹:“事已至此,你我皆是黄泉路上并肩之人,奈何桥上徘徊之客,苏君这又是何苦来哉。”
苏君一口牙咬得格楞格楞直响,心道沙夫人啊沙夫人,我找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拜你所赐,这两年我是窝囊气跟着窝囊气,倒霉事连着倒霉事,奈何桥上刻了三四回到此一游,孟婆汤欠了七八碗债,管你什么由头,这会儿我跟你拽文憋不出词来,反正我不揍你一回临了都闭不上眼睛。
他那架势沙夫人看不见,四个男人全看在眼里,炸锅似的嚷嚷起来。
老人撑起半个身子颤巍巍喊:“且慢……住手!”
夜哭郎君光着脚跳:“小苏,提防有诈!先让我进去!”
风不二倚壁大喝:“苏旷!打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真虎哐哐哐直接往上冲:“你敢!”
苏旷充耳不闻,这时候讲什么英雄好汉哪?我师父六十岁的人了,站着被人踹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呢?他三步两步到了沙夫人身后,扳着她的肩膀一转。
沙夫人一丁点功夫都不会,弱柳扶风地就跟着转过脸来。
真虎也冲到他身后了,手上也没章法,拼命就抱他的腰。
爱抱不抱,苏旷一拳就挥了出去。
挥出去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他看到了一张美得摄人心魄的脸。
那不是个美人,那就是美本身。
美得一壁辉煌都失去了色彩,美得不似生于人间,美得孤独又悲哀,美得只有星河和夕阳才可以陪伴左右,美得师父失去武功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了。
暴殄天物是会触犯天条的。
但已经来不及了,真虎搂着他的腰把他往后拖,可那一拳还是砸到了美人的鼻子上。
人世间最美丽的鼻子碎了,人世间最美丽的嘴唇肿了,人世间最美丽的门牙掉下两颗来,美人后仰,委顿于地,两道鲜血流过嘴角,流到胸前大氅里洁白的衣襟上。
四个男人又是一起喊起来。
老人喊女人的名字:“齐勒耶姬卜珠!”
夜哭郎君还是光着脚,苏旷走到他目光的死角,什么都看不见更着急:“小苏!到底怎么回事!先让我进来!”
风不二词不多还是老一套:“打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真虎的眼睛却红了,抱着他的腰,直接把他摔在墙上,一拳劈面而来。
真虎疯了,真虎也拼了,他的那一拳太直,偏偏头就能躲过去,打在石头上,石头和骨头会一起碎。
苏旷也急了,他想揍人不想杀人,不假思索抢进真虎怀里,撞着真虎的腋窝往外猛推:“夯货!找死!”
真虎身材太强壮,这么肉贴肉的撕扯苏旷不占便宜,一推之下,两个人拧抱在一起,沿着石壁翻滚,真虎张着血盆大口对着他的鼻子骂:“你敢打她!欺师灭祖的畜生!地里刨出来的野种!”
苏旷又急又恼,他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欺师灭祖”四个字,真虎的吐沫星子喷了一脸,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索性也破口大骂:“你才畜生!正经牲口棚子养大的畜生!就他妈该跟驴睡一辈子!”
这两个人果然彼此久仰,知根知底,一互骂就揭短,双双恼羞成怒,一时纠缠不开,索性直着脖子骂个痛快。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骂架想分出个高下且得有一会儿呢,夜哭郎君和风不二两两相望,觉得干巴巴说那几句很没意思,反正一个没鞋进不去,一个腿伤了出不来,闲着也是闲着,干脆也凑个热闹,遥相戟指对骂起来。
毕竟苏旷和真虎手上还有点动作较劲,说话不能太长,太长顺不过气。风不二和夜哭郎君后来居上,他们谁都不认识谁,想揭短也没得揭,风不二词汇贫乏,骂功如剑法,只能冲着下三路狂飙突进,十句八句翻来覆去越飚越快,日天捣地一路滔滔不绝,夜哭郎君行云流水严丝合缝,声音又抑扬顿挫琅琅动听,光着脚叉着腰指点江山,长短句齐飞,四六文全上,有来言有去语,风雅颂赋比兴有理有据,八方俚语九省大骂信手拈来,虽然不认识风不二,只把他七大姑八大姨骂了个满门忠烈,牌位上的祖宗地里埋的亲戚喷了个百鬼夜行,渐渐的独占鳌头。苏旷听得兴起,没想到新队友在骂街界有这份江湖地位,自知不及,索性跟着起哄,每次夜哭郎君喘口气,他就声援一嗓子:“夜哭兄说得对”!
躺在地上的老头子本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听那四个人一通狂喷乱炸,干巴巴的胸膛也泛起丝血色,一手指天,颤巍巍跟着喃喃:“杀千刀的玉皇大帝!偷汉子的王母娘娘!干菩萨的如来佛祖!婊子养的十殿阎王……”
骂天就是骂命,人在绝路时才会这样叫骂。
老人家人老心不老,他拍着石壁打着节拍,胸膛跟着一抽一挺,也不骂人,就轮着诸天神佛叫骂,身子一点点抬起来,浑浊的眼珠子里有炯炯的返照回光,喉咙里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铁丝在拉着破胡琴,出气越来越长,进气越来越短,终于,那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憋着口浓痰似的,满脸紫胀,他嗬嗬、嗬嗬地倒抽着气,一只手在胸膛抓着,挠着,煎熬着,颤抖着,好像那颗心快要炸开了似的。
苏旷和真虎不骂了。
风不二也不骂了。
夜哭郎君不明所以,跟着停了下来。
沙夫人眼里有泪,默默地听。
“啊……嗬……”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攥着沙夫人的手,一口冷气顺着喉咙抽下去,刺破胸腔的闷响,勾住生命最深处的那点积郁,那口气终于冲了出来,像是浓痰里裹着一枚生铁枣核吐向苍天:“狗日的剑菩提——”
然后他僵直地仰面摔倒。
没有丁点耽误,气绝身亡。
四个人一通破口乱骂,居然成了他的往生咒。
石穴内一片沉默。
沙夫人的眼泪流了下来,握着老人的手,贴在脸颊上,紧紧闭着嘴,忍耐很久,才有一声轻轻啜泣。
真虎的手臂还在苏旷面前横着,每一条皮肤的褶皱里都是亮晶晶的汗津,右拳高高肿起,像发酵的大馒头,地上脚步横七竖八,铁靴划得地面一片狼藉。他的眼神还是凶狠的,牙关咬紧,腮帮子鼓鼓的,那是困兽的威胁:你敢!
真虎不该冲上来的,胜负已分,还拿着敌人施舍的生命死缠烂打本身就是耻辱,更重要的是骨头碎裂是个可大可小的伤,医治及时还能恢复个七八成,再胡乱用力,就是直接让一只手废掉。
风不二就没有动,一动都不动,他还有求生的意愿。
真虎不在乎手,也不在乎命,甚至不在乎尊严,他的背后有要保护的人。
他是沙夫人的什么人呢?既然沙夫人是“沙夫人”,想必那不是一段可以向敌人解释的关系。
用隐私博取廉价的同情,只会让人更瞧不起。
闭嘴咬牙已经是他仅有的尊严了,但他连这点尊严都准备放弃,他腮帮子的肌肉鼓了又鼓,开口:“她不是……她是我……”
苏旷打断了他:“我不想听。”
场面一团乱麻,看起来每个人都有一腔不得已,理清楚一切既没意思又没必要,他得速战速决,找到源头。
他闭上眼睛,瞑目凝神片刻,睁眼,直接向真虎,“我跟你商量个事。”
真虎看他。
苏旷指指沙夫人:“看来那块兽皮上没毒,你去陪沙夫人坐坐,鞋子借我用用,我去把我朋友接过来,也把你朋友扶过来。我那位朋友得踩踩这个鬼地方,没鞋子不成,你和风兄也要料理伤口,不然寸步难行。行不行?”
真虎瞪着眼睛,有点听不明白。
苏旷解释:“你看——此间号称闭关之所,必定易守难攻,想来少事歇息不会有人打扰,我们没有食水,不能待太久,歇两个时辰,我带你们一起出去,到时候各奔东西,大家随意。借刀堂那点梁子你们乐意断了那最好,就地一刀两断;你们要是不乐意,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利索点,给个话,到底行不行?”
真虎看他。
风不二看他。
连沙夫人都转头看他。
条件过于优厚,铁拳风剑重伤,沙夫人不会武功,他们根本就出不去。
风不二远远问:“那么你要什么?”
苏旷看向沙夫人:“好说,我要沙夫人给我讲一段故事。”
沙夫人明白他的意思了:“你要听哪一段故事?”
苏旷抬头望着穹顶,源头在穹顶之上,一切都跟眼前这个人有关。
“剑菩提的故事。”
剑菩提的故乡在西域沙漠的一片神秘绿洲中,那里有一片宝石一样的湖泊,湖泊上有一种美丽的白鸟飞翔,那种鸟叫做精卫鸟,每年春秋迁徙,从那片湖泊飞越万里,直到大海之南的一片神秘海岛上。
精卫鸟是商人们的指路神,穷途末路的时候,跟着白鸟,就能走到那片极乐世界去。那里是个无忧无虑的富饶王国,王国的大门向所有旅行者和商人打开,尤其欢迎艺术家和工匠,欢迎一切能带来美的事物。王国里最快乐的是青年人,年轻的男女们终日跳舞,欢笑,宴饮,享乐。他们什么都不发愁,他们的王国有着天然的屏障,又有着世代累积的、不可估量的财富。
财富的秘密始终握在年轻君王的手里。
年轻的君王像天神的儿子一样耀眼,他俊美,聪明,慷慨而且多才多艺,最擅长的是剑术,据中原的客人讲,如果他愿意博取声名,他就是天下第一。如果说他还有什么烦恼的话,就是他应有尽有又缺少野心,人生早早的失去了追求。
直到有一天,一个更年轻的僧人跟随精卫鸟走到了这片绿洲上,僧人迷路了,又渴又累,走到绿洲就一头栽倒在地,然后病了三个月。年轻的君王派人医治了他,又问他的去志,僧人说自己来自天台山国清寺,叫做左溪青莲,他是修行者,苦行万里是为了正道,顺便修订几部佛经典籍之中的地名。
年轻的君王大为诧异,他读过许多佛经,但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苦行僧,每个途经他的王国的旅客都是为了财富。他的小小极乐世界虽然富饶,但极难抵达,如果没有精卫鸟的指引,最老练商人也会迷途,化作一堆白骨,这也是几百年来始终无人打扰他们的原因。
于是左溪青莲趁机向他讲了释迦牟尼佛悟道的故事,说佛祖本来也是应有尽有的王子,却抛弃一切繁华,悟透苦集灭道,参破生老病死,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
左溪青莲讲述的故事引起了年轻君王的极大好奇,他并不清楚成佛能做什么,但总想知道,什么比财富和欢乐乃至生命更重要,于是他为自己起了一个狂妄的外号,剑菩提。
剑菩提问左溪青莲:和尚说的道到底是什么?是方士们修的长生吗?
左溪青莲恭敬地回答:不是。修长生是为己,大道回向,是为了众生。
剑菩提豁然开朗:我明白和尚说的道了,和尚说的道是善,是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百姓欢乐中去。
左溪青莲恭敬地回答:不是。欢乐也有止境,道无止境。
剑菩提渐渐地没那么快乐了,他对这个年轻的修行者肃然起敬,为他建起一座佛塔,时常召开盛宴,呼唤宾客、从人、旅者云集,听左溪青莲讲佛辩经。
他打听过左溪青莲的下一个目的地,那是个更遥远也更荒芜的所在,左溪青莲根本不可能抵达,于是就盛情挽留他留下来。
左溪青莲心志坚定,一意孤行,九死不悔。
这让剑菩提很忧虑。
他想把左溪青莲长长久久地留下来,王国里缺少那么一个人。
于是有一天,他故作疑惑:“和尚讲空观,可我有一事不明。”
左溪青莲乐于为他解答。
他问:“和尚几岁了?”
左溪青莲回答,他二十一岁。
剑菩提指着左溪青莲的私处问他:“和尚这里,是有还是无?”
左溪青莲低了头:“自性是有,邪念是无。”
剑菩提又问:“那和尚自性有时,这里有无邪念破本性而出呢?”
左溪青莲沉吟不答。
剑菩提就哈哈大笑:“和尚有挂碍。”
于是左溪青莲正色回答:“我虽不能参破空谛,但可以止观。”
剑菩提嘻嘻笑:“我听说释迦祖在菩提树下正道时,有天魔女为惑。我也有天魔女一名,愿意为和尚证道,和尚若是当真可以止观,我就送你西行,和尚若不可,不如就地修行如何?”
左溪青莲面红耳赤。
剑菩提哈哈大笑:“心魔不破,何必西行?”
左溪青莲沉思良久,也动念试一试自身道心,就回答:“也可。只是王子试我,我也愿试王子一试——贫僧若可以止观,王子须发愿,前往岐山默谷修行十年,若不可,还请去了‘菩提’二字虚妄之号。”
剑菩提也想了许久,说,赌就赌了。
在那片极乐世界里,年轻人的男欢女爱是最正常,甚至是最神圣的事情。俊美的青年以俘获少女芳心为荣,美丽的姑娘也以追求者众多为傲。在无数美女之中,最为殊绝的是一个十四岁豆蔻年华的少女,那少女来自绿洲上一个不可思议的家族,族中的女人美貌绝代,倾国倾城,寿命比常人短许多,至死不老,可一旦生下女儿,母亲的面容就变得奇丑无比,绝色就传到了女儿身上。
那家族日益凋零,最后的少女已是末代。
剑菩提对她很有信心,她比起诱惑佛祖的天魔女也不遑多让。
剑菩提对她许下承诺,如果引诱了左溪青莲破功,就赏给她一座极美的大花园,那是她朝思暮想的。
少女一口应允了。
试炼进行了七天。
天魔女使尽浑身解数。
第一天她还是装扮得璀璨照人,依偎在左溪青莲身边,嬉笑欢唱。
第二天她就脱掉了衣裙,她有比所有华服更美的身体。
第三天她脱掉了左溪青莲的僧袍,抚摸逗弄。
第四天她邀请左溪青莲同往花园中的喷泉池里玩乐,那里洒了许多花瓣,她为他翩翩起舞。
第五天她拥他入眠,缠绵悱恻。
第六天她的动作已经让自己都燃烧了。
左溪青莲神色如常,纹丝不动。
到了第七天,天魔女终于求助于药剂师,找来了王国里最昂贵的药水,用了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的方式。
她走出门的时候,面对着满脸期待的剑菩提低下了头:“他……可以止观。”
剑菩提心服口服,愿赌服输,放左溪青莲西行。
他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三年后,他找到了心目之中的岐山默谷,只带了四名侍卫和十三只精卫鸟同行——精卫鸟是他和故乡的联系,每年开春和秋末会在守默谷里停一停。
召唤精卫鸟的,是一串祖传的铃铛。
剑菩提是有道心的人,但也是有魔心的人,既然无人可争一日之长短,就决心和佛祖争个输赢。
他想要在自己最擅长的武道上,找到左溪青莲所说的那种“圆满”。
他知道,那是唯一可以与永恒抗争的存在。
他一头沉进武道里。
故乡变得很远,很远……
离开故乡的第九年,精卫鸟带来了可怕的消息,这消息落在司画者的手上。司画者并不敢告诉同伴,他私底下暗自联络了剑菩提。
一个将军带着铁骑重兵撕破了沙漠屏障,找到了那个小小王国,那是一场突袭,财富被掠夺一空,男丁全没,最美丽的女人被掳走,临走时将军放了一把火,大火燃烧了整整一个月,火焰熄灭之后,绿洲消失了,那个小小的极乐世界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片极乐世界几乎是不设防的,他们过于信任大沙漠的力量。
幸存者极其艰难地传递了讯息:带路的人是左溪青莲,他没有要求什么,只是带走了天魔女。
剑菩提陷入疯狂的仇恨之中,他当然要报仇,但闭关也在最紧要的关头。他别无选择,只能指认司画者独自承担使命。
司画者的使命是:带着剑菩提随身的半册账簿联络江湖旧部,诛杀左溪青莲与天魔女。
作为报酬,他得到了剑菩提的倾囊传授,并且得到承诺,如果杀掉那两个人回来复命,他会拿到剑菩提的所有。
作为意外,他知道了极乐世界财富的秘密。
那个小小王国真正值得兴师动众的不是财宝,而是一条商脉,胡商走到那里,与中原的富商做巨额的交易,他们使用王国特有的筹码,就不必再携带大量金银,也避免了过于漫长的旅途。而剑菩提家族世代所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财富保证筹码的信用。
那片绿洲被毁掉了,保证商脉通行的金银财宝被掠夺一空,不会再有胡商和中原商人在那里交易。但是,最重要的账簿还在剑菩提身上,他们还有一条余脉可以复兴。
余脉在江湖里。
那些地下通行的筹码分很多种,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江湖中的大额银票——官面上通行银票最大额度不过一千两,兑换起来还极为困难。但一些门派和杀手组织可以拿出十万两的银票,不必真金白银,在许多地下银庄都可以随时兑取。
王国的消失对江湖地下银庄没有任何影响,这是个奇迹。
某种原因是因为江湖客有比整个王国宝藏更坚固的信用。
这是有理由的,江湖人大多行踪飘忽不定,对王法也不那么尊重,音讯更难以即时通达,如果说话再不算话,那就会变成一个杀戮的丛林,没有人可以活着。
江湖讲信义,信在义先。千金一诺是黑白两道通行的戒条,不知多少人像候鸟一样,万里翱翔,只为了一个命中注定的承诺。
言而无信的人甚至比奸淫掳掠的人更遭耻笑。
这种古老的法则一直得到铁一般的捍卫。
司画者踏上漫漫长路。
那半本账簿的记录已经可谓卷帙浩繁,他单枪匹马,不可做全部的恢复。于是他选择了十二座城,建起了十二座地下银庄,按照十二月绘制了筹码,并且彼此通行。
他试图以这笔财富作为主人东山再起的基石。
这一切做完,已经过去了六年。
六年里,他每建起一座银庄,都会派人前往守默谷向主人复命,密报进展,并且特地叮嘱,接头人是司书者。
在那三个兄弟中他更相信司书者,司书者原本一直是剑菩提的书童,宽厚温和,随遇而安,没有多少野心。
但剑菩提没有任何回音。
在诸事繁忙之外,司画者还有自己的私心,在他想来,追杀是极度凶险的,左溪青莲一定得到了朝廷的庇佑,他未必可以全身而退。即便左溪青莲身边没有那么强的护卫力量,也一定隐藏得很深,或许穷极一生都找不到。在那之前,他还想稍稍享受一下人生。
享受人生是很蹉跎光阴的,于是又过去了三年。
三年里,剑菩提依旧没有任何音讯。
但使命总是在的。
到了第十年,他必须行动了。
他的第一站是天台山,他并没有想过真的能问出什么东西,只想随便找一点蛛丝马迹。
但连主持都不用见,知客僧随口告诉他,左溪青莲师兄云游就回来了,破戒还俗,娶了妻子,山下结庐,砍柴挖药为生,就在几天前刚刚来过,和大家道别,说是不日买舟前往扶桑。
于是司画者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左溪青莲。
那是个很安静的竹舍,看起来他的生活清贫、雅致又温馨。
左溪青莲正在后院劈柴,看到他走进来,不动声色地劈完了最后几根,码放整齐,洗净手,拍了拍外衣的灰尘,对他说,你来得正好,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了。
左溪青莲愿意引颈就戮,如果那不足够消弭仇恨,他愿意承担一切酷刑。
司画者问他当初到底是为什么。
左溪青莲说是为了苍生。
这回答太可笑了。
司画者一样有家人和朋友,一样有交颈缠绵的姑娘,一样有回不去的故乡,一样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他活剥了左溪青莲,剖腹剜心。
左溪青莲瞑目时极度痛苦又有大解脱,他说了一句:不昧因果。
就在割下左溪青莲人头的时候,天魔女汲水回来了,她看着浑身血腥的司画者和零剥碎剐的丈夫尖声大叫,司画者抓过她来,掀开了她的面纱,想要如法炮制,发觉天魔女已经有了身孕。
她依旧美丽,容颜未改,她怀的是个男孩子。
即使她没有身孕,司画者也下不了手。
在天魔女试炼左溪青莲的时候,他和无数人一样,想杀了左溪青莲,取而代之。
而且天魔女是唯一的故乡的女人。
司画者也背叛了剑菩提。
他在左溪青莲的残骸前占有了天魔女,天魔女流着泪默认了,司画者答允她,留那个孩子一条命,让他长大成人。
那个孩子的名字早就起好了,左溪青莲俗家姓霍,孩子叫霍瀛洲。
有了孩子,左溪青莲才决定逃走。
海客谈瀛洲,他们想要躲到烟波微茫的扶桑去。
船已经买好了,和上回一样,离启程日只差七天。
司画者陷入深深的纠缠中,他应该立即离开,但这些年的光阴已经改变了他。他想,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领回应有的报酬了,他想冒险试试。
他掩埋了左溪青莲的残骸,找了个地方把天魔女藏起来,找了两个可靠的人照顾她并且看管她,他不担心天魔女会跑掉,她的身体已经不方便逃跑了。而且她太美貌,美貌到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
司画者千里迢迢,返回守默谷,他不敢想象,自己曾经在这样荒凉的所在坚守十年。
他潜入了剑冢,神不知鬼不觉。
然后他惊呆了。
剑菩提还活着,活在炼狱里,剑冢里雕着三幅雕塑,到处长满了血红色的蘑菇,地上全是粪便,羽毛,腐烂的肉,半截的蛇、蛆虫,沾满黏液的苔藓,滚得狼藉。剑冢外守卫着他的,是十三只巨硕怪异的血红色精卫鸟。
司琴者和司棋者联手背叛了主人。
十二个银庄的人按照司画者的吩咐,代他向主人复命。
剑菩提把另外半册账簿交给了司书者,他说,他出不去了,十年来,他每天都觉得要“圆满”了,每天都只差毫厘,他已经困在无间地狱里了。
司书者也承担了使命,但并没有很好的保守秘密,温和宽厚的人往往也是不设防的人,他并没有太提防两个好兄弟,他们太孤独,除了彼此之间的信任一无所有。
司琴者和司棋者彻底愤怒了。
这不公平,他们也想要他们应该有的。
他们决心复仇,却又不敢入内,他们用了另一种手段,在饮食掺入一种可以有毒的蘑菇。
蘑菇的毒性并不太大,但天长日久,就会渐渐耗尽一个人的体力,让人迷幻,痛苦,失去反抗能力,直到生不如死。
他们在等待着剑菩提的崩溃,好入内逼供。
剑菩提神色如常,他的修为难以想象。
直到又一个初春,精卫鸟来了。
精卫鸟还是准备在此驻足,然后前往故乡。
它们不知道故乡没有了。
剑菩提强行留下了它们。
然后倒下了。
他早就崩溃了,只是在支撑。
在此之前,一部分残余的蘑菇在石穴里存活下来,满满长了一壁。
精卫鸟就同主人一起,吃蘑菇,喝冰雪的融水。
剑菩提用铃铛教会了它们围攻捕猎,互为支援。
剑菩提越来越虚弱,精卫鸟越来越强壮,那些蘑菇令它们嗜血,凶猛,越长越大,大到快要无法再穿越风蚀石裂。
于是他们就飞了出去,啄食野兽,带着血淋淋的肉块回来,隔着裂缝,用喙喂食主人。
但剑菩提始终没有命令它们伤害两个叛徒。
两个叛徒也不敢靠近剑冢。
他们在等,等剑菩提死去。
剑菩提也在等,等司画者回来。
司画者站着剑菩提面前的时候,剑菩提奄奄一息,他已经是一个在血水里泡过,镪水里滚过,地狱中煎熬过的躯壳,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他活下去的。
剑菩提伸出手,恶心到让人作呕的手,手心里是极其肮脏的一串铃铛:“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司画者把他扶了起来。
剑菩提站着,当着司画者的面,施展了那一式“无中生有”。
然后就死去了。
司画者带走了那串铃铛。
他没有机会安葬主人,刚刚把剑菩提的尸体拖到石裂处,精卫鸟就一拥而上,分食了主人的尸体。
它们只认铃铛。
它们已经是血精卫了,魔鬼一般的生灵。
司画者为前主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清理了门户。
他不需要戴面具,十年前就不需要,现在更用不着。
戴面具的,是那两个人的妻子,她们永远掩盖了丈夫临死前求饶的丑态。
经过白马酒家的时候,他发现,司书者脸上有着和左溪青莲一样的大解脱。
他离开那座山谷时悲从中来又志得意满,他放了一把火,他想,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了,我有人世间最美丽的妻子,有最高深的武功,有十三只天下无敌的血精卫,还有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我报了恩,也报了仇,完成了使命,也清理了门户,再也没有牵挂,如今,我要找个偏僻又舒服的地方,继续享受我的人生。
他只多了一样不想要的,他回到了天魔女的藏身处,霍瀛洲出生了。
十七.精卫填海
霍瀛洲半岁的时候,正值入冬,信风向南,司画者挈妇将雏,从台州启程,一路停停走走,两个月后,到了广州。
广州是他的半个家。
他在那里叫做卢昊,台面上的身份是兰州巨贾卢大官人,做一点象牙、犀角、珠贝、沉香之类名贵物品的生意,也屯一些上好船材,尤其是顶级的龙骨。他生意做得不大,诸般都是浅尝辄止,但是口碑很好,过去的一些年里,他施过粥,派过药,建过桥,修过庙,资助过菠萝诞,张罗刊行过一些岭南名流的诗集画册,凡所结交,都说他是个稳重得体之人。
卢大官人兢兢业业地经营,一来是由衷喜爱岭南风物,觉得这里自有一脉桀骜海纳,自在锵然。二来海贸风险高,差价大,各国商人鱼龙混杂,好在账面上做手脚,能带着银庄运转。
他这次“返乡祭祖”,带了夫人儿子回来,喜气洋洋,抱着肉团团的小婴孩逢人便给逗,人人也都恭喜他老来得子,嚷着要给小公子做一场周岁。
卢大官人当然满口称好,洒了无数帖子出去,上邀市舶司官员,下请船行各位龙头。
一切都在顺理成章地进行着。卢大官人为自己购置了一座宅院,不算扎眼,也不算寒酸;为卢夫人做了张精致的面具,不算倾国倾城,也堪堪称得上是个上得厅堂的美人。乔迁的日子正是霍瀛洲满周岁的日子,宾客济济一堂,把酒言欢,卢大官人趁机谈了笔不大不小的生意,生意是前往高丽贩药材的,卢大官人投五成本,吃四分利,不过不失。
出海的生意一年一往返,次年夏天,那艘船回来了,带来了不菲的红利。
投石问路很是顺利,卢大官人接洽了第二支船队,砸下一大笔银子。
那支船队是前往扶桑的,不凑巧,路上遇到风暴,货物全没了。
卢大官人是最大的苦主,于是表示了应有的失意,接受了许多人的安抚,酒到醉时落了点泪,也做了些求神拜佛烧香祈愿之类的事情。
他在筹划第三次海贸,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卢大官人急了,豁出身家性命也要做票大的,东山再起,他在到处找最好的船队,或者说,他在等最好的船队来找他。
在霍瀛洲四岁零五个月的时候,那支船队找上门来,他们谈妥了,那是一次真正的远航,他们要去波斯,往返大约五年,卢大官人孤注一掷,卖掉宅子和铺面,举家随行。
这是疯狂的举动,是肥羊向虎口的一路狂奔。可别人劝也劝不住,做生意的人死在暴利里就像官场上的人死在仕途上一样理所应当。于是有人用合适的价格买走了他的宅子和存货,交接的日子定在下个月初八,那也是起航的日子。
签掉最后一份契约,卢大官人长出一口气,他做了他最喜欢的事情以示庆祝,洗把脸,走进天魔女的屋子,扯掉她脸上的面具,然后闭上眼睛扑过去……狂风暴雨。
他们通常沉默以对,司画者办事不喜欢啰嗦,天魔女低眉顺眼,任凭摆布,但这回破了例。
天魔女偎在他手臂上,手指绕着他的头发,罕见温存地开了口。
“恭喜呀。”
“哦?你恭喜我?唔?什么?”
“恭喜得偿所愿呀。”
“……”
“你想黑吃黑,路上做了那支船队,不是吗?”
“……”
“多嘴。”
“……”
“是用血精卫?”
“太多嘴。”
“你要那支船队,是想去哪儿?”
“……”
“说一说无妨的呀,毕竟我也要去的。”
“……”
“说嘛。”
“不知道,鬼知道呢。找个岛吧,唔,找个岛,不用太大,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谁他妈都管不着我,谁他妈都看不见我,晒晒太阳,喝点小酒,钓个鱼,画个画,过神仙日子……嗯,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晒太阳喝酒哪里不行?非要费这么大周折找个岛?”
“你少管。”
“你是有多想离开他?”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明白,你是有多想离开你主子?”
“你说什么!”
“你别做梦了,你一天是个奴才,一辈子都是,你离不开他的。”
天魔女轻轻笑起来,她看着司画者的脸慢慢发青,胸膛发抖,眼里有骇人的凶光发作。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软肋在哪里——这个男人有一身好功夫,可他看不起自己的武功;这个男人有巨额的财富,可他也看不起自己的财富;这个男人有绝世的美人在侧,可他总闭着眼睛。自始至终,他只是那个站在石穴外的仆从而已,他忙忙碌碌,可只要沾着那些银庄,就总像在替主人打点家业,他没有一刻真正瞧得起过自己,他不在乎去哪儿,只是想彻底离开。
他无助,他自卑,他懦弱又狂暴,可这些……都是男人在床上掩饰不住的东西。
这话她想说很久了,终于有个机会,一吐为快。
司画者暴怒起来,他声音变得凶残,他慢慢抬起手:“你这贱货怎么敢……”
天魔女笑得更欢快:“我当然敢。喂,你想黑吃黑,你到底有没有弄明白,那个船队的主人是谁?”
司画者惊恐地发觉,自己的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天魔女甚至在他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要查人家的底,人家也要查你的底呀,笨蛋。”
司画者的手摔了下去,他栽得无声无息。
他从未防备过天魔女,并非因为低估她的仇恨,而是因为她一个人人生地不熟,连语言都不太通,根本不可能和外界打交道。
天魔女不笑了,从他手腕上扯下那串铃铛,穿起衣裳,向外招呼:“嬷嬷,你听到了吧?我没有说谎,血精卫就在地窖里,我带你们去看。”
“我们已经看过了。”
门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他亲手买的老佣人,一个忠厚老实,常年只知道低头做事的老妈子,手里还牵着睡眼惺忪的霍瀛洲。
司画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恨失察,他仔细盘查过每一个下人,他精心安排过每一笔生意,但他没有太仔细推敲过女人们之间的联络。
那嬷嬷面色黧黑,嘴角威严,招了招手,外头四个陌生人冲进来。
“先废了他再带走。”嬷嬷命令。
司画者直接被从床上掀翻在地,反绑了手脚。一个男人踩着他的膝弯,一个男人按着他的脖子,在肩胛骨处稍微摁了摁,拔出一把匕首,就势要刺。
“爹!”霍瀛洲甩开嬷嬷的手就冲了过去,去解父亲身上的绳子,那细牛皮索的死结打得很紧,他扯不动,低头就用牙咬。咬了没几下,牙齿咬痛了,回头,嫩声嫩气地叫,“娘!坏人欺负我爹!”
四个男人看那嬷嬷,嬷嬷转眼看天魔女。
天魔女焦急起来,去捉霍瀛洲的肩膀,边向嬷嬷解释:“他不知道……他还什么都不知道……那畜生丧心病狂,我怕他伤着孩子……瀛洲,到娘这儿来,那不是你爹,他是条恶棍,是你的杀父仇人!听话!你姓霍,你叫霍瀛洲!娘以后跟你慢慢说……快来!”
霍瀛洲生气地在头上抓了几下,他上一次伤脑筋的问题是奶糕好吃还是荔枝好吃。他从母亲手里挣了出去,一个男人随手捉他,他泥鳅一样地滑开。
“好坯子。”去捉他的那个男人称赞了一声。
嬷嬷不瞎,看得出来,她转头问天魔女:“你要这孩子受银沙教庇护么?”
天魔女连连点头,她们孤儿寡母,无人庇护,孩子都不一定能安稳长大。
“那么很好,把刀给他,让他交份投名状,带他回总舵。”嬷嬷对属下吩咐。
霍瀛洲左右看,向后躲,两个男人走过来,一个抱起他的身子,一个掰开他的右手,把匕首塞了进去,抓着他的手握紧。
他转头看母亲,母亲没有动作。
他低头看父亲,父亲一声冷笑。
他愤怒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着,赤着脚乱跺乱踢,眼泪流了出来,鼻涕流进嘴里,裤子尿湿了一片。
但他的愤怒无济于事,左右他的力量不可阻挡,他的手握着匕首,锋刃落在司画者的琵琶骨上,一刀刺进。
司画者发出一声咆哮,整个背部跳了跳,喉咙像被人抽了一鞭子。
鲜血从刀口涌出来,流到霍瀛洲脚趾上。霍瀛洲不哭了,也不叫,十个脚趾蠕动着,死死抠着地面,血从脚趾缝隙里往脚背上蔓延,这让他恶心。他拼命地咬着嘴唇,洁白的乳牙咬进下唇里,浑身发抖,抖得汗津津的。
“爹……娘……”霍瀛洲轻轻叫着,那是生病了的孩子的叫声,残酷来得太早也太直接。他需要一个大人。
司画者闭眼咬牙,他从没有一天把这个崽子视为己出过,他应承不了那声“爹”。
天魔女低头不语,长痛不如短痛,霍瀛洲迟早要和司画者做个了断的,痛就痛这一次了。
左右着霍瀛洲的那个男人抬头看嬷嬷的示下,问一次是不是就够了。
嬷嬷摇头。
于是之后是另一侧。
第二刀刺了进去。
霍瀛洲的嘴唇已经是青的了,那人放开他,他坐在血泊里,不再挣扎了,盯着自己的手看。
他四岁半,此后一生的回忆都以这一幕为开启。
两个男人架起司画者,要把他装进布袋里带走。
霍瀛洲就跟着站了起来。
两个男人拖着司画者走了几步。
霍瀛洲就跟着走了几步。
他还在叫,“爹……”
司画者痛得浑身痉挛,一眼看过去,这崽子长得和左溪青莲一般无二,他只恨自己当初心慈手软。他干呸一声:“我不是你爹,你爹是个孬种,被老子活剖了。”
霍瀛洲狠狠摇头。
不应该是这样的,爹白天还在抱着他玩,问他阿花好看还是阿莲好看。
两个男人把司画者往布袋里装,一个人抓过只布鞋来。
“爹……”霍瀛洲抱着司画者的脖子不松。
“劳驾把这崽子拎开!”司画者死都不清净,“你听不懂人话?你爹是我宰的。”
霍瀛洲急急忙忙摇头,他张开胳膊阻止身边两个大人,他想出了好主意:“爹,你先做错事了吗?那你要说抱歉,先生说,做了不该做的事,就要说抱歉,人家原谅你,就算是过去了,就没事了。你跟我说抱歉,我原谅你啊。然后我也跟你说抱歉,你也原谅我啊。然后他们跟你说抱歉,这样就没事了!我们去找大夫!”
司画者嘿嘿笑起来。
霍瀛洲跺着脚:“你说啊!你说啊!快说啊!先生说,说了就没事了!”
司画者哈哈大笑:“霍瀛洲啊,抱歉了。”
霍瀛洲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怪你了!”
拿布鞋的那个人走过来,没管小孩子在做什么,挥臂把他拨开,团着鞋子塞进司画者嘴里,塞得嘴角都胀裂了。
先生教的也没有用,说抱歉世界也不会停下来。
霍瀛洲愣在那里,盯着司画者,喃喃:“爹……抱歉。”
司画者扬了扬下巴,霍瀛洲相信他在说:“我不怪你。”
直到八年之后,霍瀛洲才把这个故事讲给齐勒耶姬卜珠听。
那时候他已经被囚禁在一个孤岛上了,他刚刚被送上去两年,性子还很躁,前后泅水偷渡了十次,每次被捉回来,不打他也不罚他,就在他脚踝上锁一根长长的银链,跑一次,银链短一丈。
银沙教里绝没有人伤害他,他要什么就有什么,除了自由。
他也绝不会伤害银沙教的任何人,银沙教的七位地母按照他的要求,为司画者治了伤,给他的母亲终生优待,让他的妹妹成为圣女,也是将来的地母。
他一直疑心妹妹就是那个晚上“那个”上的,因为算来算去,整整十个月。
他看见妹妹心情就好,因为通常来说,教母是让姬卜珠来送钥匙的。
左脚上那根链子快要折磨死他了,他明知道坐着等就好,但就是按捺不住,整整三天踢来踢去,用劲大了还会摔一跤。
他踢跑了一个椰子,现在得用劲去够它,手指就短一点点,怎么也够不着。
眼看要够着了,姬卜珠把椰子拨走了,垫在屁股底下坐着。
霍瀛洲气得一巴掌拍在地上。
“你到底恨谁啊,你在跟谁较劲?”齐勒耶姬卜珠问他。
“不恨谁,我就恨有人逼我这件事。”
“逼你做教主也不行?”
“做皇帝都不行。”
“可你点头了,将来你是教主就没人能逼你了啊。”
“那我就……就一辈子恨我点头这事了。嗨,跟你说你也不懂,长大你就懂了。”
“可你永远不点头,他们就永远不会放你走的。”
“行行行,我知道了,姬卜珠,你回去跟他们说吧,求求他们,别锁着我了,我再也不跑了,反正也跑不掉,至少这儿还有个岛,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能晒晒太阳,喝点小酒,钓个鱼什么的,还挺开心。哈哈哈,你爹的心愿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啊,他一辈子就想弄个岛,结果把我锁这儿了,我就想满江湖溜达,结果他回去了。”
“你就想满江湖溜达?溜达着干嘛?”
“不干嘛,听起来没志气对吧?姬卜珠,我的志气呢,就是坚持没志气,但凡有志气的事儿我一样都不干,谁也别管我,我也不管人,我觉得那日子不能想,一想可美啦。我这辈子啊——”
“你不点头,这辈子就没啦。”
“你这孩子说话真晦气……不过,姬卜珠,没了就没了,不点头我还能在这儿想想,一点头啊,连想都没得想了。”
“行了行了,我该回去了,下回再来看你。霍瀛洲,我爹临走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这辈子跟你该是见不着了,留个念想,你配这个,好好练。”
“什么?就是秘籍啊?”
“不想要?”
“想要,可是姬卜珠,钥匙呢?我这锁三天了,够了吧?下四场雨了,淋死我了,我真不跑了。”
“你说了一百遍真不跑了,你说话算话吗?”
“好妹妹,算话算话,这回真算话。”
“钥匙?钥匙在这呢!来啊来啊,你来拿啊,哈哈,教母老心疼你,我就跟她说,不行,这回得锁你十天半个月的,不然下回给鲨鱼吃了怎么办。”
“姬卜珠!你跟娘怎么一个样啊!你可真没良心,你将来肯定嫁个又笨又丑又……喂!别跑!喂!喂!你真跑啊……”
“姬卜珠!”
那一年齐勒耶姬卜珠只有七岁,无忧无虑,是全教人的掌上明珠,她和所有人一样,都在等霍瀛洲点头。
她真的没有留下钥匙就跑了。
她甚至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哭腔。
霍瀛洲每次都说再也不跑了,每次都连夜跑,所谓的跑就是带着一点淡水干粮一个猛子往海里扎,每次都害得无数人通宵达旦地去找他,每次被捞回来都是奄奄一息的。
所有人都觉得霍瀛洲太不懂事了,就应该给他点厉害看看。
娘也这么说,为他好。
所以她就自作主张,给了他一点“厉害”看看。
他这次被锁了一个月零九天,果然之后再没跑过了。
齐勒耶姬卜珠是在银沙教出生的,按照母亲家族的血统,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母亲变成了一个奇丑的女人。
七岁之前,她一直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父亲到了总舵就被赦免了,而后尽力给他治了伤。银沙教的医术很高明,父亲顶多也就是不能把她高高举起来抛一抛,其他一切与常人无异。
教母许诺父亲随时可以离开,父亲一直想走,但一直舍不得她。
齐勒耶姬卜珠所有的关爱都来自于父亲,她是他的月亮,星星,心肝宝贝。
母亲不爱她,这连掩饰都掩饰不住,她偷走了母亲的美貌,更重要的是她是那个人的女儿。母亲恨父亲入骨,直到父亲离开,母亲还会时不时盯着她的面孔,做最恶毒的诅咒。
父亲离开之后,教母把她接到了身边。
那是父亲的意愿,也是她自己的意愿,她不太乐意和母亲一起住,教母那里有许多小姐妹,可以整天玩。
她还是像公主一样被所有人称赞,宠爱,要什么有什么。
她需要为银沙教做的事情只有一样,隔一两个月,坐船去劝劝霍瀛洲。
她是霍瀛洲唯一会给笑脸的人,霍瀛洲翻脸之难看全教皆知,即使是当着七地母,他也常常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这小子不记恩,不记仇,不念好,不管旁人。
她不知道霍瀛洲到底较什么劲,点个头不就过来了吗,这边有许多小伙伴,各种好吃的好玩的。男孩子和男孩子玩,女孩子和女孩子玩。
她们一大群玩得好的小姐妹里,最好看的是她,最得宠的也是她。
她一点都不想长大,更不想嫁人,嫁了人的女人都像娘,整天唠叨,活在奇怪的世界里。
于是她提议:我们长大了都不嫁人好不好?
大家都拼命说好。
嫁人有什么好,男人最讨厌了,年纪大的女人们都这样说的。
她说,我是认真的哦。
大家说我们都是认真的。
她说,那我们换帖子认金兰契吧。
大家就热热闹闹认了姐妹,她们一共有十九个人,她是小妹,安黎是大姐,安黎比她大三岁。
她们也不知道该发什么誓,就一起唱了儿歌:我们都是好朋友,相亲相爱不分手,要来一起来,要走一起走。
她们还偷了一点酒来,每个人都喝了几杯,之前所有人都没喝过酒,于是全都醉了。
醉了之后她们疯玩,疯跑,疯闹,实在不知道玩什么了,大家就一起出主意,安黎出了个主意:“姬卜珠,带我们去看看霍瀛洲吧,老听人说起他,他长什么样啊。”
姬卜珠犹豫,这是违反教规的。
大家就起哄,我们还小,还没入教呢!
姬卜珠又犹豫,没有船工呀。
大家又起哄,才多远,我们自己划。
姬卜珠还犹豫:教母会骂我。
大家不高兴了:我们去看看就回来,谁告密,谁是叛徒。
姬卜珠想想就同意了,她想,霍瀛洲也寂寞坏了,他连海鸥都一只一只起了名字。我们一群人去找他玩,他肯定很高兴的。
于是她们就出发了。
她们找了一艘大人的船。
她们虽然小,但有十九个人,个个都会划船,也都会游水,银沙教每个孩子都会。
那个岛不算远,风平浪静,划半天也就到了。
她们大老远就嚷嚷:霍岛主,我们来找你玩!
霍瀛洲真的很高兴,他寂寞疯了。
他也没什么可招待小朋友们的,就每人发了个椰子,然后滔滔不绝抓着大家聊天,聊啊聊啊聊啊聊啊,聊什么都可以,听什么都新鲜。他甚至热情得有点过头,有人问他怎么吃,他就连忙演示一下平时怎么吃,有人问他最近研究什么武功,他就连忙演示一下练什么武功。他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大家都没什么可问的了,他还眼巴巴盯着人家的嘴,想随便找点什么说说。
于是安黎就想了个问题:“你老跑老跑,往哪儿跑啊?四面都是海,除了淹死还能怎么样?”
霍瀛洲一路演示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抓了个石子就画海流图:“嗨,主要就是游的时候看着星星老弄不准方向,但要是我没弄错,能扛住,喏,这儿就是鹿儿岛,隔三岔五就有渔船,然后……反正但凡有条船,我!”
安黎随口就接了下去:“有条船就能跑掉?我们就有条船啊。”
霍瀛洲一下子站直了,脸上出现了一种可怕的表情。
他吞了口气,像吞了个大火球一样,浑身都在烧,眼睛烧得快要发红了。
十九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姬卜珠第一个大叫:“你敢跑我们都会死的!”
她不是在吓唬他。
霍瀛洲慢慢坐了下去,像柄利剑一寸寸收回鞘里,他垂头丧气地挥手:“你们快滚吧,以后不许来了。”
“再玩一会儿,聊点别的嘛。”大家没玩够呢。
“叫你们滚就滚,别让我听那个船字。”霍瀛洲发火了。
欢宴不欢而散。
女孩子们高高兴兴出门去,嘟哝着嘴回家来。
大家一路上都在抱怨安黎,说什么不好呢,非提船。
安黎划桨划得特别卖力,她低着头,不说话。
“好了好了。”大家又安慰她,随口说错话很正常的,没什么了,反正今天大家都挺开心的,以后还是别做这种蠢事了。
安黎还是不说话。
“霍瀛洲很漂亮的呀!”有女孩子有新发现。
“是啊,鼻子很好看呢!”
“鼻子最难看了!脱皮脱了个小三角!”
“咦,你盯着人家鼻子看,喜欢男孩子是叛徒!”
“才没有,是你说鼻子的!”
“喂喂!船要翻啦!”
“应该带点吃的玩的,我们什么都没带就去了,下次……”
“还下次?得了吧,他要是真跑了,教里要出大事的。这次没事儿就好,我们换别的玩。”
“玩什么呢?”
“我知道一个我知道一个!教母的寝宫后面有一条密道!敢不敢去啊!”
“敢敢敢!什么密道?通向哪儿?”
“我哪儿知道?就上次去拿衣服,偷偷瞟了一眼,跟你们说哦,下个月她们做海神祭,是个好机会……”
密道更有吸引力,有趣又冒险的经历一件接着一件,霍瀛洲的事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让他一个人待着吧,男孩子很多的,还有人会喷火呢,武功表演起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看。
她们玩啊玩啊玩。
安黎一直很沉默。
谁也没有想到,三个月后,安黎死了。
她的尸体被泡得惨不忍睹,大人们还找到了她的船——还是那艘船,她划了去接霍瀛洲,还带了淡水和干粮,那船太大了,她一个人把握不了,而那一天,天气没那么好,中途起了风浪,船翻了,她没有接到霍瀛洲。
教母震怒,这不像是一个突发奇想的行为,安黎才十岁,也不可能是动私情的年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要查清楚。
女孩子们心照不宣,什么都没说。
要查只能从霍瀛洲那里查起。
霍瀛洲被带回总舵。
女孩子们忍不住半夜钻被窝叽叽喳喳——会怎么样呢?会打他吗?可能会吧。会杀掉他吗?不会吧,毕竟培养了那么多年。
她们想不出来,银沙教里,成年人和孩子完全是两个世界,成年人的世界很可怕的。
她们等了九天,最坏的结果出现了,霍瀛洲沉郁九日,一言不发,终于对着安黎的腐尸说了声抱歉,然后拔剑。
他不再当自己是个孩子了,他要硬闯。
硬闯是要出人命的。
那是一场恶斗,女孩子们都没去看,她们多少有点心虚。
好在,消息传来,毕竟没有出人命。
霍瀛洲抢过剑的时候,教母就摇着铃铛,召出一只一只的血精卫,霍瀛洲拼到第三只,被第四只抓着足踝提上了天空,摔进了大海里。
那些血精卫不再是司画者带来的那些,它们已然是银沙教的圣物,每日用药水熬炼涮洗,喙如精钢,铁翼刀爪,力可碎石,无懈可击。
它们曾经十三只合围,撕碎了一条鲨鱼。
它们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无懈可击,攻击一个人有命门,攻击一只野兽有咽喉,可血精卫没有。
据说,二十年后,一步登天霍瀛洲深入魔道,武学达到了一生的巅峰,犹记当年之战,召出血精卫再斗一场,那一回他的极限是十一只,而后掷剑狂笑:不打了,不打了,会会故人而已,抱歉,真是抱歉。
司画者为银沙教带来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他带来了霍瀛洲。
他带来了剑菩提的财富地图。
最重要的就是血精卫。
这种异禽本来至多不过七十年寿命,但银沙教为了它们特地遴选精英,组建了一个药堂,没有任何药物能令生灵长生不老,但总能努力多活一年是一年。银沙教大量搜集毒蛇野兽与奇花异草,通宵达旦研究炮制药剂,为精卫鸟续命,也试着用在人身上,提高人的速度和耐力。
银沙教在硬碰硬上并不擅长,霍瀛洲死后,教中双流分裂,更是匮乏高手,他们需要另辟蹊径,毕竟人类不是依靠力量成为万物灵长的。
血精卫天下无敌,但也有弱点,弱点之一就是药物熬炼很是麻烦,一日不可中断,中断一日,就稍稍有了瑕疵,中断三个月,羽翼上的药物就会脱落殆尽,中断六个月,它们就会死亡。所以这种怪物不宜远征,只能守卫总舵。
另一个弱点更可怕。
数年前,精卫鸟的天敌横空出世了。
银沙教总舵震动,好在震动了没两年,消息又传来,精卫鸟的天敌不知去哪儿玩了。
又过了两年,消息更震动了,精卫鸟的天敌居然和一支能够直达总舵的船队混在一起。
这天敌最要命的地方就在于,没有人知道怎么真正控制它。
那是天下第一的灵蛊,金壳线虫。
这故事很长,也很离奇,苏旷本来一直在托着下巴认真听,听到这里,忽然就跳了起来:“等等,等等,你们有消息了?也对,你们老巢在南海上,消息是快,说说,快说说,是小鲨要回来,还是小金要回来,还是一起回来?后面的我先不听了。你先跟我说清楚。”
齐勒耶姬卜珠有些悲哀地望着他:“你不懂吗?谁回来,都跟你没关系了,你活不过——”
“我知道我知道,要我命的人挺多的,我这人招人烦。”苏旷往前蹭了一点,戳戳齐勒耶姬卜珠的胳膊肘,“快说说,死前乐呵乐呵也是好的,到底谁要回来了?没人回来你们闹不出这么大动静。”
“三个月前,消息传来,云家船帮在暹罗靠岸,有水手上岸替云小鲨买手镯。”齐勒耶姬卜珠说,“云家船帮行踪不定,消息几经辗转,准信是从一位叫做余怀之的先生嘴里套出来的,据说那是位诚实君子,从不说谎。”
苏旷也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笑好:“就为这个,非要我的命不可?”
“不一定是要你的命,带活口回总舵最好。”齐勒耶姬卜珠看看夜哭郎君,“但每个人接到的命令都是一样的,留不住活口,格杀勿论。”
十八.必由之径
起风了,天降大寒。
风从脚下过,携裹着冰湃过的千军万马,呼啸过一阵,石缝里就多了一层薄薄的冰,只有地面还未凝结。
“大约什么时候了?”苏旷问夜哭郎君。
“未时交申时,是时候离开了。”夜哭郎君向大家招了招手,“此地昼短夜长,太阳一下山,一刻冷过一刻,石壁外冰面更坚固,走得更难。你们来看——”
“剑冢狭长,风穴当中,入口在最东边,我们有两个地方可以破壁而出,一处就是风穴的地缝,一处就是那边的石裂。”他在地上勾出剑冢的轮廓,指了指南壁那条天然石裂,“石裂看起来已经洞穿石壁,外面的冰层也最单薄,但此处并不可取,这间石室是整块的燧岩,根子落在山壁上,极其坚固,真虎,我要你在这里佯攻,砸出声势就好。入口之外,必定已经有了埋伏,而且入口是个喇叭口,很难腾挪,我会去那头佯攻,齐勒耶姬卜珠,我要借你父亲的尸体用一用,死人给活人让位子,你该不会有意见吧?”
齐勒耶姬卜珠当然有意见,但夜哭郎君没打算听,他摆摆手:“有意见的话,我就从五个活人里弄一具尸体出来。”
齐勒耶姬卜珠不说话了。
“小苏,你从风穴那条地缝里出去。那边的岩层看起来厚,但是几百年风蚀水浸,反而比这边酥脆得多,你看,西北角,这里,这块页层岩石最薄,大概在一尺六寸到一尺七寸之间,而且这里石头最碎,平时苔藓最多,地势最低,常年积水,下面会有很长的冰挂,那条地裂逐年加大,就是从这儿碎出去的。以你的身手,翻到上面不是难事,但是要当心,十之八九头上也有埋伏,一定要快,我有些东西可以帮你。风不二,你的狂风索也借出来。”
风不二似也有话说,夜哭郎君又摆摆手,阻止了他。脱下皮袍,摊开,皮袍贴肉是一排排长长短短的暗器。他挑了一只银色丝囊,一只鹿皮手套,三枚霹雳火珠推到苏旷面前,“这些不用我教你吧?火珠不多,我留一枚防身,一枚最后开路。你上去之后,不管遇到什么,不要恋战,你还记得那棵树吗?龙虎风云令那棵,我在那儿做了点手脚,树根下面,正对着石门,有根细铜丝,拨开浮土就能看见,你用劲拉就行了。”
苏旷也点点头。
夜哭郎君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有条不紊!还有谁有意见?”
真虎把大家的疑虑说出来了:“你叫我在这儿砸墙,齐勒耶姬卜珠跟着你,要是到时候不带我们走呢?”
夜哭郎君冷笑一声:“我本来就不想带你们走,也不想弄这么麻烦,实不相瞒,我在这儿坐了半天,想的就是要不要把你们做了。这个人是属婊子的,不管做得到做不到,张嘴就敢乱应承人——我进来的时候确实是留了后路,留的是两个人的路,不是五个人的路,要是没你们,别说砸墙了,连我这些家伙事都不用浪费。行了吧,我能想出来的就这条路,走就走,不走举个手,就你们这身伤,我有十种法子不重样的把你们做了。”
刚想举手的又把手放下了,一室噤若寒蝉。
“我先把令尊的尸首塞喇叭口去,你不忍心看呢,就在这儿再坐一会儿。”夜哭郎君站起来,从皮袍贴身的内兜里翻出一片油纸包着的风干牛肉,一撕两片,又从腰带内里拆出一片中空铜板,冲苏旷:“伸手!最后的家底子了,够咱们撑到后半夜,真不知道你这种人出来怎么活,什么都不带,尽等着坑别人。”
苏旷讪讪伸出手,铜板里倒出来的,是一把透明胶皮包裹的小水珠。
“不要嚼,吞下去,我盯着你吃,免得有些人捡回条命就充大侠,泥菩萨过江的还普度众生。”夜哭郎君声音里满是不高兴,“我警告你,我是跟你来杀人的,不是跟你来助人为乐的,这是最后一次。别笑,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出去之后,你再敢不跟我商量就大包大揽的,我直接绑了你去找教母,换回我那六万两银子。”
苏旷把最后一口干牛肉直着脖子咽下去之后,夜哭郎君回头搬尸体,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圈,确认并无勾连:“我没工夫一寸一寸地查了,都坐在原地别乱动,少说话,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哦,谁要是特别有骨气,想自行了断,那我管不了。”
他扛起尸体,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没给那在场之人一句回嘴的机会。
苏旷一丁点都不在意,风干牛肉很香,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他充了一次好人,夜哭郎君要和他一起承担责任,有点火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答允了带那三个人出去,自有想法,也谈不上完全的善念。
他只是觉得,如果穹顶之上还有一个人在等着看一出自相残杀的好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个人如愿而已。就好像传说中的养蛊,主人在盅里放了十几条毒虫,看它们互相撕咬,虫子之间的生死搏斗,输赢胜负,怎么都是悲哀。
他很幸运,遇到了一个够优秀的同伴和够意思的朋友。夜哭郎君一肚子不高兴,但既然他开了口,也就当做自己的承诺;夜哭郎君那条路线,其实还有别的选择,但夜哭郎君既然已经决定了,他就只能无条件地执行。
他们只认识了不到一天,还没有推心置腹的机会,但他们都是懂得合作的人。
信任比很多东西都重要,世上没有孤独的善与恶,所谓的善恶都只在人与人之间,自信是一切力量的根本,而只相信自己是万恶之源。
如果铁拳风剑互相更信任一点,如果风不二在一通猛咳身体最差的时候,没有后退,他不会有机会翻盘。
但铁拳风剑的脸色前所未有得难看。
他们都不是无名小卒,甚至在江湖上报出名号比苏旷和夜哭郎君更有威风,他们没被人这么羞辱过。
尤其是风不二。
在这荒郊野外,腿上的伤比手上的伤可怕得多,更何况伤口上还有毒。他根本已经是个累赘,即使能出去,也可能是个废人,他出手就够耻辱的了,打架完败,骂架也完败,鞋子被夜哭郎君穿走了,行动安排里没有他的一个字,残留的自尊心在手指间颤抖,他慢慢探向穷奇剑剑柄,指尖触碰到剑柄时,停了一下。
引剑一割最痛快,可活着的希望就在前面。
这动作很小,但苏旷和真虎都看在眼里。
真虎慌乱地把头转向了齐勒耶姬卜珠,笨手笨脚地为她披上一块兽皮。
他的左手拳骨还是碎的,整条小臂肿得发亮,他没有什么战斗力了,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而他还有一个更想要保护的人。
而风不二是个货真价实的累赘——他需要有个人抱着。
这让苏旷有点心生同情。
总不好看着旁人在眼皮子底下自行了断,再说那人还是他伤的。
当着夜哭郎君的面安慰风不二会被骂成狗屎。他想趁着夜哭郎君来去的空当,跟风不二聊两句,让这个年轻人振作点。
此举很是不当。他对铁拳风剑两个人没什么可内疚的,像刚才那种情景,把这两个人打出腰花来他也不会说一声抱歉,于是声音里就有了股理直气壮。
胜利者的同情心本来就优越又廉价,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脸上挂不住相的人,刚才那场大胜酣畅淋漓,他恨不得喝一杯以示庆贺,于是脸上又有了种压都压不下去的神采奕奕。
而且他刚吃了个半饱,嘴上牛肉渣都没擦干净,人家肚子还是饿着的,连伤口都没有清水处理。
不管怎么说,没事找事是他的爱好之一,他走到风不二面前,半蹲下,挪开风不二手指边的穷奇剑,递过去玄同剑的剑鞘,笑嘻嘻的:“用剑鞘把膝盖固定住,会吧?过会儿我带你出去。”
风不二一动不动。
风不二像所有杀手一样,不喜欢有人动他的剑,但是在赢家面前,输家的一切都是战利品。
苏旷又笑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你了,千里迢迢的,跑到这儿猫着杀我——”
风不二低头,指节发硬:“你想知道,可以逼供。”
苏旷不以为意,舔了舔嘴角的牛肉渣子,循循善诱:“干嘛呢?年纪轻轻的,给自己个机会多好,我又不跟你计较。”
赢家的大度,是一种施舍。赢家的冷漠,是一种侮辱。赢家就应该离输家远远的。
风不二嘴角有点冷笑:“恕在下有伤在身,不能拜谢不杀之恩了。”
苏旷自顾自地套近乎:“咱们还算有点交情……”
“没人跟你有交情,不是你,借刀堂不至于支离破碎。”
“诶,我不是说借刀堂。”苏旷心情挺好的,被堵回来几句也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胸怀海量,“我是说敝师弟。你是风组的教头,敝师弟在你手下受训三年,多蒙惠赐,受益匪浅,算来我该承你的情,带你出去也是应该的。”
风不二慢慢转过脸,看着苏旷:“你什么情都不用承,我什么都没教过他。”
“别客气嘛。”
“我没有客气,风组每年进来一百多个孩子,只挑十几个用,我哪儿有闲工夫挨个指点?风雪原是由着天性自己练出来的。”
苏旷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干眨眼——这不太像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师弟的天赋太可怕了,而且如果是真的,他也忒没用了,师弟瞎猫碰上死耗子自己练三年有这种成就,跟着他不进反退,这算什么?
风不二好像知道这句话戳到痛处了,来了点劲头:“我知道你很把他当回事,千里迢迢跑过来也是来救他,当然嘛,这种卖仁义的事情你一定会做。不过苏兄啊,借刀堂里见过令师弟的人不少,我算一个,我们也都常常在私底下议论你,你想听听吗?”
苏旷不笑了,闷点头。
风不二终于没那么郁闷了,戳人软肋是快乐之本:“大家都在说……五十年一遇的璞玉浑金,在你手底下变成一块顽石。你在嫉妒他。”
苏旷连脸上的神采都没有了。
“苏兄啊,是你非要找我聊这个的,你要是不想聊,现在走开还来得及。”
苏旷摇头,他想听,他在坚持着听下去,他确实想知道是为什么,这是他的心结,他教授风雪原已经有半年多了,自问倾囊相授,风雪原不进反退,这不正常,难怪借刀堂的人会议论。
“私心每个人都有,我也有。哦,举个例子,令弟生下来是个左撇子,但小时候被家里人硬扭成右手,弄得两边都不太顺。”
“他没有说过。”
“他当然没说过,因为他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正好我也是这种状况。”风不二笑了笑:“他要是知道呢,不出五年,成就应该不在我之下了,这就是私心,每个人都有的。不过我顶多就是留了点私心,拖他一拖,我终归是教头,没敢荒废他那块好料子。可你敢,你敢给他设绊子,你敢把他往死里糟蹋。苏旷,铁当家的至多和你道不同,没敢糟蹋你吧?你是当今天下的绝顶高手,你怎么待他关门弟子的?大家眼里都有数。我还真就不明白了,唔,你怎么就敢自吹自擂,以为自己是条汉子?”
苏旷听得背后冷汗都出来了,他当然不认为这是真的,但不知怎么了,就是不敢理直气壮地反驳。
风不二连输两阵,气势正颓,苏旷上赶着让他扳回一局,当然不会放过。笑嘻嘻地挑衅:“说话啊?”
“胡说。”
“哈哈哈哈,我胡说?我有私心我敢认,你敢吗?我怕他超过我我敢认,你敢吗?我废在你手里是咎由自取无话可说,他废在你手里呢?”风不二微微一笑,吐出三个字:“伪君子。”
这三个字,听得苏旷毛骨悚然。
以他的性子,不管在什么地方,从什么人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他都会反口骂回去。但这次没有,他紧紧咬着牙,逼着自己按照风不二的思路想下去——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不可能所有的责任都在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身上。
苏旷抬起头,仰视头顶那个完美的人像。
有股寒意像一条毒蛇顺着脊梁骨往上爬,钻进脑海里,撕咬着平时强大的冷静和惯性。
他也曾是个痴迷于武道至境的人,他的灵气或许比不过丁桀与风雪原,但愿意下十倍的苦功夫。他的左手断了,手是两扇门,门户缺了一扇,所有的动作都会失去平衡。可那又怎么样呢,断了就是断了,抱着断腕哭一年也长不出一只新手来,天知道他为闯进梦寐以求的江湖付出了多少汗水,多少次在练功的时候把那只手腕撞到血肉模糊,才让身体记住这个事实。他走遍天下,拜会八方英豪,强练腰马,甚至改变了内息,今日武学的境界已经远不是昔日双手俱全时可比,这很好,但遗憾还是在的。
缺憾就是他永不能抵达那个一生所向的圣地。
遗憾就是这六年来,他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两手俱全的自己。
那是他的天堑,拼命也弥补不了的天堑,死都过不去的深渊。
深渊从来不在地底,深渊在天上,深渊在求与不得之间。
求与不得之间,是羡慕。
——我羡慕风雪原吗?毫无疑问,我羡慕他。他比我年轻,比我天赋好,更重要的是他有两只手,他能到那儿,我到不了,我还得拼命送他过去。
——可羡慕离嫉妒还有一线之隔,我嫉妒他吗?别急着回答,再仔细想一想,我待他好,他受伤的时候我愿意舍命救他,这是……自欺欺人吗?我是怕他将来超过我吗?不是,我希望他超过我,这是真的,再扪心自问一百遍也是真的。我希望他能到那个我去不了的地方,这也是真的,只要是真的,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那错在哪里?等一等,再往下想,就快要到了……
——可我受不了他什么代价都不付就轻轻松松超过我!
——我是稳扎稳打走到今天的,一滴汗一滴血练出来的功夫,我受不了风雪原把这一段跳过去。他是跳不过去的,不管他天赋有多好,想要抵达真正的绝顶境地,都要付出代价。可他的代价是我付出过的那些吗?不是,他有他的人生。我那样逼他,到底是为了他好,还是非要强迫他走一遍我走过的路?或许两样都有吧。
——师弟说得没错,他快要十七岁了,习武太晚不是他的选择,他缺了十年童子功,这是补不上来的。硬要补,那只能耗损掉他那点与生俱来的灵气。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座桥,而我给他指的是一条路。我能给他那座桥吗?我能。可我想给他那座桥吗?我……不想给。给他那座桥太难了,我必须全心全意成就他才能做到,我得从我的路里挑出最好的才能架起那座桥,用我的毕生武学造诣去成就他,直说吧,我做不到,我也有我的人生,我有私心。
——有私心不是错,错的是不直说。我不肯承认,我把我们合不来的责任推给他,把他没长进的责任也全推给了他。他的灵性真的比我高,他本能地知道他需要什么,是他的天性在指点他躲开我,这是他做得最勇敢的一件事。
——这是我教不好他的真正原因吧,这半年来,不管我是怎么想的,我是在给他设绊,我在荒废他。
——可师弟还在向我认错,他在我怀里迷迷糊糊地说……说师兄,我回去一定苦练基本功。他那么相信我,不仅信我的功夫,还信我自诩的光明磊落,信到怀疑自己,他信错人了,他自己才是对的。
——如果是这样,我到底算个什么玩意儿?
——伪君子?
苏旷狠狠闭上了眼睛,真相总是让人难堪,这些念头冒出来一句就像一记耳光,最后一记耳光打得他晕头转向。
风不二还在笑吟吟地看着他:“怎么了?不说话了?”
苏旷睁开眼睛,承认这些太难了,他按着风不二的肩膀,摇摇晃晃站起来,“我认了,受教。”
他有点恍惚,若有所失,连一个字都不想再和风不二说了,现在倒好,最初的目的达到了,风不二咻咻地振作起来,换成他一脸晦气。
风不二怔住了,完全没有预料到苏旷的反应,他想说话没有说,因为夜哭郎君咚咚咚地冲回来了。
夜哭郎君跑得飞快,一路冲过甬道,冲到剑冢中央,像有重大发现要大喊大叫。
他还没喊,就发现了苏旷脸拉得老长,靠在石壁上生闷气,一副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的样貌,他奇怪地问:“哎,怎么了这是?我就出去这一会,谁把你骂哭了?”
苏旷摇摇头,玩笑都听不懂,沉郁顿挫:“一言难尽。”
夜哭郎君举目四望,真虎还是偎在齐勒耶姬卜珠身边,风不二低头包扎伤口,没有嫌犯。他这个火大:“你是真没用啊!就他们仨把你弄成这样?”
苏旷连发火的心情都没有,懒洋洋,无精打采:“外面有埋伏?”
“有埋伏你这样也没法上,过来!”夜哭郎君勾着苏旷的肩膀,往甬道口多走了几步,直到避开后面那三个人,“你心里有个疙瘩,说说,哥哥给你撸开。”
苏旷抓了抓头,他是要找人聊聊,他完全想不通:“你有师兄弟没有?”
夜哭郎君顿时有数了:“学过刀,怎么会没有?”
“几个?”
“就两个。”
“你们怎么处的?”
“啊……这个说来惭愧。”
苏旷找到知音了:“我说来也惭愧,你快说说?”
“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总是想偷我的机关图。我警告他们两次,再动手别怪我不客气……”夜哭郎君低了头,也有些惭愧神色,“也是那时候年轻啊,做事冲动,他们第三回动了手,我就把他们杀了……唉,如今想想,真是不应该,你怎么了?”
苏旷转过头:“我跟你没话说。”
夜哭郎君大笑起来:“逗你玩呢,哪儿有那么绝情哪,不过也浓不到哪儿去,这么些年了,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怎么了,你那个宝贝师弟又出事了?”
苏旷约略提了前情,无遮无掩地说了遍想法。
夜哭郎君没听完,就皱了眉头打断:“哪跟哪啊?他十七岁没到,练武三年多,你担心他成不成一代宗师?”
苏旷很是苦恼:“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认认真真想过了,我是在压着他。”
夜哭郎君站得很直,扶着石壁,盯着他的眼睛:“我跟你就认识一天,见你急了三次,火了一次,三次是因为你师弟,一次是因为你师父。我不是特别明白,你跟你师父朝夕相处?”
“聚少离多。”
“跟你师弟一起长大?”
“刚认识大半年。”
“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对不起他们?”
“俯仰天地,问心无愧。”
“你这人恋家?”
“笑话。”
“你拿你师弟当你师父孝顺?”
“我要骂人了。”
“你拿你师弟当你自己调教?”
“好像是也不是。”
“有点近了,再接再厉,你这些烦心事有多久了?”
“就这一两年。”
“你这两年,是不是特别想抓着点什么?不抓着他们,你就觉得自己要飞了?”
“开始玄了,听不懂。”
“呵……换个法子问你,你也看过我的刀法,你觉得我的功夫比你如何?直说好了。”
“伯仲之间。”
夜哭郎君大笑起来:“伯仲之间?简直就像是说你的机关术和我在伯仲之间一样,你明不明白,你的武功远胜于我?”
苏旷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困惑得一脸真诚。
“行了,小苏啊,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恭喜你。”夜哭郎君拍拍他后背,非常之郑重:“你站好了,我有话对你说。”
苏旷本来就站得挺直的,现在站得更直。
夜哭郎君想了想措辞,说得很慢,很慢,一字字的:“你这个人啊,输得起,赢不起,你哪儿是在压你师弟?你在压你自己。苏旷,我认识你,和别人认识你有些不同,我用了四个月研究你的武功和交手资料,数字不会说谎,雪山一会之后,就已经有人把你和丁桀相提并论,之后大大小小七十三场争斗你没有输过。你已经到了绝顶高手之列了,赢得连自己都怕了,你师父早就教不了你了,你的朋友也跟不上你了,你不敢承认,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因为再往前走,只有你一个人了,这才是你的心结。”
苏旷笑笑,无稽之谈。
夜哭郎君横着胳膊拦住他:“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让我把那孩子丢了,我抱着那孩子的时候我以为一辈子都丢不了,你知道吗?那是我的心结。我现在想让你把你的也丢了。你一直在往下压你的天赋,你一直在拿你那只左手做借口,你在干什么?你糟蹋风雪原觉得可惜,糟蹋你自己不觉得可惜吗?什么叫天性?一个人练武快三十年了,一天都没放下过这不是天性?你连兵刃都不稀罕带就敢往龙潭虎穴里闯,那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输不了,不是因为你他妈的没钱。你知道你要去哪儿,你一步都没走错过,现在走到悬崖顶上的是你自己,需要一座桥跳过去的也是你自己,你溜达着往回缩是在干什么?你回不去了,你的腿就在那儿走,再回头抓你师父师弟也没用。你就抬抬手,放自己一马,你现在的修为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宗师级的人物,你怕什么啊!”
苏旷听得浑身血在往下走,脸都在发凉,他的自信不够听这种话,他常年来只有小家子气的自信,逍遥自在游山玩水此生足矣,夜哭郎君说的那个高度,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碰都不敢碰的高度,那些传奇人物只应该在传说里,或者见一面当做谈资就好。那个境界太高,太冷,只有古往今来几个璀璨人物才傲居其上,万万去不得。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夜哭兄,你别害我了,那个级别最后都人不人鬼不鬼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你想想剑菩提,够高了吗?最后呢,一身屎给血精卫吃了,你要我沦落到那个份上不成?我这辈子就念叨两件事,一个是娶媳妇,一个是满江湖转悠,我没大出息,也不想有那么大出息。”
“算了算了,反正由不得你。你要是死了呢说了也白说,要是还活着呢,抽空琢磨琢磨我的话。跟你说啊,你要是觉得我分量不够,铁拳风剑分量也不够,往那边走几步,风穴那儿有几只血精卫在等你,银沙教这是拿你当霍瀛洲对付了——有时候,敌人比朋友了解你。”
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在听到“血精卫”三个字的时候,苏旷只觉得有一种近似喜悦的平静,一种巨大兴奋产生的极大冷静。
他没有惧怕过任何对手,不管是打得过的还是打不过的,精神上的还是面对面的,从身后赤身披发的剑菩提,到黑夜中失去力量的自己。
他一个人的时候很开心,和朋友在一起很温暖,和师父师弟在一起是牵挂,只有和够格的对手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平静。
平静得刹那间听到了挟泰山而超北海的隆隆凛冬,听得见破发万物地底奔腾的开泰初春,听得见山高水长的远方,也听得见脚底江河的流淌,听得见四时在指尖流转,而天地与我合一。
而在真正平静的时候,一条路就明明白白浮现在眼前,那是一条绝壁上的险道,通向完全未知的无人之境,没有光,没有灯,没有人指引,也没有人可以嘻嘻哈哈地陪伴,有人疯在那条路上,有人死在那条路上,有人沉沦在那条路上,有人在那条路上成了神,也有人归来。
他发现夜哭郎君说得没错,已经准备好了,他的身体和技巧,经验和心智都在急速冲向巅峰期,此前的所有蕴藏都指向这场突破,如果强行拉停,那些巨大的力量只会吞噬自己。
他也发现夜哭郎君说错了——
我不害怕那条路,我只怕那条路太过凌空虚蹈,会带着我离开人间,离开朋友和酒,阳光和大地。
我只需要一点点勇气,一点点最初上路的勇气。
我不知道那点勇气会从何而来。
我终将前行,亦将归来。
十九.征鸟厉疾
叮。
一声响从石壁深处传来,若有若无,似轻似重,远得隔世缥缈,近得又像是埋在童年深处的噩梦。
这是一个讯号,这讯号来得正是时候,甬道外两个人在低声争论,争论中的人很难觉察出周边的异状。
齐勒耶姬卜珠目视真虎,真虎跨了一大步,逼到风不二身边,提起拳头,铁拳锋刃对准风不二的咽喉,做了一个“敢出声就杀了你”的威胁。
齐勒耶姬卜珠挪开身躯,露出个一直在遮掩的小石缝——石缝里藏着一只铜耳,她急忙俯身凑过去。
石壁触耳冰冷,后面有她贪婪等待的消息——
那声音温柔,亲切,如话家常。
“大姐,老五的消息到了,你可以安心了。我们给他找了一个好去处,如你所愿,那对夫妇多年无子,也没有过继的打算,正四处托人找一个健康可爱的男孩儿,真是一拍即合,那户人家很好,家道殷实,一世衣食无忧,夫妻都是温柔敦厚之人,亲戚邻里也都和善,并没有仕宦的打算,也注定与江湖无染,那孩儿应当是可以富贵悠闲,喜乐平安的。按你的嘱托,你账上的银子会逐年拨给他,成亲的时候会有一笔,生子的时候也会有一笔,你放心,老五叮嘱过了,动作不会太大,不会有横财生事,惹人耳目,他们全家只会当做天降的运道。按照规矩,你账上的银子年利六厘九,做这些事佣金要抽三成,姊妹一场,佣金我们替你垫付了,算是个心意。大姐啊,时候不早了,该做什么呢,就做什么,你也知道,我这人善变得很,你总拖泥带水的,我或许也就改主意了。喔,忘记告诉你,我带了血精卫来。”
叮。又一声响,声音消失了,和来的时候一样猝不及防。
齐勒耶姬卜珠听一句,点一点头,听到最后一句,浑身激灵灵一个寒颤,像被石壁中的鬼魅附了体。
她完完全全被击垮了。
那个人的话语里有她最爱的和最怕的东西,这两样东西一起逼迫着她,像是她生命所剩无几的一段麻线,被两股急火烧灼着,瞬间化为灰烬。
隔墙有耳,她不敢再开口,唯一能做的只有执行。
真虎的目光追随着她,风不二的目光追随着真虎。
甬道外两个人争论结束了,其中一个人咳嗽一声,大步向里走。
风不二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屁股蹭着地,偷偷伸手向狂风索。
齐勒耶姬卜珠吸了口气,那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口气了,那口气越吸越急,满满当当漾在喉咙眼上。
她鼓起了最后一点力量,像个充气的橡皮人一样,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抓住了石壁凹槽里的那盏长明灯,用尽毕生力气扔了出去。
她的力气用得太大,以至于弯下腰一个立足不稳。
真虎扶住了她,温柔坐下。
时机难得,风不二抓住狂风索,抖手,铁锥钉在甬道石梁上,他翻滚,撑地,向甬道口的方向扑去。
长明灯滚落,琉璃灯盏从紫铜灯座上跌落下来,带着满满一盏油泼落在兽皮上。
灯芯拽着一团火,落在灯油上。
兽皮烧了起来。
甬道外的人停住了脚步,没有进,也没有退,伸出一只手,捞住了从面前飞过的风不二。
另一个声音大叫:“跑!”
火焰怒卷起来,从燃烧的兽皮上蔓延开来,沿着地裂和石缝纵横突进,像无数条火蛇在互相撕咬,犁起一地火网。
地狱的盖子掀开了,鲜红的明火喷薄如刀,淡蓝的暗焰笼罩摇曳,满地的毒液混在油里,遇火即燃,冒出了大量的、乳白色的浓雾,夹着尸体和兽皮燃烧的臭气,瞬间涨满了整间石室,随即冲进了甬道。
三个人夺路狂奔。夜哭郎君开道,苏旷挟着风不二相随,狂风索索端的铁锥拖在地上,跳脱着,当当当当一路狂响。
白雾里像是有成千上万只鬼手,追抓着三个活物的后背,要把他们拖回到那个死亡坟场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了,对夜哭郎君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如果说石室里的机关也能叫做一个“机关”的话,那简直就是个七岁小孩想出来的游戏,敌人的设计简单粗暴,就是在石室里安置一个人,然后命令那个人站起来,把燃烧的灯扔到满地的油上,可他就是没有看出来。
那个“机关”不需要想象力,需要的是不在乎,不在乎结果到底死了几个人,也不在乎这些绝世的壁画和古老的秘密是否被毁掉。
那是一个嗑了药的疯子烧掉上古卷轴的任性。
那样的对手让他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恐惧。
那是他的老对手,她来了。
在站稳脚跟、换掉胸腔里一口浊气的同时,夜哭郎君做出决定,把行动的主导权交还给苏旷。
苏旷也不一定能赢,但苏旷是输也能输出花样的人。
他们站稳脚跟的地方是风穴,短短两个时辰内,夜哭郎君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风穴还是老样子,顶多就是此时天色渐晚,暮色将临,周遭更加暗淡,也更加狰狞了一点。
夜哭郎君刚才来的时候,把司画者的尸体放下,就急急忙忙跑回去报信。
刚才他看见的精卫鸟还在蓝天中翱翔,翅膀拽着余晖,与晚霞相映成趣,虽然可怕,但还有那么点“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写意。
但现在,它们已经循着尸体的气味,钻进了地裂里。
一尺宽的地裂里,簇拥着密密麻麻的、硕大的鸟头,巨喙长达尺半,喙尖尖锐如钩,一只巨爪从裂缝里伸出来,试图勾抓住那具尸体,只差了一点点,爪尖刮着岩石,嘎啦啦直响。
它们熟悉这里,这里曾经是它们的巢穴,五十年前,血精卫在这条地裂中分食过剑菩提的尸体,现在,它们在等待另一场饕餮。
它们曾经洁白无瑕,温柔忠诚,它们曾经是沙漠上孤旅的接引者,极乐世界中美的化身。而如今,它们的乡愁被焚毁了,回忆也被焚毁了,它们曾经有多亲近人,如今就有多憎恨人。
苏旷放下了风不二,蹲下,眯着眼睛打量这群传说中无敌的猛禽。
他试探着递出玄同剑,挑逗了一下其中一只的脑袋。
那家伙并不客气,闪电般地扭过脖子,一口叼住剑尖,左右拧。
它的力道非常之大,苏旷的手臂被拖得向前半尺,另两只尖喙一起啄了过来。
非常好的配合,地裂不足以容纳十三只血精卫,三只鸟发动攻击的时候,其余的立即振翅,让开了空档。
叼着剑的那只鸟拧了几拧,可能觉得这东西不太好吃,松开了尖喙。
苏旷收回手臂,骂了声楚随波的姥姥——玄同剑的剑尖被拧弯了半圈,这些家伙的嘴巴比精钢还硬。
他也不回头,从风不二腰边拔出了穷奇剑,扬手,劈出一剑。
风不二心疼地一闭眼,穷奇剑是用来刺的,不是用来劈的。
苏旷这一劈用了七成力道,只砍下两根小臂长的赤翎来。
精卫鸟被激怒了,喙爪并用,抓凿着岩石,那些并不太牢靠的、松动了一半的大小石块纷纷坠落。
苏旷只试了两招,扔开剑,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头:“夜哭兄,我觉得我们上当了,齐勒耶姬卜珠肯定是霍瀛洲的秘书。霍瀛洲能单挑十一只这玩意?吹得忒大了,他小时候是跟人练武的,还是跟鹅练武的?”
“你还是应该再试试,比如眼睛?”夜哭郎君试图让他重拾勇气。
苏旷举起一只手指摇了摇:“白费劲,一攻一防,大势已定。这些东西既比我快,又比我猛,还他妈会飞,有破绽我也够不着。我这千里迢迢的,感情就是给这群扁毛畜生送菜的。”
夜哭郎君还抱着一点点希望:“那你觉得你豁出去能干掉几只?”
“我能干掉几只?几只能干掉我还差不多。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实在的,我一挑一都没底,我们的计划得改改了。”苏旷索性躺平,刚躺下,又一骨碌爬起来,想出一招,“要不然这样吧,我有个好主意。”
夜哭郎君眼睛一亮:“什么?”
苏旷凑过去一点:“咱们干脆撮土为香,结为异性兄弟算了——有道是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咱们别的做不到,同年同月同日死还真行。”
夜哭郎君这个烦哪,挥手赶开他:“别胡闹成不成,这儿连土都没有,只有鸟粪,总不好撮屎为香。”
苏旷笑嘻嘻的,赶也赶不开:“哎,我还有个好主意。”
夜哭郎君没好气的:“什么?”
“我出去之后,你们听动静,自己掌握时机,时机一到就走。地上那位呢,我也不知道你怎么走,我建议啊,你就躺那干耗着,他们应该想不到我捎带手把你给顺出来了,等别人都走干净了,忘了你了,你要还没饿死,就悄默声离开。我也不图你什么,你回去给我立个牌坊,啊不是,牌位,就写上‘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别人要是问你,风不二,你写这个是为什么呢?你就告诉他,苏君以德报怨,宽厚待人,我狗眼看人低,如今痛定思痛,我悔我恨,嘿嘿?夜哭兄你呢,你帮我个忙,看能不能把我师弟弄出来,他们都在上面,应该不会留太多人看着他。得手之后,别管我的死活,赶紧跑,有多快跑多快。切记切记切记,往树林里钻,千万别上河,上河面就是往桌子上端菜——你必须给我记牢了!不许上河,看不见血精卫也不行,再侥幸都不许试,这些东西眼睛比人尖一千倍,飞得又比人快,跑多远都跑不掉的。要是有命出去,你把那小子带到京城,交给神捕营的楚随波,告诉他,这小子要是行,就留着,不行,就送他回去,给他爹妈一个交代,就说我真是尽力了,没尽力的地方呢,包涵包涵别提了。哦,对,跟他说一声,他左右手练拧了,小时候左撇子什么的,让他自己琢磨去。你别停留,也不用再管他,神捕营是朝廷的地盘,银沙教还不敢动。你直奔沽义山庄,跟沈南枝合计合计,把这儿的消息传出去——你别跟我争,消息非带出去不可,银沙教的底我摸不透,但他们肯定有大动作,你一个人不行,谁一个人都不行,孤军奋战只能被他们一个一个弄死,得大家伙一起想办法。我要是活着,我去找你。”
“这是你的安排?”
“嗯哼。”
“还是你的后事?”
“抠什么字眼啊,后事也是安排。”
“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你想辙。”
“我要是想不出办法,也不答应呢?”
“那就是你真老了,夜哭郎君。”
夜哭郎君静静地望着他,许久,点了点头:“好。”
晚来风正急,冰风夹着雪粒从地裂而起,浓雾被阻挡在背后,寻找着一切罅隙,张牙舞爪。
夜哭郎君攀上石壁,凿那根石钟乳。
苏旷系紧靴子,蹬实,脱下外衣,把那件已经又破又皱的长袍拧了两圈缠在腰上,穷奇剑固定在背后,狂风索缠绕在右臂上,摸出那只鹿皮手套,带上,扣紧,扯开束发的青布带,重新束紧头发。
他拖着司画者的尸体,走到地裂边,冲夜哭郎君吹了声口哨。
夜哭郎君举手,石钟乳落下,砸在地裂最松散的尽头,像根楔子,插进碎石里。
苏旷把那具尸体扔给了等待已久的血精卫们。
那具尸体立即被撕开了,转眼间血肉狰狞,骨骸暴起,花白的头发和整节的下巴消失在精卫鸟的尖喙里,让人一阵恶心。
他之今宵是我之明日,有口酒壮壮胆就好了。
苏旷这样想着,一脚跺在碎石上,一声裂响,石钟乳夹着大大小小的石块从百丈之端坠落,砸向河面的坚冰。
尸体被扯下去了,精卫鸟追逐着血腥和肉块,盘翼向下。
机不可失,苏旷一个猛子跟着扎了下去。
他的脚尖勾着地裂的边缘,一个猛子扎下去的时候荡起半圆的一摆,从巨石的正底部扑向巨石的边缘。
狂风索就在手臂上,但不到万一,他不准备动用。
这一荡相当完美,绕过了巨石底部的数百道冰凌,五指如钩,抓进巨石的凸起。
他稍稍悬停,抬头看看近乎笔直的冰壁,拧腰,再度向上方斜蹿。
他划的是一个坡度很大的“之”字形,这样速度最快也最省力,但精卫鸟飞回来的速度更快,只需要几个振翅而已。
不远处,已经有叮叮的摇铃声。
头顶上出现了一只小腿,和高高举起的刀锋。
苏旷百忙中向下扫了一眼,长河的冰面已经惨不忍睹,到处都是四分五裂的残骸,小块的石头砸出龟裂,大块的石头砸破了冰层,长长短短的冰面被掀翻开,竖在河面上,血精卫盘旋飞舞,翅膀搅动藤蔓和枯树上的雪雾。
十二只血精卫还在大快朵颐,一只血精卫展翅向他疾飞。
那速度真是可怖,低头看过去的时候还是个小小黑影,几下扑腾,就看得见尖喙和翼展了。
苏旷吸口气,胸腹贴紧石壁,双足足尖和左肘勾着一点点石块的突出,全身挂在冰面上,腾出右手,抓住那只脚的脚踝。
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可借力的点了,再发力只能连自己一起拖下去,他指尖用力,生生搓断了那个人的踝骨。
那个人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他正坠向血精卫,被一翅膀横拍开。
苏旷不敢再回头了,他翻上石面,不做任何停留,向铃声所在急冲过去。
铃声在人堆里,那是一群山民打扮的汉子,打着火把,当中簇拥着束天北。
那群汉子看见苏旷,见鬼一样的大叫起来。
束天北换了身簇新的员外衫,扎了条四指宽的玉带,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看起来像是《天王送子图》中走下来的人物。
束天北伸着手臂,一手指挥众人,一手挡着背后的女人。
他的身躯高大壮实,女人被整个儿挡在身后,只露出一点点乌云般的发髻。
汉子们的叫声还没停,苏旷已经冲到人群中,他连兵器都来不及拔,连肩带肘直撞向人群,生生挤出一条空隙。
束天北就在眼前,苏旷哪还肯同他过招?他一冲之势不停,整个把后背让给血精卫,全身的力道贯注在右手上,向着束天北怀里一个手刀直刺过去。
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血精卫撕开他后背的同时,他的右手也会洞穿束天北的胸膛,抓到后面的那个人。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教母本尊,他只认铃声,只有铃声停下,血精卫才会停下。
但那个人推了一把束天北,尖叫了一声:“不要!”
她当然没有推动,束天北的身躯稳如泰山。
可她伸手推束天北的同时,手腕上的铃铛也暂时失去了控制,苏旷背后的那只血精卫稍稍慢了慢。
有些不对!苏旷的手已经到了束天北胸前,他来不及收势变招,只能竖肘,连人带胳膊撞在束天北怀里,两个人一起扑倒在地,把背后的那个人也压在下面。
这股力道同样是致命的,束天北胸口的肋骨喀喇喇断了七八根,胸腔瘪下去一大块,肋骨刺穿了肺部,五脏六腑也全都受伤,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鼻子里,耳朵里一起涌出来。
身后女人的后半截尖叫被压没了。
苏旷一阵眩晕——他知道自己这一击的力度,不管对手是谁,只要实打实,必死无疑。但束天北武功不在郁天元之下,再怎么样也绝不至于没有招架之功,他倒下去的时候,把整个胸腹都卖给了苏旷,用血肉之躯挡住了这雷霆一击,双肘向后,撑住地面,死死护住了背后那个人。
只有父亲会这样保护女儿。
苏旷握住了那只带着铃铛的手,把她拖了出来。
束星儿。
她梳起了妇人的发髻,灰色的罩衫里还有朱红色的袄边。
背后是震天动地的一阵吼:“山主!”
束星儿的眼里全是恨,刻骨铭心的恨。
她抖得像狂风里的叶子。
她的惨叫声里有撕裂的痛:“杀了他!”
血海深仇,这是没什么可解释的血海深仇。
那串铃铛紧紧捏在苏旷掌心里,身后的血精卫失去了命令,不再攻击,它的本性是猎食,地上就是猎物。
它收拢了双翼,啄食了几口带着鲜血的泥土,向束天北“走”了几步,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哝咕哝,准备享用晚餐的欢快呼声。
人群耸动,向后退出了一个偌大圈子。
束天北依旧七窍流血,他还没有死,心脉还没有断,他眼神里还是有惊恐。
他不理会渐渐走近的血精卫,看着女儿,又望着苏旷,想要解释,更多的血块从嘴里冒出来。
他在哀求。
苏旷恨得一跺脚,扯下那串铃铛,反手,把束星儿摔回到了人堆里。
束星儿还想扑向父亲,被几只手臂牢牢抱住了。
苏旷转身,稍稍屈膝,弯腰,把狂风索绕在自己的左臂上,挽了个活扣。
这是他面对血精卫绝佳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血精卫不在天上飞,威力就降低了至少一半,如果这种情形下还杀不掉眼前这只,他可以直接自行了断。
眼前是只巨禽,头顶到了他的胸口,小腿粗如儿臂,四趾间有道薄薄肉蹼,它看起来骄傲、凶狠又不可一世,世间大多数能动的东西都是它的猎物,很少有猎物会在咫尺之遥还不逃跑。
苏旷把一枚霹雳雷火珠在血泊里滚了两滚,托在左手手心上,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如果可以取巧,他不想力敌。
眼前这颗血淋淋的小珠子看起来还不错,或许是某种野兽的眼睛。
血精卫轻轻地、试探地啄了一下。
血精卫啄到雷火珠的同时,苏旷左臂急带,活扣收紧变成死扣,锁死了它的喙尖,右手反握住它的嘴巴,向上拗,膝盖顶上了它的背脊。
他这一串动作蓄势已久,快如闪电——精卫鸟的力量大得出乎意料,只要是鸟,骨头都是既轻且脆的,但他这用力的一跪竟然没有伤到精卫鸟的脊骨,尖喙在他手里挣扎着,甩动着,如果没有那个死扣就会脱手而出。
一击不成,立即就变成了一场角力。苏旷简直是骑在血精卫背上,双膝夹紧它的双翅翅根,免得它振翅飞起,左臂抱住它的咽喉,右手扼死了它的嘴巴——他很快就明白,血精卫并非骨骼坚硬,而是身上这层羽翼犹如铁甲,羽翼下又有一层又滑又韧的油皮,怎么用力都透不进它的体内。
轰的一声闷响,那粒霹雳雷火珠在精卫鸟的嗉子里爆炸了——那确实只是一声闷响而已,精卫鸟的羽翼甚至没有损伤,只震得苏旷摔在地上,几个翻滚。
他胸口气血翻滚,那层羽甲同样也救了他一命。
他手肘撑着地,不躲不闪,等着看那颗雷火珠爆炸的结果,如果血精卫还不死,那么他再挣扎也是徒劳的了。
精卫鸟展开了双翅,摆出了一个攻击的架势。
苏旷苦笑起来,也想像司画者一样仰天咆哮——狗日的剑菩提!
那是巨大、可怕、坚不可摧的双翅。
但双翅和身体交界处,出现了两道细细的裂痕。
——精卫鸟需要每天涂一次药水,如果长途跋涉,药剂脱落,就会出现瑕疵。
翅根是一只鸟身上最好吃的地方,也是药剂最容易脱落的地方。
它振动了一次双翅,而那两道裂痕立即跟着加深了,接着是断裂,双翼只靠一层皮连接在身体两侧,然后就耷拉在地上,长长地拖着。
接着头颈也垂了下来,一对眼珠子滚落在地。
然后庞大的身躯栽在地上。
它身躯内部已经粉碎,羽翼犹存。
苏旷长出一口气,他不是特别明白,这只精卫鸟为何如此特立独行,单兵作战。
“那是因为我也很好奇,我也想知道,血精卫是不是真的杀不死。”
一个慵懒又欢快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好奇心总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不过没关系,十二只血精卫和十三只没什么区别。”
苏旷应声抬起头,一颗心就沉进了冰河里——巨石的右侧,四只精卫鸟拉起了一张大网,网上铺着张又软又舒服的波斯软榻,软榻上斜卧着一个女人,还搭了条毯子。
她手边挂着个小花篮,花篮里搁着一支琉璃瓶,瓶上倒扣着一只夜光杯,瓶里有鲜红的葡萄酒。
她穿着一件笼纱袍,夜雾的颜色,轻扬飞舞。
离得太远,她的面容看不清楚——或者说是不可辨别,她画了个精致的浓妆,浓到足以掩饰本来面目。
那个女人离得足够远,弓弩也射不到的高度。
她高卧在不败之地,似乎准备举杯欣赏一出好戏。
苏旷反手握住了剑柄。
那个女人摇了摇手腕,八只精卫鸟逡巡着,围拢在苏旷上空。
那是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它们的翼尖差不多连在一起,封死了八方。
“把剑放下,你应该知道,你什么机会都没有。”那个女人微笑,“当然,你想再玩一会儿,我也可以奉陪。但是不许自寻短见,我讨厌自杀的人。如果你跟自己过不去,我会不高兴,我不高兴的时候,会拿一些叛徒和小朋友出气。”
苏旷只有一个关心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你还不配问我这种话呢。”那个女人笑得很愉快,“喏,你现在能选的只有两条路,是放下剑呢,还是再玩一会儿。不过我有言在先——我是个善变的人,你现在放下剑,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再玩一会儿呢,条件就不一样了。”
“我想再玩一会儿。”苏旷也笑笑,“你爱拿谁出气就拿谁出气,跟我没关系。要人头我有,要活口,做梦。”
他这样说着,甚至还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手臂,而后忽然起身,向山崖边急冲几步,纵身跳了下去。
这或许是守默谷最美的时刻,脚下千丈长河,向着远方舒展开一道泼墨长卷,淡淡的暮色在山峰河谷间缥缈缭绕,远天沉寂,亘古留白,山脊傲岸,笔笔长锋。
二十.冬之尽头
三九四九,断肠时候,惊末路穷途,恨无刀无酒。
今日这狂风索立下汗马功劳,苏旷纵身一跃,凌空中蜷腰舒臂,索端铁锥毒龙出水一样,结结实实,啪嗒一声缠上一只精卫鸟的小腿。
那只精卫鸟本来飞得正风骚,被这么一把扯了后腿,双翅没命扑腾,一人一鸟,横空直坠。
借着血精卫的翼力,苏旷落地时已不复千钧之势,眼看离地只有一丈,他手上用力,又是狠命一扯,撒手扔索,一屁股摔在冰雪里,也不管前途怎样,后事如何,拔剑,连劈带剁,凿开个冰洞,一个猛子钻进去,没头没脑地就向下游游去。
精卫鸟本来是水鸟,水下是它们的世界,但是冰面上一览无余,必死无疑,那样一头冲向必死之境,实在太过垂头丧气,倒不如赌一赌运气——世间沧海桑田,悠悠百年,或许摇铃者改了规矩,或许水鸟改了脾气,已经不那么喜欢在水下狩猎,这样或许还有生机。
苏旷游了没多远,就知道好梦从来容易醒,身后水波劈搫,那只被扯了后腿的精卫鸟复仇心切,追随而来。
苏旷暗叫一声不好,他水性本来就平平,又不能水下视物,少了只左手,平衡上更有所失,唯一能够倚仗的就是内息深厚,能够比寻常人多撑一段时候而已。身后这只家伙来得霸道,大约是作威作福惯了,颇有些探囊取物的架势,脖子一拧,张开尖喙,直奔他的后颈夹来。
这扁毛畜生还真当我是宵夜了!
苏旷心头火起,他在水下的敏捷比精卫鸟差了太多,不敢闪不敢避,转过身,右手箍着它的脖子,趁着大嘴还没咬合,直接把左手塞进精卫鸟的嘴里,也不管那尖喙里头有钩还是有刺,豁出去一只左臂不要了,没命地往它嗓子眼里捅。
他睁不开眼睛,睁开眼睛也没什么用处——这时候天已经漆黑,河水又在冰层下汩汩流淌,四面八方除了水还是水,不知身在何方。
挣扎搏击,无声激烈。苏旷的腰腿竭力避开精卫鸟的双爪,又紧随着精卫鸟的甩动,避免自己的手臂被折断,精卫鸟扭着脖子,要把喉咙眼里那东西吐出去,双翼水车轮子一样轰轰搅起漩涡,这一人一鸟,冲着冰层,撞着水底,擦着滑石,搅起淤泥,散沙和水草,从水流尚湍急的河心,一路翻滚到水流平静的河壁。
这水流严寒刺骨,动作不免变得僵硬,但好处是疼痛感也随之降低。苏旷的双脚一碰到石壁,就抽出左臂,再度抱紧精卫鸟,伸手向腰后摸剑——穷奇剑和外衣一起,早就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他不假思索,四指并指如刀,顺着翼缘一滑,直插进精卫鸟的左翼根部。
精卫鸟发出“欧”的一声粗野咆哮,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右翼夹着水流,一遍一遍拍击着苏旷的左肩、背部和头。
苏旷随它拍着,他肺里那口气已经快要耗尽了,肺叶里像烧着两块火炭,迫不及待地需要呼吸。他死死箍着它,像在抱着一个纠缠一生、准备同归于尽的情侣,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右手的手刀上,刺穿肌肉层,转腕,穿过肋骨,直至整条右臂都刺进精卫鸟的腹腔,一寸一寸的,寻找着它的心脏。
啪,它百年的乡愁与仇恨一起停止了跳动。
巨翼渐渐平静,河水也渐渐平静,血精卫的身体变成了尸体。
苏旷抽出手臂,任它随波逐流。
它华美坚实的羽胄迟早会变成一团腐朽,被泥沙覆盖,虫豸吞噬。
水波汩汩,冰下潜流自有筋骨,冲刷掉疼痛,让人变得麻木。
苏旷试着挥肘砸开冰层,但不知何时,手臂已经脱力,根本什么也推不动。
冰冻三尺,像是整个江河的盖子。
这感受很是奇妙,他头脑早已经浑浊,两耳只有淙淙嗡嗡的水响,心地却还有一片澄明,好像灵魂脱体而出,在看着自己的动作。
他摸了摸腰带,还好,还硬硬的掖着两颗霹雳雷火珠,他拈出一颗,屈指弹出去,还作势避了避——雷火珠根本就弹不到冰层上,更不用说爆炸,骨碌碌一路沉下去。
实在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身体是在依靠着身经百战的本能行动。
实在不行,就算了吧,反正跳下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跑到哪儿算哪儿,差不多也就够本了。
他最后一个念头这样没出息地闪着,但死咬在牙关里的那口气迟迟不肯吐掉,他的手在冰层下摸着,拍着,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睁开,寻找着每一条可能的罅隙和裂缝。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水鬼一样向前凫。
直到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出来。
清新的空气一下子涌进肺部,量忒大,有点消受不起。
实在是在水底下憋得太久了,大脑和心脏都不怎么运转,说晕厥也不是晕厥,说清醒也不太清醒,好像喝到酩酊大醉一样,整个人都是熏熏的,飘飘的。
他想要站起来,然后就站起来了,拉他上来的那只手试图抓住他,他本能地转了大半圈,避开,但转完之后立足不稳,又一屁股滑跌在地上。
抓他的那个人好像在嚷嚷什么,喊人之类的,耳朵里全是水,听也听不清。苏旷晃了晃头,耳朵里的水流出来了些,但还是嗡嗡嗡嗡响成一片。
眼前也只有一片轮廓和黑影,还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火光。
他试图看清楚,但怎么也看不清楚,好像有人在跑,有鸟也在跑,有人在飞,有鸟也在飞。场面太复杂,一时难以判断。
好像有许多人试图抓住他,或者是扶住他,但他连滚带爬,歪歪撞撞,在那些手臂和身体里滑行着。
近三十年的腰马功夫已经练到魂魄里,双腿不用指挥,也知道该怎么动。
大概精卫鸟那一轮猛拍真是把头敲坏了,他脑子里好像也进了许多水,一晃就轰轰乱响,完全失去了观察和判断的能力,只是心地那片澄明依然静静地在。
晕,醉,站不稳,干呕,想吐吐不出来,上回醉成这样还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什么时候?十一年前还是十二年前?反正是输给丁桀那一次,那一次丢死人了,偷了假跑出去的,神捕营许多兄弟还设酒为他壮行呢,回来人人都问战况,一多半不怀好意,他也没什么脸面细说,直接拎酒把自己放倒了,好像还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
人大概就是这样吧,轰轰烈烈的赢记不住,彻头彻尾的输能念叨多少年,要真是给打服了,得记一辈子。
——那个家伙不该退隐的,他要是不退,我还想再找他一次,我觉得我又能找他一次了,他是根标杆,不找他,我也不知道我到哪层哪份了。
——说实在的,这两年有点寂寞,这两年打了许多次赢也窝囊、输也窝囊的架,这两年老替别人活着了,替别人活着多没劲哪,生也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要不然就这么决定了吧,怎么样?择日不如撞日,到今天此刻为止,我这账就算是清了,我谁也不欠了。嘿嘿嘿嘿嘿,谁也不欠了,债这东西真奇怪,来无影去无踪。嘿嘿嘿嘿嘿,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大书特书一笔。
他东歪西斜,走着走着嘿嘿嘿嘿笑一声,走着走着又嘿嘿嘿嘿笑一声,周围的人不再试图抓他了,都尽躲。
他看到面前有个肩膀,就揪住,脚底下一个踉跄,变成抱住:“嘿嘿嘿嘿,今天什么日子啊?”
那人惊恐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跳下去一个疯子,钻上来一个傻子,喝水也能喝晕不成?他往后直缩,直掰苏旷的手:“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日子?”
“今天几月几?”
“正月十八。”
“正月十八好,就正月十八!”苏旷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正月十八好!好!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不然我剁死你!”那人有点吃不住这邪乎劲,用力推他。
“真……真野蛮,大家好好说话,多好啊,喊打喊杀的干什么啊?都正月十八了!大正月的!大十八的!”苏旷趴在他肩膀上,趴了一会儿,哇的呕出一口混着泥沙的血水来。
那人更惊恐,这家伙就是只野兽,余威不倒,呕吐都跟咆哮似的,差点把人推倒。
苏旷自己恶心,拍着他的背:“好多了……好多了……没事了……没事了……哇!”
他接着吐,一口水又一口水,混着血和莫名其妙的液体。
什么时候喝的水?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不过管他呢,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一切一笔勾销,我说了算。
“好多了你倒是滚哪!”
“好了好了好了……这就滚……”苏旷心情好的让人害怕,拽过那人的衣襟擦擦嘴,接着转圈子溜达。
吐两口舒服多了,转悠转悠,似乎眼前也能稍微看清一点——黑咕隆咚的天,阴风邪气的地,夜雾卷着雪粒,似乎有霰粒在落,也不知什么时辰,也不知什么地方,可能是在剑冢和断桥之间吧?这有什么要紧!
身边围了一群人,可能十七八个,可能七八十个,数不清,也搞不清楚都是干嘛的,远山上也有一大群人,点着火把,在风里呼喝,听不明白,好像挺义正词严的。我杀了他们什么人了?似乎有那么回事。这些人也真磨蹭,报仇倒是下来啊,嚷嚷什么呢。
他仰头看了一圈儿,又转悠着看了一圈,天地无限大,一览众山小。
再一低头,被自己吓了一跳。
左胳膊的整条小臂全是血淋淋的,齐肘就没皮了,从断腕往上,大概有七八寸,上下两面只剩下白骨和残肉。
那扁毛畜生毕竟不是吃素的,骨头上还有印痕。
右手挺齐整,但也好不了太多,指甲盖已经全掀开了,掉了四片,就大拇指那片还傲傲地翘着。
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和泥沙,可能是蹭的,屁股上剐了个挺深的口子,伤口里还夹带着根水草。
估计头上脸上也不会太好看,不然这些人干嘛像见了鬼似的。
不知是太冷,还是吓的,要不就是用力过度,反正一直也不怎么太疼。这倒是赚到了。
他转悠转悠,阅兵结束,又回到刚才那个人面前,从屁股上拔下水草,献花一样举着,一个踉跄又按他肩膀:“嘿嘿,一客不烦二主……敢问兄台,我脸上没什么事吧?我还没娶媳妇,破相破得太难看……不好。”
“滚开!别抱我!”那人蹬蹬蹬往后直退三步。
苏旷扑了个空,又摔一跤。
“我又不是故意要抱你……真是的……你又不是姑娘……”苏旷摸摸自己的头,后脑勺上好像是连头发带头皮少了一道,又摸摸自己的脸,还好,鼻子,耳朵,眼睛都在,咕哝咕哝嘴巴,牙齿和舌头也完好。他这就有点不高兴了,“这不挺好的嘛……一样都不少,你们干什么呢,吓成这样?”
他嘴里说“你们”,眼界忒狭隘,就奔那一个。
那一个真受不了,仰头大叫:“夫人——”
唔……头顶上还有人呢。苏旷仰起头,头重脚轻,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拍拍屁股,又爬起来了,反正不疼。
头顶上果然有人,一回生二回熟,还是四只血精卫拉着一张巨网,巨网上还是有张软榻,软榻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坐得拘谨,一个托腮斜倚,若有所思。
若有所思的那位说了句什么,声音随风而去。
苏旷拢着嘴大叫:“你说什么?”
那个人在一边代为传音:“夫人说——你徒手杀了一只血精卫?”
嘿嘿,这不是废话吗,都懒得回答她,血精卫杀了我,我在这显灵呢?
若有所思的那位又说了句什么。
苏旷直接转头等翻译。
那个人继续帮忙喊话:“夫人说——你还想不想再玩一会儿?她还可以奉陪。”
陪你个小舅子,真当我傻啊?手里只有一根草!
若有所思的又说了句话,唔,这次好像不用帮忙,能听清了,她在说:“你要是玩够了,就跟我回总舵吧。”
回你个老丈人,腰带里还有最后一颗霹雳雷火珠,那是留给自己的,苏旷笑笑,把它捏出来,嘴里嘟哝声“妈的来个痛快”,用力一摔。
身边的人一起向外扑。
啪嗒,雷火珠软软滚落在冰面上,最后那片指甲也跟着落下。
嗤,自不量力,苏旷笑了声。
头顶上的人接着说:“你连自行了断的能耐都没有了,逞什么强呢?给我抓住他。”
嗤,苏旷又笑了声,转头就向刚才浮出水面的冰洞跑。
出来混,说话要算话,说了留活口做梦,就是留活口做梦,谁要跟你回去,领一场奇耻大辱。
他的腰和腿依旧清醒,即便奄奄一息,身法亦是独步天下。
头顶那人冷喝:“站住!”
不理她!
头顶上那人威胁:“再不站住,我就——”
谁有耐心听完?苏旷也不回头,冲夜风大吼:“闭上你的鸟嘴!”
一柄刀鞘抽在他脸上,他摔倒,滚了两圈,撑着地又要站起来。
雪地上一片血腥狰狞,好不恶心。
背后有样什么家伙扬起来了,他熟悉一切兵刃的风声,是根木棍。
他接着爬起来。
那根棍子敲在膝弯上,不太重,只是意思意思而已,他扑地跪倒。
他继续接着爬起来,总不好跪着吧,跪着多难看啊。
他脑子里只剩一根筋,一根有火在烧着的、我行我素的筋。
头顶上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手慢慢举起来——这是只怪物,生命力太顽强,他是团放肆的野火,要么打灭,要么任其燃烧,无法驯服。
抓回去也没有什么用,除了惹一肚子气,还有可能再生变数。他不是那种可以谈条件,可以妥协的人,也不是那种可以用强逼供的人,他脑子里没有屈服那根弦。
那只手落下了,隔空点了点:“让他老实点。”
那根棍子又落下来了,这人练过好些年,手法很准,木棍带着破空的劲风,直落在腰椎上。
苏旷听见了直接了断的一声,喀喇。
他的头还是很晕,但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回响着这一声喀喇,他反应了一会儿,有点不敢相信。
他还是清醒了。
腰断了。
练了快三十年的武,就在一个时辰前还做着一代宗师的梦,就这么轻轻巧巧一下,灰飞烟灭。
不过也无所谓,随意吧,就那么一时半会儿的事,活剐也挺得过去,有道是夕阳无限好,人间重晚节。
他抬起头,头歪歪垂向一边,他望着软榻上那个身影,呵呵一赞:“你下手真够可以的。”
那人挥挥手,血精卫落地了。
他配得上同她说话了。
她伸出只手臂,身边的束星儿扶着她,她走过来,腿脚有些不稳,一瘸一拐的。
她停在三丈开外,依旧小心谨慎。
人头不落地,她永远防着这种人。
苏旷望着她的脸,还是看不清她的面容:“教母?”
她摇摇头。
苏旷有点失望:“这时候了,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她还是摇摇头:“不可说。”
苏旷明白了:“那就不是。”
她不置可否,直截了当提出要求:“我要敝教霍教主的武功。”
苏旷失笑:“你凭什么?”
她没多少可威胁的,口气不太硬:“我给你个痛快。”
苏旷大笑:“谁稀罕!”
她叹口气:“我不会武功,你背出来,我给你师弟,也算是你们讲究的武道有续,绝学不至于失传。”
苏旷还是大笑:“该失传的就让它失传,你不会武功,操哪门子闲心?”
她又叹口气:“不然的话,我就——”
苏旷打断她:“就什么?别光说不练,试试看?”
“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只是敝教的至宝,非物归原主不可。”她挥手,命令,“把人带过来。”
带人挺费劲的,要爬上山崖再爬下来,且得等一会儿呢。
苏旷眼睛都不眨一下,有些事情,听天由命,生死托付之后,就不用再多管闲事。
他的心债清了,天地为证,清了就是清了,今天正月十八,是个大喜的日子。
该喝口酒庆祝庆祝的,我可以任性了,我准了。
他撑不了多久,这样的严寒,很快就会让他冻成一根冰棍。但求生固然不可得,求死也欲速则不达,一口气接一口气的,耗干净可慢着呢。他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额头枕着右臂,想着要是能睡过去,就睡过去好了。
他听过一个说法,说是人死之后是有怨念的,死前老想着什么,死后就长陷于厮,他试着回忆云小鲨的脸,但先跳进脑海的是云小鲨曲线如火的胸和腰。
不算不算,这样不好,他摇摇头挥去杂念,又凝聚精神再想了一遍,还是胸和腰,还多了结实的臀部。
妈的有点出息行么?心无旁骛,纯情点。但这事还真难,那小妮子身材好到让人流口水,第一次见面眼睛瞟的就不是地方。
他试了两三次,然后就放弃了,要不还是拉倒吧,瞎念叨什么呢,人家还没准信呢,以前老盼着她回来,如今想想,还是不回来的好。那妞也是个无牵无挂、无拘无束的主,何其难得!真要是回来了,知道我这个下场,徒增情苦。
他这样想着,脑海中最后一丝印象也烟消云散,慢慢地,眼皮就重起来,他等不下去了,就这样挺好的,不算冷,也不算痛,就好像小时候,在外面疯玩一场,哪怕遇到点什么不开心的事,睡一觉,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切都是新的。
已经是深夜了,今春的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飘落,瑞雪兆丰年。
山崖上的长索巨蟒一样地摆动着,点着火把,传递消息的手下人回来了。
河谷尽头,辽阔之地的门槛上,重重夜幕之中,有片轻盈而迅捷的羽毛逆着风,穿过漫天飞舞的雪花,向这边飞来。
他们来得都很急,他们都带来了消息。
可他睡着了,手里捏着一茎长长袅袅的嫩绿水草,嘴角带着久违的、轻松的微笑。
明天或许很快就要来了,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来,但春天总是会回来的,有人最先知道。
山谷依然冰封雪飘,可深而远的地下有万物复苏的声音,过不了多久,春雷就会响起,冰河就会裂开,叮叮咚咚的浮冰会再度激撞溪水,木排子会放下,满山满谷会开遍杜鹃,白马酒家将再度宾客盈门,江湖客们会把那个冰冷的世界还给人间,他们不会不还,他们没那么不要脸。那时候,采参客和药材商人会笼着袖子,手捏手地谈论生意,年轻的小伙子会红着脸去找中意的姑娘,小姑娘们会换上新衣裳,认认真真地坐在大门口,听老人们讲故事。
那是他也很喜欢的,永远欢笑,永远不会有血腥和泪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