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艘官船从北京南下行在运河之上。倚身舱门凭栏远望,看着岸上渐渐消失的光亮和水中的波光潋潋,若微不禁喃喃低吟: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
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
一声轻叹,回身从几案上拿起一壶酒,三杯两盏入口,已然薄醉微醺。
“娘娘,夜深了,当心受凉!”湘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才让她从恍惚中醒了过来。
“湘汀,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她轻声问到。
“娘娘,已然二十六年了!”湘汀为她在身上披了一件孔雀绿翎裘:“娘娘,可是又想起以前的伤心事了?”
她摇了摇头,一支玉钗松松挽成的流云髻,如烟似雾,眼神流转间顾盼生辉,气质雍容又娇媚飘逸:“去,把我的琵琶抱来!”
湘汀面上一怔,娘娘已经好多年未弹琵琶了,但是她不敢多问,也无从揣测,只是从里间悄悄取来给她。
玉指轻撩,曲音悠然而起。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曲音止,清泪流。
回眸相问:“湘汀,你说,我是正还是邪?是忠还是奸?”
“娘娘!”湘汀眼中悲泣,跪在红毯之上,泪落无声。
第一卷 重九登高看孤雁
第一章 凝恨春漏短
若微静静地站在窗前,凝神远眺,脸上神情不似紫烟那般望眼欲穿,也没有湘汀的黯然落寞。
离宫的时辰一点儿一点儿近了,瞻基还没有回来。
瞻基会回来吗?
雨水落在廊子里,一滴一滴,滴滴都如此晶莹,仿佛她心底的泪珠儿。院中柳树上初生的枝条在细雨中显得朦朦胧胧,烟雾缥缈,就如同她的一双美目,好似秋波一般。此时,她是悲还是在笑?
螓首娥眉,巧笑倩兮。
是,她脸上渐渐浮起的竟是淡淡的笑容。
瞻基,昨夜的你,如同寂寞空庭里皎洁的满月,闪烁着温润的光泽,说不出的旖旎温柔,温暖着那颗已然碎了的心。
今晨,当你离去的时候,我其实是醒着的。你匆匆离去,一心只想为我去争取那所谓的名份,却没有看到我为你努力绽放的最后的笑容。因为我知道,没用的,真情总被无情误,也许在这珠楼玉宇之中,最不该有的,就是真情。
若微长叹一声,伸手将窗子关上,她环视室内,这住了七年的静雅轩,如今,也要别离了。
“姑娘,再等等吧!”紫烟带着声声悲啼,上前几步,轻轻挽住若微的手。
若微摇了摇头,唇边始终带着那抹悠远淡然的微笑:“去把我的琵琶取来!”
紫烟眼睛里闪着点点泪光,走至西墙下,取下那琵琶,递到若微怀里。
怀抱琵琶,玉指轻抚,一曲《梅花三弄》信手而弹。
“一弄梅花花未开,两小无嫌猜。二弄梅花花正红,玉宇琼楼、朱门宫阙之中留下几多情?三弄梅花花已落,独自享寂寞。转眼又是杨柳青,何不打开家门迎春风?”
没有哀怨惆怅,凄楚缠绵,旋律中少了一丝幽雅,却多了一缕柔韧,推、拉、吟、揉之间使流淌出来的曲音委婉柔美,正是“弦弦掩抑声声思”,闻者莫不动容。
然而她玉指稍一停歇,转瞬再起时,已然换作《阳关三叠》。
曲音突变,激昂悦耳,力透苍穹,越过小小的静雅轩,传到很远很远。
“姑娘!”湘汀立在门口,面上表情有些不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吧!”此时的若微,如同天山上的雪莲,又像皑皑白雪中独幽的红梅,孤傲出尘中极致的美,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冷浸浸的让人有些畏惧。无喜无悲的神情中,掩藏住自己心底真正的悲喜,原本纯真而脆弱的内心,被硬生生的裹了一层铠甲,为自己强披一件黑色的外衣,包裹住全部的怯懦与无助。
这样的她,在湘汀眼中是如此的陌生,十五岁的少女仿佛一夜之间历经沧桑,还未盛开却忽地早早凋零了,这样的她,只会让人更加心疼。
湘汀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她的神色,因为不忍,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蚁:“太子妃差慧珠送来汤药一碗。”
若微的手突然一歇,曲音戛然而止。
“汤药?”若微一双秀眉微微蹙起,心底暗暗发寒,而面上依旧如如不动:“既是太子妃差人送来的,就端进来吧!”
“是!”湘汀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强忍着匆匆退下,不多时,太子妃身边的大宫女慧珠手捧托盘缓缓入内,托盘里盛的是罩着盖碗的青花瓷汤盅,那盖碗上还封着一道黄纸。
慧珠进了门,抬眼一看,面前的若微,脸上薄施粉黛,一身浅绿色的裙装。头上斜簪一朵白芙蓉,除此之外只挽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虽然有些憔悴,却依旧娇媚可爱,让人看了不免暗叹上天造物之神奇。
若微看着那汤盅,忽地幽幽地吸了口气。
慧珠微微颌首:“若微姑娘,这是太子妃特意赐给你的,再三叮嘱姑娘一定要服下。娘娘说了,姑娘精通岐黄之术,所以自然明白娘娘的苦心。”慧珠心中不免胆寒,都说太子妃大度贤惠,端庄厚道。可是没成想一遇到事情,却是如此心狠。虽然如今是自己的妹子做了皇太孙妃。可是对于若微,从情感上慧珠还是难免会有些怜惜之情。谁能想得到呢?昨天的大婚之夜,皇太孙没有与妹子洞房,反而与若微暗结连理。原本得到消息之后,慧珠还担心太子妃会出面奏请皇上,索性让若微进了皇太孙府,纳为侧妃或者侍妾。
想不到太子妃得到消息以后,三言两语几句话点中要害,便让皇太孙恨恨而归。又吩咐人准备了这碗汤药,如此,才算真的了结后患。
只是,这样对若微,未免也太难堪了,她会从吗?慧珠将托盘举起,低垂下了头。
“这是什么?”丫头紫烟不同湘汀,虽然都是一同服侍若微的侍女,但她是与若微从小一道长大、情同姐妹的家生丫头,见此情景,立即大惊失色,拔腿就往外跑。
“紫烟,回来!”若微冷冷地喊道,因为她知道,紫烟此时要去求助的只有他,皇太孙,朱瞻基。只是如今这一切,他定是无能为力,否则,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事尽于此呢。
若微上前几步,伸手悄悄掀开盖碗,凑在近前,稍稍一闻,心中便全然明白。
麝香、红花。
宫里的老把戏了。
若微知道,在皇宫中,妃子得皇上宠幸之后能否有孕,首先取决于皇上,皇上说留,便可留,皇上说不留,便有当值太监在妃子的股间、脐上等穴位上轻轻一戳,于是龙液尽出,就无从受孕。而这只是第一关,接下来,要看皇后和得宠的主子,想让你生,便能安安稳稳的生下来,如果不想让你生,那宫里有太多的“凉药”与“阴招”让你不中。
没有想到,原本昨夜的缠绵,只是对昔日青梅之恋的一种纪念,不是抗争,更不是要挟,可是在她们的眼里,原来是如此不堪,唯恐自己会借此另图机会。
罢,罢,罢。若微一阵冷笑。
那笑声,即使是在宫中见过太多风雨的慧珠都有些胆寒。
若微举起碗来,一饮而尽。
唇边还残留着一抹腥红色的汤汁,就那样保持着完美的弧度,对着那空碗盈盈一拜:“若微谢过太子妃,谢过慧珠姐姐!”
慧珠愣了,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色、明媚如春的笑容,慧珠疑心自己眼花了,可是她又偷偷瞧了一眼,若微眼中居然漾着一股邪佞,再看那笑容,也变的有些轻狂不羁,在宫中阅人无数的她,突然觉得身子微微颤抖,有些发冷。
立即躬身说道:“奴婢这就回去复命!”
“慧珠姐姐,忘了向你道贺!”若微娇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一个魔咒。
慧珠惊惶失措,难道她知道,这一切,她都知道?
仿佛逃离一般,匆匆出了静雅轩。
慧珠手抚胸口,喃喃低语:“感谢老天,这样的女子,还不满十五,多亏被送出宫去,若是留在皇太孙身边,妹妹善祥还真未必是她的对手!”
看着慧珠有些惊惶的神色,若微笑了,笑得酣畅淋漓,只是眼中分明有泪花闪过,如梨花带雨一般,楚楚可怜。
倚门相望,这才知道,真的再也等不到那个心中的人。
若微呢喃着:“紫烟,我想家了,你呢?”
“姑娘!”紫烟从身后抱住她娇小的身子,再也抑制不住哭了起来。
太子宫太子妃寝殿。
太子妃歪倚在贵妃榻上,用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头痛,而心似乎更痛。
若微,你会怪我吗?
太子妃摇了摇头,要怪只能怪你和瞻基昨夜做下那样的荒唐事。原本,你们还有三分希望,可如今,此事若传到圣上耳中,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我赐你一碗红花,只是小惩大诫,堵了悠悠众口,也平息了所有人的恨与怒,我的苦心,你能谅解吗?
“娘娘!”慧珠从殿外走了进来,从楠木雕花的衣架上取下一件披风,轻轻搭在太子妃的身上:“春寒最是袭人,当心受了风!”
太子妃欠起身子,抬眼看着她的神情:“她,喝了?”
“喝了!”慧珠点了点头。
“可说了什么?”太子妃索性坐起身。
慧珠又从旁边的圈椅上拿起一个靠枕垫在太子妃身后,这才说道:“只说,谢过太子妃!”
太子妃眉头微拧,心中苦笑:“谢我?该是恨我才是!”
“慧珠,善祥那里,你还要去安抚一下。就说昨夜让她受委屈了,皇太孙性子直,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让她多担待些。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她大度一些,贤良一些,皇太孙会明白的!”太子妃语气和缓,看着慧珠细细叮嘱,说完又重新靠在榻上,仿佛乏了一般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是,太子妃请放心,妹妹不是小性之人,这道理她自是明白的。”慧珠为她拉好披风,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辰时三刻,若微带着紫烟与湘汀,手里挽着包袱,跟在一个管事太监的身后,走在高高红墙下长长的甬道上,一步一步,连绵不绝,只叫人心中更加哀凄,就这样,默默不语,深深垂首,一直走到皇宫的南角门。
宫门外是一辆马车,早早已经候在此处。
管事太监送到此处,给守门的侍卫递了腰牌,又与赶车的荣公公交待了几句,这才说道:“若微姑娘,咱家就送到此处的,荣公公会送你们到栖霞山,到了那儿,自有管事的嬷嬷照应着,咱家就先回去了!”
“谢谢公公!”若微冲着他深深一个福礼。
迎我入宫之人今何在?而送我出宫之人,我将永远铭记于心。
“哎,姑娘保重吧!”管事的太监转过身形,又重新走回宫中。
谁说宫内没有平白无故的善心,只要没有利害冲突,也会有发自内心的怜惜与同情。
若微心中思绪万千,只是此时唯有故作镇定,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富丽华美的宫城,看着湘汀不由嫣然一笑:“湘汀姐姐,你原本就是宫里的自可以留下。若是跟着我,以后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湘汀摇了摇头:“湘汀只知道跟在姑娘身边这七年是湘汀最舒心的七年。以后跟在姑娘身边,也许日子清苦,但绝不会受气,也不用费脑子算计这个、防范那个,所以湘汀愿意跟在姑娘身边!”
若微紧紧抿着唇,嘴角微微有些抽搐,入宫七年,一切梦想均成虚幻,如今只换来一个义仆。正在唏嘘之时,迎着骄阳见两人匆匆赶了过来。
那一刻,若微分明有些恍惚了,阳光中那个跑在最前面的影子会是瞻基吗?
她瞪大了眼睛,踮起脚尖,翘首以盼。
然而,气喘吁吁奔过来的正是胖胖身子、圆圆笑脸的二皇孙朱瞻墉,而他身后跟着的则是瞻基的近侍太监小善子。
瞻墉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锦盒,见到若微立即塞到她的手里:“这是皇兄给你的,他说你看了就会明白!”
若微拿在手中,目光久久凝视着那个盒子,却不忙着打开。
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瞻墉在旁催促着:“你快打开看看呀!”
若微迟疑着,手指微微轻颤,这才打开。
目之所及,盒中放着一枚红灿灿的枣子,还有一只小小的乌龟。
眼泪如决堤之水,瞬间便倾泻下来。
“姑娘!”
“若微!”
湘汀、紫烟与瞻墉和小善子都看呆了。
若微止了泪,走到马车边上,解开其中一个包袱,从里面翻来捡去,找出一块帕子,又拿了只红蜡烛,拔下其中的烛芯,用帕子包着那只没了烛芯的红烛,递到瞻墉手中:“这个,帮我转呈殿下!”
说完她就转头跑开,跳上马车躲到车厢里不再出来。
瞻墉挠了挠头,云山雾罩的表情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湘汀与紫烟冲着瞻墉深深一个福礼,也随后上了马车。
小善子悄悄给赶车的太监塞了一包银子,低声说道:“荣公公,这若微姑娘可就麻烦您多照应了!”
荣公公满面笑容:“回去转告皇太孙,咱家明白轻重。况且临行前马总管也都交待了,万岁爷有话,若微姑娘虽然是出了宫,在栖霞山上清修,可是吃穿用度并不清减,前些日子还专门派了嬷嬷前去照应,殿下尽可放心!”
小善子频频点头。
朱瞻墉此时才缓过神来,忙又冲着车里喊着:“若微,到了那儿,若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差人来找我,一定给你置办全了,还有,要是有人欺负你,也要告诉我!”
“瞧二皇孙说的,哪能呢!”湘汀探出头来,冲着瞻墉与小善子挥了挥手。
“驾!”荣公公一挥鞭,马儿扬蹄,车轮阵阵,终是离去。
第二章 闲庭花影移
朱棣躺在乾清宫东暖阁的炕上,半眯着眼睛,听着总管太监马云的汇报。
“一粒红枣,一只小龟?”朱棣凝神静气想了一会,突然一拍大腿,轻哼道:“早归,早归?这脚还没迈出宫门口,就开始盼着她早归了?瞻基这孩子的心也太痴了!”
马云微微发怔,站在一旁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偷偷抬眼打量着天子,心想,明明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小鸳鸯,您老人家突发奇想,横空弄出这么一个神来之笔,谁受得了?
“你刚才说,那丫头回赠了些什么?”朱棣兴致大起,突然问道。
“是用帕子包了一支红蜡,还有,那蜡烛是拔去烛芯的!”马云细细搜寻着记忆,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帕子?红蜡,还拔去烛芯,这是何意?”朱棣莫名其妙。
而马云就更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正在他们费尽心思,慢慢揣测的时候。
皇太孙朱瞻基手里拿着那块帕子,看着那只去了芯的红烛,心如刀绞,面色凄然。一方素帕寄心知,丝谐“思”,横也相思,竖也相思,一缕情思,几番惆怅,只有灵巧如若微才会用这种方式诉说自己的情谊。
而红烛,一则寓为蜡炬成灰泪始干,就是说自从离别,夜夜悲泣,思念之痛绵绵不绝。
二则,她竟会拔去烛芯,没有了烛芯的蜡,就是说她的生命里从此不再有光和亮,也不再有温暖和热情。
因为,她的心丢了。
丢在哪里?
若微,你的心丢在哪里?
这样生死相随的她,这样生死相守的情,问世上能有哪一个男子可以不为之动容!这是她的才情,更是她的痴情!
若微,那烛芯,我定帮你寻回来。
俊秀无比的英眉轻轻挑起,一双深邃的星眸像水晶一样明亮澄澈,然而却缺少了往日的熠熠光泽,眼中仿佛如迷雾笼罩一般,转瞬间,便泛起柔柔的涟漪,高挺的鼻梁,带着好看的弧度,而此时却为他添了一抹孤寂。
清冷如南岭之孤松独立,冷俏似天山之寒冰崩泻。
“殿下,有件事……紫烟让奴才偷偷告诉殿下!”小善子侧立一旁,缩头缩脑,欲言又止。
“说!”瞻基眼眸微闪,连忙追问。
小善子悄悄上前几步,附在朱瞻基耳边低语片刻。
“什么?”朱瞻基剑眉高挑,一脸冷帅,霎时散发出一股邪魅的笑意,声声哀恸:“红花,母妃居然让若微喝红花!”
朱瞻基心中激愤难平,立即冲了出去。
“殿下。殿下!”小善子苦苦在后面追着:“殿下可是去找太子妃理论,如果那样,小善子可就没命了!”
朱瞻基顿时停下脚步,神情转瞬即变,低喝了道:“备马!去演武场。”
策马狂奔,飞身射箭,大汗淋漓,痛快极了。
瞻基一阵仰天大笑,年轻英俊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轻狂而张扬的笑,只是这笑,在正午的阳光下,分明有些邪魅,这丝丝笑意,是强大自信、睥睨天下,还是狂妄不羁、藐视一切的张狂?
朱瞻基心里十分明白,这一次自己婚事的变故,如同经历了一场不见硝烟的战斗,这一仗,他输了。
输给谁?
他不知道。
他能赢吗?
以前,他没有想过,但是现在,他想明白了。他想赢,他要赢,此战还没有结束,他已经想到了反败为胜的办法。
栖霞山下,马车突然驻足停下,赶车的荣公公一掀车帘说道:“若微姑娘,前面的路不好走,可要坐稳了!”
若微探出头向外望去满山葱翠,想到心中的烦闷正无处排解,于是说道:“我们下车,步行上山即可!”
“也好,这样午时之前,就在山顶的三元观汇合!”荣公公放下脚凳,湘汀与紫烟下了马车,又伸手将若微扶了下来。
于是,领着湘汀与紫烟,若微三人拾阶而上缓缓而行。不禁回想当年,也是在这儿栖霞山上,自己和瞻基、瞻墉兄弟以及咸宁公主踏青出游同爬此山,往事历历在目,而如今同样是阳春时节,却物是人非,想想更是心中难过不已。
所有的怨恨都化作一腔力气,铆足了劲向上爬去。不多时便来到栖霞寺外,驻足在大殿前听着钟声阵阵,若微不由止步。
“姑娘,要穿过栖霞寺,过了千佛岩,上至山顶,才到三云观!”湘汀在旁边代为解释。
若微淡然一笑。
紫烟上前几步,轻轻拉过她的手:“姑娘,那年你在这儿许下的愿,如今看来是不灵的。”
若微扭头盯上紫烟的眼:“你错了,这愿很灵。”
“姑娘!”紫烟心中不免惊讶。
若微心中涌起淡淡的苦涩,是啊,众人皆以为当日在这儿她求的是自己和瞻基的姻缘,可是当初她却以为姻缘天定,她与瞻基心心相印,婚事只是时间而已,定不会风波迭起突生变故的。所以当日她求的是父母康泰,家宅平安。如今,怎能说菩萨不灵呢?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求。
于是,对着巍峨庄严的山门,若微双手合拾,虔诚无比地伏身下跪,这一次,是为父母还是为自己,又有谁知呢?
穿过寺院就是千佛岩,千佛岩就是在在一块两三丈高的大石头上,镶嵌着一千个大大小小的佛窟。有些佛窟恢弘精美,法相安详肃穆,只须驻足看上一会儿,便会心神宁静,烦恼尽消。
这栖霞山果真是个好地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来知,则安知,若微搜寻着脑中所有此类的句子和典故安慰着自己。
经过千佛岩,在一片葱绿中闪出一条小径。
“姑娘你看,顺着这小径上去,就是三元观!”紫烟眼尖,一眼望去,口里便喊了出来。
若微抬眼望着,远远地看见那古朴清幽、掩映在青山叠翠中的道观,又回眸向山下一瞥,心中豁然开朗。在山脚下时仰看这栖霞山,景色虽美却山路蜿蜒,有些险峻。如果因为畏惧陡峭而放弃攀登,又怎么能看这山上的美景。过了山腰之后这路更加难走,很多人便中途折返,于是他们也只看到山腰处的景致。不往上攀,又怎会看到这掩藏在幽深之处的一条小径其实是如此平坦而寂静,仿佛是一条通往山顶的捷径引着你登上主峰去看那里最美的景致。
这一切在山脚下、在半山腰,都是令人无从体会的。若微忽然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放弃、不要退缩,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出路和希望其实也许就在脚下。
于是,她心情大好,脸上立即笑逐颜开,脚下生风,似乎是一路小跑上了山顶。
“姑娘,姑娘等等我们!”紫烟与湘汀对视一眼,均有些莫名其妙。紫烟心中暗想,姑娘这是怎么了?前一刻还是凄风苦雨的,而转瞬间就云开雾散,明朗如初。湘汀则面露喜色,暗暗祈祷,感谢这灵秀的栖霞山安抚了她的委屈也化解了她的悲苦。
于是她们两人的心情也明朗起来,紧紧跟在若微的身后快步如飞向山顶攀去。
三元观三面青山环抱,前通小径后靠溪冈。数十株槐柳绿如烟,一两塘池水清照影。实在是一处难得的清幽之处,也真乃道家清修之佳境。
置身其中,还真能感觉到几分仙气。
若微三人走至观门口,早有一名中年妇人,带着两名清秀的道童,连同荣公公在门口相迎。
“若微姑娘,这是宫里的老人桂嬷嬷,以后衣食起居就由她打点照应,这三元观乃是皇家道观,规矩甚多,姑娘安心住下,桂嬷嬷会慢慢教你的!”荣公公态度和蔼,说完,便领着两个小道童去车上搬着箱笼与包袱。
桂嬷嬷五旬左右,肤色微暗,此时还是一身宫内服饰的打扮,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若微,面上看不出是何情绪,只说道:“姑娘先随老奴进去吧!”
若微与紫烟、湘汀跟随她步入观内。进入观门才发现这三元道观别有洞天。过了门楼,是两座讲经说法的殿堂,后边才是居住的殿阁,两侧各有厢房。几处院子,住房共有数十间。而不远处,顺山势而建,在这山间、水上还有凉亭数座,小桥几处。
若微等人跟在桂嬷嬷后面,一直走到最后一所院子,穿过西厢房后面的月亮门,进入一处小跨院,里面是三间正房,三面围墙,院内有一株老槐树,还有一小片翠竹,显得格外幽僻。
“姑娘,这就是清心院,姑娘以后就处在此处,老奴就在前面殿里的西边耳房,有事再唤我!”桂嬷嬷推开房门,微微一颌首就径自出了小院,向前边走去。
进入房中,才发现这房子仿佛好久都没有住人了,室内有些潮湿,窗棱上还有些隐隐的霉斑。
桌案、茶几、书架与床榻,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房角处挂着密密的蛛网,若是换作上山之前,见到这样的情景,若微肯定难过的又要落泪,而此时她不动声色,挽起袖子捡起一把扫帚,踩着凳子就开始扫房。
湘汀怔了一下,立即说道:“紫烟,去给姑娘扶着,我到外面打水,咱们好好收拾一下!”
“这房子,还能收拾的出来吗?”紫烟嘟囔着:“就是咱们孙府的下人房也比这儿要好多了!”
若微听了,不由笑道:“如今,咱们就是下人!”嘴上说着,手里却并不怠慢,从墙角到墙面,细细地扫着,对着那一扫帚就勾下来的蜘蛛网,若微口里还念念有词:“对不起了,蛛兄,因为本姑娘要住进来,所以得请您挪挪屋了!”
她说的有趣,惹得紫烟与湘汀面露笑颜,解去不少烦忧。
扫墙、擦拭门窗、家具,又拆下床幢上的帐子,清洗干净后晾在小院之中,足足忙到日落西山,三间小屋才焕然一新。
若微双手插腰,站在屋内审视着一切仿佛十分满意,看了看同样是满面尘垢的湘汀与紫烟,她突然开口说道:“紫烟,湘汀,我有个主意,这房子正中是厅,两边各是两间卧房,不如咱们把两边屋里的床摆在一室,三人同住可好?”
紫烟掩唇而笑,指着若微说道:“姑娘是害怕了?这山上到了晚上风声鹤唳、树影婆娑,又不像宫里,外面有守夜的侍卫与公公往来巡视,所以才让我们陪的?”
若微瞪了她一眼:“死丫头,真不识好人心,因为山上夜晚阴冷,咱们三人同处一室,既可解闷,又积了热气,我是为了你们好!”
“好好好!”湘汀立即打着圆场:“姑娘怎么说,就怎么好!”
于是三人齐动手将西边房里的床榻移到东里间,两张床相对而放,又打开箱笼取出锦被、枕头铺盖起来,此时才觉得小屋有些温馨之感。
“所以有人说过,有了床才有家,这床上布置好了,屋里立即舒适了许多!”若微倚在门上,仿佛有些累了,刚刚忙的时候不觉怎样,而如今,稍一停歇,就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姑娘,可是累了?”湘汀最是心细,眼眸一扫,看到若微神情不似刚才那般明朗,立即有些紧张。
“没有,是饿了!”若微呵呵一笑,三人这才想起这一整天因为忧心忡忡,到现在还都未进食。
正在此时,院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回首一看,正是桂嬷嬷领着一个小童手提食盒走了过来。
“桂嬷嬷,饭堂在哪里,下次湘汀去取就是,何劳嬷嬷走这一趟?”湘汀立即满面堆笑,走上前去,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放在正中的黑漆圆桌上。而紫烟也伶俐地上前,在凳上用手中帕子轻轻一掸,“嬷嬷请坐!”说着,便扶着桂嬷嬷坐下。
桂嬷嬷四下里一打量,小屋内已焕然一新,而面前三人都是满面拂尘,鬓发蓬乱,不由口中轻叹:“几位姑娘受苦了,只是这观中自有观中的规矩,凡是起居饮食,均要自己动手,这儿也没有什么主仆之分,每日辰时钟起,先去大殿听经,早课结束,方可入饭堂用餐。这一日三餐虽有厨子烹制,但也要轮流前去帮忙,今儿姑娘们第一天来,所以老奴才差人给你们送过来。”
若微连连点头。
桂嬷嬷又说:“这山上处处是林木,所以最是怕火,各殿各院均不许私自烧火,只在前边有一处伙房,烧水、做饭均在此处。只是一切也要自己动手,一会儿吃过饭,老奴会让人给你们提几桶热水来,好好清洗一下身子,明日一早再带你们去见观主,玉华真人!”
“玉华真人?”若微心中默默叨念,心想这又是何许人也?
“你们先用饭吧!”桂嬷嬷站起身,抬眼望东里间一看,只见两张床榻摆在了一处,心中不免微微一颤,虽暗自叹息却又不能在面上流露出来,只带着小童走了出去。
“姑娘,快吃饭吧!”湘汀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端了出来一一放在桌上,紫烟望了一眼:“天呢,都是青菜豆腐!”
若微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夹起一箸青菜放在碗中,狼吞虎咽地吃着碗中的饭,湘汀与紫烟对视一眼,也都不再言语,默默低头吃饭。
吃完饭,紫烟收拾碗筷,湘汀拿出一个烛台,点燃一支白蜡,插在上面,若微站在窗前,眼神儿幽幽地望着院中的那棵古槐,眉头微皱,细细思索。
想那唐时的一代女皇武则天在感业寺时,是不是也是像她今日的一般心境呢。如果与她一样,倒也好了,怕的是如玄宗时期的寿王妃杨玉环一样,最终太真娘子变身为大唐贵妃,如果是那样,这条路倒真的没有必要走下去了。
第三章 谁解女儿愁
泡在散发在原木清香味道的浴桶中,又让湘汀从前边伙房里要了些生姜,切成片放在桶中,一边用手轻轻按着全身各处的经络穴位,一时间气血通畅、温暖舒适。
把头靠在桶边,几乎要昏昏睡去,然而脑子却清醒极了。
朱棣不是唐明皇,北部边境,残元的蠢蠢欲动,朝堂上的暗流奔涌,如今的永乐朝更不能与物华富足的开元盛世相比,所以,今日他对自己的安排,一定是另有深意,不会只是单纯地为了拆散自己和瞻基。
可是,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微想不透,她索性将身子一缩,屏住呼吸,慢慢把头沉入水中。
而提着一桶热水推开房门的紫烟,看到的是木桶上,那四散漂起的黑色秀发,和沉入水中若微那个如玉的胴体,立即吓得大叫一声:“小姐,小姐,你不能想不开呀,你不能丢下紫烟一个人去呀!”
听到呼喊的湘汀也从厅里匆匆推门而入。
两人奔至桶边,伸手合力将若微的头托出水面,只见若微口吐一道水柱,笑嘻嘻地看着她俩:“干什么?我还要再泡一会呢!”
“小姐,好端端的,怎么这样吓人!”紫烟气得直跺脚,站在一旁抹起了眼泪。
这回湘汀也不帮若微了,两腮鼓鼓的,紧绷着脸,也不说话,只是用力抬起热水桶,又往浴桶内注了进去。
“啊,好烫!湘汀,你要给鸡褪毛吗?”若微煞有介事地叫了起来。
一句话,说的湘汀和紫烟又都笑了。
三个人先后洗完澡,收拾了东里间,这才又回到西屋里。躺在床上,若微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刚一闭眼似乎就看到瞻基倚在床头一双俊目紧紧盯着自己,温润的手轻拂着她的脸颊,声声腻人的低唤:“若微、若微!”
耳边分明还是他今早的誓言与情话,身上似乎还留着他昨夜的气息,可是如今,他在哪儿呢?是不是搂着娇妻美妾,把酒弄琴,好不快活。
不是,不是。
若微翻了个身,用手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把:“不许你这样污蔑瞻基,瞻基不是,瞻基也不会那样!”
一滴清泪滑落枕上,无声无息,女儿愁思有谁解?
相思难枕眠,别恨苦依依。
横也丝,竖也丝,原来鲛绡惹千愁;
去是忧,来是忧,相顾惟有在梦中。
只是清风不入梦,披衣坐起独望月。
天刚刚蒙蒙亮,湘汀睁开眼向对面床上一扫,却发现那床榻之上整整齐齐,仿佛从来无人睡过一般,立即捅了捅身边的紫烟:“紫烟,快醒醒,姑娘呢?”
紫烟睁开眼睛,立即呆住了。
两人立即穿上衣服,急匆匆向屋外奔去,只见若微正从门外走来,两只手用力抬着一桶热水,见她们出来,立即喊着:“快来帮帮我,往日都是你们照料我,今儿我去打水,侍候你们洗漱!”
“姑娘,姑娘这是做什么?”紫烟嘴里埋怨着,可这腿却立即跑了过去,接过若微手中的热水桶。
若微双手插腰,气喘吁吁:“我想好了,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小院里没有厨房,用水和吃饭都不方便,现在还好,可是等到入了秋,天凉之后就太难过了。所以我要想法子,把这小院改造一番,让咱们住的舒服些,还要找些正经事情来做才好!”
“姑娘!”湘汀诧异连连,难不成你还真铁了心要在此处住下?
若微摆了摆手催促道:“快去洗漱,换好衣服咱们还得去前边见那个什么玉华真人,听听她给咱们讲些什么真经?”
“是!”两人相视之下,只有从命。
收拾妥当之后,三人这才走出小院来到前边的西厢房,找到桂嬷嬷由她引着来到一所殿阁的外面。
“玉华真人,若微姑娘来了!”桂嬷嬷毕恭毕敬,那态度分明像是在皇宫之中,在东西六宫宫门外,等候主位娘娘的召见一般。
不是说这道观正是化外之地,众人皆讲平等吗?
一个小童跑了出来,手中拂尘一抖:“真人请你们进去!”
于是,跟在桂嬷嬷身后,若微与湘汀、紫烟走入殿内。
一进门,就愣住了。
这屋子不大,一明一暗,外厅内堂。
厅中无甚摆设,桌椅几案,书隔棋桌,简朴陈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而目光往内堂一扫,却发现风格突变,这屋内的摆设极是幽雅,东墙边摆着一台古琴,窗下有案桌一张,上面文房四宝俱全,北边则是一张绣榻,芙蓉帐深深垂着。
看着房间布置不似道房,很像是一位才女的闺房。
正在愣神之间,从里面走出一位女道士,洁白的道袍,衣长至膝,腰系石绿丝绦。乌黑的长发端庄地束在发顶,一根玉簪绾住秀发,梳成了一个高髻。
清丽其容,端庄其品,正是美人迟暮,看起来有一种超脱世俗、宝相庄严的美。她的目光投在若微的身上,由上及下,细细打量。
桂嬷嬷施了一个万福礼,口里说道:“玉华真人,这就是若微姑娘!”
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缥缈,冷俏俏地眼睛紧盯着若微,说不出是喜欢还是讨厌,只开口问道:“刚从宫里来到这观中,定是有诸般不适吧?”
若微微一颌首,展颜说道:“适与不适,皆在一念中,云中过雁悲,山高离愁散!”
“哦?”玉华真人眉头微拧,一双美目紧紧盯着若微,看她小小年纪如此镇定,遭此变故,却能淡定豁达,反而有些狐疑,于是想开口相试:“只是过雁吗?过雁还可盼得年年归,而你,还能回去吗?”
此人是谁?看那样子与气度还有这内堂中摆设的精致程度,实在不像是普通的女道士,况且这里又是皇家道观,她究竟是谁呢?她仿佛对自己的事情一清二楚,若微一时想不清,索性也不去费心猜度,依旧照直回道:“回去如何?回不去又如何?若微只知道如今是奉命在此修身,日后一切,还请玉华真人多多照应!”说完,郑重地行了一个万福礼。
那玉华真人忽地笑了:“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说罢,抬眼看了看身边侧立的小童,那小童立即从书案上捧起两册经书送到若微面前。若微接过来一看,正是《南华真经》和《冲虚真经》,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这两册经书你先拿回去好好看了,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过来问我!”玉华真人仿佛在转瞬之间态度就变的和蔼起来,“去吧,这三元观虽是皇家道观,但也不是冷宫禁地,每日午后许你出观四处走走,不过要记得不许走远,申时之前必须回来!”
“是,谢谢玉华真人!”若微立即满心欢喜,天呢,这就意味着在离家七年之后,自己终于恢复自由了,虽说从午后到申时,不过只有短短一个时辰,但是这对她来说,似乎就是天大的恩泽。
若微与湘汀、紫烟行礼后退下。
看着她的背影,玉华真人凄然一笑,桂嬷嬷上前扶着她坐下:“娘娘,可是又想宝庆公主了?”
“是,我的宝庆,也如她一般年纪……只是这么多年未见,也不知长成什么样子了?”玉华真人倚在桂嬷嬷怀里,此时她再也不是端庄出尘的女冠,只是一个伤心的女人:“嬷嬷,做皇上的女人,这下场怎么都如此可怜?”
“娘娘!”桂嬷嬷眼中流露出一种不忍:“宝庆公主是先皇最疼惜的公主,虽然不在娘娘的身边,想来衣食定是无忧,娘娘还是宽宽心吧!只是如今好端端的弄来一个孙若微,真怕给咱们惹祸上身。”
玉华真人摇了摇头:“不过还是个孩子,你交待下去万万不要太拘着她了。小小年纪便离开父母入宫,刚待成年又与心上之人分离,已经够悲惨的了。如今被发落到这儿,不是冷宫恰似冷宫,难为她还知道随遇而安、苦中作乐,咱们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不成,这可不可,娘娘糊涂了。当今皇上的心思可不像娘娘这般,所以老奴得睁大眼睛,仔细盯着这几个丫头,可不能让她们惹了祸,搅了咱们的清静日子!”桂嬷嬷说完,便朝屋外走去。
整个上午都老老实实待在大殿中跟着一班道姑听经讲学,听的是老子的《道德经》,从开篇起就枯燥无味。若微只好充耳不闻,她在心中默念曲谱想给自己找些有意思的事去做,也省得昏昏欲睡。好容易熬到讲经散了,又跟着众人一道去饭堂领饭。回到自己的小屋吃完饭、又收拾完了,这才向笼中小鸟一般带着湘汀与紫烟飞出了三元观。
出了观门,并不走远,而是围着这座道观勘察起周边的地形来了。想不到在这三元观外,还有许多天然的美景。若微惊喜地发现,观内后门外百丈之遥的悬崖边上居然有一个大溶洞。
就像张着大口等着吃人的怪物,黑漆漆、阴冷冷的。
“小姐,咱们回吧!”紫烟看若微向洞口走去,不由面色大惊,声音也有些打颤。
“是呀,姑娘,这里面阴气太重,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湘汀更是惊恐,居然伸手在身后紧紧拉着若微的衣袍,不让她近前。
若微冲她们作了个手势:“嘘,听!”
凝神静心,侧耳倾听,居然有若有若无的潺潺的流水的声音。
若微大喜,她甩开湘汀的手扶着山崖边上的树根慢慢走了过去,走过一小段崖壁,就到了那个大洞口边上。
“天呢!”若微一声惊呼,从山的这边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而走过一段峭壁之后就会发现在这大溶洞洞口几步之内的石壁下边,居然有一股清凉的泉水,潺潺的跳跃着穿过石壁的缝隙,一直向下流淌至山涧,形成一条隐蔽的小溪。
而那出水口,看起来居然像是一个龙头,凹凸的岩石就像它的鼻子和眼睛,十分逼真。
若微双手合拢,掬起一捧泉水,以唇轻啄顿觉得甘甜可口,立即欢欣雀跃惊呼连连。
“姑娘,怎么了,那洞里有什么?要不要我们过来!”紫烟大喊。
“不要不要!”若微连连回应:“这岩壁太陡,你们走不得!”
若微自小练舞,在手掌宽窄的地方都可以如同平地一般摇曳出灵动的舞步,所以这路她能走,别人却只有望尘莫及的份了。
此时她一脸喜色,美滋滋地走着回头路。心想今早去伙房打热水时就听烧火的小道童说了,这山里最麻烦的就是提水。三元观在山顶没有水源,要去半山腰的栖霞寺提水,栖霞寺有井有湖水量充沛,可是这一来一回,快了也要半个时辰。而这道观之中全是年轻少弱的女子,所以每天为了省水,都很少洗澡洗头,就是连这青菜都只是在水中稍稍一浸就拿出来烹调,不敢多洗几遍,难怪每餐吃起来都有些泥土的气息。
现在好了,找到了水源以后用水就方便了。
然而,乐极生悲,仿佛是一句真理。
马有失蹄,也是如此。
若微也许是在洞中汲水时,脚下的鞋子沾上了水,眼看就要走过那一小段峭壁步上坦途的时候,这脚下一打滑,身子一斜,就向山涧中滚了下去。
“姑娘!”
“小姐!”
不管湘汀与紫烟如何呼唤,被耳边呼呼的风声掩过,她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上一次,也是在这栖霞山上偶然失足,那时有许彬突然出手相救所以有惊无险。而这一次,又有谁来相救?
难道就在这儿,就这样死去吗?
若微忽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她看到自己在迅速地下落,也看到了不远处的山崖,她伸出手奋力一抓,不管是树枝还是什么只狠狠地抓住。随即手上一阵钻心之痛也唯有咬牙挺住,手上抓牢腰上也微微用力,双腿一蹬,就像猴子一样攀在了一处崖壁之上。
刚刚松了一口气,可是手中抓着的枯树枝突然“咯吱”一声,硬生生的断了。若微这一次惊恐得连眼睛都忘了闭上:“完了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第四章 翩翩佳公子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觉得自己腰上一紧,仿佛被一股力道吸引着狠狠撞入一个人的怀中,四目相对,她眼中是惊恐与意外,而他的眼中依旧是怒而若笑,冷似寒星。
这一次,他没有展开轻功借力打力向上攀去,而是紧紧地抱着她一路下坠,那下坠的速度让若微冷汗淋淋、大惊失色,她下意识地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上,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好了!”
下坠的速度虽然很快,但是落地的时候却是轻如柳絮,毫发无损。
若微睁开眼睛,环视四周,发现他们正在一处山洼之内,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不远处还有一所竹坞。
千株老柏,万节修竹,奇花布景,瑶草生香。
她顿时呆住了,喃喃低语:“莫不是摔死了?入了天堂?”
只是回眸一看与自己面挨面、身贴身紧紧拥在一起的许彬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由立即大窘。许彬放开手,可是若微的手还依旧牢牢地吊在他的脖子上。他眼中含笑,似是戏谑:“怎么?还不舍得放手?”
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看过除瞻基以外的另一个男子,他有着一双极好看的眉,眉角微微向上扬起,勾人心弦,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笑时又似怒,嗔视而有情……这样的他,若微完全被迷惑了!
而他则将双手置于颈后,稍稍用力掰开若微的手,原本刚要甩开然而突然间看到她手中的血污,面色不由得微微阴沉了下来,似是埋怨道:“徒劳之举,还要挣扎?伤了手以后还怎么抚琴弄曲?”
那纤纤玉指,有三两处秀甲从根部折断,指尖向外渗着滴滴血色,而掌心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了,有两处不浅的伤痕。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水潭边,以清水冲去手中的血污,又撕下袍子下摆处的一条绸布,小心地为她包好。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若微痴痴地看着他,不由脱口吟出这样一句赞词。
而他却仿佛恼了,恨恨地说道:“出了宫,就成了野丫头,只会诵些淫词艳句!”
若微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又拍了拍手,转身看着谷内,这里似乎并无出去的道路:“你怎会在此处?”
“你不是一向自命聪慧敏才,你说呢?”他抱肩而立,脸上表情有些嘲讽。
“哼,你别说你一直在跟踪我!”若微瞪着他,想来想去,他出现的如此及时,也似乎只有这个原由了。
“嗯,猜中了!正是如此,从昨日你出宫到今日此时,我一直在暗中跟着你!”他毫无掩饰,仿佛自己在做一件多么正大光明的事情。
“跟着我?你干什么跟着我?”若微嗔目以对,“哦,我知道了,是瞻基让你跟着保护我的,对不对?”
他脸色立即微变,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若微四下里瞧着,不远处有座竹坞。于是灵动的眸子闪烁着满眼的喜色:“你说那里面会不会住着什么隐士?”
他也不答话,只是昂首向那竹坞走去,走到门口以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屋内摆设精巧脱俗令人惊叹。杏黄色的毡毯、短榻暖衾、锦墩矮几、琴棋书画以及茶具酒壶,空间虽小却样样俱全。
这竹坞两面明窗,竹帘高卷,满目香风,清新至极。
若微呆呆看着,脱口便问:“难不成,这隐士就是你?”
他一掀袍袖,盘腿坐在榻上,拿起茶壶微一倾斜,在杯中倒满一杯香茶,递给若微。
“天呢,居然还是热的?你,你是人是鬼?”若微怔怔地站在那儿。
“在有些人眼中,是人;而在有些人眼中,则是鬼!”唇边淡定自若地浮起一丝笑容,介于黑色与紫色之间神秘的瞳,也随着这笑意微眯起来,让人更加移不开视线,只得愣愣的注视他。
白皙的脸庞透散着七分的邪气,清瘦的身形却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
“你?”若微完全傻了。
只是转瞬间,他的态度就变了,又恢复了往昔的儒雅与温和:“有时烦了就会在此处读书,只图一个清静自在、无人打扰。你呢,打算如何?是回邹平老家?还是另谋出路?”
“什么?”若微的脑子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我。我自然是要上山回三元观,这会儿,紫烟和湘汀怕是会哭死的!”
“你……可以再想想!”他拿起桌上的酒壶也不执杯,只是对着壶嘴,自饮起来。
“再想想?”若微眉头微拧,细细体味着他话里的意思。突然便醒悟了,是啦,这一次是从山顶坠入山涧之中,众人定是以为自己死了。如果是这样也许可以回家,从此自由自在地生活。只是转念又想只怕回家以后暴露行迹连累家人,那么或许也可以从此浪迹四海。
若微缓缓坐在榻上,拿起桌上的那杯热茶慢慢饮着,只喝了一口便放在案上,站起身来说道:“不行,我若这样走了,定会连累湘汀和紫烟,而且找不到我的尸首,恐怕就是三元观里那玉华真人和桂嬷嬷也要被我连累。”
“不会!”许彬的身子映在阳光之中,闪烁着灼人的光彩,看着她的神色也有些异样。
“为何?”若微瞅着他,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可爱极了。
“她是先帝的妃子,论辈份是当今皇上的母妃,你说皇上如何处置于她?”许彬悠然说道。
“她是先帝的妃子?哪个先帝?建文帝?”若微完全傻了。
许彬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难道是刚刚吓傻了?都说了是母妃了?自然是大明朝的开国之主,太祖爷的妃子,也是太祖最小的女儿,十六公主宝庆公主的生母,太祖晚年最得宠的张美人。”
“什么?”若微惊呼着:“怎么可能,太祖的妃子,四十余位,不是都殉葬了吗?”
“那要感谢宝庆公主。太祖崩时,宝庆公主才三岁,太祖偏疼此女,所以不忍她在自己逝后没有生母抚养,这才免了张美人一死!”许彬对于宫中之事仿佛如数家珍,知之甚多。
“这些,你怎么会知道?”若微愣愣地盯着许彬:“你好奇怪,不像是一般的官宦子弟,有点儿像行走江湖的侠士,时而是文弱书生,又像是身负绝士神功的隐士。明明武功绝尘,却为何又去参加科举,中了文科进士?你到底是什么人?”
许彬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对着她的眸子:“我是谁都不重要,你只要记住,终此一生,我都会护在你身边,这就够了!”
“许彬!”若微一时忘情地喊着他的名字,又立即改口:“许公子,你明知道,我已然心有所属,我……”
“那又如何?”他淡淡地笑,“你心有所属与我何干?我只要知道我的心,就够了!”
此语一出,两人顿时有些尴尬,相对默默无言,他起身走出屋外:“在这儿等我,这屋里什么都有,却没有治伤的药,我去采几味草药回来帮你敷上,省得日后留下疤痕!”
“许公子!”若微在他身后唤着。
而他恍然不闻,身形如云,飘摇如流风一般,若微怔怔地跌坐在榻上,以手托腮心中暗想:是啊,如果当初不入宫,不遇到瞻基,在宫墙之外,她还可以有别样的生活。
如果是那样……
同样懂医,同样沉浸在琴棋书画四艺当中的他,懂风雅、知冷暖,刚毅中透着温存,文武兼修的他,也许正是自己的佳偶呢。
可是如今,自己怎么可能忘记瞻基,怎么可能……
若微站起身,推开房门,向外面跑了出去,她只想一口气儿跑回山上,跑到小小的三元观里,从此再也不出来。自己的烦恼还不够多吗?
如今,还要凭空多一个许彬吗?
泪眼婆娑,却硬生生撞到一个人的怀里。
他的表情仿佛是在嘲笑,眸子中的意思分明是“你这么喜欢钻到我怀里?”
若微扭过脸去,掩面而泣。
他手上稍稍用力,扳过她的肩头,拉着她走回到竹坞里,将她按在榻上,拉着她的手放在案上,解开刚才包好的布条,又将自己怀中的两株植物的嫩叶取下,含在口中嚼了,轻轻啐到她的手心上,这才用布包好。
若微不禁破涕而笑:“哪有你这样的医者,嘴里嚼了的东西拿来给我敷?”
“你自己不是懂医吗?我刚刚在口里含了一壶酒,已然除了毒,况且这唾液本身也可疗伤,我这屋里又没有药槌、药罐,难不成让我回城中去取药吗?”
“你……算你有理!”若微语结,无言以对。
静静地坐在榻上,低头搓着自己的衣角很是有些难为情,怕伤了他的一片好心,又怕自己会错了意自讨没趣,想来想去,才喃喃低语:“许公子,两次蒙你搭救却无以为报。现在天色渐晚,我得赶回观里。今日种种我都铭记于心,永世不忘!”若微一脸坚定,言之凿凿。
他却面如寒冰:“你,可想好了?你是否报答于我,并无所谓。可是这样回去了,这机会,此生便不会再有。”
她低垂着头,思索半晌,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
在意料之中,又似乎有些意外,他微微怔了怔,起身拂袖而出:“我送你上山!”
第五章 七巧玲珑心
三元观玉华殿内。
紫烟与湘汀跪在殿中,抽泣着将事情经过讲说一番。
玉华真人秀眉微蹙,紧紧盯着她俩,而从外面匆匆入内的桂嬷嬷则显然沉不住气了:“瞧瞧,老奴说什么来着?这个丫头看着就古怪,要盯得紧点,这才来了一天,人就没了!”
“嬷嬷!”玉华真人面上极为淡然:“派个道童去栖霞寺中请住持方丈派人到山下各处,山涧边上、悬崖底下细细去查,若是找着了,先替咱们施救!”
桂嬷嬷一双眼睛狠狠瞪了一眼紫烟与湘汀,凑到玉华真人身旁:“真人,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去趟后苑就掉到山涧里边去了,哄谁呢?依老奴看,就是那小丫头偷偷跑了,又串通了这两个小蹄子来骗咱们,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地去求人。咱们只要把这两个小蹄子绑了,严加拷问,一定能问个水落石出……”
她话音未落,紫烟立即爬了几步,面上表情又悲又愤:“桂嬷嬷怎么这样说?我家小姐为什么要跑?她真的是一片好心,想着咱们观里取水不方便,我们走到后苑的崖边,听到石洞里有水流的声响,她是为了给大家找水源,才涉险爬过去的,她说那洞里有一处泉水,高兴的什么似的,所以回来的时候,才一不留神儿滑下山去的。如今,咱们得赶紧找人去山下寻她,也许……”
湘汀也止了泪,在一旁帮腔:“是呀,如果是挂在什么树枝上、石壁上,也许现在去救还来得及!”
“说的跟真的似的,要真是如此,也不必去寻,这么高的山,掉下去连尸首都未必是全的!”桂嬷嬷依旧不信。
玉华真人站起身:“嬷嬷,快去吧!听我的不管怎样我们也要尽人力、听天命!”
“真人!”桂嬷嬷还待再说。
玉华真人的脸微微一沉:“难不成,现在劳烦不起嬷嬷了?”
“真人,这怎么话说的,这不是折煞老奴了?”桂嬷嬷脸上悻悻的,狠狠瞪了一眼紫烟与湘汀,这才匆匆向殿外走去。
玉华真人看了一眼跪在殿中的紫烟与湘汀,叹息一声:“不管怎样,你们两人都难辞其咎,先在此跪着吧!”
湘汀与紫烟对视一眼,紫烟仰起脸:“谢谢真人!”
玉华真人摇了摇头,转身走进内室,拿起案上的一本经卷,默默诵读。
一个时辰以后,桂嬷嬷走进内室,看着玉华真人娴静自若地诵经,不免又在一旁唠叨起来:“娘娘,我看这孙若微是找不到了,如今应该想想,该怎么向宫里交待才好!”
“交待?”玉华真人微微一笑:“他把人送来,只说在此处暂居,可曾说过让我们严加看管,不许走失?”
“这个,自是没有”
“小孩子玩心重,在山上失了足,找不到了,与咱们何干?”玉华真人心中暗恼,如果不是朱棣发动靖难之变,逼宫造反,害得建文帝生死不明,自己依旧还是在宫里守着宝庆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因为他的入宫,子壮而庶母少,须避嫌,自己才被送出宫在这栖霞山上孤孤单单的度日。每天被思女的痛苦折磨着,侵蚀着,想见又不能见。
如今,又把一个好端端的豆蔻少女送了来,那孙若微看起来天真纯善,性子就如同当年的自己,这样一个年少的女孩儿,他想做什么?难不成人到暮年,还要将她收为己用,如果是这样,若微就是又一个张美人。
过不了几年,帝崩之时,年轻的妃子除了殉葬,哪还有别的出路?这不是作孽吗?想到此,更是心烦意乱,索性将经卷掷于一旁。
“娘娘!”桂嬷嬷像见到了鬼,大叫一声,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厅里,莫不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她使劲揉了揉眼睛。
玉华真人随着她目光所及之处向外一瞅:“若微?”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紧走几步来到厅里。
只见三个女孩正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小姐,你有没有怎么样?哪里受伤?快让紫烟看看!”紫烟拉过若微,上下打量。
湘汀则瞪着一双大眼睛,将自己的手放在唇边狠狠咬了一口:“天呢,是真的!姑娘,你没事?”
若微笑嘻嘻地安抚着紫烟与湘汀,在二人面前转了个圈:“没事,掉下去的时候抓住一个枯树桩,就是手被划破了。后来被一个好心人所救,找了些草药帮我包扎了伤口这才回来,所以耽搁了。”
“佛祖保佑,天尊保佑,感谢栖霞山上各路的神仙菩萨!”紫烟对着大殿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叩了四个响头。
若微一抬头看到玉华真人,立即走过来深深施了一个万福:“玉华真人,是若微错了,害大家担心了!”
“回来就好,此次能够有惊无险,若微,看来你真是有福之人!”玉华真人面上微微含笑,终于放下心来。
若微看着她,心中不知不觉涌起一丝感动,好像很亲近,她想要说些感激的话,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玉华真人走到她身边,轻轻拉过她包着布条的手,一边拆着布条,一边吩咐着:“桂嬷嬷,将我的药匣拿来!”
“是!”桂嬷嬷从书隔最上层取下一个小匣子,从里面挑出一个碧绿色的小药瓶,递给玉华真人:“可是这个玉脂凝肌膏?”
玉华真人点了点头,低下头凑近若微的手,闻了闻:“这草药用的极对!”这才又拧开药瓶,倒了一些在手指上,轻轻涂在若微的手心上:“这是宫里的药,涂上以后不过三两日就可恢复如初,这女儿家的手是何等金贵,万万不能留疤!”
若微有些痴痴地看着她,她的容貌不输于宫内的妃子,而她的神情举止正应了她的道名,如玉如华,温和高贵,娴静贞淑。看来许彬说的是真的,她应该就是出自宫中,可是为何又流落至此呢?若微很好奇,但是她忍住了,宫中的女子,哪一个是平凡的呢,每一个人似乎都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故事,又怎么可能一一问清楚呢。以前怎样都与她无关,重要的是她相信现在这个玉华真人对自己是无害的。
“好了,遭遇此劫你心里定是又惊又怕,早早回去休息吧!”玉华真人为若微包好手,又伸手理了理她的秀发:“在这山上穿家常的服饰怕是不方便,明日我让桂嬷嬷给你们送上两身道服,外出的时候穿上,方便利落些!”
若微点了点头,对着玉华真人这样一个娴静如水的女人,仿佛根本无从拒绝,原本以为回来后定要受到一番责罚并引起新的风波,没想到她会如亲人一般的体贴关怀自己,这反而让若微有些无所适从。
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一个点子:“玉华真人,我们今天在后苑的岩壁上发现一个溶洞,里面有泉水,这下我们用水就方便了!”
玉华真人刚刚点了点头,一旁的桂嬷嬷则大呼起来:“还提你的溶洞,你空着手往返,都掉下山去,若是提着水桶,那还不知道一天要摔死几个?小祖宗,你就消停些吧。”
“嬷嬷。”玉华真人啧道:“若微也是为了观中众人的方便。”
“可是……”桂嬷嬷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看着若微。
若微歪着头笑了:“放心,桂嬷嬷,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经过今天这样的险境,我自然不会让观里的姐妹遇险。刚刚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了一个好法子,保管万无一失!”
“哦?”不仅是桂嬷嬷,就是玉华真人和紫烟、湘汀都有些置疑。
若微细细讲来,一边讲,一边比划,说了一大车,众人还是莫名其妙,若微眼波一扫,看到窗下的书案,冲玉华真人微微一笑:“玉华真人,我可以用一下您的笔墨吗?画个图大家一看就明白了!”
玉华真人点了点头。
紫烟立即凑上前去:“我来研磨!”
若微提起笔,稍稍凝神细想,随即下笔。不一会儿,一幅后山溶洞的图便栩栩如生地跃于纸上。她又画了一张取水的图,以长长的竹子为水管,一端置在洞中泉口处,一端置于山崖这侧,又在临近出水口的竹管上设一个小阀门。她一边画一边解释着:“看,每次需要取水时,将阀门提起,这样水就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而不用的时候,将阀门放下。这水就流不出来了,如此这般,清净便利。可惜我们没有菜园子,要不然可以引泉水为溪流环饶,这样就更方便了!”
“这能行吗?”桂嬷嬷几乎趴在纸上,端详半天,也看不明白。
而玉华真人听了则大喜过望,将若微揽进怀里:“好孩子,你真是天尊赐给三元观的福星。这样一来,用水、吃菜,我们观中就可自给自足,不用每天远赴山下去取了。这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了?”
若微仰起一张笑脸:“总不能白白受了惊吓还摔这一跤。我想好了,等到明日装这竹渠的时候,进去施工的人都以绳子缚在腰上,另外一头栓在树上,这样就不怕沾了水脚底打滑坠下山去!”
“若微,好孩子,难为你想的如此周全!”玉华真人拥着若微,透过她,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女儿宝庆公主,她是否像若微一样伶俐贴心呢?想着想着,眼里就渐渐蒙起一层水雾,这当娘的如果自己的孩子不在身边,最见不得的就是与自己孩子年龄相仿的,每见一次,就会勾起无尽的伤心,久久难以平息。
“玉华真人?”若微不知她为什么突然伤心,只是觉得看着她伤心,自己心里也难过起来。
“没事,好孩子。你如此聪明伶俐却不在娘亲的身边,我在想你娘此时不知心里是如何难过?”玉华真人轻拂着她的秀发:“去吧,到后面休息吧!”
若微点了点头,这才带着紫烟与湘汀回到自己住的小院。
第六章 前缘入梦来
若微坐在书案前,以手支着头,默默发呆。
湘汀去前面厨房打饭去了,紫烟见湘汀走的远了,立即凑到若微身边:“小姐,快跟紫烟说说,今天是谁救了你?”
若微头也不抬,懒懒地回了一句:“一个好心人。”
“好心人?”紫烟转了转眼睛:“好小姐,你就招了吧。刚刚湘汀在场,所以紫烟没好意思问你。这个人,跟上次你在半山腰失足遇险救你的那个人,是不是一个人?”
“什么?”若微颇感意外,伸手在紫烟头上敲了一下:“你这脑子里胡思乱想些什么?”
紫烟撇了撇嘴:“小姐不老实,上一次的事情就透着蹊跷,可是公主殿下和皇太孙都没有生疑,紫烟也就不多事了。可是这次也太奇怪了,从山顶上掉下去只划伤了手心,这衣服和身上都好好的,这怎么可能?”
“紫烟,你疯了吗?难道要我摔断了腿,划伤了脸,你才高兴?”若微索性站起身走到床边,翻身上床,头朝里侧,蒙着被子好似要睡。
而紫烟一把将被子扯下:“小姐,你平安无事紫烟当然最开心了。可是刚刚看你手上包扎伤口用的布,那分明是上好的云缎,一般在山里打柴或者是练武的隐士,不会穿这么华贵的袍子,而且若是素昧平生,毫不相干的人,救了你就是了,又何必在乎这手上的小伤,替你撕下袍子小心翼翼地包好伤口。就是他想,小姐又怎会让外人帮你包呢。所以,这个人,小姐一定认识。他出身富贵,又懂医,武功又好,还三番两次搭救你。他是谁?小姐又为何要隐瞒?”
若微从榻里翻了一个身,鲤鱼打挺直愣愣地坐了起来,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盯着紫烟:“天呢,是我傻了,还是你变聪明了。紫烟,给我当丫头太委屈你了!你应该去刑部,去大理寺,这样的明察秋毫,这样的推理演绎,你简直是狄公转世。”
“什么毫,什么寺?小姐,你不要转移话题好吗?你就跟紫烟说说嘛!”紫烟缠着若微,紧紧逼问。
若微捂着耳朵逃到外屋,刚巧看到湘汀提着食盒从外面走进来,立即奔了过去,一脸讨好地说:“湘汀姐姐辛苦了,紫烟偷懒,我刚刚骂过她,一会吃过饭让她去送食盒,顺便今晚上的热水也让她去打!”
湘汀见她一脸欢喜,心情也是大好:“姑娘说的什么话?我年长,多做一些也是应该的。”
“哼!”紫烟撅着嘴接过湘汀手中的食盒,拿到厅里放在桌上,开始摆放菜品、碗筷,脸上还气呼呼的:“行,小姐,反正,你不说,紫烟也知道!”
“呵呵呵,就是不说,让你猜来想去,睡不着觉,明天早晨变成乌眼鸡!”若微仰着脸,故意拿话刺她。
湘汀盛好一碗饭,递给若微,脸上有些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可是这两个人,一个笑嘻嘻,一个气哼哼,谁也不答她。
因为前一夜刚刚换了地方,若微认床,所以几乎一夜无眠。原本就乏再加上今天下午的遇险伤神劳力,所以很快便沉入梦乡。
而紫烟虽然心中存着几分疑虑,那也是为了若微好,担心她在外面遇到什么事,见她心无旁骛、气息如常,不多时便睡熟了,所以也不再思前想后,只是心中默默企盼,让小姐少受些磨难,或是早日回宫与皇太孙团聚。或是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想着想着,也睡着了。
湘汀倒是有些心事,躺在床上思来想去睡不安稳,却也不敢翻身,怕稍有动静,吵了她俩,于是只能睁着眼睛默默理着思绪。
跟在若微身边,湘汀始终有些忧心忡忡,她与紫烟不同,紫烟是若微从家里带来的,自然是走到哪里都要跟在一起。可是自己原是宫里太子妃身边的人,当初被派给若微,一方面是为了照料她的起居,另外一方面也是替太子妃从旁细细观察她的人品、性情,不时的跟太子妃递个消息。
可是湘汀虽然机敏,为人却最是敦厚。跟在若微身边日子久了,不知不觉一颗心竟然全都偏在她的身上了,就连太子妃都靠后了。每次太子妃召她去问话,说的都是若微如何聪慧、如何善良、如何得体,又如何出众。
就连这次出宫,太子妃也曾差人唤她前去问话,湘汀心里十分明白,如果太子妃继续让她留在若微身边,就说明一切还有转机,若微还有可能重新返回宫中。如果太子妃的意思是让自己重返太子宫,那就说明她已经放弃若微了。
所以湘汀决定为了若微,试一试太子妃的意思,所以她说关于去留一切听太子妃的意思。太子妃滴水不露,面上的表情让人无从猜度,只说了句:“那就留下来吧,正好皇太孙即将分府出宫,皇太孙妃身边也没个老成持重的人,你就到皇太孙妃身边侍候吧!”
湘汀听了,顿时觉得兜头被浇了一头凉水。
曾经以为太子妃为人和善、举止端庄,能在太子妃身边服侍是她的运气。而此时她才知道,越是面上和善的人内心竟是如此冷酷。
于是她仰着脸,第一次忤逆了主子的意思,她说,义仆不侍二主,如果重新回到太子妃身边,是她所愿,但是去服侍皇太孙妃,则心里难免有所芥蒂。
太子妃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也好。
她说,既然如此,就算你离宫脱籍吧。
宫中十二年,八岁入宫,在太子妃身边五年,在若微身边七年,如今恰是双十年华,大明宫中的规矩,宫女原本要到二十五岁,才可出宫返乡。
如今,自己要追随若微,太子妃却许她离宫脱籍。
这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就是说从此之后她湘汀便是自由之身而不再是太子妃宫里的人。这所言所行自然也与太子妃无关。
看似对自己的恩泽与体恤,实际上还是为了避嫌。
这样的心机,真让人有些寒心。
只是如今,自己已是自由之身,可是究竟是该返乡还是该继续陪着若微,湘汀心里也没了主意,她微微侧过脸,看着对面床上的若微一脸稚气睡得正香。
一只如玉的手臂伸在被子外面,而被子有一半都掉到了地上,心中不由轻叹,即使胸中才华满腹也究竟还是个孩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地,走到若微的床边帮她拉好被子,坐在她身旁看着她安详的神色,又想起去厨房打晚饭时听到的厨子和小道童的议论。
她们说,若微一定是个大富大贵的人。
能从后面的峭壁中发现溶洞,能在里面找到水源,这本身就是福泽深厚的人才能做到。而且从这样高的山上坠下,却毫发无损,更是有天神护佑,恐怕这栖霞山上的三元观,就是凤凰暂栖之所。
湘汀凝视着若微,看她吐气如兰,面似明珠,不由心中一动,以自己如今的年纪回到家中又能如何?最多不过是嫁一名小吏,倒不如跟在若微身边,也许,出路更好。
想到此,心中豁然开朗,重新回到榻上,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若微早早起身,用过早饭以后,便带着紫烟、湘汀,在桂嬷嬷和众多道童一起来到了后崖,又请来栖霞寺的师傅,按照若微画的图纸,以竹子为管引水出洞,方法便宜又省事,不到半日,就修出了一条山泉水渠。
掬一捧甘美的泉水,看着连绵的青山,耳畔是众人的赞语与欣喜的雀跃之声,在若微面前,仿佛那扇已经关上的窗,又悄悄被开启了一条细小的缝隙,阳光一下子照进原本有些阴郁的内心世界。是的,出了宫,看似进入一条死胡同,然而只要你心中希望长存,就会迎来收获。
大明南京城乾清宫中。
天子朱棣坐在龙案之后,注视着面前这只纸鸢,神色肃然又有些落寞。殿中垂首而立的正是大总管马云,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天子的神色,从他的脸上看不到喜,也参不透怒,只是那龙目中的幽深让人忍不住有些心惊。
“这是从哪儿拾来的?”半晌之后,朱棣忽开龙口。
“是在西华门外!”马云实在有些汗颜,身为乾清宫总管,朱棣身边的第一红人,又背负着锦衣卫指挥使的双重身份。居然一连几日让这风筝凭空飞进宫里来了。把守宫门的侍卫最初都不以为然,后来马云偶然听到两个小太监的议论,这才留了心,拾来一看,只见这画中所绘,是一名戎装将军身负重伤被一老者所救,而不远处还赫然画着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的背影。
此事透着玄妙,又像是一个哑谜。
马云得到消息以后,又想到此前朱棣曾经命他在宫中找寻过善弹琵琶的女子,这才不敢怠慢,将纸鸢立即捧于圣前。
朱棣巍然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风筝,想了又想才说道:“去,叫人多扎几个纸鸢,记住要白底的,挂在西华门外,在宫门口备好笔墨,若有人上前来画纸鸢面的,不许阻拦,立即呈给朕看!”
“是!”马云低下头,匆匆退下。
朱棣心中喜忧参半,想不到她真的来了,许是朱瞻基纳妃之事传到邹平,她得到消息之后,担心女儿的命运,终于忍不住露面了。
想不到十几年过去了,早已为人母的她还是这般机警伶俐,居然以这样的法子要求面圣。朱棣手捋须发,眼底渐渐泻出一丝淡淡的柔和。
第七章 突逢慈恩顾
三元观的山门之内十丈左右的地方,不知从何时又多了一间小小的药庐。
每日午后到太阳下山之前,这里都会有一位年青的道童为过往路人问诊开方。遇到囊中羞涩的还会接济一些草药。因为这小道童不仅相貌极好,人长得唇红齿白,而且态度最是亲切和善,更重要的是不管是什么病症只须两三副汤剂下去便可药到病除。
于是原本冷冷清清的三元观,一时之间人流涌动、络绎不绝,即使是城中的大户人家也常常会驾着车马,来到这儿看诊。
三元观后崖上发现溶洞的消息更是不径而走,很多人都专程来龙口处取上一壶泉水,都说龙泉甘美可口、可包治百病。
栖霞山在众人眼中自然成了一处上风上水的大吉之地,所以有如此妙手回春的小道童也不足为奇了。
而这位时常穿一件水绿色道袍,以一根玉簪绾住如黛的秀发梳成一个高髻并以薄纱掩面的小道童,正是孙若微。
又是夕阳西下之时,药庐之内,好不容易才送走最后一位看诊的病患,紫烟刚刚关上门,若微就往竹榻上一躺,随便摊成一个大字,嘴里呼着:“累死了,不行、不行,明日要休诊一天,不然本大师就要去见天尊了!”
湘汀从壶里倒了一杯热茶,以山泉水冲泡的清茶散发着袅袅的烟雾,芳香四溢,她伸手将若微扶了一起来,又好言好语的哄着:“姑娘,快喝口水吧,这一下午都没沾口水,唇都干了呢!”
接过茶杯,一口灌下去,随即咧着嘴跳了起来:“老天,想烫死我呀!”
紫烟一面收拾着药箱,一面搭着腔:“湘汀,看见没有,咱们姑娘在外人面前是何等的宅心仁厚,这关起门来,真是连个手指都不想动了,这水呀你得晾的不温不凉,才能送到她的嘴边!”
湘汀连连点头:“是我疏忽了,姑娘,有没有烫到?”
若微摆了摆手:“真累呀,原本只想着咱们在清心院住的太过简陋,所以开个药庐挣点零花钱,换些吃的、用的,哪成想这一开张,就像拉上磨的驴子,再也由不得自己,如今想闲都闲不下来了!”
湘汀挨着若微坐下,拿着扇子给若微扇着风,而紫烟站在一旁,帮若微轻捶着肩膀:“好姑娘,你开药庐既能挣钱又是在做善事,可若是太累了,不如就停了……”
“停了?你忘了咱们能开这个药庐,费了多大的劲?”若微鼓着腮,偎在湘汀怀里,身子绵软的如同一摊泥。
紫烟扑哧一下乐出了声:“是呀,姑娘也真神,居然会想到给桂嬷嬷治什么脱发之症,她原本心里是八百个不乐意,可后来前面头顶真的长出了浓浓的新发,这才对咱们姑娘奉作神明,再也不处处盯着咱们,管这个管那个了!”
湘汀也笑了:“是,还是姑娘眼尖,居然知道她平日里戴的绢花底下的那块是秃的,又想法子治好了,这才让她没话好说!”
若微心想,虽然你们如此夸我,可是打死我也不说厨房里丢的那几斤鲜姜是我偷的,要没有这些鲜姜,我才没办法给老太太做什么生发的药水。
正在暗自得意之时,忽然听得外面有人轻轻叩门。
“这么晚了,难不成还有人来?”紫烟走到门口,打开竹门,不由立即一声惊呼:“二奶奶!”
若微腾地一下站起来,跑到门口,“天呢!”沐浴在夕阳的光芒中,一身玄色的道袍,乌黑的长发端庄地束在发顶,头上还戴了一顶黑色的风帽。
“娘!”若微一头冲进她的怀抱。
紧紧拥着娇小柔美的女儿,董素素不想哭,可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若微把头埋在娘亲的怀里,迟迟不愿抬起头,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不论面对何种境遇,是突然奉旨入宫还是被迫与瞻基分开来到这栖霞山上清修,生活中的起起浮浮,她以为她都能够淡然地接受。可是此时,面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娘亲。她只想在她的怀里,好好地哭上一场。
“二奶奶,您,您怎么来了?快里面坐!”紫烟一边抹着眼泪,一面去扶董素素。
湘汀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也很是难过,但是她必竟年长些,所以虑事周详。她四下里看了看,才劝道:“姑娘,请夫人到后殿咱们的小院里慢慢坐下来叙话吧!”
“好!娘!这药庐里乱乱的,只是白天的诊室,我们原是住在这三元观后面的小院里,很是僻静,咱们到后面说话吧!”若微仰起脸看着娘亲,反而有些扭捏起来。
董素素伸手轻轻在她脸上拂过,用袍袖帮她抹去泪水,叹了口气:“这是皇家道观,旁人不得入内,娘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来过,就在这儿跟你说几句话还得赶回城中!”
“娘!”若微蹙起秀眉,似懂非懂。
湘汀心中却仿佛明白,立即拉着紫烟远远地走开。
董素素拥着若微,走进竹屋,关好房门,这才坐在榻上。
“娘,你怎么会来到此处?爹爹呢,谁跟你一道来的?”若微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董素素用手抚着的她的秀发,眼中露出一派忧色:“你爹爹在北京城中督建,走不开。是继宗陪我来。”
“继宗来了?”若微面上大喜:“他在哪儿?”
董素素叹了口气:“还是这个性子,你这样的性子,宫里怎么能容你?”
“娘?”若微的眼神儿刹那间变得十分暗淡。她心中料想娘会突然来到京城,定是因为得到了消息。也就是皇太孙册妃大喜诏告天下的消息,人尽得知娘肯定也是听说了,于是她呢喃着,轻声说道:“对不起,微儿让娘失望了!”
董素素摇了摇头:“娘何尝对你入宫有过什么期盼?从未想过让你入宫、得宠、封妃。这次是继宗陪娘来的。这皇家道观看似清净,实际每天你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盯着,所以娘一个人打扮成云游的道姑来看你,继宗在下面等娘。”
“娘?”若微完全糊涂了,在她的印象当中,娘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大美人,美则美矣,可性子柔的像水,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绣花、弹琴、写字、画画,就是相夫教子,所关注的不过是时新的花样和新鲜的胭脂膏子,今天这样的娘,一脸的坚定与处处流露出来的谋略,反而让她觉得如此陌生。
董素素拉着若微,一脸肃然:“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娘这次来,是去找一个人。他可以决定你未来的日子。如今娘只想问你一句,你是想随娘回家,从此平平淡淡,找一个温良厚道又能与你举案齐眉的人嫁了。还是……”
董素素微微一顿:“还是想和那个皇太孙,再续前缘?”
“娘?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找什么人,什么人可以决定我的命运?我……”
董素素叹了口气:“你不要问这么多,娘只想知道你的选择?”
若微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有这样坚毅镇定的一面,她眼帘低垂,细细思索,然而一时之间却没了主意。
就在此时,竹榻上有一个小东西在缓缓地移动。董素素似乎吓了一跳,脸色微变:“那是什么?”
若微抬眼一看,不由笑了,她爬到榻里,伸手将小乌龟放在手里,用自己温润的手摸着它冰凉的壳,小乌龟好像认识她一样,在她手心里居然舒服地伸展着四肢和丑丑的小脑袋,若微用手指轻轻掸了掸它的小脚,忽地笑了。这是出宫的时候瞻基托人送来的,那只枣子已被自己吃了,可是这只小乌龟她一直带在身边,就是每天早晨去大殿念经,也要把它揣在袖中,而每日午后看诊,也会把它带到药庐,不时地看它一眼,得了空就放在手心上把玩一会儿,仿佛心里一下子就宁静了,舒适了。
此时,若微脑子里反反复复就闪过一句话,这是他送的,这是他送的,是他心中的期盼,是他和自己约定。
“这是我出宫的时候,他托人送来的,还有一粒枣子!”若微脸上浮现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似乎是在撒娇:“娘,那枣子女儿吃了,这只小龟女儿也一直留在身边!”
董素素看着女儿的神色,不由有些心慌,多少年前,爹爹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爹爹说,留在此处,等着他,他也许会迎你入宫,给你尊贵的地位与恩宠。随爹爹走,只能嫁个凡夫小吏,却可以保一生的平安。
当时自己想都没想,抱着琵琶就跟着父亲远走他乡。
后来才知道,自己无意中救下的那个燕军将领,那个深夜在她闺房门外听琵琶曲,诉衷肠的人就是逼宫夺位,一代枭雄的天子朱棣。
后悔吗?
是的,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霎那,她稍稍有些后悔,因为对于每一个女人来说,得到天子的青睐,都是一种荣幸和骄傲。
可是,后悔只是瞬间的。
而与孙敬之的琴瑟合美、夫妻恩爱,一双儿女的绕膝之乐,才是永恒而真实的。
今天,似乎历史在重演,而女儿的答案却出乎她的意料。
“若微,你可想好了?在宫里那可是百芳争艳,花团锦簇的日子,任谁也不可能一枝独秀,独享天恩的。如果……”素素还待再劝,而若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得宠,就会失宠,失了宠,就是昔日汉武帝的金屋——昭阳殿也会成为冷宫,女儿都明白。”
她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抚着手里的小龟,眼中充满了温柔。
董素素微微怔了怔,随即将若微拉在怀中紧紧拥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也许娘能帮你达成这个心愿,只是娘希望这是在帮你,而不是在害你!”
“娘?”若微对上娘亲的眼睛,一双灵动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烟云迤逦,迷离而痴。
董素素放开手:“如今身处在栖霞山上,你还能将自己照顾的如此妥当,苦中作乐、悬壶济世,如此,娘真的可以放心了!”
“娘?”若微惊了:“怎么?娘这就要走?”
董素素点了点头:“是,原本是继宗奉你爹爹的意思来接我和继明去北京与他相聚,我求了继宗,瞒了你爷爷,偷偷绕路到此处只为了看你一眼,再办妥一件事情,还要匆匆赶赴北京!”
“娘?”若微此时真像是一个孩子,她死死拉着董素素的衣角就是不放手。
董素素看着她再次叹息不已,最后狠了狠心才推开门。
“紫烟!”她轻唤一声。
不远处的紫烟与湘汀立即上前福礼:“二奶奶”、“夫人!”
“若微全赖你们照顾,如今在山上连带你们跟她一起吃苦!”说着从袖中手腕上褪下一对碧玉镯子。
紫烟与湘汀刚要推托,董素素却已经将镯子一人一只帮她们带在手上:“这是作娘的一点儿心意,若要推托倒让我为难了!”
湘汀与紫烟对视之后,只得深深福礼相谢。
董素素点了点头,又回首看了看满面泪痕的若微,这才匆匆离去。
“娘?”若微声声悲泣。
而董素素头也不回,那玄色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掩映在山林之中,没了痕迹。
第八章 谁与共芳盟
秦淮河畔百花巷内许彬的府中,月牙池畔的妙音斋里静静的,月光洒入室内,柔和而迤逦,西小间的书房内,摇曳的灯烛下,是一个俊秀修长又孤寂萧瑟的身影。
他,即是许彬。只着了一件白绸素袍,坐在书案之前,对着跃然于纸上的那名女子,愣愣的有些出神儿。
绿衣掩衬着白色的抹胸,如碧荷莲衣一般含苞于水中。
那天的她,美的如同九宵云际间坠入尘世的精灵。
谁能想到,她居然在摇摆不定的小舟之上,舞出了那支令人惊艳叫绝的盛唐名曲《踏歌》。
画上的她,手持陶罐捧于胸前,松膝、拧腰、倾胯,以婀娜之态定格,含笑而望、身韵优美。
画笔只能将她最后的一幕记录下来,而在此之前,那一长串的令人目眩的舞姿与娇美的神情,任他撕碎多少张画纸,折断多少根画笔,都不能完美传神的呈现出来。
许彬很清楚的记得,她先是坐在船边以手试水,湖水清净明澈,被她的玉手溅起纷乱的水花;轻盈的旋转像雪花飘舞,垂下的双手似柳丝那样娇柔,舞裙斜着飘起,仿佛白云升起。舞袖迎风带出万种风情。
那日的她,素肌不污天真,夜来玉立瑶池。盈盈素靥,若仙若灵。
霓裳舞罢,只是断魂流水。
从此逍遥烟浪谁羁绊?
许彬对着桌上的画卷,不由一声长叹。
而门外与之相应的,是更加轻柔,几乎弱不可闻的叹息之声。
“进来!”许彬将案上的画卷卷好,放入画筒之内。
“每日都要看上一两个时辰,何必还要收起来呢?”羽娘袅袅地步入室内,一只手轻搭在许彬的肩上。
许彬反手握住她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玉手:“东西,她收了?”
“收了!”羽娘盯着他的眼眸,面前的男子本就英俊,在柔和的烛火下更是好看得让人心惊,这是一张令男人嫉妒、让女人痴狂的脸,只是可惜,他时常刻意以阴冷和桀骜为自己绝色的容颜加了一张冷酷的面罩,让人倾慕却难以亲近。
这样骄傲的男子,视天下女色为草芥的他,也遇到了自己的情劫。
羽娘笑了,笑得十分优雅。是的,她们这样的女子不同于普通的娼门女优,有为妓的媚态娇俏,更有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的气质与风姿。
男人们只知道这样原本对立却结合在一起的美,让他们欲罢不能,却永远不会知道,它是怎么形成的。
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一夕之间,沦于最下等的营妓,被无数的草莽汉子轮奸玷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随即被投入妓馆,强学卖笑。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命运吗?
羽娘这倾城倾国的笑容,就是这样得来的。
“笑什么?”许彬拉她坐下。
她伸出手,用手指尖轻轻抚着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眼中神色有些幽怨:“她自己就在三元观外行医赠药,深通岐黄之术,哪里又会需要你这两丸药?”
“她……”许彬并不相瞒:“那日在山谷中替她包扎手上的伤口,不经意间触到她的脉象,才知道她似乎服下了宫中的凉药。她医术尚浅,治些寻常的病症或许可以,而这等害人之法她未必懂得如何应对。若不早早为她调理,日子久了怕要贻误。”
羽娘静静地注视着他,两人咫尺相隔,近得都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当他提到‘她’的时候,唇边微微含笑,眼中是说不出的旖旎温柔,往日的清冷与阴郁之色全然不见,羽娘突然觉得,如果和‘她’在一起,能让他如此快活,就是以自己的命去换,仿佛也是值的。
“她真是有些奇怪,被贬出宫,在荒山道观中修行,却还能自在怡然,弄出这么多新花样来,我看她的气色似乎比之前在宫中的时候还要好上许多!”羽娘的声音里带着愉悦,将若微在栖霞山上引水设渠,在三元观外开设药庐替人诊病的事情娓娓道来。
许彬沉浸在她描绘的情境中极为安静,从始至终他只是认真的倾听,从不插话也不打断,而唇边的笑容则渐渐扩散开来。
“既然如此牵挂着她,不如公子直接去见她如何?”羽娘心中实在有些不忍,因为他面上的神情,是这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快活,羽娘不忍片刻之后,这样的神情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是啊,直接去见她?
许彬摇了摇头:“她现在的身份比之前在宫中更加尴尬,而且暗中还有锦衣卫的人在盯着,我怎能因为一己之私,让她惹祸上身?况且,现在你和白纻、绿腰扮成病患常常去看看她,我自可放心!”
“公子是放心了!可是苦了我们,装作老妪病妇的,弄得脏兮兮丑巴巴的,还要给自己变着法子编些病症!”羽娘啧道:“这一连去了几日,山上很是太平,公子还担心什么?”
许彬神色稍暗:“我也说不清,只觉得心神不宁,仿佛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况且她这次出宫原本就有几分蹊跷,怕是老头子又有些什么阴谋,所以还是要多加防备!”
羽娘神色一凛:“早就说了,咱们可先拿皇太孙下手,先除了他的心肝,再取汉王、赵王和太子之命,让他断子绝孙,那老东西定是会气得血吐龙床,一命呜呼,何须一等再等,贻误时机。”
她此语一出,许彬剑眉高挑,乌瞳中立时透出七分邪气。这是怎样的眼神儿,只淡淡的一扫而过,那股勾魂摄魄的霸气就冷俏俏地射了出来,如同利箭一般。
羽娘好端端的却被吓到了,身子微微轻颤,低垂眼帘呢喃着:“羽娘多言了!”
“好了,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仿佛只是瞬间,许彬又恢复了常态。
他不再说话。
羽娘站起身,缓缓走到门口,回眸凝视着他的背影:“那明日,还去吗?”
烛影中,他仿佛微微点了点头。
羽娘恭敬地答着:“那明儿派白纻去吧!”
他仿如不闻。
而她则知道,他是应了。
于是悄然退了出去,又将房门带好。
而他,用手轻抚着画筒,仿佛挣扎良久,才将画筒放入书案边上的青花瓷缸中,那里面有许许多多相似的画筒。
他站起身,走到西墙下的琴案前,轻轻拨弄琴弦,只三两声响过,他又急步走到书案前,在一堆画筒中,一眼就挑出了那轴画卷。
轻轻解开上面的绢绳,再次打开,平铺于案上。
他想起刚刚羽娘说的话,每日都要拿出来看好几次,为什么还要卷起来呢?干脆挂在房中,抬头就可看到,岂不更好?
可是羽娘不懂他的心思。
他就是喜欢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展开,看着她的秀发,娇颜,身姿,一点儿一点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用手轻轻的花上一个晚上的时间,将微卷的画纸抹平。
复此以往,才觉得她就在身边,如此真实的伴他左右。
也许自己是病了,或者是着了魔,只是就算自己的医术可比华佗、孙思缈,恐怕此生,也无法自医而愈。
第二日,艳阳高照。
栖霞山三元观内,若微坐在大殿之上与观中的众道姑一起听玉华真人讲经。所谓讲经,其实就是她念一句,而底下的人跟着念一句。
若微初时还觉得女子们朗朗的诵经声听起来很悦耳,因而念诵之时甚是起劲,可是好几日下来,就觉得枯燥无趣。
此时她手托香腮,昏昏欲睡。
玉华真人何其敏锐,一双慧眼向下扫去,看着若微粉面嘟嘟、睡得正香,心中怜她自是不忍叫醒,本想转过脸去继续念经。可是……那是什么?玉华真人眉头微蹙,定睛再看,在若微的膝头上居然有一个黑漆漆的物件蠕来爬去,立时大惊失色。
身旁服侍的桂嬷嬷看玉华真人面色不对,顺着她的目光向若微望去,“天呢!”桂嬷嬷立即走过去,将那个东西拎了起来:“我的天,居然是只小龟!”
众人见玉华真人停了诵经也都把目光投向若微。
而若微还在梦里,脸上浮现着痴痴的傻笑。
坐在她身旁的紫烟与湘汀,立即用腿轻轻蹭她。
“啊,讲经结束了?”若微揉揉眼睛,旁若无人的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拉起紫烟的手:“走,快出去透透气儿去,我都要闷死了!”
“姑娘!”紫烟冲着她不停地使着眼色。
若微傻傻的不明就里,一回头就撞到一个坚实的膀子上:“桂嬷嬷!”
桂嬷嬷拎着小乌龟:“这是怎么回事?清静庄严的大殿之上,你竟然带这个东西来听经,你真是顽劣至极……”
“小龟!”若微立即喊了起来:“求嬷嬷还我!”
“还你?”桂嬷嬷瞪着她,刚要再开口教训。
而若微则有意无意地用手轻轻捋了捋自己的发稍,桂嬷嬷立时气短,想到这丫头鬼点子太多,自己的脱发是她治好的,要是骂的紧了,得罪了她,不定有什么鬼点子整治自己呢,罢了。桂嬷嬷想到此,把手里的小乌龟丢给若微,若微立即伸手接住,又把小乌龟放在手里小心呵护,而桂嬷嬷则转身走到玉华真人面前:“真人,您看若微扰了早课,该如何责罚?”
玉华真人面色极尽淡然,说不出是喜还是怒,眼波在若微身上久久沉浸,仿佛有些失神儿。
“真人,若微知错,下次不带小乌龟上殿就是了!”若微脸上尽是懊悔之色,脑子却转的飞快,原本还想着自己药庐里的药材有些缺项,想去山下再采买些,可无奈这三元观规矩甚严,根本不许私自下山。平日里的柴米油盐各项供给,都是宫中定时按例送来的,而时令的蔬菜、和零散的物品用具,都是托栖霞寺里的僧人们代办的,然后由他们送至观门,由桂嬷嬷支取银子结算,所以很不方便。想到此,若微大着胆子跪在蒲团之上,低眉顺目轻声求道:“玉华真人,前些日子若微在观门口为路人诊病,得了些诊资。若微原本想将这些银两献出,为观中的姐妹添置些贴身用的物件,可是这些东西都是女孩儿家用的,若托栖霞寺的僧人们代为采买,恐怕多有不便。而且药材也该添置了,所以若微想求真人,允许若微下山,将所需物品置齐,就算罚了遥役如何?”
殿上众位小道姑听了,面上都有喜色。
桂嬷嬷却是满脸阴云密布,只是她还未及开口,玉华真人就点头了:“难得你有这份心,那就早去早回吧!”
若微听了喜不自胜,立即美滋滋地跑到桂嬷嬷身边耳语片刻,众人不知她说些什么,只是桂嬷嬷的神色却是渐渐转晴。
于是,若微带着湘汀和紫烟,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中,脱下道袍换上一水儿的青衫男装,束发插簪,收拾妥当,这才下山。
“小姐,你刚刚跟桂嬷嬷说的什么,让她那么痛快就放咱们下山了!”紫烟好奇地拉着若微问。
“我就跟她说,回来给她带一瓶上好的桂花头油!”。
“啊?”紫烟拍手称道:“想不到桂嬷嬷一把年纪还这么爱美,平日里凶巴巴的,谁能想到她的软肋就是这一头云雾。”
“每个人都有弱点,只是有些人善于隐藏,不容易为外人察觉,而有些人则过于外露,不管怎样,只要知其弱点,便可掌握此人!”若微的面上,是一份与年纪毫不相衬的成熟与冷静,口里说着,而步子匆匆。
湘汀与紫烟对视之下,也不再开口,只跟在若微后面加快了步子。
湘汀心中明白,若微并非只是为了下山采办所须物品,她应该还有别的事情想要去做。可是既然她不说,自己也不能点破,为奴就要有为奴的本分。
第九章 金川潘安怨
金川城门位于南京城北,坐南向北,城门外设有“金川桥”一座,城门附近设有水关,以扼城墙内外金川门之要津。
南京城十三座城门,而此门却是北上的首选,也是昔日燕王朱棣靖南起师,亲率兵将自瓜州渡江经此入城之门,所以对于这座城门,当今的天子——永乐大帝朱棣格外看重。
所以十三座城门中,也唯有此门专设干门所,为守门之将所用。
今日,城楼之上,赵辉悄然而立,沐浴在夕阳之中,九寸身躯顶天立地,如天神下降,又似人间太岁。赵辉,人如其名,年二十许,状貌伟丽,线条硬朗,眼神中毫不掩饰的精光四射开来,整个人充满了狮王般的霸气。
城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专为在此等候他的姑娘和少妇,赵辉心中暗笑,想那“掷果盈车”的典故也莫过于此,古有美男,姓潘名安,至仁至美,每当外出行至路上,便有老妪妇人以香果掷之,遂满车而归。
而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辉的父亲名唤赵和,行伍出身,早年以“千户长”之职跟随大明军远征安南,不幸战亡。按照大明规制,父亲为国捐躯,子孙可以袭封,于是赵辉就继承了父亲的职位千户长。他之所以被调来专守金川城门,并不只靠其父的功勋,因他自小习武、功夫了得,其统辖的1120名守兵队伍井然风纪超群,曾在皇上点兵阅武时获得嘉许,所以才会前程似锦。
年轻英俊、伟岸卓凡的赵辉,每每临城而望,就会引来众多女子的翘首相望。久而久之,每到他值守之际,便有不少女子早早聚在城下相守,只为了一睹他的风姿。
谁说明朝女子拘束内敛?
被蒙古外夷统治了那么久,多多少少还有些崇尚原始自然的遗风相传。
要说这大元也不是全无好处的,想到此赵辉不禁笑了,如今城中虽然兴起缠脚之风,明令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还是挡不住有豪爽女子当街拦他、看他。
果然有如此魅力,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不如学那兰陵王,做一个丑陋凶残的面具带上,也好省了这许多烦恼。
正想着,突然视线中闪出一人。
弱小的身姿,在人群中挤来窜去,穿着青衣素袍,一头黑亮的美发以木簪绾起,像是一个小道童。赵辉眉头微蹙,莫不是趁乱偷窃的小贼?
只见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到城门外的馄饨铺子前,跟摊主搭讪起来,仿佛在打听着什么。赵辉想了想,还是正事要紧,这些小贼今日不抓还有明日,而大事则耽误不得,于是立即走下城头,进入干门所内,刚一坐下,便有亲兵上前听候差遣。
“去,按计行事,加派人手,不许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前几日的事情若是再发生,这颈子上的脑袋可都保不住了!”赵辉从案上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又细细叮嘱一番。
“是!”亲兵立即下去传令。
赵辉想了想,换下军服,只着一件秋湘色的丝绸袍子,头上戴一顶文士帽,用随身携带的荷包里装着的香灰,倒在手上揉匀了,细细涂在脸上,又带上一副假髯。
这样看起来,满腮虬髯,面色灰暗,顿时像是老了二三十岁,只是一位普通的中年男子,并无半点惹人注目之姿。
这样,他才放心走出干户所。
手中一把折扇,缓缓走上街头。
果然,原本拥在城下看美男子的痴心怨妇们谁也没有人注意他,都渐渐散去。人群中还有不少议论之音。赵辉立即悄悄跟上,凝神屏息,认真听着。
一位粉衫女子说:“听说这位千户爷,已然二十有一,可是还未娶亲呢!”
在身旁扶着她的,是一位身着蓝布碎花裙的中年妇人,则在她额上轻轻戳了一下:“小姐呀,什么千户爷,这选相公可不能光看外貌。老奴听人家说了,此人最是无赖,虽然没正式纳娶,可是行为一向不端,都把花街柳巷当成了家,而且,听说最近城中有不少倾慕他的女子都着了他的道,还未出阁,就失了身子。”
“奶娘!”粉衫女子仿佛恼了,跺了跺脚,甩开她的手:“别人以讹传讹,偏我就是不信。人长的好,便要遭嫉,定是哪个被他拒了的人,怀酸之心,编排出来污蔑他的。”
“好好好,小姐说是就是!”蓝衣妇人立即劝着:“行了,人也看了,早些回去吧,偷溜出来,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老奴两条命也不够罚的!”
赵辉听到此,不由哑然。他叹了口气停下步子,目光如炬巡视着城门口往来的人群,不经意间又瞥到了那个小贼。
他以手托腮,静坐在馄饨铺外的长凳上,面前有一碗馄饨,早已没了热气,可是依旧满满的,仿佛一个也没有少,而他呢,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城门口,一动不动。
赵辉有些好奇,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客官,要点什么?”小二热络地招待着。
“一碗馄饨!”赵辉挨着他坐下。
他居然浑然不察,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城门。
赵辉细细打量着他,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因为边上的小贼,细看之下,肤白似玉,青丝如墨,晶莹灵动的眼眸,小小的朱唇不点而绛,小巧的耳垂儿上还留有耳孔。身上隐隐传来阵阵幽香。
刚刚在城头上向下俯看,就觉得她有些惹人注目,如今离近一瞅,便立时明白,原来是位女扮男装的俏佳人。
赵辉心想,也是从家里偷跑出来,乔装打扮看自己的怀春少女吧。只是这个女孩,虽着男装,却难掩其倾城的娇美,粉光莹润,明艳不可方物。
看的人心中痒痒的。
她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城门看,莫不在等着自己?赵辉心中美滋滋的,第一次感觉到身为美男子的好处。
他哪里知道,他眼中的痴情俏佳人,此时心中所念所想的,其实是自己的娘亲。
一直到日落西山,天色渐暗,她才失魂落魄站起身,在案上丢了两枚铜钱便向城外走去。赵辉的心不可抑制地抽搐着,看到她失望的神色,只想冲上前去,扯下脸上的胡须,让她看个够。
可是又想到今日身上所负的职责,只好暗暗忍下。
眼看着她眼中噙着泪,缓缓离去,赵辉想了又想,还是止了步子,重新回到干户所中。
又等了一盏茶的光阴,所属亲兵,两个百户长入内禀告。
“爷,今儿风平浪静,并无歹人行凶之事再次传出!”
“正是,属下命人跟着那几名容貌俏丽的女子,直到回到家中,途中并无可疑之人近前!”
赵辉皱着眉头:“是不是露了行径,让那个恶人发觉了,前几日连着发生命案,按说今天也应该……怎么会……”
不对,赵辉猛然醒悟,立即站起身向外冲了出去。
两名百户长莫名其妙,也只好点了得力的兵士在后面跟上。
若微走在上山的路上,心情大为沮丧,原本以为耍了个小聪明,求玉华真人让自己下山采买物品,然后将差事交给紫烟与香汀,让她们买好东西后雇车上山。而自己去金川门外等娘亲,她原本以为自己一定能再见娘亲一面,却没想到天不遂人愿,空等到此时。
心中难过极了。
只是疑惑不已,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娘昨日上山来看自己时,天色已晚,肯定不会连夜出城,要走就是今日,而且她要北上,在十三座城门中,也只能走此门。所以应该能碰上的,难道是她们今日一早就出的城门,就此错过了?
若微一边踢着路上的石子,一边拧眉踌躇,突然她仿佛想明白了,对了,昨儿娘好像说要办好一件事再走。
也就是说娘今天去办事了,所以还并未出城!
想到此,若微立即愁云散去,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太好了,那今儿晚上好好去求求玉华真人,让她明日再放自己下山去城门口等娘,肯定能遇上。
想到此,她心情大好,又看到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山路两旁树影婆娑有些瘆人,于是立即加快了步子向山上走去。
“啊!天呢!”一个女子的惊呼与惨叫从林子里传来。
吓了若微一大跳,她停下步子看了看四周好像又没有人,正疑心自己听错了刚待继续前行,又听到女子凄惨的哭声,随即是“砰”的一声闷响,接着是痛苦的号叫与呻吟。
在夜幕初罩,寂静空旷的山上,真令人毛骨悚然。
这次,若微听清楚了,这声音是从林间一个山坳里传来的,她从山路上捡起一块石头,惦了惦轻重,紧紧捧在手中,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山坳里,巨石之后的景像让她完全呆住了。
草地里,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面色白皙,模样姣好,如同一位小家碧玉,可是她的身子上遍布着被人凌虐的痕迹与腥腥点点的血色,不远处是被撕成碎条的粉色衣衫,而下体和头上,都在不断有鲜血流出。
再看那充作屏障的大石头上,也有一团血色。
若微立即明白了,刚才那声闷响,就是女子遭人凌辱之后,自寻短见以头相撞,碰在石头上的声响。
“姑娘!”若微大着胆子走了过去,从身旁捡起一片大些的碎布,遮在她的身子上,又抓起她的手腕,轻触脉搏。
还好,虽然气息微弱,但是还没有命绝。
若微立即用碎布压住她额上的伤口,又拔下头上的木簪充作银针,点了她身上的几处穴位,为她止血。
那女子靠在若微的怀里,眼睛紧闭,气若游息。
“姑娘,是谁害了你?”若微不禁气极,天子脚下,仙山境地,竟然有人公开行凶,简直太过分了。
“貌……貌如潘安,心比蛇蝎,奶娘说的对……赵……辉……”那女子断断续续,还未说完,头一歪,就昏死过去。
“姑娘!姑娘!”若微声声急唤,心中乱作一团,此处距离三元观和栖霞寺都有一段不近的距离,正处于山腰之处,上下皆难。
而她用力抱了抱,又抱不动,也不能拖着她走。
这可怎么好?也不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将她弃于荒野,可是如果上山去喊人,根本就来不及了。
正在为难之际,只听身后一阵清冷的笑声。
还未及抬头,自己的脖子上突然感觉微微一凉,仿佛被什么利器抵着。
“好个俊俏的道童,生的比这丫头还俊!”清冷的声音带着邪恶,在寂静的山坳里更让人恐惧。
若微刚一抬起头,又立即满面通红,赶紧扭过脸去。
只微微的一瞥,即看到一个裸露着精壮胸膛的男人站在自己眼前,这男人生的很是好看,细长的柳叶眉,微微地蹙着,好似含着一股江南女子的哀愁风情,一双狐眼眼梢微微上翘,唇角微扬,仿佛笑意正浓。
若微突然明白了,她顾不羞怯,逼上他的眼:“你是赵辉?”
“哈哈哈!”他无所顾忌地朗声大笑:“怎么,赵辉的美名,你也知道?”
“是你害了她?”事到临头,若微反而不怕了。
“怎么是害?她天天去城门口看我,不就是盼着我能好好疼疼她。可是这丫头没经过世面,爷的活技太好,让她快活的竟然去撞了石头!”他说着说着,突然止了笑,捏紧若微的下颌,仿佛要把它捏碎一般,眼中充满暴虐:“贱人,都是贱人!”
若微一双眼睛紧紧瞪着他,居然忘记了挣扎,她的怀里还抱着那名赤裸的女子。而他一把将她怀中的女子拎了出去,像丢一块破布一样。
只听她那破碎的身子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姑娘!”若微拼了命去扶。
而他一手探到若微的领口,用力一扯,衣襟便被扯开,露出里面碧色的胸衣雪白的肌肤。
“呦?我说看着那么别扭呢,原来是女的!”他又是一阵冷笑,一手扼住若微的咽喉,仿佛要取她性命,而将她按在草地之中,另一只手又去扯她的衣袍。
“救命,救命!”若微用力高呼。
他手上更加用力,若微只觉得自己的颈部马上就要被掐断,呼吸困难,立时晕了过去。
第十章 冰释前嫌误
此时的若微,身处险境,却无法自保。
那人一把扯下她的外衣,刚刚欺身而上,正想好好享用这飞来的艳福,谁知,脑后呯的一声,他吃痛地大叫起来,用手一摸后脑勺,鲜血直流。
原来是若微刚好摸到一块石头,趁他不备,狠狠砸了下去,他一手捂着后脑,再次捏住若微颈部,这一次用尽全力,若微的腿初时还使劲蹬着,没过片刻,就软塌塌的没有半点力气。他以手轻示鼻息,已然没气了。
这才觉得解恨,又拾起身旁的铁爪,只想在她脸上划上几道,出出恶气,只是刚要动手,就听到路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立即变得有些惊慌,拾起外衣,飞身而去,转瞬即没了踪影。
匆匆赶来的他,被眼前的景致吓呆了。
眼前两个女子,一个血污狼藉,赤身裸体弃于草丛之中,仿佛已经没了呼吸。
而另外一个,衣衫不整,雪白的颈子上是两道青紫的勒痕,静静地躺在那儿,像个毫无生气的布娃娃。
“若微!”他慌了,一向衣着洁净不容微尘相染的他,竟然跪在她的身旁,眼中仿佛有些湿润,颤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脉搏之上。
“若微!”一触之下,大喜过望,他小心翼翼捧起她的头,放在自己的怀中,伏下身子,将自己的唇覆在她的唇上。
通过那点点的芳泽,传递着生的气息。
用自己的舌轻轻叩开她的贝齿,小心地翘起她柔软的嫩舌,一点儿一点儿将气息传递给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有了意识,然而许彬还来不及欢喜,即被一阵巨痛袭击。
口中吃痛不已,立即松口,已然满口血污。
而面上与脖子上在顷刻间又被纤纤玉指,狠狠抓了十几道血印子。
“你?”
“你?”
许彬跳开之后,两个人才同时清醒。
若微使劲揉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用手指着许彬:“你,你,你……”
许彬转过身去,背对着若微吐了一口血水,又伸手在自己火辣辣的脸上抚着。
若微这才明白,是他救了自己。而她在神智不清时感觉有人与自己唇舌相依,原以为是那恶人在偷香,现在想来应该是他在帮自己过气儿。
可是自己糊里糊涂地把他给当成坏人,又是咬舌,又是抓脸的!天呢天呢!他怎么背对着自己不说话呢?
若微立即吓死了,不是把他毁容了吧,还是咬断了舌头,从此成了哑巴?想着想着,若微吓得痛哭起来,刚刚遇险时都没顾上哭,此时却哭得地动山摇的。
背对着她,突然听她大哭,许彬不知又发生了何事,只好忙转过身,几步上前,拉着她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妥?”
然而刚一开口,舌头上的疼痛就令他痛苦不堪,于是一张俊脸,拧在一起,十分怪异。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临近,四五条人影闪了过来。
许彬立即将她挡在身后,若微这才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酥胸半露,马上整理衣衫。
来人正是金川门守门千户赵辉和他的手下。
“许兄!”赵辉在此处见到许彬,大感意外,然而目光一扫,看到地上不远处躺着一名裸女,再仔细一瞅,分明就是今日在城门口等他的粉衫女子。再看许彬,面上有血迹,唇边也有血迹未干,身后还藏着一女,看那服色,正是在馄饨铺子看到的那名绝色女孩儿。
仿佛全然明白了。
他双手一抱拳:“许兄,小弟一向敬重你的为人,只是想不到你背地里竟然做出如此龌龊的勾当,况且,你我二人既以兄弟相称,你又何苦行凶之后,把罪名嫁祸在兄弟的身上?”
许彬本想与他相辩,只是口中有伤,又碍着若微,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正在暗自思忖之际。
只听赵辉说道:“来人,还不将连日来毒害城中数名女子的采花淫贼拿下!”
“是!”手下众人纷纷上前。
“慢!”一个娇俏的声音自许彬身后响起。
若微从许彬身后闪了出来,指着赵辉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他行凶了?当官判案就这么草率吗?”
赵辉见她虽然粉面蒙尘、头发零乱、衣衫不整,然而在月色中,更显得十分动人,竟然也不气恼:“那你说不是他,还会有谁?本官听到有女子的哭声,赶过来就看到你们在此,难道还有别人不成!”
此事许彬也很关心,刚刚没顾得询问,现在伸手拉住若微,面上表情很是严肃眼中透着探究之意。
“刚刚这位姑娘说,害人的是赵辉,你们去拿他就是了!”若微说完,拉起许彬的手:“走,快帮我看看这位姐姐,是不是还有的救!”
许彬看了一眼草丛中的裸女,微微怔了怔。
“迂腐!”若微骂了一句,刚想脱下自己的外袍,却见许彬已解开腰间玉带,将身上雪白的袍子盖在那女子的身上。
穿着一身雪绸的中衣蹲在地上,为那女子细细诊起脉来。
而赵辉与手下,听了若微所言更加哭笑不得,站立在侧竟然没了主意。可是如今看若微与许彬的情形,似乎才发现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
许彬的手轻轻抬起,目光扫向若微:“你,有没有怎么样?”
“啊?”若微皱着眉:“什么怎么样?”
许彬眼中闪过一丝无可奈何,心中自然明白她是有惊无险,否则不会还如此傻里傻气的,这才站起身来。
“我是让你看看,这位姐姐有没有的救!”若微牵着他的衣袖,满是期待之色,那神情倒些依恋。
许彬点了点头。
“太好了!”若微大喜过望。
“只是……”许彬看着那名女子,又看了看若微:“怕是救了她,还会遭她埋怨,也许死了倒还干净!”
“呸——呸——呸!”若微立即甩开手:“迂腐,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不管,你一定要把她救活!”
那神态中的霸道与刁蛮,却让许彬觉得很是甜蜜,他低下头,在若微耳边低语了一句:“遵命。”
两人旁若无人的说着,站在不远处的赵辉显得十分尴尬,他轻咳一声:“许兄,借一步说话!”
许彬这才走到赵辉面前,两人对视之后,忽地笑了。
赵辉伸出拳头在许彬肩上重重砸了一拳:“许兄,到底是什么情形,把兄弟弄糊涂了!”
许彬刚要开口,若微跑了过来,拉了拉他的袖子:“你舌头不好,就别说话了!”
一语脱口而出,众人皆云里雾里,只是许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若微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露怯了,简直就是自曝其短。她脸上羞得通红,索性沉了脸,硬声硬气对赵辉说:“你是官家吗?”
赵辉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原本还是乔装后的模样,并没有穿官服。
若微哪管这些,照直回话:“我是三元观中的道童,今日去山下办事,回来晚了。走到路边,听到有女子哭泣的声音,跑过来一看,见这位姑娘……她是被坏人所害,一时羞愤撞在石上,奄奄一息之际,跟我说是赵辉所害。我正想用什么法子带她离开此地去疗伤,可是突然从那边的草丛里闪出一人,又与我纠缠了片刻,千钧之际,这位许公子出现,那人就匆匆跑了。事情始末详由,小女子亲眼所见都跟你说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带这位姑娘去治伤,你要想抓到那个赵辉,也得靠她了。所以都快别啰嗦了,先帮我把人抬走再说!”
赵辉听她伶牙俐齿一口气儿说了这一大串,显然已经明白了大半,立即点了点头:“姑娘准备带这位……去哪里治伤,需留下住址,以待日后,官家查检。”
“这?”若微苦着脸,看了看许彬,若是贸然把这样一个重伤女子带回观里,恐怕又会引来轩然大波,况且观中药材不全,而她的情形如此凶险,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将她治好。
许彬神色从容,淡然道:“若无稳妥之处,就先送到我那儿吧。”
若微乍闻此言,仿佛不信,她仰着脸,对上许彬的眼眸,如此翩翩公子,家中居室精致幽雅,美仆俏婢如花似珠,那样风雅而洁净的男子,竟然会愿意把这样失洁重伤的女子接到家中治伤,他真是……
“或者,你有更好的去处吗?”许彬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烁着灼灼的光华,明亮如皓月繁星,最重要的是,他能在瞬间就看穿她的心事。
若微摇了摇头。
“那就快走吧!”许彬转过身,将那名女子用袍子裹好,抱了起来。
赵辉则严令手下,细细搜寻,将所有衣物、配饰等物品收捡起来,以备日后查案所需。一行人离开山坳,重新走上山道。
许彬唤住赵辉:“辉弟,可否派人将她送上山?“
赵辉刚要表态,若微立即眼巴巴地瞅着许彬:“我跟去看看!”
“添乱!”许彬沉着脸,似乎是在训斥:“什么时辰了,不想想一会儿回到观里,要怎样开脱!”
“这……”许彬的话如一记重锤,让她立时想起自己的处境,若微咬着嘴唇,拉着脸,心情大为沮丧。
许彬的眼皮莫名地跳了起来,有些心慌。
此时,远远地看到两盏灯笼。
还未看清,就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小姐!”
原来是湘汀和紫烟,她二人立即扑了上来,紫烟忙拉着若微泪眼婆娑:“小姐你去哪儿了?”
而湘汀看着这群人,有官兵,还有许彬怀里抱着的奄奄一息满面血污的女子,立即吓呆了:“姑娘,你遇到什么事了?”
若微此时脑子一转,立即有了主意:“你们俩来的正好,对了,观里的人有没有问起我?桂嬷嬷有没有为难我们?”
湘汀看了看瞪大眼睛盯着若微的一群人,拉着若微和紫烟走到一边:“我们办了货,回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把东西分到各处,她们都欢喜极了,就是桂嬷嬷也忙着打水洗头,根本顾不上咱们。我和紫烟在上面,左等右等不见姑娘,这才偷偷从后门溜了出来,下山来迎迎姑娘。”
若微感叹真是天助我也:“那就好,原本我还在挠头,我们在路上救了个人,现在要送到许公子府上去治伤。你们先悄悄回去别惊动旁人。若是顺利,明儿早上讲经之前,我肯定回去,要不然你们就帮我扯个谎,说什么都行。”
“小姐!”紫烟听了,面上大惊,使劲扯着若微的袖子不放:“你又胡闹了,怎么能在外面过夜呢?再说,什么样的谎?该怎么编?奴婢也不会呀!”
“这个……”若微想了想:“就说我娘来了,我去找我娘,在客栈陪她住一夜,对,就这么说,玉华真人一定不会怪罪的!”
“可是……”紫烟与湘汀还待再劝。
若微立即把脸沉了下来:“你们看那姑娘,我能不管吗?许公子医术再高明,他也是个男子,很多事情,他都不能做,我自然要跟着了,为医者,能见死不救吗?”
“这……”湘汀与紫烟看许彬怀中所抱的女子,显然是受到了非人的摧残与重创,作为女人感同身受,也不好再开口阻拦。
若微如同出了笼的鸟又飞回到许彬的身旁,许彬注视着她的目光里喜忧参半,想要劝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对赵辉说道:“还请赵兄派人护送两位姑娘上山!”
赵辉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于是点了两人,送紫烟与湘汀向山上走去。
而他们则是回到城中许彬的府邸。
赵辉遣散手下兄弟,只一人跟随许彬与若微入府。
府中下人看到许彬怀抱受伤的女子入府,丝毫不见惊讶,反而训练有速地立即关好大门,随即引他们来到一处清僻的小院之中。
第二卷 此度见花忆君归
第十一章 月夜知己心
许彬亲自为受伤的女子料理了额头之上的撞伤,敷了一层上好的秘制伤药,包好之后又让若微细细查看并处置了她伤在隐处的创口。
外伤处理好之后许彬又开了方子,交由白纻下去熬制汤药。
不多时,白纻领着两名粗使丫鬟抬着沐浴用的木桶进入室内,这时许彬又对着白纻细细叮嘱一番,这才走出小院与赵辉同去前厅落座。
而若微则依旧守在此处,看着白纻领着人在木桶中倒入一桶一桶的热水,只是这热水似乎也是掺了草药的。
白纻与丫鬟将受伤女子先用热水将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净,再扶她泡在药浴之中,为她轻拭着备受蹂躏的身子并刻意用药水冲洗着下体。
这让若微感到十分新鲜,看白纻她们熟练的动作,面上的波澜不惊和郑重之色,心里觉得真是奇怪透了。
泡了约半个时辰,才将女子扶出,擦净身子又换上干净的衣服,将她重新安置在床榻之上,又喂了内服的汤药。
“这药?”若微似乎心存疑虑。
“被人强占了身子,并不是最悲惨的,如果怀上仇人的孩子,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白纻的声音极为清冷。
若微一向伶俐,居然此时竟无言以对。
从始至终,白纻都没有看若微一眼。直到忙完,她才对着若微说道:“姑娘,这儿有我们守着,请姑娘移步,随绿腰到妙音斋休息。”
若微见躺在榻上的女子气息渐匀,也放下心来。她点了点头跟着绿腰穿过回廊,走过花园,来到月牙池畔的那座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院落中。
记得那年在月儿池畔凉亭中饮宴,咸宁公主醉酒就是在此处休息的。若微站在门外,不禁稍稍有些愣神儿。
绿腰推开房门:“姑娘请吧!”
若微步入其中,只见正厅、东里间依如过去一般无二。她穿过客厅来到西间,一眼望去,紫檀木书架上还是满满的书籍。房间四角的花架子,仍然是常青的合果芋、绿萝、竹柏,而正中的琴桌、琴椅、古琴和墙上的琵琶,一切一切,都没有变。
只是书案边上,多了一只青花瓷缸,里面放着许多字画。难道这许彬又添了新的爱好,喜欢字画了?
刚要伸手去拿,只听身后绿腰说道:“姑娘,已备好热水,请姑娘沐浴更衣,早早休息吧!”
“好!”客随主便,若微也乏了,泡在散发着淡淡木香的浴桶里,任由热水洗净自己身上的尘垢与疲惫,也不知泡了多久,仿佛要睡着了,这才听到绿腰在外面轻唤:“姑娘,是否要再加些热水?”
“不必了!”若微从水中起身,拿起浴桶边上小藤几案上放置的洁白的浴巾,将身子和头发擦干净,伸手要拿自己的衣裳,又觉得今日在山中被那恶人胁迫都弄脏了,皱着眉头刚要为难,就看到屏风前面的小桌上摆着一套簇新的裙装。
这难道是给我预备的?
若微刚一迟疑,门外又响起了绿腰的声音:“姑娘,那套绿色的衣裙和里衣都是新的,姑娘请放心穿就是了!”
好个贴心的丫头。
若微换好衣服,站在那张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前,对镜一看,竟然惊了,绣着白色牡丹的绿色抹胸,腰系绿烟水纹百花裙,外罩浅碧色软纱的披帛。这里怎么会偏偏有这样一套与那晚一模一样的衣裙?
镜中的自己,优雅如故,妩媚如故,只是看似相同,却又仿佛差了什么?
是哪里不一样了?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觉得心乱如麻。
绿腰派人将浴桶搬走,又收拾了房间,点了熏香并将锦被铺好。“姑娘早些休息吧!”绿腰脸上的笑容淡极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美。
绿腰的温柔与体贴,恭敬与周到,就像那晚侍奉咸宁公主一样。
只是当日,咸宁公主醉了,而今日,她没有醉,她清醒极了。
于是她心里像燃起一团火,突然拉住绿腰的手:“姐姐,我要见许公子!”
“要见公子?”绿腰仿佛并不意外。
“我……”若微还想要为自己找个堂皇些的借口,可是绿腰已从案上拿起一盏八角玲珑水晶宫灯:“姑娘请随我来!”
“啊?”若微心想,难不成连自己深更半夜想见他,他也猜到了?他到底是人是鬼?
心中藏着一千一万个谜,只等着他来解,跟随绿腰走在幽静的园子里,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诒燕堂与妙音斋隔湖相望,就像横亘在夜空中的牛郎星与织女星。
诒燕堂内,早已送走赵辉的许彬,沐浴更衣之后,躺在床上小憩,羽娘从外间入内,手里拿着一个绿莹莹的小瓷瓶,坐在许彬床前的圆凳之上,刚一打开盖。
许彬就睁开了眼睛,“你来了!”
羽娘未曾开口,笑意满莹,看着他脸上与脖子上的十几条血印子,带着几分嬉笑之色:“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羽娘自然是放心不下,立即赶过来给公子疗伤了。”
许彬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这是玉露凝肌丸,还是公子秘制的呢,羽娘帮公子擦上吧,三两日后就可恢复玉面如初!”羽娘刚待上手。
“不用!”许彬把头扭向里侧,就像一个别扭的孩子。
羽娘的手在他的面前稍稍一顿,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便轻轻放在他的胸口之上:“公子其实早已将她镌刻在心里,所以这脸上,留不留痕迹,怕是没那么要紧了吧!”
“咳!”许彬被她说中心事,更是有些恼羞成怒,索性以折扇掩面。
羽娘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香炉中升腾起沉香的袅袅轻烟,精致的居室在黑夜里分外的静谧,而甜丝丝的香气沁人心脾,舒适极了。
两人半晌无语之后,羽娘才缓缓开口:“那个毒疖子总算自己冒头了?”
许彬一把将脸上的折扇拿上,狠狠丢到地上:“万没有想到险些伤了若微。”
“若是早知道如此情形,公子还会以此计逼他现形吗?”羽娘脸上笑意全无,眼中是冷冷的寒光与仇恨。
许彬看着她,平日里素衣淡容的她今儿却上了浓妆,烟眉秋目,凝脂猩唇,一身玫瑰色裙装,外边搭了件水红色纱衣,两只金蝶耳坠挂在脸颊边灿烂耀目,此刻的她明丽动人,艳惊四座。但是在许彬看来,只是觉得更加心痛:“你,今儿待客了?”
羽娘深深吸了口气,执拗地问着:“公子还未答我?”
许彬对着她的目光,不想有半点相瞒:“我,不知道!”
“不知道?”羽娘腾地一下站起身:“他丧尽天良,做尽了坏事,又害得一代名臣谢大人……竟在雪地里活活被冻死。你不是一向要锄奸扬善吗?为了一个她,你就改了主意?你就犹豫了?后悔了?”
许彬拉起她的手,刚要劝慰,只听门口响起绿腰的声音:“公子,若微姑娘来了!”
羽娘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许彬讪讪之后,暗自松开了手。
在绿腰与若微进入室内的一霎那,羽娘远远地站在下首,恭敬如同仆役。
若微看到羽娘,十分惊喜:“羽娘姐姐!你也在此!”
羽娘面上依旧是得体而亲切的笑容,摇曳着曼妙的身姿走上前牵起若微的手:“听说许公子受了伤,被猫儿抓伤了脸,这不,就连夜赶着送药来了。”
“啊?”若微的脸立时红了起来。
羽娘将药瓶塞到若微手中:“只是公子一直不愿意上药,怕是想让这痕迹天长地久的留在脸上呢!”
此语一出,不仅是若微,就是许彬的脸也微微泛红。
他眼中含着嗔怒之意,立即起身:“我们厅里说话!”
羽娘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好妹妹,公子交给你,姐姐要先行一步了,店里还有难缠的客人,我得赶紧回去,咱们有机会改日再叙。”
未等若微开口,羽娘就匆匆离去。
绿烟也悄然退下。
整个诒燕堂的大厅里就剩下若微与许彬两个人。
两人相对而坐,都觉得似有千言,又不知从何讲起。
若微拿着手中的药瓶,想了想便站起身走到许彬面前,拔开盖子,用食指轻轻挑起一点儿药膏,不容分说就涂在许彬脸上的血印子上。
那动作有些霸道,并不轻柔也不温存。
仿佛像是跟谁赌气一般,可是在许彬看来,却觉得她就如同济世的仙子,心中暖极了。涂完了脸上,若微又用手轻轻托起他的下颌,微微蹲着身子低下头,在他脖颈之处轻抹着。她态度肃然,小脸紧绷,手指轻颤,迷人的体香一阵一阵袭来,许彬有些难以自持,两个人离的太近了,许彬甚至听到她的心跳得飞快,仿佛要飞出来似的。
只是她,美好得不容任何人侵犯,哪怕是自己心里也不能有丝毫的亵渎。所以,他闭上了眼睛,任由她给他脸上、脖子上那十几条血印子上药。
“好了!”
她娇滴滴地笑了,一句话,将两个人都释放了。
许彬睁开眼睛,看着站在对面,周身被月光涂上一层柔和光晕的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是头发!”
“什么?”她歪着头,仿佛没听清。
“与那年一样的衣裙,只是当日,你的青丝斜斜的挽起一缕,像是一轮弯月,而余下的那些如瀑的黑亮秀发随意披散在身后,显得飘逸绝尘。今儿,你只是束起一缕,将满头青丝肆意而散,所以不同!”许彬靠在梨花木圈椅里静静地说道,那神情就像品评一件心爱的瓷器或者古玩,有珍视,有欣赏,还有些若微看不透的情绪。
不行,若微使劲摇了摇头。心里立即警钟长鸣,暗暗告诫自己,你已经有了瞻基,就不能再为别人感动。许彬再好,也是不可以的。仿佛此时才明白什么叫“既生瑜何生亮”,她转过身推开了大门,望着皎洁的月光,声音悠远而清亮:“今儿你给那位姑娘喝的药是什么用处,我知道!”
许彬望着她玲珑的背影,没有打断她。虽然他早已想到,她为何要来这儿,又要对他说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若微狠了狠心:“那药,我是说同样作用的药,我也喝过!”
“若微!”虽然早有准备,但他还是不忍心让她重提旧事,再经受一番心灵的磨砺。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所以你才让羽娘给我送来那两粒丸药!”若微有些激动,她的声音也微微有些轻颤:“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我已非璞玉之身,又何值你如此费心对我?”
许彬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此时他很想将她拥入怀中,但是他忍住了,只是将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正因为如此,我才更钦佩,也更珍视于你。”
若微猛地转过身,千万次的想过,她将实情相告之后,他的表情与回答。但是他还是让她惊讶了。
看着她充满意外的眼神儿,许彬笑了,轻轻拂过她额前的一缕青丝,那动作中没有轻视、没有亵渎,没有情欲,只是一份珍视。
“喜欢你,因为你至善至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许彬也是凡夫俗子,不能免俗。可是爱你入骨,是因为你至诚至真。在皇宫大内那样虚伪肮脏之境,还能保持真性情,任性又直率,这是多么难得。你会那样,不是轻浮,也不是抗争,只是对真情的一种执着与即将永远失去之前的告别和纪念。”淡淡的笑容始终保持在他的脸上,眼中的真诚与疼惜毫无掩饰,让人感动万分。
若微眼中一热,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只想要投入他的怀抱,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个人,不需要自己对他说什么,甚至经年才能见上一面,可居然竟会是如此的懂她。
这样的他,自己该如何面对?
她再次转过身背对着他,她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半晌之后声音中带着哭音:“那两丸药,我没吃!”
许彬并不惊讶,仿佛一切都意料之中。
“你若还想有朝一日回到宫中伴他左右,你就必须服下!”许彬的话语清冷而坚定,仿佛金科玉律,不容置疑。
许彬轻轻靠近她,拉起她冰冷的小手,似乎是要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暖着,那只是片刻的错觉,若微感觉手中多了两丸药,随即,他的手就离开了。
“最后两颗,丢了,就再也没有了!”他的声音又恢复如常,温暖得如同自家的兄长。
因为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到她脸上早已清泪纵横,她手上稍稍用力,蜡壳裂开,将两粒红丸放入口中,仿佛赌气一般用力嚼着,好不容易费力地吞下,一旁已经恰到好处地递上热茶一杯。
若微没有去接,眼泪成串地落下,她真的想不明白了,既然有瞻基的青梅之恋在前,又为何还要有这样的知己相遇?与瞻基是钦定的缘分,与许彬是不经意间的邂逅,然而邂逅似乎比钦定更让人心碎神伤。
在许彬眼中,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他将茶杯放在案上,走到她面前,转过身,用衣袖轻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好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山上!”就像哄孩子一样的口气。
若微破涕而笑:“可是,那位姑娘怎么办?”
“放心,官家会找寻她的家人,定会妥当安置的!”今晚的许彬如同变了一个人,温柔的语气和举止让人无端有些晕眩。
“还有,那个大恶人呢?”若微提起凶徒,又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不由寒颤连连。
“放心,那个人,就是官府不办,我也会将他生擒!”许彬眼中露出一股杀气,与平日里的文士作派大不相同,吓了若微一跳。
许彬立即恢复常态。
“对了,那人拿着一个铁爪,我想以铁爪为兵器防身的人定是不多,可从这方面下手去查访!”若微明眸微闪,细细思量之后又说道。
许彬看着她:“除了行医,还想当女捕快不成?”
若微脸一红:“我哪有?我是想让你们早些抓着他,好为民除害!”
“好了,我送你回去休息!”许彬拿了一件外袍,为她披在身上,牵着她的手走出诒燕堂。
若微此时并没有拒绝,经过这个晚上,仿佛她和许彬已超脱了男女间狭隘的私情,心底生出的情,是知己还是生死契阔?她也说不清,没有一个词语可以来定义这份感情。
只是从此,她终于可以坦然面对他,不会矛盾、也不会自责和排斥,因为她知道他是离她心灵最近的人,也许今夜一别之后,两人各守天涯永不得见,可是彼此却如比肩而立。
心是最近的,而身却不得不刻意远离?
要这样吗?
同样的思绪也在困扰着许彬。
握在自己手中的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就像轻轻托起的美人的那颗水晶心,究竟还是进退两难。
许彬在心底默默叹息。这样的月夜,究竟还是要辜负了。
“你说,依大明律例,他会被判什么刑罚?”若微突然问道。
许彬牵手佳人,走在月下的亭苑之内,原本心情就是忽明忽暗尚在踌躇之间,却听她如此煞风景的问话,一时没有对答。
而她却脱口而出:“若是罚得轻,还不如抓住以后,直接阉了,即惩戒了他又能彻底了结!”
许彬停下步子,目光久久地盯在她的脸上,似笑非笑。而她这才意识到这样的话原本就不是女孩子该说的,脸上立时红透了。
第十二章 前路谁与共
天还未亮,若微就被绿腰唤起。
“若微姑娘,公子吩咐,若要在观里早课开讲之前到达,这会儿就要请姑娘起身了!”绿腰笑意吟吟如春风拂面,让人看了就觉得心情大好。
若微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起衣裙就往身上套。
绿腰忍不住笑了:“姑娘真是爽利,一叫就醒了,原本还以为姑娘要再缓缓呢!”
若微听了不由心中暗想,谁叫这里不是我家呢?要是在我家的话,娘亲不叫过三遍,连拉带拽我才不起呢。
穿好衣裳、洗漱之后,绿腰又帮若微梳头打扮。妆台前,绿腰抚着若微一头油亮乌黑的秀发,啧啧赞道:“姑娘的发质真好,今儿想梳个什么发式?”
若微想了想:“弯月髻吧!”
绿腰眼眸微眨,立即会意。一双巧手上下翻飞,不多时一个出尘俏丽的弯月髻就梳好了。若微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如今衣裳与发髻都如两年前一模一样,可是看起来,还是有些不一样。不会吧,是老了还是多了些沧桑?
想也想不明白,一双眼睛微微眨着。绿腰看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还以为她顾影自怜,孔雀心思呢,所以这才催道:“姑娘,请去诒燕堂,公子等姑娘用早膳呢!”
“你家公子这么早也起来了吗?”其实若微这一整夜,几乎都没怎么睡着,刚闭上眼睛,许彬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赶也赶不走。一整夜就是在跟他的影子打架,害得眼睛都有些红肿。
绿腰秀眉微扬:“公子一向早起!”
“哦!”若微点了点头便跟着绿腰来到诒燕堂,才发现这早膳并未摆在厅里,而是设在东里间。包金丝的碧烟罗云纱窗下,侍女们把黄梨缠丝的方桌抬至罗汉床榻之上,在桌上摆放着碗、筷、汤、菜、粥等各色精致的食物与器皿,一切都放好了,正巧若微进门。
可她环顾室内,却没看到许彬。若微立即探着脖子,一双眼睛眨来望去,看看东间,又瞄着西间。
却不想他居然从屋外而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花草间露水的清香,一身如雪的白袍,被汗水轻浸,手上提着一把镶金嵌玉缀宝石的长剑。
“你做什么去了?”若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剑锋,生怕看到一点儿血污,难道他一大早就找人对决去了?
“今儿起的早,林间舞剑去了!”许彬将长剑一掷,屋中侍立的白纻立即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捧走了。
事实上许彬也是一夜未眠。此时静静地看着若微,那碧衣白裙、弯月发髻把他生生地晃晕了。就似月牙池中的一枝新荷,这样的她还一脸娇憨以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他,就像是将他放在炙火上烤,又像是磁石引着他向前。可是他知道自己此时又偏偏什么都不能做,于是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所以故意沉了脸训道:“愣着做什么,快吃饭,我换件衣服就来!”
“唉。别换了!”若微嘟着嘴,脱口而出:“一个大男人,这么计较做什么?练剑换一身衣裳,一会儿去看病人,又要换一身。外出还要换,你累不累?就是你不累,给你洗衣服的人也累了!”
身侧侍候的丫鬟们纷纷投来震惊的目光,虽然公子一向善待下人,可是他清冷孤傲令人难以亲近,就是羽娘、绿腰和白纻这些近身侍候的人,也不敢这样跟他说话。
许彬听了却仿佛十分受用,仿佛受她如此这般的教训,才觉得格外亲切。他的眼中立即闪现出少有的温和,紧紧盯着若微,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生动与娇媚,半晌之后才对众人说道:“都下去吧!”
“是!”
众人退下,只剩下许彬与若微两个人,面对面用餐。
“我给你盛碗粥!”若微刚要伸手,就被他拦下:“我来!”脸上是不容相否的坚定,盛好一碗粥放在若微面前,又往她的碟子里夹了些爽口的小菜,直到那碟子满得像一座小山,才停下筷子。
若微脸上原本含着笑,见他如此,又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许彬的神态仿佛就像那年自己离开家的前一晚,继宗也是如此,明明心里不舍得,还故作镇定地为她做这个忙那个。此念一起,又勾起无数前尘往事。
两人均是各自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静静地想着心事。
这一餐饭,没有想象中的暧昧与亲热,吃的极为安静,以至于立于室外侍候的丫环们都疑心,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坐着,根本没有进餐。
然而,一阵女子凄历的哭声突然打破了这份宁静。
许彬眉头微皱,若微侧着耳朵听了听,立即丢下筷子。
“是她?”若微站起身就往外跑,却被许彬自身后拽住:“刚吃完饭,慢慢走!”
说完竟不容辩驳地将她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掌心里,牵着她出了诒燕堂,来到昨晚为那受伤女子疗伤的清静小院内,若微这才发现,小院也有名字:“冰心阁!”
“一片冰心在玉壶?”若微自言自语。
白纻从里面匆匆走了出来,见着许彬,深深一拜:“公子,那姑娘醒了,刚一醒就想撞墙自尽,被我们拦下之后又想咬舌,绿腰与红袖在里面看着她,现在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许彬点了点头,原本这种事情通常都是羽娘去料理的,可是如今……他还未及表态,若微已经冲了进去。
“姑娘!”若微站在床前,伸手去拉她的手。
“不要理我,让我去死!”她用力甩开若微的手。
“你想死?”若微沉了脸,声音如冰:“就因为被恶人欺负了,失了贞,失了洁,就觉得没脸见人了?你要这么想,那你去死好了!”
守在伤者身旁的绿腰与红袖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若微。心想这若微姑娘看起来蕙质兰心、聪明伶俐,怎么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不是您巴巴的把人救回来的吗?如今怎么又激人去死?
“好,苏玉就求你们不要管我,让我死好了!”那女子痴痴呆呆的,眼睛盯着不远处案上的花瓶,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过去,再撞一个头破血流。
“好,我们都不管你,反正你是个糊涂人,自己要做千古罪人,关我们什么事?”若微面色肃然,小脸紧绷,话语冰冷。
“罪人?”那女子泪眼朦胧地听到她这样说,眼中立即一片茫然,怔怔地看着若微不知所措。
“对呀,如果你死了,你父母、亲人自然为你伤心欲绝。你即是不孝,其罪一。再者,你一死倒是帮了那个欺负你的大恶人的忙。他还可以去作恶害人,还会有更多的姑娘受到你昨日所受的凌辱。原本对她们而言这一切是可以被阻止的,就是因为你的懦弱与自私,才会让恶人继续横行!此罪二。这两条大罪,还不够重吗?”若微言之凿凿、斩钉截铁。
那女子细想之下,渐渐明白:“你,你是想让我去指证那个赵辉?”
“我不知他是不是赵辉。我只知道昨日为了救你,我也差点儿被他凌辱。你欠我一个人情。所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还我这个人情,你都要做完这件事,做完以后,你要死要活,没人管,随你的便!”若微瞪着她。
“你,你是昨天那个?”那女子这才想起来,原来面前这个美丽少女便是昨日山上出手相救的那个小僮:“如此,我便先不死了!”
嘻嘻,若微心中乐开了花,而面上只得强忍着:“你叫苏玉?那你家住在哪里?”
“我……”她踌躇着,眼神儿空洞而悲凉。家人,她真的还能活着去见自己的家人吗?想着想着,抑制不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若微自然知道她心中的顾虑,又柔声细气地劝道:“你如果一时难以面对家人,也可在此暂住,但是也要想办法给家人送个信,让她们放心。咱们可以说你是在下山路上扭了脚,在这里疗伤。否则你家人定是要急死。”
苏玉连连点头,哽咽着:“小女名叫苏玉,城西苏记布店是我家的产业!”
“苏记布店?”南京城中,若微只知道秦淮河和晚情楼,于是她扭头看着许彬,许彬微微颌首。
那就是知道了,若微又想起心中还有疑虑不吐不快。所以坐在床边,帮苏玉理了理微乱的秀发:“那苏姑娘,你昨日为何独自上山?”
“我?”苏玉这才娓娓道来:“昨儿,我也是鬼迷心窍了,听府中的小婢说他如何貌比潘安,如何……所以,我就求奶娘,骗了爹娘,就说去栖霞山求福。然后……”
“然后就去金川城门,看他?”若微不由插着嘴,说实话,她真的想不明白,传言会有如此大的魅力。
苏玉满面通红,又带着深深的恨意,突然扬起手,狠狠打了自己两记耳光。若微立即拉住她的手。
“是我自甘下贱,才有此劫!”苏玉把头深深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
若微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好,侧身看着许彬。许彬面色清冷,一副事不关己的超然。若微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轻轻拍着苏玉的背:“苏姑娘,你别伤心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接着说呀,看过之后,又怎样了?那赵辉真的很好看吗?”
苏玉轻轻抬起头,紧紧咬着下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点了点头。
“那后来呢?”若微心中十分好奇。
“后来我和奶娘就去栖霞寺进香,回来的路上,遇到那人……”说到此处,她再次泣不成声,昨日的惨痛经历浮现眼前,又急又痛,竟然昏了过去。
“苏玉,苏玉!”若微声声急唤。
许彬上前为她搭脉。
“怎样?”若微眼巴巴地看着他。
“无恙,一时昏厥。时辰不早了,我先送你上山。让她先歇一歇。晚些时候,官府的人还要前来问话!”许彬脸上如冰般冷峻,再没有了昨夜的似水柔情,目光在若微脸上稍稍一扫,就向屋外走去。
以车马行至半山腰,弃车而行,一路之上,两人又是相对无言,直到过了栖霞寺,在通往三元观的岔路口,许彬这才止步。
“好了,我就送到此处!”从这里可以远远地看到三元观的大门,许彬站在这儿不需移动半步便可以将她目送入观。
若微却没有移步,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纯真笑容,眼里似乎有些难舍的情愫。这样的女子,总会轻易将男人的心抓得牢牢的。
没用的,许彬狠了狠心,只望着远处的山色,忽视掉近在咫尺的她。
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白天和黑夜,同样的一个人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我这次回去,可能会被重罚,也许会被禁足,可能再也不能出来了!”她呢喃着,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是自己心里在恋着他,还想见他吗?
“我知道!”他负手而立,衣带飘飘。在他的眼中没有悲喜,也捕捉不到半点的依恋与怜惜,仿佛对面而立的只是一位从不相识的路人。
若微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向上走去,只觉得这次上山,步子格外沉重,什么叫如负千钧,此时还深有体会。
“如果案子有了消息,一定要想办法告诉我!”她突然喊着起来。是的,很大声,他应该能听到。然后她就拎着裙子跑了起来,虽然不多时就香汗淋淋,气喘吁吁,但是她依旧用力向山门跑去。
身旁倒退的青松,耳边缥缈的风声,一切一切,都留在身后。
他依旧负手而立,目送她跑入观中,姿态既不淑女,也毫无美感可言,就这样像一阵风一样在他的视线里消失。
为何要跑?
能跑开吗?
许久之后,直至落花满身,他才悄然离去。
第十三章 浮沉谁主宰
三元观大殿之上,早上按例的早课和讲经说法结束之后,众人齐颂并叩拜玉华真人。若微长长松了口气,回来的太及时了,正好赶上入殿听经,看样子自己彻夜未归的事情没人发觉,正在暗自偷笑,准备等玉华真人退殿之后,就拉着紫烟与湘汀随着众位道姑向殿外走去的时候。只听殿里冷俏俏地响起玉华真人缥缈清丽的声音:“都下去吧,若微留下。”
若微与紫烟湘汀面面相觑,都感觉有些意外。
她还在思前想后,玉华真人话音又起:“丫头,还不快过来领罚?”
完了!完了!肯定是露馅了!若微摆了摆手示意紫烟与湘汀悄悄出去。然后这才轻转过身,蹑手蹑脚地退了回来,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之上,低垂着眼帘说道:“求玉华真人恕罪!”
玉华真人看着若微娇俏的身影跪在殿下,又看了看她身上的道服,心里不免涌起一阵难过。如此美丽聪慧的女孩定是父母亲人的心头肉、掌中宝。一旨皇命被宣入宫中,原本应该在家中享尽父母疼爱,拥有快乐童年的她却生生地被禁锢在宫中将近七年。而如今又莫名其妙的以花季之期被禁于这道观之中。现在,她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乞求恕罪吗?她又何罪之有?
玉华真人实在有些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从莲花宝座上走了下来,伸手将若微扶起:“陪我到前面山门外走走!”
“是!”若微看她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仿佛有很多话要对人倾诉一般。于是扶着她两人来到大殿外,向山门走去。
若微不知道,这是十五年来,玉华真人第一次迈步出了观门,虽然只是在十几丈外,却恍如隔世。
站在观景亭中,满眼苍翠,寂静的山色,古朴的道观,似乎让她们的心情都稍稍平静下来。
“昨儿,你一夜未归,去哪儿了?”玉华真人望着远处参天的柏树,那认真的神色,仿佛在细细品鉴着树冠上每一片树叶的差异。
若微原本一路之上都在编着应对之语,但是此时看着她脸上的祥和与宁静,置身在这样清静圣洁的环境中,她竟然将编好的理由弃之不用,直接把昨日为何下山,而归途中遇到的事情悉数坦白相告,没有半分的隐瞒。
说完之后,心中虽然忐忑但是却如释重负。
“无量天尊!”玉华真人转过身,将若微紧紧搂在怀中。
突如其来的亲切,让若微有些难以适应。
半晌之后,玉华真人才轻轻放开了她:“我知道你是不会做不好的事情,所以昨夜你没有回来我并未声张也不想罚你。只是担心你遇到什么事情。好孩子,你心地纯善,自然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玉华真人?你,你真的不责怪我?”若微大为意外。
玉华真人摇了摇头,神情十分忧伤:“看着你,就像看着我的宝……”她稍稍顿住。
“宝庆公主?”若微接语道。
“宝庆?”玉华真人抓着若微的手臂,眼中又惊又喜:“你知道我的宝庆?”
其实若微在宫中七年,也参加过大大小小许多次宴会,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宝庆公主,如果不是从许彬口中得知,她永远不会知道大明还有这样一位公主。只是现在,面对这样一位可怜的母亲,她平生第一次说谎了。
“是呀,宝庆公主长的很漂亮,只是尊贵异常,平时只待在自己的宫中,旁人很难得见。我也只是在每年正月的宴会上才能见到她。听说她最早是由徐皇后代为抚育,后来徐皇后崩世,就改由王贵妃照顾。王贵妃为人极是和善,待公主极好!”若微把咸宁公主的境遇与衣食住行,起居情况娓娓道来,只不过将主角换成了宝庆公主。
在她的叙述中,玉华真人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面上是令人不忍相视的悲凉与哀伤,而唇边却努力浮起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苦笑。
就像月宫寂寞的嫦娥,又似对着银河默默垂泪的织女。
那泪水一串串滴落在玄色的道袍之中,点点离人泪,悠悠慈母情,看得若微也鼻子发酸,眼圈发红,一时之间忘了台词。
“好孩子,你怎么知道我是宝庆的……”她很想说,可是最终还是将那个称谓生生咽了回去,她有些痴狂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什么都不是……”
“不!”若微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你是宝庆公主的娘,永远都是,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观中,不管过了多少年,也不论你们能不能相见。你是她的娘,这是磨灭不掉的事实,更是割不断的亲情。”
“若微!”此时的玉华真人,是脆弱的,她连连摇头:“好孩子,你一定是哄我的,宝庆也许根本就不记得我了。我离开她的时候,她才四岁,现在她都十九了,她怎么会记得我?而且,如果照你所说,皇上和贵妃如此疼她,她为何不能来此处看我?”
说着,说着,她花容大变,一双眼睛痴痴呆呆地盯着若微:“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他,他怎么会那么好心,他绝不会善待我的宝庆。如果依你所言,宝庆今年都十九了,眼看就二十了,为何他还不为宝庆挑选附马?”
那样高洁清冷,镇定自若的女子,此时只是一个痛哭流涕,伤心不已的母亲。
若微看着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娘,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怎么没选,皇上很早就替公主择附马了。只是咱们宝庆公主十分挑剔,一般的官家子弟她都看不中。皇上很尊重公主的意见,说是一定要让公主自己选一位满意的附马,万不能委屈了公主。”
不知是若微的话起到了安慰的作用,还是玉华真人自己想明白了。此刻,她停止了哭泣,定了定神,眼睛凝视着山下皇城的方向。半晌之后,她脸上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肃静,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若微,你知道吗?宝庆曾在童稚之时救了娘亲的性命。是她的天真可爱,让她的父皇在垂危之际以一丝怜悯留下了我的性命,除我以外,先帝三十四位有品级的妃子,二十名曾经侍寝却无册封的宫人悉数为他殉葬而去。从那时起,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宝庆赐给我的。可是她永远都不知道。我此生并无它求,只想让她幸福。我活一天或是活十年都无足轻重。我只希望,从小就可以挽救她人的宝庆,也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主宰自己的人生!”若微在心中暗暗重复着这句话。天下的母亲,有一百个就有九十九个会祝福自己的女儿嫁得好,一生无忧。然而那只是美好的祝福。想不到玉华真人和自己的娘亲,她们的所言所行、心愿与期盼竟会是那样一致。就是苦与甘、坦途或是坎坷,她们似乎并不在意,她们希冀的,只是希望前路的选择,是掌握在自己女儿手中。
这样的母亲,也许才是智者的大爱吧。
此时的若微,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差别与意义,直到许多年以后,一场惊天浩劫之后,她才真正明白此话的真谛。
南京皇宫御花园内,倚北宫墙用太湖石叠筑的石山“堆秀”,山势险峻,磴道陡峭,山上的御景亭原是帝王、后妃重阳节登高的去处,而山下不远处的的浮碧亭和澄瑞亭,都是一式方亭,跨于水池之上,两座对亭造型纤巧秀丽,为御花园增色不少。
此时御景亭内,朱棣端坐其中,左右的宫女太监都远远的沿石阶而立,肃然宁静。
朱棣自斟自饮,乐得自在。饮酒间隙,放眼望去,只觉得翠篁拂拂,朱亭峥峥,壁泉涓涓,宫中景致似乎美不胜收,却仿佛少了些什么。
这时,正看到马云拾阶而上,入内之后刚要行礼,朱棣便大手一挥:“免了!”
马云立即起身上前复命。
“什么?”朱棣听后,两眼顿时射出冷酷凶狠的光芒。朱棣不会像其父朱元璋那样常常龙颜大怒,动不动就拍案怒斥,但是马云看到天子的双手放在腰间的玉带之上,骨节微微用力下按,他便立时明白了。
纪纲的死期到了。
这纪纲在靖难之战中,做战勇猛狠决,从而得到朱棣的青睐。朱棣称帝之后,初封其为锦衣卫指挥使,后因他在“景清一案”中护驾有功,又以“瓜蔓抄”的形式,为朱棣监视满朝文武大臣的言行,网罗朱棣不喜欢的大臣的罪名,办事效率超过三法司,故深得朱棣的宠信,又加封他为都督佥事,官至正二品。
纪纲以草芥之身得志以后,便仗着皇帝的宠信与锦衣卫的特殊作用,不仅气焰嚣张,作威作福,更大收贿赂,欺男霸女。
对此,朱棣不是不知道,只是有些不以为然。本着睁只眼、闭只眼,用他可用之处、略其瑕疵的原则,不予拘束。
然而纪纲却不知收敛,更加变本加厉,弄得民怨日深,只是因为碍于他是朱棣的宠臣,地方官府对他也无可奈何。
这一次,想不到却是他自己撞到了虎口。
马云将若微在栖霞山上遇险差点受辱一事,避重就轻、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讲给圣驾听,即使如此,朱棣还是大为恼火。
看他龙颜骇人,马云只得低着头,小声说道:“幸亏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朱棣脸上浮起阴狠之色:“还要怎样?”
马云心中暗想,这纪钢也真是昏了头了,什么样的女子,竟然值得他追踪到栖霞山上去行凶?安知道先皇的张美人与若微都在山中的道观里清修,依皇上的性情,自然要派人监视。却还敢要跨越雷池,这个愣小子,这次我也帮不了你了,只怪你色令智昏,自己找死。
这就是朱棣的高明之处,锦衣卫有三大都督,官二品,都直接听命于朱棣,而其手下又各有数名指挥使,为三品,每人统率上千名锦衣卫精英。其属下各有分工、互不干涉,也不许互通消息和泄露任务。也就是说,分属不同组别的锦衣卫,有可能在执行任务的同时,还被其他人监视着,再或者对决撕杀时,竟不知敌我双方原是同属圣命。
马云主要负责皇室成员和皇宫大内的动向与安全,纪纲则负责监视百官,而还有一位,即是胡滢,名为兵部侍郎,暗为三都督之一,他的任务简单又艰难,就是要负责追讨建文帝的消息。
“将纪纲投入都察院严审!”朱棣的目光如苍鹰一般紧盯着马云:“他还有什么恶迹,都要给朕查得清清楚楚!”
“是!”马云明白,此语无疑是宣布了纪纲的死刑。
身为锦衣卫,最重要的就是对信息的掌控,你可以藏而不报。因为何时上报,要看天子的心情,审时度势后再做决定。但是不报,并不意味着不知道。
就像关于纪纲的罪行,马云心中早有一本帐。
永乐五年,他协助司礼监在各地为朱棣选美时,就曾挑出数名绝色美人藏于自已家中私纳。
永乐六年,查抄到已故吴王的冠服后,私自隐藏在家中,还不时穿在身上,命令左右饮酒祝贺,高呼万岁。
永乐十年射柳比赛,纪纲学秦代的赵高指鹿为马,射失之后,反命锦衣卫镇抚庞英将柳枝折下来。并让众人大喊他射中了,然而可怕的是,在场众人竟无一个人敢出面纠正。
永乐十四年,与武阳候薛禄为争夺一名绝色女道士,而用铁爪将位高权重,品级高过他的武阳候打得脑裂,几乎死掉。
同年,浙江按察使周新等数十位大臣,因不满威胁,没有交上高额的贿金,而受到纪纲诬陷,以谋反罪被处死。
不仅如此,近年来他还在家中私养了大批亡命之徒,暗中修建隧道制造了数以万计的刀枪、盔甲和弓箭,意图不轨。
以上种种,人证、物证俱足,只是现在,马云十分担心,这些事情要是一股脑都直接呈报到御前,恐怕朝中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正在为难之际,又听朱棣说道:“若微那丫头也太不知分寸了,原是想送她到观中,好好收收性子。不成想,倒成了出笼的鸟。你去,派人去支会一下张氏,三元观是皇家道观,没有宫中特许,谁也不能自由出入!”
“是!”马云立即俯首。
“还有,你刚才说,是谁救了她?”朱棣半眯着眼睛,仿佛在记忆中搜索那两个名字。
“金川门千户赵辉,吏部检讨许彬。”马云如实回话。
“他二人怎么会在那儿出现?”朱棣听了,更是莫名其妙。
“纪纲行凶,事引正是赵辉!”马云心中一震,看他面色此时仿佛渐渐和缓起来,须知越是如此,越要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龙吼咆哮起来。
“哦?”朱棣脸上的神色就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阴冷肃穆,让人在阳春三月,却感觉冷风飒然吹过身侧。
“赵辉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在金川城门巡视时,常引妇人观看,就如同晋时掷果潘安一般。纪纲一向自命不凡,恐是不服气,于是这才接连蒙面行凶,又嫁祸给赵辉。赵辉无端招致恶名,必是心中不甘,而官府又一直没有破案,所以他唯有自己处处留心,一心只想抓到真凶,洗清嫌疑!”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渐渐和缓:“照此看,赵辉倒是个有心之人。还有,那个许彬,又干他何事?”
“这个?”马云迟疑了片刻,若是旁人,他必照直回奏,只是涉及许彬,他更是慎之又慎,小心回话:“是碰上的,还是受赵辉所托,尚不清楚。不过听暗衣成安说,许彬与赵辉情同手足,也许是应赵辉之请,出面相帮,也未可知。”
“这两个人都给朕好好查查,查清楚些!”朱棣闭上了眼睛。此时他的思绪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名字,“宝庆?”
自己的小妹妹,父皇七十岁时育下的幺女,只比瞻基大一岁的十六公主。
“赵辉果然长得很美?”朱棣突然开口如同梦呓一般,天子的心事,就是跟了他数十年的马云,也参不透。
马云绝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是。”
“听你说来,似乎此人有勇有谋,还是性情中人!”朱棣又问。
“是!”马云真不知此时皇上心中在想些什么。
“就把宝庆许给赵辉吧!”朱棣脸上浮现起淡淡的苦涩。
“这……”马云在圣前一向很有分寸,然而突逢此言,他还是失态了。
“怎么?”朱棣龙目微睁。
“赵辉只是守门千户,怕是难以高攀皇家公主吧?”马云照实回话。
“哼!”朱棣闷闷地哼了一声,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马云立即退下。
朱棣站起身,手执龙杯,凭栏远眺,一饮而尽。
“父皇,儿子为你最宠爱的宝庆公主择的这个附马,你一定喜欢!”朱棣笃定地说着,公主下嫁,皇子皇孙纳妃,最讲门第,可是为何要门当户对呢,不过是借着联姻,恩赐功臣,或者是为了平衡政局中各方的势力。
而这一次,朱棣却改了主意,那个自小密养在宫内,不与外人相交的小妹妹,纯善如水,不懂世事,就给她觅一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吧。
第十四章 何时妾心归
永乐十八年,九月初九。
栖霞山上,若微登高远眺,从这儿可以看到山脚下浩浩荡荡的队伍,似山峦般连绵不绝。旌旗招展,风声瑟瑟,成千上万的峻马上,哪一个身影才是瞻基的呢,她看不到,也辨不清。
“与其一个人在这儿远望,为何不随他去呢?”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若微回头望去,悄然一笑:“是你!”
“是我!”他淡然回道。
从永乐十五年被遣出宫,在这栖霞山上的道观中修行至今,已整整三年了,三年之中,除了湘汀与紫烟,见的最多的一个人,便是这个许彬。
若微虽一身白色的道袍在身,却更显她婀娜的身姿,体态轻盈柔美像受惊后翩翩飞起的鸿雁,容颜亮泽莹光似秋天盛开的菊花,青春华美繁盛如夏天茂密的青松。
偏偏这样绝色的她,此时脸上却有着一份无可奈何的幽怨,一双秀眉似皱非皱,面上表情似嗔非嗔,一声叹息之后才开口说道:“我的心早就跟他去了。只是可惜,恐怕我们今生再也无望相守了。别说是迁都北京,就是留守南京,在宫城之中、皇太孙府内又何尝有我容身之地?”
许彬始终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树下,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悲,虽然她笑的时候,灿烂得像忽然绽放的玫瑰,耀眼得如天边的晚霞,但却是如此脆弱易逝。极致的美,瞬间而逝,而心底的悲哀则永远定格在脑海之中。
若微静思不语时有一种天生的贵气,与年龄不符的优雅与淡定,让她看起来有些孤傲,但是许彬知道,她原本热情如火,张扬活泼,只是可惜,少年时期的宫中生活,过早地禁锢了她,也改变了她。
“走吧!”许彬看着她,若隐若现的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去哪?”若微口里问着,而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随他移步。
“今日重阳,百花巷内,略备酒宴,静贞仙师可赏光否?”许彬眼中神情亦正亦邪,仿佛还带着一点儿嘲弄:“敢去吗?”
他有着剑眉星目的完美面貌,修长挺拔的身材,然而他却像风一样让人捉摸不定,时而狂野不羁,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柔情似水,时而又如冰般冷峻。
若微怔了怔:“为何不敢?”
说罢,便紧紧跟在许彬后面。是的,被禁足了三年,如今瞻基都走了,自己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任性也罢,放浪形骸也好,再也不要这样委屈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好了。
许彬看着她脸上的神色,仿佛能参透她的内心,所以爆发出一阵朗笑。随后,就像是恶作剧一样展开轻功步履如飞,转瞬间便不见踪影。若微气恼地跺了跺脚,狠狠骂道:“死许彬,恶许彬,跑到那么快,到底想不想我去?”
耳中即响起一阵传音:“本是为了你好,你我同进同出,不怕有多嘴的奴才把消息传到宫里,毁了你的清誉?”
原来如此,若微笑了,许彬的心思自己真是摸不透,看似清冷如寒冰,可是不经意间往往又会流露出一种体贴与细致,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怎会有这般尴尬的境遇,又愁上眉头。
百花巷内许彬府中的月牙湖畔,观景亭内。
黄花梨木圆桌上是各色精致的小菜,玉壶里盛着芳香四溢的美酒杏花春,抬眼望去只见湖中渔火点点、波光粼粼,置身其中让人心情恬静,立时解去不少烦忧。
目光一扫看到侍立在旁的白纻,若微仿佛又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儿,咸宁公主、羽娘还有许彬、瞻基、瞻墉兄弟,她们这许多人围坐在一起,品酒、投壶、吟诗,还有自己的踏歌舞,那是何等的快哉与美妙。
而现在,景依然,而人已非。
“若微!”远远的传来一声呼唤,虽然离的不近,却那般真切,若微猛地回转过身,看着两名侍女手持灯烛,头前引路,而后面姗姗而至的,正是咸宁公主和他的夫君,当朝附马宋瑛。
“公主殿下!”若微很是意外。出宫已经三年了,一直待在栖霞山上道观里除了初时偷跑下山去城门口等娘那次以外,她几乎从未下山,与宫中的人更无半点联系。想不到居然在今日,在这儿,竟然会见到咸宁公主。
“若微!”咸宁公主一把拦下正待俯身下拜行礼的若微,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中有怨,有恼,更有满心的怜惜。
若微目光微闪,笑意连连,细细打量着婚后的咸宁公主。金黄色绣着凤凰的云烟衫,逶迤拖地黄色双蝶云形的千水裙,手挽碧霞罗牡丹薄雾纱。云髻峨峨,头戴着彩凤朝阳的珠钗,脸蛋娇媚如月,眼神顾盼生辉,气质雍容又略带娇气的绝代帝姬。
“公主大婚以后,出落的越发标致了!”若微向以往那样与她嬉戏着。
可是咸宁公主没有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若微,看她一身白色道袍,一支木钗随意而琯的长发,脸上不施粉黛,颈上与手腕还有耳孔处均无半点饰物,清新如斯、美则美矣,只是不由一阵心酸,眼中微红,险些掉下泪来。
许彬见状,则拱手说道:“公主殿下和宋兄,都请入席吧!”
咸宁公主这才神色稍缓,挽着若微的手坐下。
宋瑛依旧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俊模样,只是身形微微发福。坐在若微的对面,他看看公主又看看若微,不由叹息道:“永乐十四年,为若微庆生,咱们也曾在此摆宴。当时还羡慕她与皇太孙琴瑟和美、是人间少有的一对佳偶。谁知事态弄人,到如今两厢分离,身处南北两地,不知何时才能聚首?”
此语一出,桌上更是一片寂静。
咸宁公主立即凤目一瞪,嗔怪道:“不会劝人就莫要开口。咱们原是来给若微解怀的,你如此说,不是凭白添堵吗!”
宋瑛自知失言,连忙举起酒杯:“是是是,是宋某失言了。若微,我罚酒一杯,你别往心里去!”
若微淡然一笑,也举起杯子:“附马爷说的哪里话?这杯酒应该是若微敬公主和附马的,昔日对坐饮宴的人中,还好你们是幸福的。附马与公主婚后生活甜美,民间早有称颂。若微感同身受,只是可惜,直到今日才能亲自送上祝福!”
她举杯自饮,态度端庄镇定,他人看了,更不免唏嘘。
酒过三巡,微醉薄醺的若微与咸宁公主在园内缓缓而行,身后不远处跟着许彬与宋瑛。
“若微,你还想瞻基吗?”咸宁公主挽着若微的手,低声问道。
“瞻基?”若微默然,这个镌刻在她内心深处的名字,每每想起,心中便隐隐作痛,“他,还好吧!”
“好?”咸宁公主一声冷笑:“整个皇太孙府,犹如一座冰窖。皇太孙纳妃后出宫开府已过三年,府中一妃两嫔,还有淑女选侍诸姬,可是有谁能入他的眼?连瞻墉都得了一子一女,而瞻基府中还无半点消息。你可知,这是为何?”
“瞻基!”若微如鲠在喉,只轻唤一声,便珠泪滚滚,不能自持。
当年为了能让自己留在宫中,哪怕是皇太孙府一个小小的姬妾名号,瞻基想尽了办法去争取,然而结果如何呢?皇命终不能改,自己还是奉旨出宫,带发修行。
临出宫时,瞻基差小善子送来“枣子和小乌龟”,意喻是盼她早归。可是如今整整三年过去了,等到的却是朝廷北迁,他举家先行,远赴北京的消息。
临行前,瞻基差瞻墉悄悄给她送来一物,那便是永乐八年,初入宫时,他送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那个碧玉虎的镇纸。
原本在他大婚之前,自己把入宫几年间,所有的赏赐与他的赠礼都封箱退回到太子妃处,可是偏偏他又捡出这个,差人巴巴地送了来。若微明白,在永乐八年第一次收此物时,她还不知道这小小的玉虎代表着什么。而如今,在瞻基远赴北京时,再次收到此物,她泪如雨下,是的,他,皇长孙朱瞻基便是属虎的呀。
瞻墉带来了他的话,他说,只要你愿意等,总有一天我终会将一切原本属于你的加倍奉上。
只是,若微,你能等吗?
我能等吗?你何须问我?
若微深深吸了口气,此时才是无奈至极。
“若微,父皇已经下旨。明年正月初一,要在北京城中接受百官和各方使臣的觐见。至此正式迁都北京。现如今,父皇与瞻基已经先行北迁了,瞻基临行前,托我给你带句话!”咸宁公主语气中透着一丝殷切。
“公主!”若微对上咸宁公主的目光。
“你,还等吗?”咸宁公主目露怜惜之色,又满含期待。
“他问我还等吗?”若微几乎哭了出来:“他居然要问我还等吗?”若微以帕掩面转身跑开,一直跑到湖畔柳下,以手撑着树干,身形微颤。
咸宁公主立即追了过去,以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若微,若微。你别急,瞻基没有变心,只是三年未见,他,知道你在外面过的这样清苦,他怕你……”
若微只是不语,心中有恨又不是该恨哪个。一时间泪水纵横,她呢喃自语:“瞻基,你明知道我会等的,却还要来问我?你这无疑是在我伤口上撒盐,你让我情何以堪?”
“好了,好了……若微,你的心,瞻基是明白的!”咸宁公主扳过她的身子将她搂在怀里,轻拍她的背又抚着她的秀发缓缓劝道:“我对瞻基说过,如果他要是负了你……我就把你许给宋瑛,咱们俩从此相守在一起,还像以前一样形影不离、快乐度日,你看可好?”
“啊?”若微听了,竟是破涕而笑。
身后不远处的宋瑛听了,直呼:“惨兮!”
咸宁公主转过身,狠狠瞪了一眼宋瑛:“有何惨的?省得你一双色眼总是在宫娥侍女身上打转,我把若微许给你,你该谢我才是!”
宋瑛连连作揖行礼:“公主殿下,臣近日并无犯错,殿下莫要吓臣。若微如此天仙一般的模样,放在臣的身边,只许看,不许亲近,那岂不是如同凌迟之刑?”
“许给你就是许给你,本宫可没说不许亲近!”公主把秀眉一扬,大度端庄。
“公主不是说了,若是臣管不住自己,去碰别的女人,就把臣给阉了吗!”宋瑛说的一本正经,还有些神色紧张。
若微与许彬听了,都大笑起来。
咸宁公主恼羞成怒,松开若微的手,追着宋瑛好一顿捶:“促狭鬼,这原是你我闺房之中取笑的话,你竟也在外头胡吣,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宋瑛一边躲,一边连连讨饶。
若微看着看着,面上笑意连连,心中烦闷仿佛已去了大半。
妙音斋中,若微在三年之内,第三次步入其中。
她醉了,面如娇花,躺在雕花大床上,头昏昏的,可是却难以入睡。
恍惚中,他,坐在了她床前。
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眼神儿就像一双温润的手,抚过她的眉,抚上她的唇,抚着她柔弱无骨的身子。
是杏花春带给她的醉,还是她心底的悲?亦或者是他的注视让她羞涩不已,她的脸似流霞般红晕,精致的五官朦胧可人,眼波流转,风流极致。
这样得她,在他面前,若想心如止水,那似乎是绝无可能的。
将她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放在自己两手中间,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捂着,真想就这样相守到老。
“这算什么?”她却像是突然醒来一样,“叭”地甩开了他的手:“我刚刚说过,我会一直等瞻基的,你又来做什么?可怜我?”
可怜你?我有什么资格可怜你?许彬微微蹙眉,蹙起的不仅仅是一双剑眉,还有他的心。
“这世上简直荒唐透顶了!”若微醉了,她一面笑,一面喊:“圣上竟然将宝庆公主嫁给那个淫棍赵辉,这简直是一种凌迟!”
许彬的眼神宛如刀刃一般像是要刺穿她,或者说是要刺醒她。
“宝庆公主虽然曾在童稚之时救了自己母亲的性命,却无力主宰自己的人生。不只是所嫁非人,居然是那个大恶人赵辉,他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嫁了这样的男人,也许她宁可自己当个寡妇……皇上是糊涂了吗?”若微居然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这是第几次看她落泪?许彬眼中渐渐浮起一丝柔和:“你不是一向自认敏慧巧思,对人对事,不以俗念俗礼相待?若微,这名与实,哪个才是最重要的?要知道,在这世上有太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和事。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反之呢?”
她没有答话,只是默默流着眼泪。
那神情委屈的,仿佛待嫁的不是宝庆公主,而是她自己。
“赵辉勇猛果敢、文武兼修,更是南宋皇家后裔。配宝庆公主,绝不委屈。什么淫荡下流、变态恶毒?都是以讹传讹。去年在栖霞山上,苏玉姑娘遇险,所指的行凶之人那赵辉并不是真正的赵辉,而是锦衣卫纪纲!是他假冒赵辉之名,做恶施暴的。也只是在那次,他原本以为苏玉必死,才解下面巾以真面目示人的。”许彬索性将真相讲出,为她细细言明。
“纪纲?”若微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床栏上,为了驱走昏昏的睡意,她伸出纤纤玉指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拧了一下。
“纪纲已被皇上查明法办,以凌迟之刑处置了。”许彬悠然说道,唇边是淡极了的笑容:“很多事情,听到的、看到的未必是真的。那日,在山上,在我之后出现的官家才是真正的赵辉!”
“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那天咱们见到的那位千户大人,长的黑黑的,胡子长长的,怎么是美男子?”若微用力想去弄明白,但是似乎这里面的内情似乎太过复杂了。
“不懂?”许彬看着她,眼中的神色耐人寻味:“你只要记住,也许有时候看到的、听到的坏人并不是真正的坏人。记住就好!”
若微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着许彬,只是他的容貌为什么越来越模糊呢?
渐渐的,她睡着了。
看着她通红的小脸,匀称的呼吸。许彬将手伸在她的头下,轻轻将她的身子放平,又为她拉好锦被,就这样坐在她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说的话,你是否记住了呢?
第十五章 心事终如愿
永乐十八年葭月十六,月华初上。
大明新都北京城外通州水陆码头“柳荫龙舟”是这条贯穿南北的大运河最北端的皇家专用码头。
雕饰华丽的御船,浩浩荡荡的官船一字排开,有序地驶入港口。
这是朝廷王孙贵戚与官员北迁的最后一批官船,因为大明永乐皇帝朱棣已经颁旨诏告天下,明年也就是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要在新落成的宫殿中接受四方的朝贺与觐见。因此,自永乐十五年至今,便开始了历史上著名的北迁。
这一次,将是最后一批。北迁的官员与王孙们下了船,自有礼部及内务府的各级官吏在此候驾,直接迎上车马,再行进京。
京杭大运河的漕运码头,一时之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然而一两个时辰过后,又重新归于平静。
此时,一位锦衣公子在码头上迎风而立,目光殷殷。
所有的官船都已是人去船空,而他要等的人,却还没有踪影,不由心焦如焚。
此时,一阵婉转的琵琶曲悠然而起。音色纯粹、乐曲动人,锦衣公子立即神色微变,寻着那动人心弦的曲音,在岸上往来奔走。
曲音戛然而止,一抹俏丽的身影出现一艘官船的甲板之上,她身披翠纹织锦镶毛的棉斗篷,内穿镂金穿花云锦袄和百蝶云缎裙,一手轻搭在一位年青公公的手上,美丽的大眼睛向四处打量着。头上低低挽了个堕马髻,又留出两绺头发娇媚的垂在脸颊两侧。挽得松散的发髻上插着个鎏金穿花戏珠步摇,旁侧垂着一串蜜蜡。
北风吹过,衣裙飘飘,更显得她袅袅婷婷,娇媚风流而不失端庄。两名侍女紧随其后,分作两边,一人手捧琵琶,一人手擎八角宫灯停在船舱门口。
“若微!”那锦衣公子低唤一声,立即狂奔过来。
“奴才见过皇太孙殿下!”
“奴婢湘汀、紫烟见过殿下!”
小公公和两名侍女纷纷伏身下拜。
而她,依旧俏生生地站在那儿,等着他一步一步临近。
俊美如玉的容颜,经过三年的积淀,成熟了许多。这还是她的那个良人吗?她轻启珠唇,只轻唤了一句:“瞻哥哥!”
如同十年前,初见时一般无二。
瞻基紧绷着嘴唇,嘴角微微有些抽搐,眼中含泪,一把将若微搂在怀里:“若微,终于把你等来了!”
贴在他的胸口处,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若微眼中没有泪。她仰起脸,晶亮动人的眼眸顾盼多姿,两只美丽的酒窝儿隐现在脸颊,依旧是醉人的笑:“你,怎么做到的?”
原本当若微以为此生无望相守的时候,突然之间,小善子出现在她暂居的道观之中,说皇太孙朱瞻基得了皇上的恩旨,允许若微入皇太孙府,名号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孙嫔。
虽然只是一个姬妾的身份,可是足以令若微欣喜若狂,这说明三年的光阴没有白等,终于可以和瞻基长相厮守了。只是欣喜过后又有隐隐的疑虑,如果可以,皇上为何不在三年前朱瞻基册妃分府时就下旨成全他们,而偏偏是在三年之后才允。这其中必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原由。一路之上,若微百思不得其解,所以见到瞻基,一开口便是此语相询。
“若微,委屈你了!”皇太孙朱瞻基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松开臂膀,用手托起若微的脸,如同凝视着一件失而复得的传世之宝,眼中充满珍视与郑重。他又帮若微理了理鬓发,将棉斗蓬的带子系好,重新拉入怀中:“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冻的,真怕你受不了,快快随我回府!”
朱瞻基与若微同乘一车,车底笼着火盆,车厢内温暖如春。瞻基将若微的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来回轻揉着:“咱们的府第在皇宫外东大街,知道你素来亲水,当初入府的时候便特意留了一个临湖的园子给你,早早就着人收拾出来,如今一切妥当,就等着你来了!”
“瞻基!”若微轻唤着,对上朱瞻基的目光:“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真的!”朱瞻基拥紧了若微:“只是如今,只能让你顶着一个小小的太孙嫔的名号,实在是委屈了你!”
“瞻基!”若微鼻子一酸,仍自强忍着:“能让皇上改章易弦,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你一定为此吃了不少苦头,我……”
朱瞻基看着她,脸上浮起一个孩童般的笑容:“你知道吗?这次回来,你自己可说是责任重大呢!”
“责任?”若微眉头微蹙。
朱瞻基悄悄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若微立即羞红了脸,面如桃花一般,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娇唇,仿佛顷刻间便没了注意,过了半晌,才瞪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睛看着他:“你,你怎么……”
朱瞻基笑着揉了揉她的鼻子:“不如此,怎么能让你回来?不过,此次也多亏了王贵妃和小姑姑,正是她二人从旁劝说,皇爷爷才能恩准。”
若微这才明白,瞻基纳妃三年,一妃数嫔,然而不管是谁他都退避三舍从不近身。如此一来怎么可能有喜迅传出?于是宫中上下便有人风传,皇太孙不能人道,有隐疾在身。
朱棣对此心知肚明,也不点透。
可是眼看着其他比瞻基还小的皇孙都有了子嗣,朱棣终于坐不住了。可是每每提及此事,瞻基总是一副恭顺异常的样子,绝口不提若微半个字。然而每每回到府中,依旧是独自安寝。身为天子的皇上可以管天管地,却不能绑着自己的孙子与妃子行房。
正暗自气恼得不行,再加上王贵妃与咸宁公主从旁敲着边鼓,朱棣这才同意可以让若微回来,但是天子也有天子的条件,就是必须要为瞻基生下子嗣方能正式册封。
瞻基低头看着依偎在怀里的若微,长长的睫毛覆盖在一双灵动的眼眸上,小巧挺秀的鼻子,薄薄的、坚毅的红色樱唇,如雪的肌肤,如画的黛眉,有些情不自禁地悄悄俯下头,在她的樱唇上吮吸着,芳泽如初,慑人心神。
若微眼眸微眨,刚待抬眼,便被他紧紧钳制在怀里不得动弹。他如火的唇急不可待地吻上她的眼眉,吻上她的面颊,最终锁定她的珠唇。
一双温润的手悄悄伸入斗蓬内侧,轻揉着她的细腰,渐渐向上,直至将那娇蕾握于掌中,轻轻揉捏,欲取欲得。
“瞻基,瞻基!”她气息微喘,声声低唤。
而他仿佛受到鼓励一般,他的唇一路向下,那棉斗蓬的带子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他的舌又索上了她如玉的颈子,用力地吸吮,仿佛诉说着这三年以来压抑的情欲与思念。
扯开她的衣襟,露出细长的脖颈,胸前白嫩的肌肤微微显露,月色从窗子的缝隙中射进来,给她添了一抹柔和的光晕,如同羞涩的荷花,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
朱瞻基醉了。
一边享受着片刻的缠绵,一边低吟着:“小舟帘隙,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
然而就在此时,车子一顿。马车外有人低唤:“殿下,到了!”
朱瞻基这才悻悻地停了手,只说了句:“走侧门,直接入府!”
“是!”
于是车轮碾碾,重新启程。
若微斜靠在垫子上,一手托着腮,一手被朱瞻基紧攥着,似笑非笑的也不说话。
瞻基直愣愣地盯着她,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
车子再次停下,瞻基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伸手帮若微整好衣衫便推开车门跳下马车。随即又向车内伸出手,若微站起身,向外走了几步,没见马车旁边放置马凳,正在愣神儿之际,便被朱瞻基伸手抱下马车。
刚要开口嗔怪,只见马车旁恭恭敬敬立着一群仆从侍女,于是立即缄口不言只俏生生地站在一边。
朱瞻基目光一扫,不动声色地说道:“这就是孙令仪,你们的微主子。”
“见过微主子!”
“司音、司棋留下侍候,余下的都下去吧,明儿个一早再来回话!”朱瞻基神色清冷,不怒自威。
“是!”于是众人纷纷退下。
只留着小善子头前引路,名唤司音、司棋的两名侍女各执一盏宫灯分列左右。瞻基牵着若微的手,缓缓而行,一边走,一边略为介绍。
“走侧门,马车可直接入府!”没走多远,就来到一座殿宇前面。
此处南面有门殿三间,穿过门殿,迎面是一座二层小楼,卷棚歇山布瓦顶,上下围廊以苏画作装饰。小楼与门殿之间是个规整的方院,月台下两座石雕须弥座上设有铜鹤一对。院内石松苍劲挺拔,其中一棵南倾穿檐,枝繁叶茂若翳若盖,院周围廊壁上,还开有十面形态各异的什锦窗。
若微抬眼看到门殿上方的匾额被遮了一块红布,不由面上生疑侧身转头看着瞻基以目相询。
瞻基微微一笑道:“当初此殿落成时,拟了几个名字,长信居、采薇斋,沁心苑,迎晖殿。想来想去竟拿不定主意。又思忖着这里原本就是要留给你来住的,该让你来定。所以我选了一个名字,就在这正中匾额之上,你来猜猜,对与不对明日一早掀了红绸就知道!”
若微心中一热,当下便明白了瞻基的苦心。自己这一猜即使错了,他找人连夜重做,明日一早揭晓答案时也定是对的。如此种种不过是想让府中上下都知道他们是心心相映的。只是瞻基究竟还是有些小看自己了。她凝神细品,低声轻诵:“我猜你最初是想用长信居……可是后来,最终还是觉得这迎晖二字最好,所以正中匾额上的字应是‘迎晖殿’!”
瞻基目光微闪,伸手将若微紧紧揽在怀中,他嗓音轻颤对左右随从吩咐道:“取下红绸!”
“是!”立即有人蹬着梯子逐阶攀上挑去红绸。
借着淡淡的月光,众人抬眼望去,那正中匾额上面三个大字写的正是“迎晖殿!”
若微怔怔地望着匾额,心中激动不已。迎晖,是把自己比成他心中的阳光?还是说她来了,他从此才得以有明朗的晴天?只是这份情太过厚重,让她内心深处有些难以承受。
“若微,你喜欢才好!”瞻基领着若微缓缓移步来到廊下,手指东侧说道:“出围廊东便门不远处就是一座方亭,隐藏于山石之中,亭中有汉白玉石桌。夏天,你可在此抚琴;冬日,可在此观雪;秋时,临亭东望,满眼碧莲;春时南眺,绿野仙踪,景色怡然。而方亭之北就是我的书斋,你在亭上招手,我推开窗子就能与你对诗。”
若微听着,仿佛身临其镜,已完全入迷。
而瞻基又牵着她走向西廊:“从这里出西廊便门即是一处清幽的小院,墙开洞门如同满月,你可在院中练舞,也可从月亮门出去,或游船轻泛,或近赏湖光景致,如诗如画,岂不美哉?”
“瞻基,”若微一声轻唤,如同梦语。
瞻基握紧她的手:“这府中景致,日后再带你慢慢赏析,如今先回房沐浴更衣,早些安置才是要紧!”
“嗯!”若微低声应着。
瞻基紧挽着她的手进入小楼之中。
小楼外表淡雅而室内陈设却十分精致,四处都列有精致的小摆设,芬芳的檀香味阵阵涌出,金、银、玉、瓷、古玩、挂屏可说得上是满目琳琅。
“这?”若微一进门便怔住了。
小善子立即上前说道:“这次为了迎接姑娘来,咱们爷可是把皇太孙府的库底子都拿出来了。这些家具摆设,原都是皇上赐给皇太孙和皇太孙妃的,是预备放在正殿之中的,这次都让咱们殿下给倒腾过来了。
“小善子,多嘴!”瞻基微微一喝,面上有些窘意。
若微抬眼看着瞻基:“这样怕是不妥吧,那胡氏必竟是你的正妃,我……”
瞻基拉起若微的手,坐在榻上:“若微,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这三年,她在母妃和皇爷爷面前积下不少贤名。而我,对她虽一直不冷不热,可是她始终没有失德之举。所以在这府中,面子上,你须要让她三分。我自然是一心维护你的,可是也怕物极必反,如果传到皇爷爷和母妃耳中,怕是要连累你吃苦受责,所以……”
若微点了点头:“我知道,虽然我入了皇太孙府,但是能不能长久?这作主的除了皇上、太子妃、就是她了。不管是皇家,还是普通的官宦人家,为妾自有为妾的规矩,如果我稍有越礼,那便是让你为难。”
瞻基眼中一热,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只低语了一句:“我说过,总有一天,会把属于你的一切,加倍奉还!”
第十六章 峥嵘初显逢
皇太孙府内东侧宜和殿内。
皇太孙妃胡善祥坐在妆台之前,对镜理妆。
侍女落雪拿来一盏宫灯,取下灯罩,拨亮烛心,又放在一旁,轻声唤道:“娘娘,再等等吧!”
“不必等了,卸了吧!”说着,胡善祥从头上取下那只金步摇,又摘下玉钗和翡翠耳坠。落雪面上微微一黯,这才上前帮她拆了发髻,那一头秀发如同黑色的缎子一样瞬间倾泄下来。
脱下薄如婵翼的金丝银线织就的霓裳睡衣,重新换上一件朴素的雪绸中衣,走至床边,侍女梅影掀起幔帐,又在锦被中多放了一个汤婆子。胡善祥面上微微变色却不发一语,躺在床上拥着被子怀里抱着一个暖炉,脚下还放着一个汤婆子。
一滴清泪缓缓从眼角流出。
“汤婆子……”胡善祥喃喃低语,三年了,每到入冬,自己就要靠它来挨过长长的寂寞的冬夜。这名字是谁起的?不过是一个灌了热水为人暖床的瓷罐子,却偏偏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婆子,民间语,意思就是娘子、妻子的意思。原本是夫妻间相互依偎、相互暖床,到了她这儿,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太孙妃,在她的寝宫里夜夜居然只能依靠这个瓷罐子。
胡善祥眼中的泪水越蓄越多,她下意识地一脚将那个汤婆子踢开,谁知轻微一声咕隆的声音,守夜的侍女立即警醒,隔着帘子问道:“娘娘,碰到什么了?”
“无妨,踢到汤婆子了!”胡善祥语调尽量和缓。
她真想把手中的暖炉与床上的汤婆子统统扔掉,摔个粉碎,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是皇太孙妃。三年来的谨小慎微,左右逢迎,终于得到宫中上下一片赞誉之声。如今,绝不能因为一时激愤莽撞行事白白丢了这个好名声,于是她紧紧咬着被角,任由泪水悄无声息地滑入被中,却不能露出半点儿声响。
这宜和殿,原是皇太孙府除了议室待客的前殿以外的中心建筑,也是最华美的殿宇。
这里是皇太孙与皇太孙妃的寝殿,可是皇太孙朱瞻基却一直住在东南侧的书斋之内,所以这正殿形同虚设。
在正殿之后,东西两侧还各有几处殿阁和院落。
皇太孙的两位有封号的侧妃,曹雪柔与袁媚儿都居在西侧,一个居月华楼,一个住香远斋。
还有其他几位侍妾,统统居在西南角的碧晴院里。
东边最好的一处独立成景清幽雅致的园子一直空着。原本众人以为那里离皇太孙的书斋最近,是他留给自己休息、待客用的。然而没成想前几日他突然命人仔细收拾出来,打扫一新之后亲自布置妥帖,又从库内调出许多陈设、摆件和崭新的家具。引得众人私下议论,不知是哪个说走了嘴,消息这才传开,原来是给一位姓孙的嫔妾预备的。
如今,她虽然是午夜时分悄然入府,可是府内上下像一阵风似的都传开了。
什么皇太孙亲自去码头相迎,不仅与皇太孙同乘一辆车辇,居然还破了府内的规矩,将马车直接赶入内院,而且,据说还是皇太孙亲自给抱下马车的。
仆从及侍女们议论纷纷,原本冰冷而不苛颜笑的皇太孙,竟然也有如此深情款款、缠绵体贴的一面。
下人们聊得起劲,不过当个新鲜事来过过嘴瘾,可是传到主子们的耳朵里就仿佛如芒在身、抑郁难平了。
如今,夜已经深了。可是整座皇太孙府内不仅是皇太孙妃胡善祥辗转难眠,那月华楼上的暖阁之内,对坐品茶的袁媚儿与曹雪柔也在为此事唏嘘不已。
袁媚儿一派娇憨靠着绣墩神态慵懒地歪坐一旁,伸出纤纤玉指从炕桌上的果品盒里捡起一块杏脯放在口中含着。
曹雪柔见了,不由笑道:“妹妹可是有喜了,这阵子总是喜欢吃这样酸酸甜甜的东西!”
“我若有喜,便离死不远了!”袁媚儿瞥了一眼曹雪柔,恨恨说道:“姐姐明知道我们几个还都是璞玉之身,这皇太孙从未近身,何来的有喜?”
曹雪柔平白遭她如此抢白,却不能恼怒,只得端起桌上的茶浅浅地饮上一口,不再言语。
可这袁媚儿却是个猫儿性子,说歹就歹,说好便好。见曹雪柔不语,自知礼亏,又开口圆场,借题说道:“姐姐,听说了没有?今儿殿下从外面迎回来一位佳人,安置在迎晖殿里了。听说一直到现在,殿下还没出屋呢!”
曹雪柔面上如如不动,只淡然一笑道:“哎,想我们几个,姿色太过平庸又无才德,所以入不了皇太孙的眼。如今殿下能找到意中人,若真是早早生下一儿半女的,我们府里也就太平了!”
“切!”袁媚儿不满地撇了撇了嘴:“姐姐这话,是说给外人听的。妹妹面前,何须如此虚妄?若真是旁人,倒也罢了。听说,这回入府的正是那年败在太皇妃手下的那个孙若微。”
“哦?”曹雪柔仿佛初闻此事,面上有些惊诧,连连问道:“可是真的?那倒是奇了,明明是选退的才女,不是听说送到南京城郊的道观中为仁孝皇后祈福了吗?如今还能入咱们府中,这里面的缘故可是耐人寻味!”
“说的才是呢!”袁媚儿也有些气闷:“我看皇太孙对她那才是情深意重。听说了没有?那所空着的殿宇给了她了,名字起的正是‘迎晖殿’。‘迎晖殿’我看怎么不直接叫作‘昭阳殿’?如今我才算看明白,这三年来殿下如此冷落咱们,原是跟上边较着劲,做给皇上和太子、太子妃看的。现在好了,上边刚一松口,这人立马就从南边给接过来了。看那样子,可不是对一个小小的令仪嫔妾,倒像是对待正经的元妃呢!这样捧在手心里捂着,我看,咱们往后的日子,恐怕还不如从前呢!”
“嘘!”曹雪柔拿眼四下一扫,示意袁媚儿小心说话。
“怕什么?”袁媚儿面上有些满不在乎:“不过咱们也不必犯愁,这天塌下来自有个高的在上边顶着呢。恐怕咱们的这位胡娘娘,现在才叫是百爪挠心呢!”
“呵呵!”曹雪柔不禁掩面而笑,嗔怪道:“瞧妹妹说的。不过这三年也多亏了我们姐妹守在一起,互相说说体己话,打发些时日。要不这日子可是真难熬!”
袁媚儿端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一双娇媚的俏眼转了又转,忽又说道:“姐姐,说正经的,明儿个早上去皇太孙妃处请安,如果遇到那个孙若微,你说我们该如何自处?”
曹雪柔眼帘低垂,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摆弄自己的衣带,似是有些踌躇,许久之后才说了句:“我向来是个没主意的,妹妹要怎样,我跟着便是!”
话虽如此,曹雪柔心中却另有打算。那孙若微既然是殿下心坎上的人,虽说是刚刚入府立足未稳,自己明着应是不亲不近、两下里都不得罪才好。可这私底下,还是应该与那孙若微多多走动、多亲近些才是正途。
袁媚儿见她不语,也没了兴致,两人懒懒的又闲话几句,袁媚儿才起身告退,返回自己的香远斋。
迎晖殿内。
寝室的四个角落都放着火炉,炉上冒着蒸蒸的热气,让室内温暖如春。
四周垂着层层纱幔的七宝床上,轻纱幔帐之内,正是一室迤逦,春光无限。
若微静静地躺在床上,头枕在瞻基的臂弯里,长长的秀发遮去了她小半张脸,裸露在外的肌肤如雪似玉,柔肩似削成,细腰如弱柳。绫罗雪丝织就的几乎半透明的纱衣内,那完美的胴体莹白润红,精致娇美的五官如稀世明珠般耀眼。
朱瞻基侧卧在她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就如同清晨一枝带露的梨花令他如醉如痴,悄悄拿起她的手,将她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含在口中,微微用力一咬。
她便醒了,呢喃着低语了一句什么,却没有听清。
“若微,你好美!”他不由自主地圈紧了怀中的美人,在她脸上偷偷亲了一口。
而她睡眼惺松,冲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如习习的春风,似迷人的月色。她真的是好美,清丽出尘中散发着一种媚人的韵味,朱瞻基仿佛再一次受到鼓舞,他有些急不可耐地俯下身子,再一次吻住她如花般的娇唇。
然而就在此时,更声响起。
外面守夜的太监已经叫了两遍,若微伸手轻轻抵上他的胸口,笑意吟吟地看着他:“要去宫里给皇上和太子、太子妃请安了?”
瞻基抓起她的手紧紧攥着又点了点头,而面上表情实在有些恋恋不舍。
“我……我这次回来,是否要入宫谢恩呢?”若微犹豫半晌,还是怯怯地问了出来。
“皇上面前就免了。母妃体恤,前两天就有交待说是让你先休养几日,待腊月初八,与胡妃一起入宫请安!”朱瞻基眼中流露出来的关切与宠爱安慰着若微,让她放下那颗稍稍有些不安的心。
若微点了点头。当下即全然明白,她心中暗沉。腊月初八,一同入宫请安。这似乎是在对外宣称,自己与朱瞻基其它几位嫔妾一般无二,都是一样的待遇。是了,只有正妃才在大婚之后第二日清早入宫谢恩的,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侧室,说是领皇太孙四嫔之一令仪的名份,可是却并无正式的纳采之礼与册封之典。想不到太子妃处事依旧如此遵循章法,并没有为了自己而有所破例。
想到此处心里不免有些难过,可是对着瞻基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冲着瞻基毫不掩饰地露出一张俏丽的笑脸。
瞻基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凑在她耳边低语:“今儿在家好好歇着,等我得了空,带你好好逛逛这紫禁城!”
若微点了点头便坐起身来,刚待下床就被瞻基拦住:“你再多睡会儿,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总要缓一缓。府内一切用度,只管找小善子去办。司棋、司音跟在我身边日子也不短了,最是妥帖,知道你不喜欢老嬷嬷啰嗦,所以指给你的都是些伶俐的丫头,你尽管差遣就是了!”
瞻基说完披上外衣,掀开帘子走到外间。
司音、司棋立即迎上来帮他整好衣衫,另有外面粗使的丫头奉上铜盆、手巾,侍候着梳洗清爽,又在饭厅用过早饭,净手之后换上朝服这才匆匆离去。
若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索性不睡了。只轻唤一声,司音立即近前,伸手将帐幔挽起:“主子醒了,可再多睡会儿?”
若微看她本是双十年华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人又长得极为清秀不由心生好感:“你是司音?那紫烟与湘汀呢?”
“回主子,紫烟与湘汀昨儿歇在西小院了。这府里的规矩和惯例还没得空儿跟她们讲,所以这两天内室就有我和司棋侍候着。主子请放心,都是一样的。”司音一张巧嘴,说得很是麻利且句句都在点子上。若微听了很是受用,心中暗赞瞻基对自己真是事事上心,早早地安排妥当,就连这近前服侍的人都透着一股聪明乖巧劲儿,让人见了就不由地喜欢。
想到这儿若微起身下床,环视内室。司音则扶她走到妆台前,一面又朝外面轻声唤道:“司棋,主子醒了!”
“是!”外面一声应答。
不多时,另有两名侍女进来侍候她梳洗。洗了脸,漱了口,司音又引着若微来到南墙下面两排金漆楠木雕花衣柜前:“主子,这里面是四季的衣裳,也是殿下早早差人备下的。主子看看喜不喜欢,殿下吩咐了,如果不合适,再命人去改!”
若微抬眼一眼,夏季的梅花纹纱袍、娟纱金丝绣花长裙、丝绸罩衣、百褶如意月裙、撒花烟罗衫……又轻软又飘逸,款式和花色都是自己中意的。而冬季的云纹锦缎棉袍、紫绡翠纹棉裙,还有织锦的镶毛棉斗篷、白狐孔雀裘的披风、妆缎雪貂皮大氅,件件精美鲜艳、耀人眼眸。
“让殿下费心了,一切都好!”若微心中非但不喜反而眼中渐渐湿润,人人都说皇子龙孙最是薄情,可是瞻基却是个例外。原本以为三年的不闻不问,是一种放弃。没成想,他是以退为进,居然真的为自己争来了一个局面。
只是这样的情,这样的爱,在以后的日子里是福还是祸呢?若微突然一阵心慌,只觉得一股凉气窜入体内,冷嗖嗖的让人难以支撑。
第十七章 残冬花更艳
若微在花厅用早膳,湘汀与紫烟也前来服侍,此时她们身上都换了府内侍女的衣裳。
湘汀站在一旁侍候汤水,看到若微面色白里透红精神却有些倦怠,暗想自然是昨天晚上与皇太孙久别重逢情浓似蜜,定是颠鸾倒凤纠缠了整晚。
于是眼中含笑,与紫烟偷偷递了个眼色,紫烟不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若微接过司音接来的帕子擦了擦嘴,眼睛盯着紫烟啧道:“吃个饭,你笑什么?”
紫烟上前扶起若微低语道:“奴婢和湘汀姐姐是在笑,看姑娘这神情好像是乏得很呢!”
若微细品她的话,不由面上飞红,狠狠瞪了她一眼。
侍立在旁的司音则说道:“紫烟妹妹,以后这称呼可要改改了。在咱们园子里,主子面前回话唤姑娘或是尊称娘娘都行,可是出了咱们的院门到了前边,就只能称微主子,妹妹可要记牢了!”
一句话,点醒众人。
湘汀听了立即开口问道:“主子,司音说的极是。那如今咱们是不是该去前边,给胡娘娘问个安?”
若微稍一犹豫,刚巧司棋捧着香茶自外面走了进来,她将茶盏奉到若微面前,微微一欠身说道:“照理说,微主子第一天入门,是该去前边问安的。可是殿下并没有交待,今儿一早临出门的时候,殿下还特意叮嘱让微主子多睡一会儿!”
此语一出,众人皆有些踌躇。
若微不禁心中感慨,瞻基处处为我着想,我又怎能让他为难?正所谓适者生存,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该来的总是要去面对。就算今日不去见她,难不成还老死不相往来吗?
于是她站起身看着四名侍女淡然一笑:“还是去一趟吧,既然入了府,就要守这府里的规矩,总不能让殿下为难!”
“是,奴婢帮主子更衣、上妆!”湘汀等人随若微又回到内室,不多时再出厅堂已打扮好了。
绯红色的宫锦钿花彩蝶锦衣上衫配着同色的绯红百褶罗裙,外面罩着一层嫣红的薄丝蚕锦细纹罗纱,那领口处和腰带上还缀着几粒晶莹的北海珍珠,雪白的珠子一粒粒点缀在大红的锦缎上,显得很是惊艳。
鞋子是软底的嫣红细罗宫纱锦缎缎面,上面绣着一双翩翩起舞的彩蝶,那双彩蝶是用了五彩镶金的金色丝线,绣工很是精巧,看起来栩栩如生。
若微看了眼湘汀:“这衣服太过鲜艳了吧!”
“无妨,昨夜主子始承恩,今朝穿红才是正理。我们虽是去请安,但是也不能太过做小!”湘汀从小长在深宫,对宫里女人间的各种较量早就烂熟于心,特意帮若微选了这身衣服。
一头乌黑秀发梳成如雾的涵烟芙蓉髻,司棋在妆匣里挑来选去,最终拿了一支点翠嵌珠的凤凰步摇为她插在发间,又薄施粉黛,淡点绛唇。若微原本绝色,再加上这样精心的装扮,更显得美丽绝伦,叹为天人。
临出门时,紫烟又抱着一件妆缎雪貂皮大氅给她披在身上,于是司棋、司音头前引路,湘汀在旁相伴,走出了迎晖殿。
昨夜匆匆入府来不及细看,今早借着和煦的阳光,若微才得了空边走边瞧。这新建的皇太孙府的壮观与华美不输于东宫,头宫与摆宴、待客用的正殿均气势恢弘,殿顶铺着绿色的琉璃瓦,飞檐之下更有彩绘的金龙而殿门上的金钉与狮头扶手,华美仿如皇宫。
黄瓦红墙、朱漆楹柱门窗和以青绿为基调配合贴金的彩画雕栏,虽不是皇宫,却有一种金碧辉煌的气势。
此时虽是隆冬时节,看不到园内花木扶苏、碧波荡漾的盎然之态,可是府内楼阁耸峙、树木葱郁、奇石林立,也算景致怡人。
宜和殿,是进入正门之后,头宫与正殿之后的第一座寝殿。
道面铺着素面方砖,坡面铺的是莲花方砖,两边有石柱和螭首的青石勾阑。殿后东西两侧还有月华楼和香远斋,均以廊庑与前面的正殿相连。
无论如何,这寝殿的位置,就表明了胡善祥正妃元配的身份。
若微静立于门外,司音前行通禀。
很快,司音退了回来,轻声说到:“主子,咱们进去吧!”
于是轻移莲步,举止端庄,步入殿内。
正殿中央是一张黄花梨木的圈椅,上面铺着厚厚的大红棉垫子还摆着两对大大的靠枕。胡善祥原本一只手半倚在几案之上,手上还拿了本书,见若微进来,面上微微带笑,身子向前探了探,却不急着开口。
若微刚待行礼,身后却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两名绝色美姝一左一右携手入内。
左边的,玲珑身材,面如桃花。一双杏眼,水灵动人。桔色的披风之内,是一身粉嫩的短袄棉裙,面上一派天真娇憨,艳丽无边。
右边的,亭亭玉立,一张素颜,清丽幽雅。面上微微然带着几分笑意,身上是一件缎绣氅衣,只在下摆处露出淡青色的裙子一角,神色间似笑非笑,悄然而立,却有幽兰之姿。
若微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必这两位就是他的侧妃,敬仪袁媚儿、恭仪曹雪柔。
而自己则是令仪,同样是三品的侧妃,可是自己入门最晚,照理也是要向她们问安的。
正在愣神之时,殿内自有侍女为她二人解去外衣,她二人冲着胡善祥同时道了个“万福”。
“雪柔给姐姐请安!”
“媚儿给姐姐请安!”
“免了吧,快坐吧!”胡善祥回了一个颔首礼,即命人看座、上茶。
若微等她们都坐下了,也前行几步,对着胡善祥行了一个万福礼,口中说道:“若微给皇太孙妃请安!”
话一出口,室内便一片寂静。若微也觉得自己的问候太过清冷,但是若让她学那两位侧妃的样子冲着胡善祥喊姐姐,还真是有点儿叫不出口。
胡善祥也怔了,原本她就没想到若微会来给自己请安。如今来了,便是把她逼到台上,究竟是该对她亲近些还是冷淡些,一时也没了主意。
正是这时,站在胡善祥身后的苏嬷嬷开口了:“哎呦,看来这身边没个老人提携,真是不成。”她几步走到若微跟前,上下打量,然后又说道:“我说微主子,您第一天入门,这规矩自然与袁主子和曹主子不同,您得行跪礼!”
说完,又招了招手:“落雪、梅影,快给微主子拿个厚点的拜垫来!”
“是!”
当那厚厚的簇新的垫子呈到若微面前时,若微不由一愣,难道说这殿里平时就没有人跪拜吗?这垫子如此新,仿佛从来没有人用过一般。她动了个心眼,别是里面被动过什么手脚。于是面上呵呵一笑,一派天真地说道:“既然如此,这头就要叩得响,跪也要实实在在的,谢谢嬷嬷,这垫子若微就省了!”
说着便推开垫子,双腿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这一跪,殿中众人都有些意外。
曹雪柔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容,仿佛一切与她无关。而袁媚儿则是瞪大了眼睛,原本一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就是想着怎样与这个新来的劲敌对上一对。可是没成想,她竟然是如此没心眼,此时心中也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欣喜,总之是有些异样。
高高坐在殿上的胡善祥看着她,不由想起了三年前在太子宫门口的那次遭遇,小小的若微,那时还不满十五,望着自己的目光却如刀似箭,硬生生地刺入自己的心房。她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种鄙视与不屑,连同那句带着嘲弄的“恭喜”如同梦魇一般,让自己不能安枕。这样骨子里透着倔强与不驯的女子,真的会从此在自己面前伏首作小吗?
胡善祥不由打了个寒颤,姐姐说的没错,死而不僵才最是可怕。也好,你装傻我就与你周旋下去。于是面上极是和颜悦色,立即站起身迎了下来,伸出双手将若微扶了起来:“妹妹怎可行此大礼,倒让本妃难以安坐,若非造化弄人,今日坐在殿上的,正应该是妹妹呀!”
若微笑而不语,静立一旁。
“妹妹坐吧!”胡善祥见她不答,也只好顺势而行又重新落座。
一时之间,四下安静,不管是胡善祥还是若微,以及那两位侧妃,都不知该如何挑起话题。胡善祥只得端起茶盏,说了句:“这茶是前儿入宫时贵妃娘娘赏的,大家都尝尝吧!”
于是,另外三人出于礼节,也举起杯子,慢慢品着。
坐在若微上首的袁媚儿抬眼一扫,忽然便有了主意,她冲着若微展颜一笑:“早就听说,殿下有位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一直无缘得见。今儿一仰玉容,倒真是让媚儿看花了眼,若微妹妹真是如新荷映水,美似天人。”
若微虽然自小入宫,看多了妃嫔间的假意奉迎、嘘寒问暖。可是身处其间,还是不能应付自如,只回了句:“哪里,袁敬仪过誉了!”
袁媚儿仿佛碰了个软钉子,只是她并不气馁,目光一闪,突然惊呼道:“妹妹,今儿怎么穿了这身衣服来?”说罢,目光又转而对上了坐在正中的胡善祥。
今日的胡善祥,穿了一身绛红色的长裙,外套金银丝线织就的华彩罩衣,一支累丝嵌宝的金凤簪斜插在同心髻上,与若微的装扮到有七分相像。
只是若微的服饰精致幽雅,再加上逼人的青春与娇艳,倒显得胡善祥的装扮过于老成。
而相近的服色,更是犯了尊卑的忌讳。
若微刚待开口,身后的司棋则上前几步代为解释:“回皇太孙妃,昨日孙令仪已经与殿下圆房,新承恩泽,照例是该穿红!”
只此一句,众人面上皆不好看。
胡善祥端起茶杯,连饮数口,以此相掩。
袁媚儿与曹雪柔对视一眼,脸上表情也多少有些抑郁。
片刻之后,胡善祥才微微一笑,口里说着:“妹妹大喜。如此,倒是姐姐疏忽了。该给妹妹备上八珍补身汤才是,苏嬷嬷!”
“老奴在!”苏嬷嬷立即躬身上前。
“去吩咐厨房,给孙令仪多加些补汤!”胡善祥面上波澜不惊,眼中微微含笑,让人参不透她的心思。
“是!”苏嬷嬷立即退下。
袁媚儿顽皮一笑,冲着胡善祥撒娇道:“娘娘真是偏心,媚儿也想喝那八珍补身汤呢!”
胡善祥笑而不语,曹雪柔则忽开尊口:“傻妹妹,这汤哪里是你我喝的。不是娘娘偏心,明明是殿下偏心才是!”说完,那目光便对上了若微的发髻。
众人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若微发上戴着的那支“点翠嵌珠凤凰金步摇”,不由唏嘘不已。它以黄金为底托,凤身用翠鸟羽毛装饰,其眼与嘴均用红色宝石、雪白的珍珠镶嵌,两面还嵌着红色的珊瑚珠。凤身呈侧翔式,尖巧的小嘴上衔著两串熠熠生辉的珍珠串,这金步摇造型轻巧别致,选材更是精良,样式实属罕见。
袁媚儿愣愣地脱口而出:“殿下还真是偏心呢!”
若微听了,着实觉得无趣,又实在不想与她们周旋应对,随即站起身,再次深福一礼,告辞而返。
第十八章 寂寂宫花红
若微前脚出门,袁媚儿便开口说道:“娘娘,这孙令仪与殿下自小一起长大,有青梅之谊,人又长得如此标致,刚一入府便得专宠,怕是以后,娘娘不好驾驭吧!”
胡善祥目光扫过袁媚儿,又看了看曹雪柔,只轻叹一声,并不接语。
曹雪柔一向机敏,立即拉着袁媚儿起身告退,二人出得殿外,在府内园中缓缓而行,因为各人心中均有心事,故也不多言。
只是走着走着,曹雪柔突然轻唤了一声:“不好”。
“怎么了?”袁媚儿一脸疑惑地问道。
“这耳上的碧玉坠子掉了一只,想是刚刚在殿里脱氅衣时掉的!”曹雪柔唤着身后的丫头:“锦素,快随我原路返回,仔细找找!”
“妹妹是先回去,还是在此等我一会儿?”曹雪柔走出几步之后,又停下来问袁媚儿。
袁媚儿想了想:“媚儿就在此处等姐姐,回去也是无聊,正好今儿日头足,在园里走走!”
“也好!”曹雪柔点了点头,领着丫头锦素匆匆而返。
袁媚儿站在假山石后,对着太阳儿独自发呆。
忽地听到有两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于是立即闪在一旁,细听端倪。
“碧月,你可是看真切了?”这像是府里的教养嬷嬷李嬷嬷的声音。
“嗯,今早是司音铺的床。我特意到跟前看了,没有落红,而且我还巴巴地问了,是否要把殿下的里衣和褥单送去浆洗。司音说不用了,您想呀,照常理,昨儿个晚上,殿下和那位孙令仪明明是圆了房的,这府内的值守太监那儿都有记录,可是……”碧月欲言又止。
“碧月,这话可万万不能对第二个人讲,主子们的事情咱们可不敢多嘴!”李嬷嬷细细叮嘱。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这才散了。
袁媚儿不由喃喃重复着碧月的话:“没有落红、没有落红!”
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如此,也算一个意外的收获。
迎晖殿内。
若微歪在西里间的暖炕之上,懒懒的有些没精打采。
紫烟见了悄悄凑到跟前,一边小心地打探着神色,一边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前边,那胡妃给你脸色看了!”
若微摇了摇头:“只觉得无趣得很,一想到日后少不得要与她们周旋应对、往来应酬,心中不免有些烦闷!”
紫烟刚待开口相劝,就在此时,司棋一掀帘子近前回禀:“主子,苏嬷嬷来了,说是皇太孙妃让厨房特意给你熬的八珍汤!”
紫烟面色微微有变,伸手扶起若微,“小姐……”
“请她进来!”若微神态如常,不温不火。
“是!”司棋又退了下去,再入内时,身后便是胡善祥身边的那位苏嬷嬷,只见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正中是一个炖盅。
“孙令仪,这是我们娘娘体恤,特意让厨房给您熬了补身的,请令仪速速服下,老奴也好回去复命!”
“多谢娘娘!”若微亲自站起身,走到跟前,从托盘中拿起炖盅置于炕桌之上,苏嬷嬷又呈上汤勺。
若微掀开盖子一看,才见到这八珍养身汤的真面目。
她面上带笑,搅动汤匙,缓缓服下,喝了一大半,才放下勺子。
“谢苏嬷嬷跑这一趟,紫烟,替我打赏!”
紫烟立即从隔壁屋里拿出一枚银锭子塞入苏嬷嬷手中。
那苏嬷嬷自是欢天喜地,收了炖盅乐呵呵地退下。
见她走远了,紫烟才低声埋怨道:“小姐也真是的,这入口的东西怎能拿起来就喝?”
若微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身子向后一躺,靠在垫子上:“为什么不喝?怕中毒不成?傻丫头,像这样明目张胆地把吃食送过来,不过是博个贤名,再试试我罢了,放心,死不了的!”
“小姐!”紫烟气得直跺脚。
谈话间,皇太孙朱瞻基正好回房。一身明黄色缠枝宝相花纹织锦袍,袖口处用品蓝银丝边纹束袖收紧,腰缠玉带,举止中更显干净利落,头戴金缨展翅冠,冠上的两根小小的金尾羽微微轻颤极为精巧,冠顶镶嵌的珠子饱满圆润、颗颗晶莹。
若微头一次看到如此正装打扮的朱瞻基,一时之间痴痴地瞅着,也忘了起身行礼。
朱瞻基笑了,挨着她坐在炕上,拉起她的手啧道:“怎么才半日不见,人就变痴了,刚进门的时候听你说什么死不死的,如今又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在想什么?”
若微把头一歪,顺势依偎在他怀里,只说道:“刚才看到殿下从外面进来,一身正装,英气逼人、俊美绝尘,晃得人家眼睛都花了!”
“说的可是真心话?”朱瞻基把她轻轻揽在自己怀中,让她的头贴近自己的胸口,轻抚着她的秀发,开口问道:“腊月初八也没几天了。到时候皇爷爷要在乾清宫内摆宴,后宫女眷、诸王府妃嫔都要奉旨领宴,到时候,我的若微一定是最耀眼的。”
若微伸出手指在他脸上一抹:“羞也不羞,你的若微?我偏不让你如愿,一定画个大花脸,找件叫花子的衣服,保准让你丢人丢到极致!”
“淘气!”朱瞻基抓住她的手指,叼在口中,用牙齿轻轻咬着。
屋内的司音、司棋连同湘汀与紫烟均满脸羞涩,悄悄退下。
若微倚在瞻基的怀里似睡非睡。瞻基搂着她的身子,只觉得柔若无骨、绵软可人,耳鬓厮磨间低语道:“前晌,到她那儿去了?”
若微轻声“嗯”了一声。
“见了面,可还好?”瞻基揉捏着她的玉手,抚着纤细的手指,似是随口一问。
若微又“嗯”了一声。
瞻基笑着在她手上打了一下:“问三句也不答一句,是乏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若微这才微微抬眼,道:“今日去宜和殿看到胡善祥。不禁想起那年荷花节,我们在南京城里同游玄武湖,原本已是尽兴,若不是瞻墉提议,我也吵着要去,咱们这才去了夫子庙边上的那家晚情楼,也才会遇到她。她效仿先贤,为自己当街择夫。瞻基,我在想……”
“想什么?”瞻基盯着她的眼眸,面上微微带笑。
“其实,如果她选中的不是你,以她的所作所为,也堪称不俗。我倒有些欣赏于她,也许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可是偏偏,她看上的是你,是天随人愿,还是造化弄人?最后她真的和你结发成为夫妻……”若微眼中的神色有些茫然,如果说自己和瞻基是有缘的,那她和瞻基呢?也是缘吗?
“若微,你知道的,我的心,从未变过!”瞻基目中流露出一种坚定,仿佛誓言一般,炯亮有神,不容人有丝毫质疑。
若微浅浅一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我知道,你用不着动不动就表态的。我是说,善祥也许是个兰心蕙质的好女子。只可惜入了你这皇太孙府,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今日一见,我和她都不免尴尬,相对自是无言。想想个人的处境,除了暗自唏嘘还能怎样?原本心中一直怨着她,可是一想这三年,你都把人家晾在一边不理不睬,也亏得她是个好性子,要是我……”
瞻基不由一阵爽声大笑,伸手在若微鼻子上轻轻一刮:“若是你又当如何?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替她不平了?”
若微瞥了一眼门口,叹了口气:“今儿在宜和殿还看到你另外两个侧妃,一个如空谷幽兰、一个似牡丹映水,都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想到你对她们不理不睬的,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是你终究是心里有我的,可是又不免替她们难过。对了,善祥知道昨天我们……刚刚还特意让人送了八珍养身汤来,倒让我有些难以承情!”
“她,倒是有心了!”瞻基点了点头,心中也不免怅然,之前对胡妃与袁、曹两人的冷漠与置之不理,只是为了替若微争回一个局面的无奈之举。今儿一早入宫请安,母妃已经再三提醒,若真是为了若微好。从此之后,必须恩泽公允让府内妃嫔雨露均沾才能无风无浪、平安度日。只是三年未见,才刚聚在一起,总想着法子逗她开心,于是故意说道:“咦,瞧你今儿只见了一面,就把她们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一会儿我也过去好好瞅瞅,看看是不是如你所说,如此出色!”
“哼!”若微扭过脸,轻哼一声。
瞻基笑着扶她起来:“走,一道用过午饭,下午带你去城中走走,也好见见故人!”
“故人?”若微眼眸一闪:“是瞻墉还是咸宁公主?”
“还有附马,你这一路之上多亏他和公主暗中照应,正要谢他。今儿早上在朝堂外面碰见了,特意约到一处,下午同去瞻墉那里聚聚!”
“好啊!”若微立即欢呼雀跃。
第十九章 风翻晚照霞
用过午饭,瞻基吩付湘汀:“给你主子准备两身轻软的里衣带上!”
湘汀似是不明,又不能多问只好立即下去照办。
若微抬眼望着瞻基:“怎么还带衣裳?”
瞻基笑了笑只说着:“去了不就知道了!”又转身对司棋说道:“取那件带帽的厚貂皮雪狐大氅来!”
“是!”司棋立即应着。
若微一头雾水,眼巴巴地瞅着瞻基唤着丫头们准备这个、收拾那个的,又插不上嘴,只好一切随他。
不多时,收拾妥当之后,瞻基见若微已然换好了装,又帮她理了理雪狐大氅的风帽,这件大氅既防风又保暖,他又伸手掂了掂衣角以示薄厚,感觉轻软暖和,这才放下心来。
而朱瞻基则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头戴金冠,身穿绛纱棉袍。而是简简单单以通天冠束发,内穿一件嵌青纹提花蟒缎的棉袍系同色腰带,在外面披了件黑色貂皮大氅,若非那黑色的帽沿外镶了一圈白狐毛,倒显得十分的冷竣与英武。
瞻基牵起若微的手,正待往外走去,忽然间只听外面有人回道:“殿下,袁主子来了!”
瞻基与若微不由一愣。
若微想了想,立即说道:“既然来了,就快请进来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别受了风!”
“是!”
身披桔色披风的袁媚儿缓缓步入殿内,一抬眼看到瞻基与若微携手立于门厅,脸上神情略有些惊诧,微微有些惊慌,一面立即福礼请安,一面娇笑连连:“只想着孙令仪刚刚入府,所以过来瞧瞧她,没想到殿下也在,可见是来的不巧了!”
“无妨!”瞻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若微,态度十分和缓:“若微初入府中,你们多多走动、往来照应也正该如此!”
袁媚儿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轻颤。这是入府三年以来第一次离他这样近,第一次听他这样和声细语的讲话。她微微仰起脸对上他的眼眸,这样的英俊,这般的人才,只是却不曾属于自己。心中暗流汹涌,又不好表现出来,只笑意吟吟道:“看样子,殿下与令仪是要出去?”
瞻基代为答道:“是,若微初来京城,带她四处转转!”
袁媚儿脸上微微一嗔,戏语道:“殿下可真是偏心!”
瞻基一时语迟,也不知如何以对。
若微则淡然一笑,拉着袁媚儿的手说道:“殿下才不是偏心呢,是若微吵着要出去看看这新都的繁华,要不,媚儿也一起去吧!”
袁媚儿立即拍手赞道:“若微姐姐真是善解人意!”然而美目一闪,瞥了一眼朱瞻基,则吐了吐舌头,娇憨地说道:“我才不讨人厌呢,姐姐一句同去的话刚出口,殿下的脸就拉下来了。媚儿有自知之明,媚儿先告退了,改天再来看姐姐!”
三言两语,口中就将称呼由陌生而冰冷的“孙令仪”变为“若微姐姐”,这一笑一嗔之间,仿佛与朱瞻基、若微相交多年。
她这样的热情寒暄,若微自然也要相应以对:“好,媚儿有空就常来坐坐!”
袁媚儿冲着若微与瞻基娇笑连连,又福礼退下,然而刚刚走到门口又回眸一笑,从身后丫头的手上取来一物,递到若微手中。
若微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紫貂绒的昭君套。
心中微微一暖。
袁媚儿拉着她的手小声说道:“姐姐,媚儿的家就在京城南边的大兴县。自小长在这里,哪里好玩,哪里有什么好吃的,媚儿都清楚着呢。如果以后,殿下能开个恩典给媚儿,媚儿一定带姐姐去看看!”
“好!”若微看她脸上一派天真,心情也十分愉快,连同上午在宜和殿中发生的小小风波带来的不快仿佛荡然无存。
袁媚儿离开之后,瞻基脸上有些不自在,伸手牵着若微的手出了殿门,走到院外就看到一辆马车早早候在那儿,依旧是一把将她抱上马车,然后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
小善子坐在车驾之上,扬鞭催马前行。
车厢内,瞻基把手也伸进了那昭君套内,口里说道:“其实这皮筒子,箱子里早就给你备下了,只是一时疏忽忘记吩咐她们取来!”
若微笑了笑:“堂堂的皇太孙,心中所系的应该是江山社稷才是,女孩家用的皮筒子、步摇、脂粉,你费心准备这些做什么?”
看着她的笑颜,如珍珠般熠熠生辉。
朱瞻基不由轻叹:“我现在心里装的只有一个若微,哪还有旁的什么?只想一心一意好好待你,这三年里你一个人待在栖霞山上,你可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瞻基!”若微依偎在他怀中,气息如兰幽幽说道:“你的心,我都知道。”
马车出了东华门,一直向北走了约有个把时辰才停了下来,只听到一阵爆竹声声,震耳欲聋。若微忙用手捂住耳朵,朱瞻基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又把若微抱了下来。
若微抬眼一看,这是一座小小的院落,整座院子坐北朝南,正门在院子的东南角,迎面是一个福禄寿三星的砖雕,给这院子添了些祥和之气。门口两名青衣小童立即上前请安,而大门口站着的正是一脸憨态、笑嘻嘻地望着他们的二皇孙朱瞻墉。
朱瞻墉上前几步,对上若微的脸,细细打量。
若微稍一欠身,福了个礼:“二殿下!”
“别,当不起,如今你可是我的小皇嫂了!”瞻墉的性子依如儿时那般直爽:“小姑姑她们都到了,就等你们了!”
说着,便头前引路。
走入院内,才发现这里原来别有洞天。
前面是四合院的正院,正院连接着厅堂与寝室,然而从西跨院的角门处出去,便是后苑。后苑有各成一景的小园,其中有梅花千树组成的梅冈,还有杏坞和小桃园,长廊通道、假山瘦石、潇竹、卵石,小亭恰到好处地缀在各处。更奇妙的是那环绕其间的小溪中居然流淌的是淙淙的冒着热气的温水。
若微甩开瞻基的手,几步走到溪边以手汲水,不由惊呼道:“天呢,这水居然是热的,难不成这北京城里也有温泉?”
瞻墉哈哈一笑:“正是。怎么样?一会儿让你在这儿泡个温泉澡,全当你与皇兄重逢的贺礼!”
瞻基站在一旁,悄然而立,只看着他们嬉笑,也不答话。
此时,远远地走来几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咸宁公主,她身后如影随行的自然是附马宋瑛。
“公主!”若微紧走两步,与公主紧紧相扶在一起,咸宁公主面上一片戏谑之色:“怎样,若微丫头,这新嫁娘的感觉如何?”
若微毫不羞涩,直直地顶了回去:“公主又不是不知道。你若真的不知,那咱们就要好好考问考问你身后的附马爷了!”
“哈哈!”宋瑛爽声大笑。
瞻墉则叹了口气:“三年未见,若微的性子还是没变!”
“殿下,酒菜都已备好,请入席吧!”管事模样的下人在一旁回话。
“走走走,都去西花厅,今儿咱们好好饮上几杯!”瞻墉热情相邀,众人随着他走过长廊,穿过竹林,来到小山之上的一所暖阁之内。
进了屋,瞻基帮若微除下外面罩着的雪狐大氅交到侍从手中,这才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衣,拉着若微一同入席。
若微拿眼往桌上一瞄不禁笑了:“要说到吃和玩,谁也比不过咱们二皇孙!这寒冬腊月的,在这暖阁之内,围炉吃汤锅,真真舒服!”
瞻墉听她夸奖自己则越发得意,嘴里哼着:“那是,这就叫作‘浪涌晴江雪,风翻……’”原本是想诵句诗来应应景,却不料正巧卡了壳,怎么也想不起后面的句子来。
附马宋瑛则好意为他解围,续言道:“风翻晚照霞!”
咸宁公主掩唇而笑:“叫你少时不用心读书,如今可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
瞻墉不以为然,轻哼了句:“卖弄!”
咸宁公主把眼一瞪:“你也卖弄一个,给我瞧瞧!”
“汤锅”是生炭的小火炉上架一个铜制的锅子。里面煮着各种肉片和菜品,最早起于三国时代,是魏文帝提出的“五熟釜”。就是将一口锅里分成几格,加水后可以同时煮各种不同的食物,然后蘸着调味料吃,这样吃法十分鲜美。自唐宋以来日渐盛行。大都是在大雪纷飞的寒冬时节,与三五好友围聚一堂,谈笑风生又随性取食毫不拘束,所以食者心情会极为愉快,于是这样的吃法,就有了一个‘拨霞供’的美名,也才有了‘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这样赞颂的诗句。
若微看着桌上那个架在小火炉上的双耳铜制汤锅,里面正呼呼地冒着热腾腾的水气,又看了看围座在桌前的几人,心中一时有些感触,不由又想起了远在胶东的亲人,听说父亲和继宗就在北京督建天寿山的工程,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正在暗自伤感之时,桌下一只手轻轻握在她的手上,那温润的感觉瞬间便安慰了她的情绪。
于是,她兴致又起,隔着桌子问瞻墉:“今儿这汤锅,二殿下准备煮些什么?”
瞻基晃了晃脑袋,一脸得意的说:“兔肉,是我前儿在山里现打的,把兔肉切成薄片,用酒浸了,等汤烧开了在汤中涮熟,再蘸着用豆酱、花椒、桂皮做成的调味汁,那味道才叫一个鲜,比什么羊肉、鱼肉强多了!”
说着他微一示意,立即有人出去传话。不多时,切成薄片的兔肉和各色的青菜、蘑菇、冬笋纷纷端上桌,众人围炉煮酒,品着汤锅小菜,话说儿时的各种趣事,谈话之间,已然到了掌灯时分。
吃完饭,天色已晚,公主和宋瑛起身告辞,而瞻基却没有动身的意思,若微刚要开口相问,就有丫头上前服侍。“去吧,二弟这儿水好,泡泡可以解乏!”瞻基目中闪烁着脉脉温情,此时她才明白,为何出门前瞻基特意叮嘱紫烟为自己备下里衣和中衣,于是便跟着丫头们来到暖阁内的西小间,推开房门往里一看。里面是一座水池,汉白玉砌成的池子,光可鉴人。池边一座小巧的孔雀铜铸,正昂首而立,口中还衔着一粒铜珠。
“请令仪娘娘入池!”丫环说着便上前来欲侍候她更衣入浴。
若微想了想,终究有些羞涩,遂说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你们在外面候着吧!”
丫头们笑了笑,走到铜孔雀边上,取下铜球,那孔雀的嘴便露出一条缝隙,温泉水从缝隙中缓缓流入池中,犹如小溪潺潺,顿时令人心平气和,顿生雅意;而池内还有三处石鱼喷水,声音隆隆,飞沫翻涌,一时之间烟雾升腾,暖意四溢。
丫头们退到门外。若微除去衣衫坐到池边,以脚试水顿感舒适,慢慢滑入水中,眼中一时被迷雾笼着,这眼中的湿意不知是热腾腾的水雾熏了眼,还是源于心中涌起的那份感动。
从温暖如春的南京迁至寒冷的北京,抵京后的第一天,他就为自己做了这样的安排,若微泡在池中,让温泉水洗涤着她心中积蓄的全部委屈与怨恨,一切的一切,因为有他,才变得如此美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全身酥软,酣畅淋漓。
这时才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叩门:“令仪娘娘,温泉水不宜久泡!”
“好了,知道了!”若微这才从池中出来,在黄花梨木雕屏风后面,拿干净的毛巾擦拭净身子,又换好里衣和中衣。
这时候才轻唤一声:“好了!”
于是,外面侍立的丫头们又纷纷入内,引着她到外间的妆室细细打扮。
两个小丫鬟手捧托盘,静立两旁。看到她们手上捧的翟衣凤冠,花钗九树,若微心中便立时明白了,她静静地坐在镜子前,任由另外两名侍女为自己上妆打扮,华丽繁复的服装,高贵端庄的发髻,钗环首饰,一切正是大明朝皇子婚礼的规格。
当一切打扮妥当的时候,她被蒙上一块红色的盖头,手中攥着红绸一角由丫鬟牵引着走出内室。
莲步微移,从西小间穿过回廊,走入正厅。
从盖头的一角,可以看到身旁,他的官靴。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红绸的另外一端。
只轻声说了句:“若微,我们不用礼赞,不用拜天地,只对拜可好?”
若微并不答话,悄悄转身对上了他,而身子已经微微下福。于是,没有鼓乐,没有礼官的唱赞,她和他相对,深深三拜。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牵引着她的手,步入东里间的卧房,坐在铺着龙凤褥的床榻之上。
他手拿称杆,挑下了她的盖头。
满眼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窗子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香案上一对大红龙凤烛,室内铺着红色的地毯,床幢四周悬着重重的大红纱幔,一切的一切,如同一个新房。
他亲自拿起两只连体圆筒酒杯,这杯子很是精致,外侧还雕着龙、凤的图案,他的手微微有些抖动,举着杯子递到若微面前,若微接过来,两人环臂对饮。
若微的眼角涌出一滴晶莹的泪水。
瞻基拥着她,怅然地说道:“对不起,只能给你这样的婚礼!”
“瞻基!”若微只觉得更加委屈,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再也不愿抬起。
第二十章艳艳冬晴雪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入室内的时候,若微稍稍一动,随即缓缓睁开眼睛,正对上朱瞻基的一双俊目。他的眼神儿清澈明亮,在演武场上,那眼神儿如利剑般果敢、刚毅,而此时,那眸子中却闪过一丝忧郁和柔情。
她嫣然一笑,眼中神色分明在问“你看什么?”
瞻基看她粉面上一点朱唇,神色间欲语还羞。娇美如带露初蕊,眼波流转珠辉闪闪。光阴荏苒,她已出落得如此绝美出尘,可是在他眼中,仿佛依旧是往日那个一脸稚气的小女孩。
瞻基从枕头下面拿起一个荷包,在若微眼前一晃。若微伸出莹白胜雪的素臂,一把抢了过来,拿在眼前细细一看,竟然是那年瞻基随皇上远赴塞外北征时,紫烟比着自己临的王维的《江干雪霁图》而亲手绣的荷包。
若微的手指轻轻抚过荷包上的图案,那么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素净的藏蓝色布面,用墨绿色和褐色的线绣成的雪霁图,将那冷僻、孤傲、高洁的雪景展现的淋漓尽致,若微仰起脸,对上瞻基的目光:“你还留着?”
瞻基点了点头:“当然,你送的每一个物件,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妥妥当当的留着!”
“来!”瞻基把着她的手旋开那荷包上的珍珠扣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若微朝里面一望,立即呆住了,仿佛难以置信一般,她伸手轻触手指上被一团青丝缠绕,“这是?”
“这是三年前,你离宫前的那晚,在静雅轩你用梳子狠狠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后来你走了,我在你的房里静静坐了一天,最后将你梳子上的断发收了起来,就放在这个荷包里。”瞻基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从自己胸前垂着的一缕头发上用力一拽。
“瞻基!”若微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朱瞻基将两缕头发缠在一起重新放回到荷包中,似笑非笑地看着若微:“如此,可放心了吧!”
若微把头一扭,低语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呵呵!”瞻基笑而不语,翻身下床:“走,快起来,今儿带你去看冰嬉!”
“咦!”若微好生奇怪:“殿下,怎么如今年纪大了,反而不忙了,今儿不用上朝吗?”
瞻基笑而语:“你再不起来,我可真要去上朝了!”
若微听了,立即满心欢喜地起身下床。用过早饭之后,瞻基便差人为她准备了一身男装,换好衣服,若微与瞻基、瞻墉一道出了庄园。
若微坐马车、瞻基与瞻墉骑马走了半个时辰,再下车时已经到了西海沿子,虽然是寒冬腊月,这里却是一片喧闹。
瞻基牵着若微,来到湖边。
湖面早已冻得死死的,却成了一个天然的演武场。场内旌旗飘飘,场外四周围了黑压压的一圈人,大多是看热闹的老百姓。
瞻墉看若微一脸兴奋,仿佛献宝一般,立即凑到身边为她讲说详情:“这冰嬉,原是民间老百姓冬天找乐子的玩意儿。朝廷北迁以后,皇爷爷为了让兵士们能勤加习武,这才下了旨意,定期让他们在冰上练兵。”
“哦!”若微点了点头,不由转身对着瞻基做了个鬼脸:“我说今儿怎么得空陪我出来玩,原来还是领了差事,我猜你们原本就是要来检阅练兵的!”
瞻基笑而不语,瞻墉则说道:“这就叫假公济私。噢……不,是公私兼顾、面面俱到、顾全大局……”
“哈!”若微扑哧乐出了声:“咱们二殿下今天倒是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只是这词似乎用的不太恰当!”
瞻墉一脸的不服气刚要回嘴,就在此时一时间鼓声大作,场外众人都停止喧哗,翘首驻足静静观看。
原来,练兵开始了。
身穿校官服饰的人高唱:“冰上武术!”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震耳的鼓声,在鼓声中,一个个身穿窄袖紧衣、束腿裤的兵士陆续上场,他们在冰面上飞速地滑行。绕场一周之后才滑入冰场中心表演出各种绝技。如大蝎子、金鸡独立、哪吒探海、双飞燕、千斤坠、朝天镫、卧睡春等,其动作变幻迅速,轻如飞燕、疾如鹰隼,看得令人目瞪口呆,惊险之处不由得让人拍案叫绝。
若微站在场外踮着脚尖不停地拍掌叫好,而身后还有不少后来的民众往前拥着,瞻基与瞻墉怕后面的人将她挤倒,在她身后小心地护着,仿如一道人墙。
令人惊叹的冰上武术结束之后。
紧接着是“冰上射箭”。
在冰场一侧树立着一座高达数丈的“霭杭”,也就是冰做的箭靶,上面悬着五色彩旗和彩带,兵士们列队滑行,至三十丈开外的红线之后,以各种姿势射击靶心。
在滑行中射箭,原本就很难,冰上滑行的速度不亚于狂奔的骏马。策马而行方向还比较好控制,可在冰面上滑行于喘息之间便会偏离方向,原本滑行中射箭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更何况那靶子还是冰冻的,这就要求射箭者的臂力了得,才有可能在飞速的滑行中,将箭射入冰靶之上。
若微一脸的兴奋,不停地欢呼,拍手。
场外围观的百姓皆与若微一样,被这样的热闹与壮观之景所感染,一时之间,欢腾呐喊之声不绝于耳。
当演武结束以后很多人还不愿离去,许多小孩坐在木筏子上被大人拉着就像一个冰车一样,他们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予他们最原始的快乐。
若微看着冰上嬉戏的孩子们,一脸的羡慕。
瞻基不由笑道:“看得眼都直了,莫不是也想坐在木筏子上,让我拉着你走?”
“有何不可?”若微以手托腮,稍加思索,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二殿下,我给你想个新鲜的法子,你是否愿意一试?”
瞻墉立即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若微这才说道:“以木材制成床框子的样子,在木床下面的四个框子处以铁条镶嵌。而木床上面还可置上篷帘、伞盖,铺着毡毯。这就是冰床,这样一个冰床可以坐好几个人,冰床前面可让人或者牲畜用绳子拖拉。然后咱们就在这冰床上面摆起酒席,边疾驰如飞,边饮酒观景,怎么样,我的法子妙不妙?”
瞻墉听了,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妙呀,太妙了!过几日皇爷爷要在北海检阅冰上演武。到时候让皇爷爷坐在冰车之上。皇兄,咱们再叫上瞻埈他们几个亲手为皇爷爷拉车,既尽了孝道又不铺张,这点子还新鲜,皇爷爷一定龙颜大悦!”
瞻基在他肩头轻砸一拳:“就怕到时候皇爷爷说你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会吗?”瞻墉苦着脸,细细思索,仿佛难以决择。
“好了,天色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去吧!”瞻基挽起若微,就像场外走去。
他们几人刚刚走到马车前面,还未及上马就听到不远处的一片湖面上,一阵喧哗与哭闹声。
“小善子,去看看!”瞻基吩咐着。
小善子匆匆跑过去一看,很快又跑了回来。
“回殿下,是有个少年在湖边破冰凿洞取鱼,后来不知为何与‘幼军’中的一名校卫发生了争执!”小善子抬眼偷偷打量着朱瞻基的神色,果然朱瞻基神色一凛:“过去看看!”
幼军,是永乐十三年起,皇上为朱瞻基在各地挑选的青少年随从,由兵部侍郎金忠负责训练,专属于朱瞻基的私人卫队。
虽然小善子说的含糊其辞,但是一听此事牵涉到“幼军”,朱瞻基立即面色威然,紧走几步过去看个究竟。
若微与瞻墉也紧随其后。
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青色粗布棉袄、面色青秀的少年用手紧紧趴着一个筐子,面上已有经有了几道血印子,而身上的棉袄也有撕扯的痕迹,有些地方还露出了棉花。
与他对峙的正是一名身穿甲胄的兵士,正指着他的鼻子开骂:“小叫花子,在这人来人往的道上挖坑捕鱼,害的小爷马失前蹄,一头栽在地上,你还有脸哭!”
“军爷,此处平时就是捕鱼之处,并不是练兵之地也不是人来人往的大路。我在这儿捕鱼也有些时日了!”那少年声音微微发颤,可是话说的却十分在理。
围观中的百姓,立即有人附和:“是呀,这孩子是一直在这附近捕鱼!”
“我不管,你说吧,脏了小爷我的皮袍子,磕坏了我的腿,你说怎么赔吧!”那兵士脸上怒气汹汹,显然不肯善罢干休。
听至于此,若微心里就明白了。
刚要开口帮腔,那地上的少年仰起脸说道:“小的身无长物,有的只有今日打上来的这几条鱼,原是要到集上卖了,给娘看病的。如今都给了你,就算作赔礼!”
“你说什么?”那人挥着马鞭子的手微微发颤:“爷的皮袍子,新上身的,就你这几条破鱼,能值几个钱?”
“小的真的没钱!这鱼既然你看不上,那小的就拿走了。”那少年苦苦哀求无果,抱着鱼筐起身要走。
那兵士立即恼了,大喝一声,一鞭子就抽在少年的头上。
头上的棉帽子落在地上,包头布一散,一头乌黑的秀发瞬时倾泻下来。
“原来是个女的!”兵士以马鞭抬起她的下颌,目光一扫,嘴角微微浮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也好,没钱,就拿你抵账!”
说着,一只手就上来拉扯,那女孩也着实很是倔强,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你们这样,比昔日那些元人,又好到哪里去了?”
“你说什么?你敢谩骂时政?”那兵士眼中露出凶光,手中鞭子高高扬起。
鞭子狠狠抽下,那女孩却仰起脸,眼中充满恨意。眼睁睁地看着那鞭子像自己抽来,然而却最终没有落在自己的脸上,而是被身后突然伸出的一只手牢牢抓住。她诧异地转过身,他的影子沐浴在阳光中,俊朗如玉却面似寒冰、眸如深潭。他冷冷地盯着欺负她的那名兵士:“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认错?谁要认错?”那兵士被他的气度与穿着震住了,然而很快就缓过神来又开口说道:“别管小爷的闲事,小爷是皇太孙的护卫,错与对,都轮不着你来管!”
朱瞻基点了点头,指着她:“她在此捕鱼并不犯法。你路经此处自己不小心跌落马下。她说一声抱歉,又愿意让出鱼儿作为补偿,情理已然做足。你苦苦相逼,公开行凶,你可真你犯了身为兵士的大忌!”
“你是谁,从哪儿冒出来的,也敢来教训小爷?”他嘴上依旧逞强。
“不管我是谁,路见不平,人人皆可管。身为兵士,习武演练就是为了保卫疆土、护一方百姓,更应爱民如子才是。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为了一点儿小事就滋生事端。那天下百姓岂有宁日?”朱瞻基目光如炬,语气凌然。
“嘿,今儿出来没看黄历,碰上硬茬子了。小爷我不懂这些大道理,懂的只是身上的拳脚功夫。怎么着?你想英雄救美,咱就练练!”
瞻墉在一旁哼了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在谁面前称爷?你想练练?好,爷爷我就陪你练练!”
说着把身上披风一脱,往若微怀里一塞,就与那人过上招了。
正打着起劲,小善子领着一群人跑了过来。
领头之人看那服色,该是一名千夫长,他见状立即跪下叩首:“下官参见皇太孙殿下、越郡王殿下!”
只此一语,冰面上立即鸦雀无声。
与瞻墉对打之人顿时僵住犹如一座冰雕,忘了动弹也忘了行礼。
朱瞻基的目光环视四周,围观的百姓与赶来的兵士们纷纷下拜行礼,朱瞻基看了一眼那领队之人:“徐千户,此人是你手下吗?”
“是,是下官驭下不严!”徐千户立即低下了头。
“寻衅滋事,骚扰百姓,论军法,该如何处置?”朱瞻基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温度。
“该重责五十军棍。”徐千户道。
“好,那就罚吧!”外表儒雅潇洒的朱瞻基,此时的眼神冷峻而锐利,冷俏俏地让人看了有些畏惧。
“是!”徐千户嘴上应着只是又悄悄抬起头,目光中仿佛有些迟疑:“现在?”
“正是现在!”朱瞻基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镇定。
“是!”
于是就在这冰面之上,前一刻还是靠精彩的演武而博得阵阵掌声与喝彩的兵士们,此时都有些汗颜。
在百姓的注视下,那个滋事之人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五十军棍。这五十军棍打下去,早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打完之后又被兵士拖出场外,在他身后是一道长长的红色印迹,印在白色冰面上的红色印迹是如此鲜艳,晃得人有些晕眩。
“刚刚你说驭下不严?”朱瞻基看着徐千户,眉头微微拧在一起:“本王才是幼军的统领,真正驭下不严的,正是我。”
“下官惶恐,下官认罚!”徐千户连连告罪。
朱瞻基却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小善子,小善子会意立即从怀里掏出一锭元宝。朱瞻基拿在手中,走到那名怔怔发呆的女子面前:“这位姑娘,是本王驭下不严,让你受惊了。这银两你拿去,赔你的衣裳,还有买些药来冶你脸上的伤!”
那女子并没有接那银两,对着朱瞻基盈盈一拜:“殿下仁爱,民女惶恐!”
朱瞻基淡淡一笑将那锭银子放在她面前的鱼筐之中。
此时他,脸上漾着温和的笑容,柔情似水,温文尔雅。
第三卷 凤楼龙阁珠翠绕
第二十一章 金殿仰圣颜
永乐十八年腊月初八。
若微早早起床,在迎晖殿内的小厨房里,精心熬着八宝粥。
这腊八粥原是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豇豆去皮后放在一起煮成粥。而若微则又添了麦仁、黑米,还特意放了白果、莲子、桂圆又配以蜜饯,这样煮出来的粥不仅香甜可口还极为养生。
当她笑意盈盈端着粥走进内室的时候,才发现朱瞻基早就梳洗完毕正端坐在饭桌前,他似笑非笑:“快把好东西献上来吧!”
若微大呼无趣:“原想给你端到床头的,想不到你起的这样早!”
紫烟则笑道:“主子的心意殿下早就领了,刚刚在门口驻足观望了好一会儿,见你进了门,才刚坐下的!”
“快尝尝,这是我第一次煮的腊八粥!”若微仿佛献宝一样,将粥碗递到瞻基面前。
瞻基看着她,又求助似地看了看立于一旁的司音。司音立即笑了,她转身出去不多时则奉上一柄勺子。若微愣了愣,面上一红,眼巴巴地等着瞻基评价。
“嗯,好香!”瞻基还未开口品尝,即大加赞赏。
“真的好吃?”若微眨着一双美目,似是不信。
“真的!”瞻基频频点头,不一会儿,一碗粥就吃完了。
“那好,紫烟,你去把我煮的粥给咱们殿里的人都盛上一碗,谢谢她们平日对我的照顾!”此语一出,迎晖殿内众人面上皆是一团喜气,纷纷上前又是一番相谢。
瞻基拉着若微的手,眼中含笑:“如今是越发贤惠了!”
若微撇了撇嘴:“殿下喝了我的粥,就要给我讲讲这腊八粥的来历!”
“这……”瞻基笑了:“这有何难?据传是印度的佛祖,成佛之前,在……”
“不是这个!”若微笑了:“说本朝的!”
“本朝的?”瞻基一脸糊涂。
“我听说是太祖皇上,小时候家里很穷,给地主放羊,经常食不果腹。有一天他发现一个老鼠洞,想抓老鼠烤熟充饥,就开始挖鼠洞。挖到深入,发现里面有老鼠的存粮大米、豆子、玉米等,于是就把它们放在锅里熬成粥,吃起来感觉香甜无比。后来太祖率领群雄揭竿而起,得了天下、做了皇帝,吃厌了宫里的山珍海味,在腊八这天猛然间想起以前曾吃过的粥,便命御厨将五谷杂粮煮在一起做粥,果然十分好吃,这才命名为‘腊八粥’。是真的吗?”若微仰着脸,望着瞻基,仿佛一心想求证似的。
瞻基不置可否,只在她脸上轻轻一拍:“淘气,快些梳洗更衣,一会儿要去宫里饮宴,可要小心行事!”
“是!殿下”若微喜滋滋地应下,立即去内堂更衣梳洗。
巍峨庄严的乾清宫正中摆着天子的金龙大宴桌,东侧面朝西摆着皇后的金龙宴桌。虽然仁孝皇后徐皇后早就仙逝了,但是在这迁入紫禁城新宫内的第一次宴会上,永乐帝朱棣特意给徐皇后单独备下一桌,是追思还是作态,自是无人能晓。
然后是东西一字排开的是内廷主位宴桌。西边头桌:是贵妃,二桌惠妃、淑妃,三桌顺妃、德妃;四桌是丽妃、贤妃,再往后就是婕妤和昭容、昭仪、美人等位分。而东边二桌,则是太子妃与太子侧妃。东边三桌起是皇太孙妃并太孙诸嫔。四桌以后是诸亲王、郡王府的女眷。
另设陪宴者,即有封诰的夫人,若干桌。
到此时才会真正明白在这后宫之中,一切的主宰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天子。其余的,既使是太子也只能在外廷宴请群臣诸王。
只有朱瞻基,虽已过了弱冠之年,原本也该避嫌,可是得天子隆宠,也得以在内廷侍宴。
此时,朱瞻基左侧主位,坐的是胡善祥。原本按照位分,他右侧应该是袁媚儿和曹雪柔两位侧妃,若微入府最晚,位分最低,该坐在下首。可是从一入宫门时起,朱瞻基的手就紧紧拉着若微,仿佛她随时可能会消失一般。
直到入座之时,还执意拉着若微坐在自己右侧。若微自小长在深宫,自然知道宫里的规矩,不仅坐次,就是杯碗羹匙,都透着森严的级别与身份,所以她微微有些忐忑,偷偷看了眼瞻基,瞻基则回以一个安慰的眼神儿。
坐在下首的袁媚儿突然响起一阵咯咯的银铃般的笑声。
“媚儿在笑什么?”胡善祥举止大方,面上一派端庄贤静。看得出来,今儿她是精心妆扮过的。身上穿的是只有皇太孙正妃才能独享的大红色霞帔广袖对襟翟衣,头上是七翠二凤双博鬓冠,这样的按品正妆,让她显得风华绰约,端庄得体中又透着温文尔雅。朱瞻基的眸子微微一扫,与她在不经意间对视一眼,她的脸不由唰的一下便红了如同飞霞流云。朱瞻基看了,心中不免有些怜惜。
白白担了三年正妃的名号,却至今没有与自己圆房。即使如此,还要在人前人后保持着一份淡定与得体。以前若微在宫外,自己一门心思只想着怎样才能赢回若微。对于胡善祥,不仅是疏忽,更有着隐隐的恨意。因为正是她的突然出现,才会挤走了从小跟自己青梅竹马的若微。然而如今,若微回来了,两人夜夜缠绵,享受着鱼水交欢的幸事,才知道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滋味是何等的难挨。想到此,便对她生出丝丝的怜惜与好感。如今放眼望去,不仅是胡善祥,就是温柔如水的恭仪曹雪柔,娇媚艳丽的敬仪袁媚儿,似乎都鲜活起来,看在眼里,也分外赏心悦目。
袁媚儿娇笑连连,微一侧首,拉起若微的纤纤玉指,这才说道:“刚刚媚儿是在笑,从一进宫门开始,咱们殿下的手就始终牵着孙令仪的手不放。媚儿不由在想,莫非是孙令仪的手里藏着什么宝贝,咱们殿下怕人抢了去不成?”
此语一出,朱瞻基脸上微有些窘意,不由轻“咳”一声,只把眼眸转向若微。
若微脸上也浮起淡淡的笑容,被袁媚儿拉着的一只手握也不是,抽也不是,只得说道:“袁敬仪的手玉如凝脂,柔弱无骨,才真真是一宝呢!”
“真的吗?”袁媚儿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仰着青春四溢的笑颜索性伸了另一只手递给瞻基:“殿下说是,才是真的!”
朱瞻基看她一派天真、娇艳可人,原本就生得肤如白雪,又常常喜欢穿一身桔色的衣裙,更显得媚态横生,玉容晶莹。
看她隔着桌子娇憨十足地伸出的一只玉手,小嘴俏生生地撅起,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这才伸出手在她手上轻轻一握,随说道:“果然凝华似脂,既然如此宝贝,就好生藏着!”
袁媚儿立即喜上眉梢,含羞带怯地将手伸了回来,悄悄缩进衣袖。
那神情任谁看了,都不免又喜欢又心疼。
只是轻轻握一下她的手,就能如此欢天喜地。那一瞬间,不止是瞻基,就是若微心中都涌起一丝歉意。
想她们三人都是二八年华初入宫闱,原本得配龙孙满心欢喜,却怎奈一腔柔情遇寒冰,夜夜独居,就连这样想一仰朱瞻基的欢颜都是痴心妄念。
桌上几人一时之间,心思各异,寂寂无声。
未时一刻,乾清宫两廊下奏起中和韶乐。
众妃嫔女眷立即起身垂首而立,静等着永乐大帝朱棣御殿升座。
圣上升座之后,司礼太监口称:“坐”
众妃嫔眷才纷纷落座,筵宴正式开始。
先进菜品,六热四凉十道菜品。上菜的顺序先是皇上的金龙大宴桌,然后是皇后宴桌。再接下来是太子妃的头桌、皇太孙的宴桌。接下来才是内庭主位桌。这盛菜的器皿也很有讲究,各桌按所属份位,上菜时使用的是不同花色与质地的碗碟盘勺。
菜上齐了,就是进献八宝粥。这粥是在午门外所置的四口两米阔的大锅中熬成的第二锅八宝粥。每逢节令,在皇宫的午门外的广场上,都会有在京的中下级官员在此参拜同时获得天子的赐食与封赏。腊八节,为了表示与民同庆。会在广场上支四口大锅,第一锅敬神,第二锅敬天子及后宫嫔妃,第三锅则分赏百官,第四锅则赐给百姓。
以前类似的节日宴席,在南京的皇宫之中也曾办过,只是规模要小很多,也没有这么多的规矩。这次是朝廷北迁以后的第一次大聚会,朱棣特意颁了恩旨要热闹、要气派。所以前前后后,御膳房与司礼监忙了个底朝天,团团转。
在整个宴会之间,也有得脸的后宫主位们,为皇上敬献自己精心熬制的粥品,只是这些都只是图个热闹,摆在金龙大宴桌上,皇上领了心意,可以打赏,可以称赞,但是并不服食。
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向下望去,整个大殿之内花团锦簇,莺歌燕语好不热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朱棣此时心情大好。目光扫过面前的金龙大宴桌,突然眼光一闪,伸手指了指桌子上不起眼处的一只双耳碧玉碗。
司礼监黄俨何等机警,立即弓着身子从桌上端起,双手捧着呈到朱棣面前。
这碗粥看起来格外与众不同,朱棣先是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近前一看,只见红豆、白果的簇拥之中,居然有一个活灵活现的小狮子。
“这是什么?”朱棣兴致大起。
黄俨立即拿一柄金勺轻轻舀起。
朱棣凑过去仔细一看,居然就是一只小狮子。
这小狮子好像是用好几种果子做成的。
朱棣感觉十分有趣,于是把目光转向殿内。
黄俨立即朗声唱念:“肃,刚刚哪位主子是以双耳碧玉碗进献的粥?”
此语一出,众妃纷纷低声相询,也不知这位献的粥是中了陛下之意,还是惹恼了天子。
半晌过后,并无人应答。
黄俨再次开口,这时皇太孙朱瞻基站起身,胡善祥与若微等人均是一惊。朱瞻基面上微微含笑,拿眼盯了一下若微,示意她乖乖听话。随后才牵起她的手缓缓走入殿中,来到金龙大宴桌朱棣的驾前,双双跪下。
若微脸上有些茫然,心里又似乎闪过些断断续续的思绪,仿佛似懂非懂,只低低垂首。
“皇爷爷,这是若微的一点儿心意!”朱瞻基声音不大,却如春雷一般,把殿内所有的人都惊到了。
“哦!”朱棣抚须而视,看着面前下跪的若微。
皇太孙的令仪,是从三品。品级虽然不低,但是在后宫之中,在贵妃与各宫主位、皇族正妃的面前,她只能算是末等宫妃。所以不能着红,就是绯红也有些逾越。今日,她穿了件香色的宫装,梳了一个简单的流云发髻,头上也没有几翠几凤的双博鬓冠,连金钗都没有戴,只在发髻左边戴了支蓝宝石蜻蜓头花,右边戴了一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的珠饰,身上也无金丝银线织就的五彩玉带缠绕,只系了一个绣着翠贴莲篷金销藕叶的小香囊。
可即使这样,也难掩她生来的婀娜多姿与绝世妩媚,那微微一垂首的柔美堪称幽雅至极,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淡淡地吐露着冷香。
“若微!”朱棣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又看了看面前那个一脸春风的孙子瞻基。金冠紫袍,锦裾玉带,气概潇洒,神采逼人。此时他定是心中隐隐得意,以为是他的抗争才逼天子改变初衷,又将若微重新给了他。却不知若微一事,真正让他回心转意的,正是那个胶东十全才女董素素。
如今乾清宫里西暖阁的墙上还悬着那两只风筝,一只是昔日自己夜听心曲的画面,而另外一只就是他命人放在宫门口的白面风筝,她真的在上面留下了手记,只是一句诗而已,并没有跟随守护在此的马云入宫见他。她只说,已为人妻、人母,岂能背夫另与其他男子私会?只是企求他可以成全女儿的青梅之恋。
拿着那个写着“稚子无垢,青梅绝恋”的风筝,他惶惶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才在朝廷北迁的最后一刻松了口,让若微与瞻基团聚。
想到此,朱棣面色微微有些发暗,盯着孙若微说道:“这粥是你献的?”
若微抬起头,只觉得瞻基轻轻在她手上按了一下,心里明白这正是他的所为,也许是为了自己重新回到宫中获得朱棣的认可与宫中上下的尊重而出的一招棋。如今自己也只有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她清声回道:“是皇太孙府众人贺皇上喜迁新宫的寸心!”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回答。
瞻基微微一愣,坐在东二桌的胡善祥与袁、曹二嫔也微微有些诧异。
只有若微心中明白,瞻基虽是一片好意,然而自己此时身份比起几年前出入宫中的时候还要尴尬。如果眼下她将功劳独揽在身上,在太子妃眼里就是不贤,而其他人眼中,恃宠越礼的痕迹又太过明显,所以只能如此说辞。
“你到说说看,这粥里怎么弄了这么一个东西?”朱棣似乎有些明白而面上仍然僵着。
若微抬眼一看,心里便明白了这自是瞻基与紫烟做下的好事。
于是只好说道:“回皇上,这是用五种果子做成的果狮。用剔去枣核烤干的脆枣作为狮身,以整个的核桃仁作为狮头,桃仁作为狮脚,甜杏仁用来作狮子的尾巴,以蜂蜜粘在一起,放在八宝粥里煮成的。狮子乃百兽之王,以它煮成此粥,意为兽王领五谷百果为皇上朝贺!这百果与五谷是府内两位侧妃所选,这粥是皇太孙妃所熬,果狮是殿下的主意,借若微之手粘成的,所以这小小的一碗粥,聚着皇太孙府上上下下对皇上的一片诚心。”
“啊,果子做成的狮子?”
“这听起来怪有意思的!”
朱棣听了,也自然心花怒放,想绷着脸说教一番,看着她水灵灵娇俏俏的丽颜,又狠不下心,这才说道:“这心意嘛,倒是不错!”
说着便拿起勺子舀起那个果狮,一口吞下,大快朵颐。黄俨在边上看了,也有些目瞪口呆,皇上看来真是龙心大悦,连这银针验试的程序都免了,这就直接入口了。
众人见了,也皆是笑语连连,又不免一番称颂。
此时,朱棣又问:“好了,你们的心意朕领了,如今也随了你们的心愿。让你跟在瞻基身边,就要好好的严守妇德,服侍好瞻基,知道吗?”
若微连忙垂首:“是,谢皇上!”
“嗯?”朱棣眉头微微皱起:“怎么听来有些别扭!”
若微一愣,瞻基立即用手轻轻捅了一下她:“是皇爷爷!”
若微这才恍然明白,再次下拜:“谢皇爷爷!”
朱棣看着面前的这对璧人,终于放下芥蒂,频频点头。一时兴起,又是一番赏赐。若微与瞻基再次叩谢之后,才重新归坐。
第三进就是酒馔。由大内太监总管马云向皇帝进酒。皇帝饮后,才送皇后及内庭主位酒水。
当各桌各位的酒都斟好之后,总管太监则跪进:“万岁爷酒”。
此杯,朱棣一饮而尽。
然后是敬皇后酒,由王贵妃带着众妃嫔冲着皇后的宴桌,行礼、进酒、然后同饮。
最后是进果桌,就是各种精致的点心、果脯、蜜饯等。
同样是先呈进皇帝,再送皇后、皇太子妃、皇太孙妃及各妃嫔主位等。
重新回到本桌的若微与瞻基相视一眼,报以会心一笑,只是若微的笑容中透着一丝嗔怪,而瞻基则是有些得意洋洋。
此时,胡善祥手执酒杯冲若微举起:“刚刚殿上一席话,若微妹妹处处维护,为我们姐妹全了面子。本妃代雪柔和媚儿,以此酒敬妹妹。还望以后,我们能像那五果一样,牢牢粘在一处,同心同德服侍殿下!”
若微心中一暖,听她如此一说,往事如同烟雾一般散去,也举起酒杯:“若微初入府中,年轻不懂事,如果有越礼之处,还请太孙妃和两位姐姐海涵!”
此时,袁媚儿与曹雪柔也举起了杯中酒。
朱瞻基看着她们几人和和气气,心中更是畅快无比,喜不自禁。
不多时,礼乐又复,此时则为宴毕的意思,皇帝离座。乐起,后妃出座跪送皇帝还宫后,才各回住处。
第二十二章 躬身聆慈训
太子所居的端本宫设在紫禁城东部东华门内。
与南京城中的太子宫相较,这里更加恢弘大气,处处透着森严与尊贵。
御宴结束之后,太子妃差人命皇太孙并太孙妃及三位太孙嫔前往太子宫候见。
跟在皇太孙与胡善祥身后进入太子宫的东殿,抬眼一看,殿中设着剔红夔龙捧寿纹宝座,这宝座通体雕着剔红花纹,靠背是透雕夔龙捧寿纹,无论靠背、扶手还是座面、腿牙之上均雕刻缠枝花纹,枝叶满布,比起昔日南京城中太子宫的宝座更加精巧。
正在偷偷打量之时,皇太子妃从东暖阁里走了出来,手轻轻地搭在一个小宫女的肩上,今时今日的她,举手投足间透着国母的气度与风范。
小宫女扶着她坐在宝座之上,另有两名小太监在殿内摆下几个拜垫。
若微抬眼看了,正中一个黄色的拜垫,左后寸余相邻的地方又摆了一个同样颜色的。
而在这两个垫子后面又并排摆了三个桔色绣着荷叶莲花的略小些的垫子。
朱瞻基与胡善祥分别站在前排,袁媚儿与曹雪柔略一谦让,袁媚儿居左,曹雪柔在中间,而若微则无从选择的站在最下首。
“儿臣给母妃请安!”朱瞻基心中虽然稍稍有些意外,以往来母妃宫中请安,何曾真的如此大礼参拜过?但是既然宫女太监们摆好垫子,母妃又是一身皇太子妃的礼服端然稳坐在宝座之上,他也只得带领着一妃三嫔,依礼而拜,做足规矩。
“臣妾给母妃请安!”胡善祥与袁媚儿、曹雪柔、若微均纷纷跪下。
太子妃张妍坐在上面,目光掠过瞻基、掠过胡善祥,终于落在了若微的身上,这孩子真是与宫中有缘吗?想不到她居然回来了。
张妍不露声色,并没有像往日那样立即就让他们平身,而是缓缓说道:“今日在圣驾面前,你们能一团和气,彼此亲近。母妃看在眼里,也着实替你们高兴,故特意召你们过来,就是要略加提点!”
“儿臣请母妃教诲!”朱瞻基似乎知道母妃要讲些什么,尽管如此面上还是一派恭敬。
张妍的声音和缓而轻柔,目光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掠在胡善祥的脸上,盯着她的眼眸,面色更加和煦:“善祥掌太孙府三年,处里府内事务,一向有法有度,本宫心中是有数的。如今若微入府,这太孙府更热闹了。你们三人要好好侍候殿下,襄助善祥,安乐度日。万不可争风吃醋,徒增事端。须知圣上对你们寄望颇深,莫要让他老人家失望才好。”
张妍的话不多,但是句句都如同警钟,分别敲打着众人,一样的话,每个人听来又各有不同。
胡善祥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暖流,看来这三年的委屈没有白受,姐姐也一定在皇太子妃面前为自己说尽了好话。太子妃在今天,在皇太孙与三嫔面前这样替自己说话,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荣宠和疼惜。所以她微微有些哽咽,连忙伏身再拜,开口说道:“母妃的嘉许,善祥实在惶恐,只是善祥无德无能,实在是有负母妃的厚望!”
张妍看她眼中忍着泪,回话也有几分艰难,自知是碰到了她的痛处,心中暗暗叹息,又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儿子朱瞻基。
朱瞻基感觉到自己母妃的目光,透着三分责怪与七分问询,也立即说道:“母妃放心,善祥大度稳重,而若微与媚儿、雪柔也都是知进退、守分寸的,往后自然是和睦相处,一团和气。”
“哦?”张妍似乎淡淡地笑了:“好了,本宫也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众人行礼后刚待退出,张妍又吩咐着:“瞻基和善祥留下!”
若微心里一惊,此次入宫,原本希望能有机会拜见太子妃,将往日存于心中的芥蒂想办法解开,不管怨也罢、恨也罢,她终究是自己的婆婆,况且又是未来的皇后,不能得罪。可是从始至终,她待自己一直是冷冷的,盯着自己的眼神儿似乎还比不上看媚儿和雪柔的温和。如今又把瞻基与胡善祥留下,心里不免更是有些忐忑。
三人静静地站在宫门外,袁媚儿一手拉着曹雪柔一手挽着孙若微。
袁媚儿脸上透着一丝顽皮:“两位姐姐猜猜,母妃把殿下和太孙妃留下,会说些什么体己话?”
若微只是摇了摇头,而曹雪柔则伸手在袁媚儿脸上一抚:“好个伶俐的媚儿,你这样问,莫非是你知道了?”
袁媚儿一脸得意,眼睛瞄着宫门,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猜呀,说不定今儿就是个好日子,母妃是催着咱们殿下跟太孙妃圆房呢!”
若微听她如此一说,心里立即扑通起来。
而曹雪柔则是羞红了脸,用手轻轻拍着袁媚儿:“羞也不羞,这样的话也说的出口,莫不是你自己等不及了,今儿是胡姐姐,明儿就想着轮到自己了?”
“曹姐姐,你好坏!”袁媚儿伸出纤纤素手,探到曹雪柔怀里挠着,曹雪柔最是怕痒,立即笑着闪开,她们两人一个追,一个闪,衣带飘飘,在冬日午后阳光的映衬下,美得让人晕眩。
就在此时,朱瞻基在前,胡善祥在后,从殿中走了出来。曹雪柔背冲着她们,正步步后退,一个不小心身子一歪险些摔倒,朱瞻基伸手一接,于是,曹雪柔不偏不倚被他抱了个满怀。
曹雪柔的美与众不同,不娇不艳,出尘脱俗,如同春晓之花。瞻基看着怀中的她,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红霞,怔怔地倚在自己的胸前,满脸的娇羞与似水的柔情,一副心醉崇拜的俏模样,此时的朱瞻基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得不被其融化。
两个人似乎都有些意外,同在府中三年,所见不过数面,神女虽然有情,可惜襄王无意。如今偶然撞在一起,都有些隐隐的燥动浮在心中。
正在恍惚之时,胡善祥上前几步,凑了过来,一脸关切地问着:“雪柔妹妹,有没有扭到哪里?快走几步试试看!”
一语才惊醒了梦中人,瞻基双手一松,曹雪柔绵软的身子如同弱柳一般轻晃着,还好胡善祥与袁媚儿一齐上前将她扶住。
曹雪柔低垂着头,再也不肯抬起,只说了一句:“无恙。”就躲在众人的身后。
瞻基看了一眼若微,眼神中闪过一丝怅然,那神情让若微心里惊慌极了,可是她又不能表现出来。
这一次,瞻基没有去牵她的手,而是回首向身后的胡善祥微微示意,随即迈步向外走去。胡善祥又惊又喜紧紧跟上,就在他的左侧只半步之遥,这样在众人看了,都道是皇太孙与太孙妃并肩而行。
袁媚儿扶着曹雪柔也缓缓跟上,若微在这一刻才发现,宫中妻妾争宠的生活,她已经无可避免地卷入其中。
清晨入宫时,瞻基始终牵着她的手,那一刻她只觉得很安心。却不能体会胡善祥与袁媚儿、曹雪柔心中的酸楚与妒意。而返回之时,瞻基与胡善祥的并肩而行,硬生生的在若微心里扎了一下。是的,她是正妃,如今是皇太孙妃,日后是皇太子妃,有朝一日,还会是那掌管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
只有她,才能在人前与他并肩前行、并驾而列。
自己呢?
不是嫉妒,不是吃醋,若微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她不能这样小气,瞻基对她,始终是独一无二的。
在宫中,这一切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她要大度,要豁达。
于是她仰起头,在脸上努力呈现出迷人的微笑,也跟在他们的身后,亦步亦趋。
车驾在府门前停下,门口的小太监高唱:“皇太孙、太孙妃回府!”
于是早早在此侍立的丫鬟、太监们纷纷行礼请安。
朱瞻基挥了挥手,对着众人说道:“都回去各自休息吧!”
“是!”胡善祥微微颌首,在侍女、太监的簇拥下最先离去,接着袁媚儿与曹雪柔也各自离开。
大门口就剩下若微与朱瞻基。
“主子!”司音与司棋迎了过来。
若微点了点头,并没有等瞻基,就独自朝自己的迎晖殿走去。
瞻基微微一愣,立即匆匆跟上。
刚要伸手去牵若微的手,却发现她将手一缩,只抓到了她的袖口。司音与司棋见了,都低下头暗自偷笑。
瞻基面上一窘,只好跟在她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迎晖殿。
殿门口,紫烟与湘汀早就望眼欲穿,见他们回来立即迎上前,紫烟帮瞻基接过外面穿的雪貂皮大氅。而湘汀则为若微除去身上的织锦皮毛斗篷。
粗使的丫头端着铜盆入内,司音帮若微挽了袖子,又试了试水温,这才服侍她净了手。司棋奉上香茶,若微接过来,也不喝只是用手捂着茶杯。
“主子这是怎么了?”司棋见状立即从里屋拿过一个暖手炉:“可是受了寒?快喝口热茶,拿手炉暖暖手吧!”
“你主子不是手冷,怕是心寒呢!”朱瞻基净完手、喝完茶,坐在一旁歪着头看着若微,眼中含着暖暖的笑打趣道。
“心寒?”几个丫头听了都是莫名其妙,怔怔地望着若微。若微这时才意识到,如今自己跟过去已大不相同,不管怎么说好赖也算个主子,一言一行都影响着身边这几个丫头,这才缓了又缓:“听殿下胡说,没有的事。”
若微站起身走进东里间,歪在卧榻上,头朝里闭着眼睛想着心事,朱瞻基悄悄跟了进来挨着她倚在榻边,一手倚在大红绣金的枕上,一手轻轻搭在若微的腰上。
见她依旧不理,这只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若微心中暗暗难过,头也不回,只低声问着:“是今儿吗?”
“什么?”瞻基索性把头靠在她的香肩上:“可是乏了?躺一躺,可别睡实了。马上就要用晚膳了!”
若微用手轻轻推开他的头:“你和她,是今晚吗?”
瞻基并不回话,他依旧赖赖地把头倚在她的肩上,一只手紧紧环着她的腰,唇轻轻地从她的颈部一路吻了下去,突然,在她锁骨之处狠狠一嘬。
“哎!”若微吃痛地哼了一声。
瞻基呵呵地笑了起来,又坐起身把她拽在怀里,凑在她耳边小声说着:“我的若微最最聪慧,什么事儿都瞒不了你。今晚我会宿在宜和殿,明晚……”
“明晚?”若微几乎哭了出来:“明晚去香远斋,后儿去月华楼,大后儿再去宜和殿,后天之后天,还是香远斋、月华楼……”
“胡说!”瞻基一声低吼,用嘴轻轻咬住她的耳垂又是好一番温存,亲呢的如胶似漆不忍罢手。若微动也不动,只是眼中含着泪,眉心微蹙,好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
瞻基停了手,将唇附在她的耳边,轻如蚊蚁般的低语道:“这世上的花,何止千百种?世上的女人香,也难止千百种味道!花再美,不过是转瞬即败的静物。香再诱人,一阵风过后,又能留得几许?可是我的若微不同,是长在我心里的,除非拿利刃从我心上剜了去,否则……”
若微忽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这样的话,从这样俊朗的他的口中说出来,恐怕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会不信。
若微没有像大多数女人那样,用自己的手挡住他的嘴,阻止他去讲那些掏肝掏肺、诅咒发誓的话,而是仰起脸,以自己的樱桃小口,吮上他的唇,将他的誓言全部吸纳,不容遗漏半分。
第二十三章 独眠惹幽怨
宜和殿内。
侍女们将灯烛都罩上了大红的灯罩,寝室内层层悬着的红色纱幔,将屋子装饰得旖丽异常。坐在紫檀雕龙戏凤的幛床之中,摘下紫金冠,脱下玉带紫袍,身上只着一袭薄雾轻衫,却更显得仪容俊美、风姿特秀。一件普通的睡衣,穿在他的身上却是如此卓绝不凡,温润如玉又不失阳刚果敢的轩昂气宇,神色间自有一种睥睨天下、运筹帷幄的尊贵气度。
胡善祥偷偷看着朱瞻基,身旁这个人不仅仅是尊贵的皇太孙,更是她的夫君。不,也不仅仅是夫君,对于他的崇拜和喜欢,不是因为被选入宫,定为皇太孙妃才开始的。火一般炽热的爱始于那年,在夫子庙旁的晚情楼。
那时的自己,被父母兄长娇宠惯了,性子直爽至极,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看到书中古代才女为自己择夫,居然就不管不顾地乔装打扮一番,兴致盎然地冲到街上。谁成想,一下子就碰到了他。
那时的他,明明是微服出游,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长袍,可是眉宇间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一下子就把自己给迷住了,而他又是那样的善良。
拒绝自己的时候,都不知道如何编一个圆融一些的理由。
那样的啼笑皆非,若不是身后跟着的侍卫上前解围,他恐怕真的对自己手足无措,无可奈何。
想到此,胡善祥不由笑出了声。
瞻基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投在她的脸上:“善祥在笑什么?”
只此一句,在胡善祥听来,却如同天籁之音。三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和声细语地唤着自己的名字。善祥眼中渐渐有了湿意,她扭过脸去。是的,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水,在他的面前,她总希望能维持着那份大度与淡然,因为她知道,这才是自己最好的妆容。
所以微微定了定神儿,再回首时又是笑魇如花:“善祥在笑,当初在夫子庙前与殿下初遇的情景。”
夫子庙,晚情楼。朱瞻基的思绪又回到了四年前,是啊,那时的场景真有趣,只是在街上偶然间遇到的一个奇奇怪怪的女子,可是一向温柔可人、善良体贴的若微就跟自己闹起别扭来。如今一经提起,仿佛那张鼓着腮一脸怒气的娇颜就在眼前,真是造化弄人,当时自己还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吃的哪里的飞醋,而如今看来,也许女人真的要比男人先知先觉。
朱瞻基深深吸了口气,面上有些无奈。
胡善祥察言观色,心中暗呼糟糕,好不容易经太子妃当面训诫,才得以将他迎入自己的寝殿,万万不可在此时让他分心,再想那孙若微。于是她立即仰起笑脸,从枕下拿出三个明晃晃的金镯子,笑意连连地看着朱瞻基:“殿下,可还记得吗?”
朱瞻基点了点头。
“殿下,若微妹妹与殿下的青梅之谊,在善祥入宫之时就已知晓。如果可能,善祥也不愿雀占凤巢,坏了殿下与若微妹妹的情缘。可是,皇命比天大,善祥也是无可奈何。殿下还记得当日在晚情楼,善祥说过的话吗?”
朱瞻基努力理着自己的思绪,他好像想起,当日她亮出素臂上带着的金镯,说是嫁妆。他拒绝了,她又说女子名节最为重要,如今一只玉臂已在他的面前亮过,如果不能嫁他为妻,就将自断其臂。
想到此,朱瞻基皱眉道:“善祥,你……”
“请殿下为臣妾带上,圆了臣妾心中这个痴梦,此后就算殿下再也不进入这宜和殿,臣妾虽夜夜独眠,也能感受到殿下的恩泽,绝无半点怨言!”她说的声声悲泣,而面上却始终含笑。
那神情让人看了分明有些心酸,就像是月宫里水晶帘下玲珑望月的霜娥。朱瞻基接过金镯,为她套在腕上。
在摇曳的红烛下,金镯约素腕,光泽润芳华,她强撑着一抹笑容,而眼中是难掩的悲凉,那神情任谁看了,都不免有些心疼。
朱瞻基暗暗叹息,不发一语,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搂在怀里。
突如其来的亲近,在梦里想过千百回的场景,真的来临的时候,胡善祥的心呯呯一阵乱跳,难以抑制的幸福与激动,她颤颤微微地伸出手,抚上朱瞻基的胸口。
朱瞻基轻轻握在她的手上:“善祥,委屈你了!”
“殿下!”她再也抑制不住,是幸福还是感动,是委屈还是欣喜,连她自己已无从分辨。
朱瞻基拥着她缓缓倒向榻里。
此时的感觉与若微完全不同,跟若微在一起时,是身心的契合,灵与肉的交融,是满心的欢喜与兴奋,抑制不住的快感与冲动。而与善祥在一起,则更多的是“义”、是“礼”、是“尊重”。
这一夜,又是几人春梦几人愁。
香远斋中。
曹雪柔躺在床上,丫鬟锦素坐在床边的圆凳上,一边帮她捏着腿,一边说道:“今儿晚上,殿下留宿宜和殿了!”
曹雪柔微闭着眼睛,并不做声。
锦素偷瞄着主子的神色,又说道:“明儿怕是要到咱们香远斋来了。主子,奴婢要不要提早准备一下!”
曹雪柔忽地睁开眼:“准备什么?有什么可准备的?”
“主子怎么忘了,临入宫的时候老太太是怎么叮嘱的?”锦素压低声音说着:“以前殿下哪屋都不去,倒也省心。如今看这样子定是要恩泽众人。如此一来,主子要把握住机会,如果能最先有怀上殿下的子嗣,不管是宜和殿那边的正妃,还是迎晖殿里最得宠的那位,都没办法和主子相比。咱们家传的熏香……”
曹雪柔轻轻拧起眉心:“轻点儿!”
“是!”锦素笑了:“主子这么不受力,身子如此娇弱,明儿晚上承恩,可是要吃苦了!”
“死丫头,越说越没谱了!”曹雪柔瞪着眼伸手在锦素额上狠狠一戳,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我不急,让她们争去,现在争的都是傻子!”
“主子!”锦素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一脸的莫名其妙,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圈,也没想明白主子这话里的意思。
“跟你说了也不明白。总之,告诉下人,三面都不远不近。礼来了,咱们就回礼,别人不睬咱们,咱们也绝不主动相迎。明白吗!”曹雪柔收了笑容,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上有太孙妃胡善祥,位分在那儿压着,如今又圆了房,是正牌的主子,现在想都不要想去与她争位。
而下面又有袁媚儿和孙若微。在殿下心中,孙若微无疑是抢尽了先机,不说容貌德性,就说这八岁入宫与殿下在一起十年的情份,就不是旁人能比的。况且看今天在金殿上的样子,就是在万岁爷面前也是有脸的。那袁媚儿呢,原本这三年她们在一起是无话不说,无论宫里宫外哪儿的消息,她都叽叽喳喳地跑来告诉自己,直爽而娇憨,心里想什么,一眼望去全知道了。
可是最近曹雪柔才发现,她是外表憨直、内里藏奸。表面上把孙若微骂得一钱不值,又替太孙妃打抱不平,可是私下里往迎晖殿跑的最勤。
曹雪柔心里明白,她此举明着是拉拢孙若微,实则是借机多接近殿下,并且在殿下心中认为她与若微情义深厚,因此连带着对她也会青睐有加的。
哼,想的美。
曹雪柔翻了个身,锦素帮她拉好锦被。
今夜,睡不着的人肯定不少,但自己不会,曹雪柔唇边微微带笑,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渐渐睡去。
迎晖殿内,若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成眠。
枕边仿佛还是瞻基留下的味道,可是这手轻轻一触,才发现已是空空如也,那感觉像极了三年前在静雅轩内,那一夜之后,他也是悄悄离开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若微这时才体会到深宫之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怨妇。
想来无趣得很,她索性坐起身。刚要下地,外屋守夜的湘汀就走了进来:“主子,睡不着?我去沏杯安神的茶来。”
“不必了,这么晚了,别扰了大家!”若微看到不远处的琴桌,缓缓走了过去,手指轻触琴弦,刚想要弹上一曲缓解一下心绪,就见紫烟从外面手执宫灯走进来,特意将灯烛放在琴桌边上。
若微笑了:“摸着黑也是能弹的!”
“主子,还是别弹了!”湘汀拿起一件轻裘披风为若微披上。
“为何?难得主子今天有兴致,为何不弹?”紫烟有些不明白。
“主子。自您入府之后,一连几天殿下都留宿在此,天天吃住都在一块。这府中上下早有议论。有说主子得宠的,也有说太孙妃大度的。如今殿下刚刚去宜和殿住了一晚,您就抚琴弄曲,怕明儿个会有多嘴的奴才乱嚼舌头,说主子气量小!”湘汀缓缓说来,若微听了觉得这话似乎有理,可是越如此就越觉得烦闷。
紫烟在边上听了,也不由气闷:“谁爱说就让她们说去。这府里以殿下为尊,有殿下宠着咱们主子,咱们怕谁!”
“紫烟!”湘汀用手戳着紫烟的额头:“如今年纪长了,人怎么反而倒糊涂了。这府里是殿下为尊,可是府外面呢?太子宫、乾清宫,上面有好几层主子盯着呢!下人们乱嚼舌头无所谓,可是如果传到宫里,传到太子妃面前、圣上面前,又该如何?咱们主子刚回来,一切都要小心行事。今儿面圣回来,殿下就去了宜和殿,不明摆着是在提点主子吗?紫烟,如今可不是万事大吉、一切平安,你不知提醒主子事事小心,反而火上浇油,真真该打!”
一番话说完,不仅是紫烟,就是若微也瞬间警醒。
若微伸手拉过湘汀,把头靠在她的怀里,默默说道:“湘汀姐姐提醒的极是,是若微错了。此番回来以后,得殿下宠着,一时间竟然又像回到了小时候常常犯起小性儿。如今不是昔日在静雅轩时的情形,而若微也不能一错再错。如果再错,恐怕都没有一个三元观能容身!”
“主子!”湘汀叹息一声:“别怪湘汀逾越才是!”
“哪能呢?”若微笑了,又拉过紫烟:“你们两个如今才是我最亲的亲人,有的时候我在想,就是殿下,似乎也像是隔着一层,也没有你们俩这般亲近!”
“主子!”湘汀与紫烟均大为感动。
第二十四章 迎晖春意浓
出人意料的,朱瞻基在宜和殿,太孙妃胡善祥的寝殿里宿过一夜之后,并没有像众人猜测的那样,紧接着去香远斋或是月华楼宠幸袁媚儿与曹雪柔。而是独自在书房住了两日。
第三日从宫里回来,正是午后。走在府中,园子里静悄悄的,抬眼向东北面的殿阁望了一眼,心中莫名抽搐着。两天没见了,也不知这丫头心里是怎样气恼呢。今日进了宫,拜见父王母妃。母妃想是得到了消息,看起来很是满意,特意留自己用过午膳,又封了几份礼,让他一并带回,如此也算了一桩心事。所以他步履轻松快步朝后院走去,小善子在后面紧紧跟着,不用抬眼也知道,殿下去的依旧是迎晖殿。
当朱瞻基进入殿内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厅里居然一个丫鬟都没有。他微微皱眉,目光往东里间和西暖阁一扫,都没有人,索性提起袍子上了二楼。
二楼是留给若微的琴室和书房,布置得极为清幽雅致,东墙下面立着紫檀描金云龙纹的三层书格,里面摆着各式的医书与经典,每一本都是朱瞻基亲自开出的书目,命人去找来的。西墙下面两把紫檀藤心圈椅,正中摆着一张黑漆棋桌,这桌面上有活榫,合拢是四足木桌,打开后为八足棋桌。桌面正中为活心板,上绘黄底红格的围棋盘,棋盘侧镟有圆口棋子盒两个,内装黑白棋子各一份。棋盘下有方槽,槽内左右各有一个小抽屉,内附雕玉牛牌、骨摋子、牛牌摋子等等。原本是怕她闷得慌,特意为她备下的。
南窗下面放着一张黑漆表里雕着如意云纹的书桌,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与碧玉镇纸,都是精品,只是如今那张花梨藤心扶手椅上空空如也,并没有伊人的倩影。
瞻基绕到书隔边上,一掀珠帘,才赫然发现,在东内小间的琴室中,在那张做工精湛,装饰华美的百宝嵌戏狮图木屏风的后面,那红木嵌理石的美人榻上,若微头朝里睡得正香。
一旁的黄花梨荷叶式六足香几上的紫铜双鱼耳香炉里正轻烟缭绕淡雅至极,不是龙脑香、也不是苏合香、檀香,朱瞻基心道,定是这丫头自己配的。
一床锦被早已被她压在身下,一双雪白无瑕的玉足俏生生的露在外面,细嫩得让人爱不释手。
瞻基看得有些呆了,也许是她睡得太香了。那粉嫩的脚趾微微上翘,俏皮可爱,十个脚趾甲像是被晕染过一样,粉红粉红的如同晶莹的花瓣。
目光向上移去,雪青的裙摆缩至膝盖,露出美伦美奂的小腿,腿肚纤细却不显瘦弱。
瞻基悄悄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旁,下意识地撩起她的绣裙,透过薄如蝉翼的内裙若隐若现的是一双完美如羊脂白玉精心雕刻的美腿,修长均匀,晶莹如雪。
他轻轻伏下身子,在她的腿上吻了下去。
“熏笼玉枕无颜色,美人横陈摄人目。”
谁知一掌兜头打来,把腿一蹬,她眼睛还未睁开便连连大呼:“有贼!”
“哪有有贼?”朱瞻基一把将她拽到怀里,盯着她的眉眼,似啧非啧:“瞎喊什么,吓了我一跳!”
“瞻基?”若微这才清醒过来,前一刻还是喜滋滋的满脸的笑意,然而转瞬间又踢了他一脚:“从哪里过来的?干不干净就往人身边坐!”
瞻基刚待回嘴,就看到小善子、紫烟等人上得楼来,见室内情形几人均低下了头,小善子缩头缩脑的也不说话。
紫烟忐忑地喃喃低语:“殿下来了,是奴婢们疏忽了,没在前头侍候,请殿下恕罪!”
瞻基点了点头:“正是,虽说府内外都有人值守,可是你们这迎晖殿也是几进几出的院子,大白天的连个侍奉、传话的人都没有,也太说不过去了……”
他还待再训,而若微则拿腿轻轻踢了一下他:“这几日晚上睡的不安稳,连带她们几个也没睡成囫囵觉。午后日头好,原本就乏,是我让她们去补个觉的。”
朱瞻基盯了她一眼,面上微微笑着:“既如此,就都下去吧,以后万不可这样,厅里始终都要留人。你们主子睡得死,刚我进来都不知道,万一有个闪失……”
他原本还要说,只是看若微瞪大了眼睛含着怒意望着他,这才马上封口挥了挥手:“去吧,都下去吧!”
“是,谢殿下!”众人纷纷退下。
瞻基瞟了一眼小善子:“把东西交给司音,让她按规矩给主子服下!”
“是!”小善子嘿嘿一笑,退了下去。
瞻基一回身,轻轻拉住若微的手:“刚刚在喊什么?吓了我一大跳!”
若微甩开手,嘟着嘴说道:“谁知道是你?人家睡得好好的,腿上有些痒,还以为是什么毛毛虫,可是又觉得好似有些扎扎的,心里怕极了,才叫的!”
“哈哈!”瞻基一阵大笑,以手托着若微的下颌,目光炯炯,闪着情思:“让毛毛虫好好亲亲,如何?”
“不要!”若微伸出手推开他的脸:“外面那么多莺莺燕燕的,爱去哪儿亲去哪儿亲去!把我当什么了?猫儿还是狗儿,想起来哄一哄,不想理就丢在一边!”
她越说似乎越委屈,眼中竟然有泪花涌动。
瞻基低着头,眼中含笑:“让我看看,是光打雷不下雨,还是雷声大、雨点儿小?人都说这春雨贵如油。依我看,我们若微的眼泪才是琼浆玉液、珍贵无比,赶明儿我叫人做个金碗,专门给你接泪!”
“讨厌!”若微似乎恼了,伸手在他肩膀上狠狠捶了两下。
瞻基任她撒了气,这才将她拉在怀里,和声细语地小声哄着:“你呀,又耍小性儿。你可知今日我去母妃宫里,母妃赏了些什么?”
“不知!”若微倚在他怀里,用鼻子使劲吸着气,嗅来嗅去。
“你闻什么呢?”瞻基拍了拍她的脸。
“没什么!”若微心想,谁知你前脚儿在哪个殿里怀里搂着谁?可是闻上去只有淡淡的龙涎香,并没有女人的脂粉香气,心里这才舒服些。
“母妃赏了些养身的补药!”朱瞻基凑在若微耳边低语着。若微把头一扭:“反正也没有我的份!”
“谁说的?”瞻基看着他:“我的若微真是被宠坏了,怎么变成了小气包。母妃特意嘱了,除了善祥的那份,再就是你了。母妃还说,若微如此聪慧,生的孩子定是出众不凡。”
“真的?太子妃真这样说?”若微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清纯至极。
瞻基点了点头:“如今可放心了吧!”
“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若微心里美滋滋的,可是嘴上还较着劲。
瞻基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调皮,你若放心,为何连着几日睡不安稳?连带着这屋里的丫头们都没精打彩的。这大白天的倒是呼呼睡的挺实。要是有坏人进来,被什么登徒子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坏人?除了你,还能有谁?”若微咯咯一阵坏笑,突然抚着瞻基的胸口说道:“刚刚踢疼了没有?”
瞻基面上立即浮起痛苦的表情,眼睛微闭,身子一歪:“疼,疼死了!”
“瞻基,瞻基!”若微趴在他身边又是摇晃,又是一阵乱捶。
瞻基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都说了疼,你怎么还打?”
若微笑嘻嘻的,一脸得意:“没办法,我一见到你,就会想起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场面,想到你像亲我一样去亲她,还有……所以我生气呀,我就忍不住要打你!”
“哼!”瞻基坐起身,理了理袍袖,绷着脸:“孙若微,大唐长孙皇后的《女则》、本朝仁孝皇后的《女训》、你看过没有?为女子者,不争不妒才是有德,你知也不知?若是母妃也像你也一般善妒,那父王纵使有十个身子也不够挨的。”
“不听、不听!”若微以手捂耳,一双玉腿来回乱踢:“那些《女则》、《女训》都是皇后、正妃写出来教训人的。我又不是正室,只是个小妾,我才不要贤良淑德呢,我就是善妒,就是小气……”
瞻基瞪着她半晌无语,一双手牢牢按在她的腿上,憋了半天才说道:“以后,不许你把腿露给别人看!”
“哼!”若微一边往脚上套着袜套,一边气呼呼地说:“那要看你对我好不好了,就许人家当街露臂,为什么不许我露腿?你要对我不好,我也上街露腿选夫去!”
“你!”瞻基恼也恼不得,知她提的自是当日胡善祥之事,这是她心底永远的痛,所以也不好与她争辩,只是转过身,暗暗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若微柔软的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身子,把脸靠在他的脖颈处,气息如兰,幽幽说道:“殿下请放心,若微知道分寸,只是心里难过,跟殿下嬉笑一番,不会真的不明事理。胡姐姐是圣上钦定的正妃,明媒正娶,如今又跟殿下圆了房。若微明白,以后事事以她为尊,不会有半点儿逾越的。就是那媚儿与雪柔,也会好好相处,不会让殿下为难的!”
“若微!”瞻基听她语气肃然,一派诚挚,心中反而十分不忍,他转过身,将她搂在怀里,让她的头紧紧贴着自己的心,以手轻轻抚着她的背:“若微,你记住,善祥也好,媚儿、雪柔,甚至是日后其她女子,就算我召她们侍寝,与她们欢娱应对。可是对她们而言,我是皇太孙,是殿下。对你,是夫,是瞻哥哥。我永远不会对你称孤道寡,因为有你,我何其幸运。以后,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你不要称我殿下,我只是你的瞻基。”
“瞻基!”若微紧紧忍着心中的酸楚,依偎在他的怀里,呢喃着,轻唤着,十遍、百遍、千遍……
第二十五章 春江花月夜
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大明天子朱棣在新落成的都城北京城皇宫紫禁城的华盖殿里,接受着文武百官和四方使臣的朝贺。
同样是这一天,在天安门金水桥下,天没亮就汇集起不少人。
这些人都是北京城郊十里八乡选出的德高望重的长者,他们代表全村或者全乡的百姓在这里聆听圣训,以仰圣颜。
这是大明朝自永乐帝朱棣迁都北京以后的新规矩,每逢初一,天子就会登上高高的城楼,站在这儿,与最底层的百姓见面,亲自发布一些训诫与恩旨。
既是亲民之举也是让百姓沐及天恩的意思。
从初一夜里就开始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雪花如鹅毛一般,不多时便给街巷铺了一层白茫茫的毯子。宫里茶水间的太监们纷纷手提大铜壶,为等候在此的百姓倒上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当阳光升起的时候,朱棣出现在城楼之上。
于是百姓们纷纷下跪,山呼万岁!
朱棣仰天长笑,气吞山河:“瑞雪兆丰年,永乐十九年,一定是个好年景!众乡亲回去好生过年,来年早早翻地播种,莫要误了农时,辜负了老天赐予的好年景!”
百姓们欢呼着,跳跃着,更有年长者热泪盈眶,是啊,原来天子也知道庄稼地里的事情,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居然这样惦记着百姓的生计,怎能不让人感动呢?
朱瞻基站在朱棣的身后,看着他挥舞着右手,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慈祥与和蔼,而城楼下是振臂高呼的百姓,耳边听到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发自肺腑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瞻基心中感慨颇多,为君者,不管臣子们如何歌功颂德,也不论史官手中的那只笔如何记载,更不用去理会千秋万代之后,后人的评说与议论,只要能让百姓发自内心的称赞,这才是真正的有道明君。
跟在朱棣后面,在城楼上给百姓们赐了圣训,又随朱棣在乾清宫接受百官及四方使臣的觐见之后,朱瞻基这才带着随从与小善子来到了太子宫。
太子宫的东殿之内,太子妃特意设了宴席,此时胡善祥与若微等人正围坐在暖阁之内。
“皇太孙殿下到!”小太监唱奏一声。
若微刚待起身,坐在外首的袁媚儿已经抢先走了过去,先是一个福礼,然后伸手帮瞻基除下紫貂皮大氅,朱瞻基微微一笑:“有劳了!”
太子妃身边的管事姑姑慧珠扑哧一笑,冲着太子妃说道:“咱们皇太孙真是文雅,这就是书里说的相敬如宾吧!”
太子妃也笑了,冲瞻基招了招手:“来,就等你开席了!”
朱瞻基大步走到太子妃身边坐下,目光快速地扫了一眼若微,看她面色如常,这才安心。
前一刻还是笑意连连,跟大伙说着笑话的袁媚儿却没有笑,把嘴一撇,那小模样看着煞是可怜,低着头坐回位子上。
太子妃看在眼里不由问道:“媚儿这是怎么了?”
袁媚儿低着头,轻声说了句:“可不是相敬如冰吗?只是这冰字原是水字旁的!”
此话一出,满桌寂静。
太子妃的目光扫过朱瞻基,朱瞻基一脸沉静,又看了看胡善祥,只见她眼神一暗,低下了头。太子妃又拿眼瞥了一眼曹雪柔,曹雪柔嘴角微微抽搐着,似乎想笑,可是怔怔之后,那笑却比哭还要难看,太子妃心里仿佛明白了,最终把目光久久的停在若微的脸上。
早在媚儿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若微心中就大呼糟糕,如今见太子妃盯着自己,更是七上八下的,又不好开口,只是一双手默默揉着自己的衣带,有些紧张。
太子妃淡淡地笑了,扭过脸去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慧珠:“瞧,这府里没有一个老成稳重的管事就是不行。这媚儿都叫屈了,也不知她们小夫妻几个平日是怎么相处的。这苏嬷嬷也跟本宫说了,如今年纪大了,好多事情想管,也没那个力气了。慧珠,今儿你就收拾收拾,随太孙妃回府,帮着她打理、打理吧。”
“是!”慧珠微微颌首,连连称是。
“母妃!”瞻基看了一眼若微,他早已知道慧珠原名胡善图,是善祥的亲姐姐,自然知道太子妃此举的目的,恐怕慧珠入府之后会多有不便,于是便要开口推托。
“好了,传膳吧!”太子妃淡然一笑:“你们几个多吃点,母妃还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呢!”
“母妃!”胡善祥深深低下了头,面上含羞。
“好一个婆慈媳孝的和睦场面!”若微唇上微微带笑,只是暗暗心寒。
曹雪柔不经意间抬起头,正对上朱瞻基那柔情似水的眸子,虽然那眸子里的情不是为了自己,但是她依旧装着恍然不知,幽雅地轻轻一笑,如同惊鸿,朱瞻基看了遂冲她微微点头。
“好个袁媚儿,这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自己在太子妃面前可以倚小卖小、装巧弄乖,让太子妃怜惜于她,也好促成她和皇太孙的好事。却没成想,太子妃顺势将慧珠派到太孙府,如此一来,这府中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太子妃的眼睛。以后就想弄出什么花样也难,更何况太子妃此举正是明摆着在帮衬太孙妃。”
曹雪柔看着太子妃那端庄慈祥的神态,突然间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太子妃为何放着从小看大的孙若微不疼惜,反而是一味偏帮胡善祥?以前自己也很是不解,现在她才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嫡庶的差别。太子妃其实疼惜的也不是胡善祥,而只是那个太孙妃的位子,也许因为她自己就是正妃,正妃的难处与苦楚,她自然最清楚。是了,常听人说这皇太子最宠的是太子宫的一位郭贵嫔,如今已经很少进太子妃的寝殿了,也许正是如此,她才会对胡善祥生出几分怜惜与偏爱。
好险呀!曹雪柔心中暗暗发冷。她心中暗想,看来此时唯有不露声色、不争不闹、平安度日才是上上之策。曹雪柔想明白了,脸上也越发柔和起来,不时地给身旁的袁媚儿夹个菜,眼神儿交错之时,冲胡善祥微微一笑,然后就是安安静静吃着自己面前的那几道菜。
如此,不仅是太子妃就是朱瞻基看来,这一妃三嫔当中,最贤淑温顺,不争不妒的人便是她了。
吃过饭,谢了恩,拜别太子妃之后,各自乘上车马回府。
回到迎晖殿,若微就觉得全身发冷,乏力得很,早早的让司音、司棋关了院门,在东暖阁的暖炕上躺下。
正在似睡非睡之间,听得紫烟的声音响起:“主子,殿下来了!”
朱瞻基脱下外衣,坐在炕边,轻轻推着她。
“殿下!”紫烟走进来,递上香茶:“主子一回来就喊累,刚还说手脚冰凉,冷得难受,怕是受风了吧!”
朱瞻基立即伸出手探到里面,放在她的额上:“是吗?受了风了,这可怎么好?前儿是你说的初一晚上,要在雪夜里放烟火的。我在泌芳亭都备好酒菜了,也升了火盆,置了暖围,原本想着咱们坐在里面看着,让小善子带人在山底下放烟花。怎么样?现在咱们还去是不去?”
若微原本懒懒的,听他如此一说,立即坐起身:“当然去了,不说我还忘了!”说着又下去穿鞋。
“咦?主子怎么风一阵、雨一阵的?”紫烟瞪大了眼睛满脸疑惑。
湘汀从外面走进来,笑着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主子把那件最厚的水鸭子毛的缎绣氅衣找出来,还有那对皮筒子,现在出去可得仔细捂好了,别回头只顾玩得高兴,当真受了寒!”
“不会的,有本王在身边看着!”瞻基理了理若微略显蓬乱的发髻。
穿戴整齐之后,瞻基揽着若微走出院子,出围廊东便门,行至不多远,上了一座小山,来到泌芳亭内。这亭子高两层,八角型,上披琉璃瓦,亭身、栏柱朱漆雕纹,十分精致,四面有窗,夏天垂竹帘,冬天置棉帘,内设火盆,虽然临湖,又处小山之上,然而置身其中,却温暖如春。
亭内正中一张黄花梨木的圆桌,上面摆着各式的点心,还有一把双耳白玉梅花雕的酒壶。
“来,若微。”朱瞻基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递给若微,又给自己满上:“这是你我二人成亲以后的第一个新年,我敬你!”
若微举起酒杯对上瞻基的眼眸,眼中含情似有千言,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伸手与瞻基的酒杯微微一碰,放在唇边仰头即一饮而尽。
“若微,你快看!”瞻基举起手,指着那卷起帘子的一扇窗。
“天呢!”若微站起身走过去倚在窗前,眼前是繁华如锦的烟火,那一束束的光芒美得令人眩目。让人惊叹叫绝的烟火如同天女散花,火树银辉,五颜六色,绚丽无比,只把无边的夜空晕染得艳丽绝伦。
若微一面看,一面不时地拍着手。满眼的欢喜尽情流露,她突然扑进瞻基的怀里:“瞻基,谢谢你。好美的夜空、好美的烟花,虽然转瞬即逝,繁华转眼就会散去,但是那一瞬间的美足以成为永恒,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瞻基,谢谢你!”
瞻基紧紧拥着她,看着夜中的美丽,低语着:“你喜欢就好!”
“我喜欢,我喜欢!”若微连着说了好几个我喜欢,忽然眼眸一闪,连呼可惜。
“怎么了?”瞻基抚着她的秀发,微微皱眉。
“此情此景,我好想弹琴助兴!”若微仰着脸满溢着醉人的笑容。
“那有何难!”瞻基推开窗子,高声喊着:“小善子,去把微主子的琴取来!”
“是!”小善子跳着脚,立即应着。
转眼间,泌芳亭内。
若微临窗抚琴。
瞻基则在旁手绘丹青。
她弹的是《春江花月夜》。
繁星点点的夜空,静谧的夜晚带着醉人的气息。曲音撩人,脑海中满是嫩绿的春色、半开的花蕾,仿佛还有宛转的江流。
雅音与良辰美景完美结合,愉悦着她的心,徜徉着她的情。
她的纤纤玉指在冷冷七弦上,拨弄弹抹之间,便将让人浮想连翩、心旷神怡的美景尽展眼前。
而在朱瞻基的笔下,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朦胧而空灵的水墨丹青,静夜里的烟花,烟花下面的八角琉璃亭,琦丽之光环绕着的美人,还有美人玉指下的七弦古琴……诗情画意、儿女情长与江山美景浑然一体,水乳交融。
悠扬而动人的天籁之音伴着一对璧人,天之骄子与倾城美人,一个低吟弄曲,一个巧绘丹青,这才真是珠联璧合、相映成辉。
第二十六章 巧手弄春晖
宜和殿内。
慧珠将一个大红绣花的靠枕垫在皇太孙妃胡善祥的身后,又奉上一碗热汤。
胡善祥连忙接下,放在榻上的边桌之上,开口啧道:“姐姐快歇歇吧,如今你是我皇太孙府的管事,这些端茶递水的活儿哪里用姐姐来做?”
慧珠淡淡地笑了笑,又回身看了看殿内:“落雪、梅影这些年跟在娘娘身边,自是妥帖的,只是能亲自为娘娘做些事情,姐姐心里也好过些。”
胡善祥心中微微一紧,还是亲姐姐最知道自己这几年的苦楚。于是将身子向前一探依偎在慧珠怀里:“姐姐,母妃怎么好端端地让姐姐入我们这皇太孙府?可是对妹妹有什么不满?”
慧珠目光扫着那碗还冒着热气儿的汤药:“还不是为了这个!”
顺着慧珠的目光,胡善祥怔怔地望着那碗汤药,心中更加疑虑:“这是什么?”
慧珠用手指在她脸上轻轻一抹:“娘娘好糊涂!这是宫里的暖宫九保汤,是为了让娘娘坐怀中胎用的。”
“啊?”胡善祥面上微微发烫,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喃喃低语:“想必母妃是着急了,是我没用,跟殿下圆房也有些日子了,可是……总也没个消息!”
“我的傻妹妹!”慧珠此时也改了口,顾不得再唤什么娘娘了,她悄悄附在胡善祥耳边低语片刻,只见胡善祥面上神情似信非信:“当真如此吗?”
“那是自然的,否则这宫里为什么早有祖训?初一、十五,必得在正宫娘娘寝宫中留宿,就是这个缘故。”慧珠言之凿凿,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胡善祥。
胡善祥只当是什么求子的秘方,拿过来展开一看,立即羞红了脸,忙把小册子合上丢回给慧珠,嘴里轻“啐”一声:“姐姐怎么拿这等污浊之物给妹妹看,真是羞死人了!”
慧珠忍着笑,低声说道:“什么污浊之物,是保妹妹荣宠一生的宝贝。为了这小册子,姐姐可是花了五百两银子和一串东珠,才换来的。”
胡善祥刚待回嘴,只听得外面突然一阵红通通的火光:“哎呀,不好,可是哪里走了水?”
慧珠回身一看,红通通的耀眼的光彩已然把窗子映染的煞是好看,心中也不免犯疑,嘴里立即喊着:“落雪,梅影,快去看看,外面是什么光亮!”
“是!”外面守夜的侍女立即应着,匆匆退下。
不多时,梅影进殿来报:“回娘娘的话,是小善子带了些人在东苑湖边放烟火!”
“哦!”胡善祥长长松了口气,面上立即变的和缓起来:“吓了本妃一跳,还以为是哪里走了火,原是在放烟火!”
只是慧珠听了,秀眉一挑:“那烟火是放给谁看的?”
“这!”梅影微微一顿,这才回道:“听说,是殿下与孙令仪在泌芳亭上饮酒弹琴……”
慧珠点了点头,果然不出所料。她挥了挥手,梅影悄悄退下。慧珠对上胡善祥的眼眸,面露忧色:“殿下也太没有分寸了,这新年里的第一天,不来陪娘娘,也就罢了。居然还在园中,领着侧妃尽情欢娱。这也太没把你这个正妃放在眼里了!”
胡善祥低垂着头,心里何尝不是既委屈又愤恨呢。
与瞻基合鸾的甜蜜此时早已烟消云散,以前自己是对男女之事朦朦胧胧,不得究竟。而如今她才知道与心爱之人共赴云雨、同享欢娱是何等的快哉。以前没有圆房,她可以独守空房三年之久,如今领略了那等让人欲醉欲仙的快活之后,再让她日日独眠,却是再也不能了。
慧珠看她面色凄然眼中含泪,十指也微微轻颤。心中自是又气又恨,偏偏在此时东面高坡之上又隐隐地传来一阵琴音,无疑如同火上浇油。慧珠深深吸了口气,凑在胡善祥耳边寥寥数语。
胡善祥又惊又喜,一双美目三分期待,七分惶恐:“姐姐,这样,可行吗?”
慧珠目光幽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瞻基刚刚起身,若微还在帐内熟睡。闻听动静的司棋、司音悄悄进房,双双福礼:“殿下,今儿不用上朝,还起的这么早!”
瞻基点了点头,帮若微掩好帐子,这才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着,一面说道:“你主子还没醒,让她多睡一会儿。”
司音立即闪身出去,不多时,便有两个小太监进得殿内,手提铜壶,将热水缓缓注入青雀压花明晃晃的铜盆里,另有一人手捧青瓷带盖方盒,司音把瓷盖轻轻一掀,瞻基用目一瞅,不禁笑了:“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司音刚待答话,只见身穿翠衣锦绣八宝百褶裙的若微俏生生地从内室走了出来。
“咦,这倒是奇了,你怎么也起的这么早?”瞻基原本正要洁面,看她来了,立即冲她招了招手。
“殿下也不叫我,昨儿慧珠姐姐入府,当了咱们府里的宫正管事,今儿该早早前去宜和殿道贺才是!”若微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瞄着瞻基身前刚倒好的洗脸水。
瞻基笑了,拉着她道:“来来来,让你先洗就是,省的一会儿晚了,又来赖人!”
司棋带着人正从外面进来,听到此语不由笑道:“瞧殿下说的,真把我们主子当成小孩子了!”
瞻基心情大好,也与她们调侃起来,眼中含笑,指着若微:“可不就是个小孩子吗?”
若微用清水洁了面,又从司音递过来的瓷盒里拿起一块嫩滑白净的圆形粉团,在手上轻轻一揉,随即又把粉团放回到盒中,双手在脸上一抹,立时像涂上了一层白脂,她以食指和中指轻轻在自己脸上打着圈圈,轻轻抚触着,然后才用水洗净了,又拿手巾在新换上的温水里浸湿、拧干,轻柔地擦拭着自己的玉颜,这才算完事。
朱瞻基在边上看着觉得很是新鲜。
若微像献宝一下,拿着瓷盒子送到他面前:“殿下,闻闻,香也不香?”
朱瞻基轻吸了口气:“好香!这是何物?”
若微眼眸一闪,也不直接答着,只文绉绉地念着:“王敦初尚主,如厕……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著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她话音未落,朱瞻基大窘,面上微红,扬手似乎要打,而她一转身就闪到紫烟的身后,笑的直不起腰:“殿下怎么不尝尝呢?”
“真是把你宠得没边了!”瞻基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这时司音已唤人重新呈上洗漱用品,瞻基绷着脸,也不理人,只顾着自己洁面、漱口。
而紫烟偏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缠着若微问道:“主子,刚刚说的什么?殿下为何要恼?”
若微又是一阵大笑却也不答话,坐在妆台之前由着湘汀等人帮她上妆、梳头。
紫烟更是莫名其妙,连连追问。
若微被她缠得紧了,才说道:“我刚刚跟殿下说的是魏晋时期的一个典故。那时刚刚有了澡豆。可以洁肤去垢。不过只是宫中少数得宠的主子才能用,民间还不知道,就是一般的王公贵族也不知晓。那澡豆本来是用来洗手、冼澡用的,可是初登大宝的王敦,不知道它的用途,在入浴时,见婢女们用琉璃碗盛着端到他面前,以为是什么吃食,就用水和了,把它当‘干饭’吃了,左右侍从无不大笑,也由此闹出个大笑话。”
“啊?”紫烟听了目瞪口呆,就是司音、司棋也是忍俊不止,压抑着低声笑着。瞻基一掀帘子走进内室,轻哼一声,脸上还有些怒气未消。
若微站起身,摇曳身姿在朱瞻基面前轻舞着转了个圈:“怎样?殿下看看今日若微如此装扮,可还妥当?”
“不妥?”瞻基气哼哼地坐在榻上,瞅也不瞅。
“哦?哪里不妥?是发髻、珠钗、还是衣裳?”若微脸上洋溢着笑容,走过去拉起他的手。瞻基想甩,又怕用力过猛闪着她。
只好任由她拉着,可是面色依旧还是没有缓和。
若微紧挨着他,直往他怀里钻。
见此情形,湘汀招了招手,室内服侍的几人都退了下去。
瞻基这才伸手在她脸上狠狠一捏:“好个刁钻的小丫头,如今越发的皮了!”
若微的手轻抚着他的胸口,吐气如兰:“开个玩笑以博夫君一笑嘛,原是小女子一番好意呢!”
“好意?你是想博我一笑?我看这满屋子的人都在笑,唯独本王没有笑!”瞻基轻哼着,对于怀中的佳人当真是说也说不得,打也打不得,恼又恼不得,无奈至极。
若微仰起脸,对上他的眸子:“那是殿下小气。我若说的通,说的有理,证明这就是我的一片好心,殿下又当如何?”
瞻基看她明眸珠颜,轻灵动人,心中闷气早已去了大半,遂说道:“若有理,就自然会赏!”
“好!”若微拍手叫好:“我也不要别的赏赐,我要殿下带我去看‘西山晴雪’。”
“这有何难?”朱瞻基点了点头。
若微站起身,从妆台前面拿起几个小盒子走过来,像献宝一样在瞻基面前晃了晃,“看看!”
瞻基拿起其中一个琉璃做的小圆盒,打开一看竟然是一盒胭脂。
又拿起一个白瓷嵌红梅的小瓶,拔下塞子,轻轻一闻:“好香呀!有一种茉莉的清香,又似掺着翠竹之气。”
再看另外几个小盒里,就是刚刚若微洁面用的白脂玉面粉团子。
“你又弄什么鬼?”瞻基还是没明白。
“殿下手上是洁面用的香饼、这一季的新鲜胭脂、还有洗发用的香液。”若微一脸得意:“胭脂膏子没什么特别,不过是拿院里的梅花,用清晨花蕊上的露水,磨成了泥调入上好的蜜糖,再放进香檀盒里慢慢蒸,等到晚膳过后再取出来,就得了。而这洁面用的香饼可是最费神了。我用了鸡蛋清、豆粉、蜂蜜做底料,又把皂荚中的果肉与白芷、白附子、白僵蚕、白芨、草乌、山楂、甘松、白丁香、杏仁、蜜陀僧等二十多种草药调和到一起,形成凝团。以如此复杂烦琐的配方调制出的香饼,不仅可以洗净面部油污,还有清热凉血、活血生肌、芳香开窍的功效,同时还可滋养皮肤,是不可多得的驻颜佳品!”
若微说了一大串,瞻基虽然频频点头,可是依旧不得要领:“咦,你费心弄这些做什么?宫中赏的还不够用?”
“哎!”若微大呼失望:“好殿下,人家是一片丹心寄明月,奈何明月对沟渠。我这么费心,自然是帮殿下准备的。殿下想想,这新年佳节,也该往各殿、各苑去看看。拿这些送给袁妹妹、曹姐姐,还有太孙妃。岂不显得殿下心里有她们。这样的礼自然要比什么金银珠宝、锦缎珍馐还要让人欢喜呢!”
瞻基这才恍然明白,心中不免大为感动:“好微儿,我以为你对她们几个心里始终存着芥蒂,想不到你是如此大度明理。”
“别……”若微把脸一扭:“我可不是大度,只是既然大家共聚一处,同侍一夫,自然要和和睦睦的。况且正因为我,她们才会受你冷落,原是我的不是。”
“微儿!”瞻基一时感慨,也无言以对。
“哼!”若微突然语气一变,又忿忿然说道:“现在还只是我们四人,以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呢,真怕到头来不过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殿下,若是以后你嫌弃若微了,把我打入冷宫没关系,但是要把宫中和诸王府的胭脂、水粉的买办差使交给我,也好让我自力更生,又能衣食无忧还可自得其乐!”
瞻基哭笑不得,轻轻揪了一下她的耳坠子:“我说你有如此好心,原来还是想着怎么生财?好个财迷的微儿。若真将这宫里和诸王府的胭脂水粉的差使交给你,怕是你要天天坐着数钱,再也顾不得本王了!”
“呵呵!”若微面上是一阵狡黠的暗笑:“那是自然,在宫外这三年,正是因为此技傍身才能换来银两,让我和紫烟、湘汀衣食无忧。哎,这才是技多不压身呢?若是不会这些,女子在世上立足,恐怕只有倚门卖笑了……”
瞻基听着听着原本还连连点头,然而最后听到此言,立即佯怒,伸手便打:“说着说着,就没边了!”
“好了,我要去前殿给太孙妃请安,殿下记得,答应我的事,别忘了!”若微站起身,轻移莲步,向外走去。
瞻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腾地一下站起身,紧走几步,自身后紧紧将她娇小的身形搂在怀里,低头在她玉颈之上,狠狠地嘬了一口,低声说着:“早些回来……”
若微转过身,看他面色微红,眼中闪烁着难掩的情欲,正低下头来又欲去索她的朱唇。这样的缠绵与温存,若微偏偏不领情,伸手在他脸上一拍:“殿下色急的话,可以去找袁妹妹和曹姐姐解渴!”
她不说还好,话一出口,瞻基更是被她撩拨得欲火上涌,一把狠狠拽住她,将她搂在怀里,吻上她的唇,一双手也开始在她身上摸着。
“殿下、主子,先用早膳吧!”隔着厚厚的棉帘,湘汀轻声提醒。
而两人唇舌相依,一时之间都有些忘情。
正在此时,外面又有人回道:“殿下,皇太孙妃跟前的慧珠姐姐叫人来传话,今儿的早膳摆在宜和殿,请殿下与微主子和两位嫔主子移驾!”
“哦?”若微立即推开瞻基。
瞻基也似乎迟疑着,两人对视之后,瞻基才开口说道:“知道了,本王和令仪这就过去!”
“是!”
第二十七章 连环巧谏言
瞻基亲手为若微披上水鸭子毛的缎绣氅衣,牵着她的手,身后跟着司音与司棋,一并出了迎晖殿,向胡妃所在的宜和殿走去。
穿过回廊刚刚远远地看到大殿。若微手上就稍稍用力挣开了瞻基的手。瞻基微一垂首似是有些不明就里,只见若微淡然一笑,更是放缓了步子,与他隔了尺余,只在他侧后方悄悄跟着。
瞻基这才明白。是的,依旧是嫡庶有别,人后如何宠爱,人前也须得顾及礼法。心中虽然不甘,却也不便多说,只把步子稍稍放缓向殿内走去。
“殿下驾到!”门口的小太监的嗓子似乎比往日都要清亮。
惹得瞻基冲他扫了一眼,小太监忙低下了头。
分列两旁的侍女立即高高打起棉帘,此时,皇太孙妃胡善祥领着袁媚儿、曹雪柔等人出来相迎,深深地福礼下拜:“殿下!”
朱瞻基点了点头,迈步入内。
若微紧走几步,冲着胡善祥道了一个万福金安。
胡善祥立即伸手相扶:“快免了,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快进来吧!”
进入室内,司音、司棋上前为若微除去外衣。若微抬眼一看,这次可不是袁媚儿抢在头里,正是胡善祥自己亲手为朱瞻基解开大氅,又命梅影恭恭敬敬地拿到里间还特意嘱咐拿上好的龙涎香熏着。
一边又吩咐下人端上香汤,又是亲自为朱瞻基净手。
如此殷勤体贴,倒让朱瞻基很是有些不自在,只好说道:“刚刚净了手过来,这一路上并无风尘,不妨事的!”
胡善祥笑而不语。
此时只见慧珠上前对着众人肃了肃:“殿下、娘娘,西花厅已备好早膳,请移步!”
“好!”胡善祥目光投向瞻基,瞻基点了点头,两人先行步入西里间。
若微正在迟疑,只见袁媚儿走上前来拉起她的手,耳语道:“姐姐可听说了?今儿怕是要给咱们定什么规矩呢!”
若微“咦”了一声,摇了摇头。
又把目光转向曹雪柔,曹雪柔冲她微一颌首,态度大方得体、不卑不亢,一个人领着丫头在头前走了。若微心中暗想,此人倒不是骑墙之流,看似娴静如水,实则颇有风骨。
正在愣神儿之际,袁媚儿冲着自己,深深屈膝:“姐姐,小妹昨日唐突了,姐姐可莫要往心里去呀!”
若微知道她正是为了昨日在太子宫中以一句戏言惹来的事端致歉,看她脸上一派天真娇憨,想想她应该也是无心的,所以并不为怪:“袁妹妹哪里话?你昨日不过一句戏言,太子妃此举也不全是因你而起!”
袁媚儿刚待再说,只听身后丫头轻声催促,这才与若微携手,一同入内。
西花厅内布置的极为雅净舒适。
一只暗红色的檀木大圆桌放置其中,四周配了五张同质暗纹兀凳。朱瞻基居主位,胡善祥居左,曹雪柔甚是机灵,居然弃右边不坐,而是坐在了最下首。
如此一来,留给若微和袁媚儿的,要么是紧挨着朱瞻基,那几乎就是要与王妃比肩,要么就是得挨着胡善祥。
若微心思一转,立即轻轻推了一把袁媚儿,以手一指朱瞻基:“妹妹昨儿还说冷呢,今殿下身边有个位子,你去坐坐就暖和了!”说完,自顾走到胡善祥身边:“若微挨着娘娘坐!”
胡善祥虽有些意外,但依旧露出端庄和煦的笑容,伸手拉了若微坐下。
袁媚儿呢,怔了一下仿佛有些扭捏,看着瞻基满脸羞涩。
瞻基见她如此,只得冲她招了招手:“媚儿也快落座吧!”
“谢殿下!”袁媚儿一脸欢喜,忙走了过去坐在瞻基身边。
慧珠稍一示意,立即开始传膳。
府内膳房的小太监们,手提着内置火炉的红木食盒进入殿内。由近身侍候的丫头们掀开食盒,随即从里面端出各式菜品和汤水。
所以这膳食上桌的时候,都是芳香四溢、冒着热气的。
这是若微第一次在胡妃的殿中饮宴,那菜肴固然精致,可是那盛菜的器皿似乎更让人惊叹,都是一水儿的掐丝珐琅缠枝花卉瓷盘,那珐琅釉色纯正,花朵饱满肥硕,都是宫窑内烧制出来的上上之品。
这套器皿,就是太子妃也未必舍得拿出来摆宴。
又看她今日的妆扮,镶貂狐毛的大袖圆领花冠袄,二十四褶大红流金的玉裙,外罩的是只有一品、二品亲王正妃才能用的蹙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虽然不是正式参见帝后的礼服,却也极为隆重华美,难道今天真是别有用意?
正想着,只见胡善祥冲众人淡淡一笑,指着面前的几样点心说道:“这汤油炸云吞、夹心小红糕、长生粥、鸭油烧卖、糯米红豆粥和桂花糖糕,都是南京的厨子做的,大家都尝尝吧!”
“还是胡姐姐想的周到!”
“谢娘娘!”
席上一派和美,吃得欢畅尽兴。
瞻基也连连称赞,他刚刚放下筷子。
在桌旁侍立的慧珠即上前问道:“殿下,可是用好了?”
瞻基点了点头。
慧珠又看了看在坐的各位:“娘娘和各位主子也用好了?”
众人见瞻基落了筷子自然也都纷纷停箸,示意用好了。
慧珠扑通一声跪在桌前,众人都不免一愣。朱瞻基微微皱眉,胡善祥立即起身走到慧珠跟前,伸手相扶:“慧珠姑娘是太子妃跟前近身侍候的老人儿,也是六品的宫正,更是这府里的管事,何事至于如此?”
慧珠正色说道:“殿下,娘娘。正因为慧珠身负管理、督促太孙府事务的重责,所以见到不合规矩之事必要严于律之,可又怕惊扰了娘娘和殿下,所以要先行请罪!”
“这?”胡善祥回头看着朱瞻基,朱瞻基挥了挥手:“既是按规矩办,本王与娘娘又怎么怪你?这府里事务既是母妃令你打理,你自当秉公处置!”
“谢殿下!”慧珠这才站起身:“恕慧珠越礼了!”
“无妨!”朱瞻基的目光从慧珠脸上轻轻一扫,转而停在了胡善祥身上。胡善祥面上如水般宁静,并无半点惊慌,瞻基暗暗思忖,不知她们这一出究竟为何。
这时,慧珠对着殿内服侍的众侍女和小太监说道:“太子妃与殿下和娘娘,都如此信赖于我,我就要鼎力而为。须知咱们皇太孙府不比其它的亲王府、郡王府,规矩是比照太子宫的。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但是如今我在一日,就不允许废法越礼的事情发生。刚才是哪几个在近前上的菜,出来跪下!”
她此言一出,殿内的人都是一惊。
于是,连着胡善祥身边的大丫鬟梅影、落雪,还有几个小丫头都跪在厅内。
慧珠一脸严肃:“刚刚那道香酥炸黄鱼,是谁上的?”
声音中透着一丝冷俏俏的寒意,有胆小的丫头居然瑟瑟发抖。
片刻之后,才有一人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回慧珠姐姐的话,是芳儿!”
回话的是一个穿着青布蓝花衣裙的小丫头。
“是你?”慧珠走近一步,抬起她的下颌,面上似乎有些不忍,只是怜惜之色转瞬即逝。她猛地抽回了手:“来人,拉下去重责二十板子!”
“是!”外面侍立的小太监立即上前按住芳儿的肩,就把人硬往外拉扯,芳儿先是吓傻了,随即惊呼着:“慧珠姐姐,为何罚我?”
“为何罚你?”慧珠笑了,又叹了口气,指着梅影说道:“梅影,你教教她!”
梅影低垂着头,似乎微微有些胆怯:“侍候主子们膳食,要提前净手,并在香炉上熏过。这手万万不能留指甲。呈菜时,双手可托、可捧,然手指不能触及盘子边缘,更不能碰到菜品。掀盖碗时,要侧身转头掩面。上菜时要守的规矩,其一,热菜应从主宾对面席位的左侧上;其二,上单份菜品或配菜席点和小吃等应先宾后主;其三,上全鸡、全鸭、全鱼等整形菜,不能头尾朝向正主位……”
“好了!”慧珠弯下腰,看着芳儿:“如今,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芳儿抬眼看了一眼那桌上,吃剩下的半条香酥炸黄鱼,鱼头并未朝着朱瞻基,于是立即惊呼:“可是,可是,那鱼头并没有对着殿下呀!”
慧珠叹了口气:“那是刚刚梅影见你坏了规矩,又不能当时提点,怕影响主子们用餐,所以偷偷移的!”
梅影听了立即伏身叩首:“慧珠姐姐,梅影知错,梅影不该私自动主子们的菜肴!”
慧珠点了点头:“你的错,一会儿再罚!”
她伸手指了指芳儿:“看来,你真的不适合在内堂当差。错了居然还不认账,教你还不用心学,只知道一味的狡辩。来人,先领二十板子然后遣了出去!”
“慧珠姐姐!”芳儿此时是真的知道害怕了,一双大大的眼睛满是惊恐,看她的样子不过十三四岁,众人都有些不忍,却也不好讲情,毕竟这施罚和被罚的人都是皇太孙妃屋里的,旁人自不便说什么。
朱瞻基靠在椅背上眉头微拧,他刚要开口只是余光一扫,看到若微冲他使了个眼色,于是又将要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小太监们架着哭嚎哀求的芳儿退了下去。
室内一片安静,慧珠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众人:“礼数,如果不会,可以学。但是如果明知而故犯,就是大大的不对。今日罚芳儿,只是给你们做个样子,以后小心服侍,不容有失!”
“是!”众人纷纷称是。
侍从与丫头们退下之后,慧珠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
朱瞻基此时微微一笑,盯着慧珠说道:“慧珠,接下来,是不是要罚本王了!”
“殿下!”胡善祥立即起身,也挨着慧珠跪了下去。
“这是做什么?”朱瞻基微微嗔目。
袁媚儿与曹雪柔立即起身将胡善祥扶了起来。
慧珠抬起头迎上朱瞻基的目光:“殿下说笑了,不过慧珠确实有话要说!”
“慧珠!”胡善祥开口相阻。
朱瞻基摆了摆手:“让她说下去!”
胡善祥心中七上八下,挨着朱瞻基坐下偷偷打量着他的神色,不知他是恼是怨,十分惶恐。
而慧珠则开口说道:“慧珠奉太子妃之命,襄理府内事务,诸事必须要遵礼守度,不敢有半点偏废。”
朱瞻基点了点头:“所以,刚刚你在本王和娘娘面前,立威罚人,本王并没有相阻!”
“谢殿下体谅。只是除了此事府内还有越礼废法之事,慧珠却不能相罚,只能相谏。”慧珠一脸肃然,言之切切。
若微唇边渐渐浮起一丝意味分明的笑容,她正想着自己要不要假装晕倒,趁势避开,以此搅了她们局呢?可是随即又一想,既是有备而来,今日不说,这戏改天还是要唱,不如就让她们一并演到底吧,于是她以手托腮,静静地坐在一旁,一面用手捏着一块蜂蜜蛋糕,一面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慧珠稍一思索,终于开口说道:“殿下,有些事慧珠不便说,请苏嬷嬷来讲,可好?”
朱瞻基似乎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拿眼朝若微一瞅,谁成想这个丫头没心没肺,事不关己地还在吃点心,心中哭笑不得,只点了点头。
这时苏嬷嬷走了过来,也跪在正中:“殿下,老奴原是宫里派来的管事嬷嬷,可是老奴糊涂了,原该一早提点殿下的礼数,竟都忘记了,真真该死。”
说着,就开始自己掌嘴。
“嬷嬷这是何苦?”胡善祥立即起身上前将她拦下。
苏嬷嬷深深叩首:“殿下,这宫里和诸王府的规矩是祖上早就定好传下来的。每逢初一、十五、三十,殿下和娘娘的生辰,以及二十四时令节气,正月、元宵、腊八、中秋、七夕、端午、清明,殿下必得要在正妃的寝殿中就寝合鸾。”
朱瞻基深深吸了一口气。
而若微似乎是刚巧被一块点心渣子呛到了,忍了又忍,还是一通儿猛烈地咳嗽。惹得众人的目光齐刷唰地向她望去,瞻基又气又笑,指着司音说道:“快去,快过去看看!”
司音、司棋赶紧上前,一个拍背,一个奉茶,若微连连说着:“别管我,你们说你们的!”
原本严肃而压抑的气氛,一下子就让她给搅了。
看着苏嬷嬷涨得通红的老脸,朱瞻基想笑又只得暗暗忍着,不过若微的恶搞,倒让他有了主意,他索性站起身一抖袍子:“嬷嬷的意思,本王听明白了。就是说日后本王哪天去哪儿跟谁睡觉,都得听嬷嬷的,对吧?”
苏嬷嬷瞪大了眼睛:“殿下,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哦?”朱瞻基嗔目皆舌:“那嬷嬷是什么意思?倒把本王给弄糊涂了。”
见此情形,慧珠正色说道:“殿下,这些也不是苏嬷嬷凭空乱说的。宫内的《内簋要训》中都有明示。各位侧妃、选侍、侍妾,如何侍寝、如何接驾、如何承欢,什么时辰、事前、事中、事后都有些什么规矩,这《要训》中都一一载明,这些事项,殿下原是不必知晓的。不过府内所有女眷都要牢记,都要遵守,如果坏了规矩……正如昨儿个夜里,孙令仪那般,原本该罚。”
“啊?”若微心里一阵惊呼,闹了半天,这么一场大戏,到最后才唱到点子上。竟是因为昨儿夜里,瞻基陪着自己看烟火又弄曲谈心的招她们不乐意了……唉,早说呀,真是累人。
心里虽然如此想,可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若微秀眉微扬,立即起身扑通跪在了地上,冲着胡善祥就是三拜。
朱瞻基的脸唰地一下就沉了下来,胡善祥也大感意外:“妹妹这是何意!”
若微低着头:“娘娘,若微错了。昨儿应该劝殿下到宜和殿来与娘娘和鸾的。既是错了,便认打认罚。只是这寒冬腊月的,若是罚我挨板子。皮肉开花不易长好。娘娘一向为人大度,能否先记着,等挨到开了春,再罚不迟!”
她说的一派诚恳,听起来却似小孩撒娇一般。
袁媚儿最是直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就是曹雪柔也低着头掩面而笑。
胡善祥面上微微发烫,心中暗暗恼恨可又不能当场发作,只得伸手先将她扶了起来。胡善祥眼中含泪,不无忧怨地说道:“妹妹何苦羞我?阖府上下,哪个不知你是殿下心坎上的宝。本妃怎么可能会罚你?”
不知她是真的伤心如此还是刻意做作,此时两滴珠泪来的恰到好处,若微的嬉戏,转眼就成了嘲讽,而她才是真正无辜又惹人怜悯的。
若微心中顿时十分惭愧,伸手拥紧了她:“姐姐,是妹妹错了,妹妹向您诚心赔礼!”
朱瞻基看在眼里,似乎也是左右为难。
而慧珠与苏嬷嬷又是一脸执拗,跪在地上。
“请殿下作主,明示诸位主子,日后遵从《内训》,遵规守矩!”慧珠再次谏言。
朱瞻基叹了口气,终于点头应允。
袁媚儿与曹雪柔匆匆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打算。
第二十八章 不觉陷重围
该演的戏码全部演完,朱瞻基坐在当场,隐忍不发。
袁媚儿与曹雪柔起身,双双告退。
若微见状,心中如同明镜一般,也起身行了礼,适时离开。瞻基原想与她一道回去,可是见她眼神微闪,似乎是在暗示,让自己别跟着,所以只好耐着性子坐在原处,只由她去了。
回到迎晖殿,若微吵着困倦,湘汀侍候若微在楼上的暖阁里睡下。又回到楼下刚好听到司棋、司音小声地议论今日西花厅内发生的事儿,不由心中一动,又重返楼上。
见若微似乎还没睡熟,就拿了一个绣花撑子,坐在她榻前的圆凳上,一面绣花,一面小声说着:“主子,这胡妃可真是厉害。如今她与慧珠,一个白脸,一个红脸,配合默契,一唱一和地就把主子和殿下给制住了!”
“啊?”若微翻身转向外侧,眼睛盯着湘汀,似乎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主子想想!主子自行请罪,她若是顺水推舟,当真要责罚于你,殿下会答应吗?”湘汀又伸手帮若微向上拉了拉锦被。
若微摇了摇头:“自然不允!”
“所以,殿下非但不会答应,而且还会认为王妃不够大度贤惠。可是她不但不罚你,反而自轻自贱,默默垂泪,不仅主子看了心软,就是殿下看了,也只会多有内疚。”
若微点了点头:“正是,本来我原是想插科打诨搅了她的局,眼看就成了。她又摆出那副凄风苦雨的样子,叫人看了心酸,我就……”
“不论这过程,单就说结果。这一餐饭吃下来,在府中上下,慧珠立了威。而太孙妃呢?以《内训》为名,得了制辖您和其她几位侧妃的法宝,更让殿下允诺,以后初一、十五、逢节都去她殿内就寝。就得与失来说,您和她,谁得,谁失?”湘汀面上风淡云清,仿佛在闲话家常,手中依旧有条不紊地绣着花。
“这个?”若微细细想来,重重一掌拍在床榻之上:“惨了,惨了,我临进殿门的时候,脑子还是极清醒的,知道宴无好宴,如今来了一个慧珠,肯定要生些事端出来。只是千防万防,她们的把戏我也看的清清楚楚,只是最后关头,脑子一热,就让她得了逞……”
“哎!”湘汀帮若微加了一个靠枕,又递上香茶一杯:“要说,还是因为主子心善。那太孙妃,湘汀并不熟悉,可是慧珠……”
“慧珠怎么了?”若微不明就里,只喃喃低声说着:“想想入宫这几年,咱们与她同在东宫,虽然说不上亲厚,倒也算熟识,更从来没有得罪过她。只知道她在太子妃面前甚得信任,处事有度,驭人极为严谨。难不成她还有什么道行?”
湘汀摇了摇头:“主子有所不知。湘汀入宫之后,最初就是跟在她的身边。她十二岁入宫,不出几年,就当上了太子宫的宫正,这可是东宫最高的女官。别说是太子妃对她的宠信,就是那最得宠的郭贵嫔,还有太子殿下,都对她礼让三分。”说到此处,湘汀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望着若微,“宫里历来就是人斗人的地方。这主子们有主子们的斗争,可是丫头们呢?这宫里的主子不过就是百十来位,而这宫女可是成千上万的,要能在短短几年出头,这心思,这手段都远非常人可比!”
一番话说的若微心凉如水,她悄悄拉过湘汀的手,“好姐姐,我原以为你就是出类拔萃的,什么事情都想的那么周到。没想到,那个慧珠看似憨直,却有如此心机,真让我心寒。我想,原本姐姐跟着我,就是希望能躲过这些争斗算计,怎料到头来还是得面对这些,想想也真是委屈你了。”
湘汀摇了摇头,忽地笑了,她怔怔地看着若微:“主子说哪里话?既然跟定了主子,自然事事要为主子考虑周全,就是劳心劳力、费心踌躇,也不会有半点犹豫。况且,这些年主子如此待我,说句逾越的话,湘汀早就把主子当成亲人了!”
“湘汀!”若微心中颇为感动。
正说着话,只见紫烟急匆匆跑上楼来,一进门就是满脸的不高兴。
“紫烟?”湘汀看她两手空空,不免起疑:“主子的雪耳红枣莲子汤呢?”
“什么莲子汤?”紫烟气呼呼地站在一边:“刚刚去膳房,原本赵婶子都洗好了锅、备好了料,正要给咱们主子炖呢,你猜怎么着?”
若微与湘汀对视之后,都摇了摇头。
“哼!”紫烟双手一插,满脸的激愤,站在房中恨恨说道:“我和赵婶子正说着话儿呢,那皇太孙妃殿里的苏嬷嬷就进了膳房,对管事的周公公说,以后咱们府中一日三餐的食谱都由太子妃身边的慧珠定好,再派丫头们传出来。每七日一排,膳房就按这食谱备饭,至于汤水和炖品,也一并如此,每日只供应一种。如果各位侧妃或小主,需要另外备餐或者是备炖品,须由周公公记录在案,使了多少材料,是谁做的,用时多少?都一一记录,而且还要核定本钱交给膳房。也就是说咱们主子以后想吃什么,须格外给膳房交了银钱,他们再做,而且还得是他们忙完了,不能误了正餐,得了空再做!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呀?”
湘汀秀眉微蹙,仿佛在细细品着紫烟的叙述。
而若微唇边浮起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好个慧珠,果然是个当家理事的好手!”
“主子莫不是气糊涂了?”紫烟瞪着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若微:“她们如此苛刻咱们,您怎么还夸起她们来了?”
若微冲她招了招手:“来,先过来坐下,瞧你急的跟什么似的!”
“哼,还不是为主子不平吗?”紫烟走过去,也坐在若微的榻边。
若微面上却丝毫不见气恼,只笑了笑说道:“我赞慧珠,自有我的道理。你们想想,这府中上下几百口子人,吃穿用度,所有的开销,就靠殿下的俸禄与年节时万岁爷的赏赐。皇太孙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咱们府中自不能像其他王府那样弄些赚钱的营生,若不精打细算,弄出了亏空是小,只怕是又会给殿下惹来麻烦。而府中最大的开销,不过吃穿二字。穿还好说,除了换季时按例的添置新衣,谁若喜欢什么,自己去做,也不算什么。而这吃就不同了,多大的窟窿都有可能从这儿漏出去。所以她掌家以后,先从此处下手,每日的食谱由她来排,用多少材料、花多少银子,她心知肚明,膳房自不能虚报。可这样一来,怕是有不少人会嫉恨她,于是又想出一个为他们创收的法子,咱们各房要吃些什么,需要额外给钱。这样,节省了公中的用度,又不妨碍膳房的人挣钱。一举数得,真真是个伶俐的人。”
如此一番解释,紫烟才恍然明白,脸上不由很是有些羞涩:“还是主子精明,紫烟原是一肚子气,以为她们是故意与咱们为难,没想到这里面的道道儿如此深,真是惭愧。只是以后,咱们做事恐怕没那么便利了!”
若微靠在床头,面上极为和煦,只是闭上了眼睛,仿佛有些困倦:“既是为了府中的公益,咱们即使再不便,忍忍就是了。你们跟司音、司棋说一声,交待下去,以后咱们殿中的众人更要谨慎,不能有半点儿的差错!”
“是!”湘汀见她是真的乏了,这才冲紫烟递了个眼色,两人悄悄起身,帮她放下帐子,悄悄退了下去,然后刚刚走到外间,就看到倚门而立的朱瞻基,两人立即欠身行礼,朱瞻基示意她们不必声张,挥手让她们退下。
他轻移脚步,隔着纱幔坐在她的床榻之边,看着她如花的娇颜沉静在睡梦之中甚是安详,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心中感慨万千,好个聪明灵巧、大度贤惠的若微,将一切世事都看得那样透彻,偏偏又是一副不与人相争的柔和性子,只是这样的若微,为何她们总还是要步步相欺呢?
瞻基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正在暗自慨叹之际,忽听榻里的佳人喃喃梦语:“瞻基,就不许你去她那儿!”
朱瞻基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原来所谓的贤惠大度,都是装出来的,嘴上说着不在乎,可是转眼在梦里竟是如此真情流露。
朱瞻基伸手掀起帐子,坐在她的榻边,轻轻握住她的玉手:“好,不去,这一生,都只伴着你!”
“骗人!”原本睡得正香的若微突然眼眸一闪,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与低头凝视着她的瞻基撞在一起,瞻基揉着下巴,又气又笑地瞅着她:“睡个觉,怎么这么不老实?”
“哼!”若微也不答话,只是把头依偎在他的怀里,紧紧拥着他,一只手在他胸口轻轻抚着。
这样的她,娇憨可人,一头乌发微乱,胸前所系的碧玉坠子斜在充满诱人弧度的酥胸上,惹得瞻基心中阵阵激荡,只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妒妇,刚刚赞了你,就露出原形来了!”
“殿下说什么?”若微仰起脸:“什么时候赞我了?我怎么没听到!”
“呵!”瞻基伸手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我心里赞着,你又怎能听到?刚刚赞你大度贤惠,心善柔和,结果就听你梦语,反吓了我一跳!”
“哼!”若微轻哼一声,眼神儿微微有些幽怨:“若微不要殿下来赞!”
“那你要什么?”瞻基看着她面似桃花粉嫩动人,越发心痒难耐,只想拉着她立时云雨一番,于是又把脸轻轻凑了过去。
若微用手一挡:“青天白日的又来撩人,一会儿传了出去,又是我的不是。”
她一面说,一面努了努嘴,拧着眉心,仿佛有些无可奈何。
瞻基圈紧怀中的可人儿,趁她仰头之际在她唇上偷得一吻,羞得她再度脸红,伸手在他胸口又是好一顿轻捶。
“呵呵!”瞻基此时再也控制不住,伸手急匆匆解开袍子,不管不顾地掷到外面地上,掀开被子,挤了进去,又将若微拉入怀中,紧挨着她的脸,轻声说道:“今儿个晚上要去那边,所以趁着现在,好好温存片刻,也省得你晚上又睡不着。”
“讨厌!”若微又拿粉拳在他肩上狠狠砸着:“你倒是左右逢源,哪儿都不肯落空,我偏不让你如愿!”
“好微儿…”瞻基声声低唤,见她依旧不理,索性也不再说话,只是在紧紧搂着她,伸手探入她的衣衫之内在她的小蛮腰上轻轻抚着,又将她压倒在身下,烫人的热吻密密地落在她的脸上、颈间、胸口。若微先是用手抵着,用腿蹬着,可是这样的反抗似乎更激起他的兴致,瞻基也不知是怎么了,往日温和缠绵,今儿却变的有些疯狂,热情如火,若微渐渐地有些难以抵挡,在他的喘息与进攻中,也如同疯了一般,一双玉腿攀在他的腰间,任他欲取欲得,纵情欢娱。
这边是红纱帐里度白昼,一室的迤逦风情。
而宜和殿的寝殿内,慧珠却是一脸的激愤,看着胡善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娘娘,怎么没把殿下留住?”
胡善祥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瞥着慧珠:“姐姐怎么了?殿下说,天还早,要去四知堂看会子书,晚些时候过来用晚膳,还说今晚会留宿在此的。一会儿姐姐帮妹妹看看,穿哪件衣裳好?”
“咳!”慧珠皱着眉头,看着胡善祥,只深深叹息。
正在此时,苏嬷嬷进殿,先拜了胡善祥,然后附在慧珠耳边低语着。
慧珠面上越来越难看:“真的?”
“哪里还会有错?”苏嬷嬷:“听说殿下一上楼,这屋里不多时,就有了动静,两个人缠在一起,直到现在还没出屋呢。也不让人进去侍候,可是那湘汀刚刚派人去水房,说是给微主子备水沐浴。您想想,这青天白日大晌午的,不准备传膳、却忙着让人预备香汤,那自然是……”
“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给我盯着那边,另外今儿的事,让府里负责司寝的女官给我记实了。”慧珠脸上有些阴冷的神情,饶是苏嬷嬷看了,都不免胆寒,点了点头又立即退下。
只听的胡善祥一头雾水,忙拉着慧珠问道:“姐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慧珠看着胡善祥,神情变的有几分沮丧,挨着她坐在一旁压低声音说道:“刚刚在殿下用的茶里放了合欢散,原是以为妹妹能拉着殿下在这寝殿里说会子话,等这药劲上来了……”
“合欢散?”胡善祥大惊失色:“姐姐可是疯了吗?这宫里最忌用这些春药,若是被查出来,那是掉脑袋的大罪呀!再说,这大白天的?”
“妹妹好傻!”慧珠连连叹息:“妹妹不知,这白天行房,往往是一举而中,最有把握。”
“啊?”胡善祥完全愣了。
慧珠盯着不远处香案上摆着的那柄羊脂玉如意,面色清冷悠然说道:“妹妹莫要大意,虽然今儿让殿下允诺,照规矩初一、十五、节令必在妹妹房里就寝。可是除此之外,他要是天天宿在若微那儿,咱们也是没法子,她承恩时间长,机会多,如果抢先怀有身孕,再产下男胎,那么妹妹这皇太孙妃之位……”
“姐姐!”胡善祥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所以我才煞费苦心,一定要好好利用每一次机会好让妹妹早些有孕!”慧珠深深吸了口气:“阴错阳差,今儿这绝好的机会,想不到居然还是被她抢了去。我真是不甘心!”
胡善祥心思微转,难道现在,殿下没在书房,而是在若微那儿?就在自己品茶看书,一片芳心等着晚上与他温存的当口,他正和若微在房里颠鸾倒凤,又是一番欢娱恩爱?
心中难抑的一股无名之火涌起,抓起炕桌上的书卷啪地一下扔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慧珠似乎还从未见她发过如此脾气,脸上怔了怔,这才劝道:“罢了,罢了,娘娘莫急,今儿许是慧珠操之过急,这分寸没拿捏好。不怕,就算她此次中了有了身孕,那还有十月怀胎,长长的日子,咱们不怕没有机会……”
“姐姐!”胡善祥眼中似有泪花闪过,伸手拽过慧珠,靠在她怀里,像个委屈的孩子。
“娘娘别担心,万事,慧珠都会替娘娘周全到底!”慧珠眼中透着一股寒光,唇边微微浮笑,一个绝佳的主意又涌上心头。
第二十九章 西山沐晴雪
永乐十九年正月二十九。
皇太孙府书斋之内,朱瞻基手捧书卷潜心研读,不觉间仿佛听到窗外鹊鸟啼鸣,想想时辰也差不多了,这才开口唤道:“小善子。”
小善子应声入内:“爷!”
“去看看微主子打扮好没有,时辰差不多了,这会儿启程最好!”朱瞻基稍做沉思又开口说道:“车驾都备好了吗?去西山的路不太好走,找个好把式赶车。车内多笼个火盆,备好暖炉和点心!”
“是,我的爷,这等小事奴才都办的妥妥当当的了,您就不必操心了!”小善子仰着一张笑脸,美滋滋地说道。
“你这小子,又来表功!”朱瞻基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金玉镇纸掷到他怀里:“拿去!”
“呵呵,谢殿下赏!”小善子乐呵呵地行了礼忙向外走去,谁知刚走到殿门口就远远地看着两个人影朝这边缓缓走了过来。
看那衣着与容貌,不由一下子就愣在当场,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仿佛难以置信。
瞻基在里面听着他步子突然停了,心中起疑,也走了出来。
正巧某人进殿。
只见她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双色镏金百蝶穿花的大红箭袖衣,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足蹬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正似春晓之花媚人眼眸。眉如柳,面如桃,目似秋波,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似笑非笑,一脸的淘气。
“怎么样?”她在他面前转了一个圈:“是不是面如冠玉,眼若星辰,貌似潘安,美若红妆?”
瞻基望着她眼中脉脉含笑,可是脸上却依旧竭力绷着甚为严肃,他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看了又看:“哪个丫头这么大胆子,竟把本王的衣服给你改了?”
若微忍着笑:“也没有改什么。就是穿着有些长,所以裁去了一块。嗯,似乎还有点儿肥,不过扎上腰带倒也看不出来。你只说好看不好看?别这么小气,等哪天得了空,我亲手帮你做一件袍子就是了!”
“哼!”瞻基盯着她,眼中透着不屑之色:“你给我做件袍子?算了吧,相识也快十载了,就送过我一个荷包,还是假她人之手缝的,等你给我做件袍子,恐怕本王牙齿掉了,也等不到!”
“就会拿这个说我!”若微嘟起嘴仿佛要恼,而转瞬间又换上一张笑脸:“这样跟你出去,像不像兄弟?”
瞻基还未开口,小善子在一旁搭话了:“太像了,刚刚远远地看微主子走过来,小善子都傻了,要不是刚刚还跟殿下在屋里回过话,肯定立马下跪给您请安。”
“呵呵!”若微喜不自禁:“嗯,以前就总想着要正正经经地扮一回男人。只是从来没有机会,最多就是装成小书僮,无趣极了。今儿咱们去西山,穿成这样既方便又好看,殿下可别阻我?”
瞻基看她穿上男装美则美矣而且气度优雅从容,举手投足之间果然是一位风姿奇秀的美男子,便伸手在她脸上微微一拍:“也好,只是外面冷,还须加一件氅衣!”
若微点了点头,面上忽然有些扭捏,而跟在她身后的紫烟则扑哧一声笑道:“殿下,咱们主子翻箱倒柜之后,说没一件合适的,就看上了您那件大红的锦锻雪狐皮大氅,只是又不好意思拿来穿,这才巴巴地赶过来……”
“哦!”瞻基点了点头,佯装不悦:“自己那么多衣裳不选,偏偏看中我这件,真是贪心!”
若微不急不恼,只上前拉着他的袖子,撒娇道:“殿下,若微是琢磨着咱们今日是去西山赏雪,想那重叠的峰峦上凝聚着银白色的积雪茫茫无边。倘若我以一身红妆傲立雪中就如同怒放的红梅。殿下看了,岂不觉得有趣?定是会感到赏心悦目、美景怡心,所以若微才费心打扮的,原是为了博殿下一笑才不是为了自己呢!”
“是了,是了,你接下来,怕是还要说什么‘女为悦己者容’对吗?”瞻基眼中满是宠溺之色:“好好好,都依你!”
说罢又转向紫烟吩咐道:“还不快去取来,别再耽搁了时辰!”
“是!”紫烟点了点头,立即退了下去。
皇太孙府门外。
朱瞻基亲手将若微扶至马车上,自己也刚待上车,忽听见身后有人轻唤:“殿下请留步!”
回身一看,正是慧珠急匆匆赶了来,见到朱瞻基起身就拜:“殿下可是要出府?”
瞻基点了点头:“带微主子往西山走走!”
“殿下,殿下忘了,今儿约了娘娘一同去宫中给太子妃和王贵妃请安。”慧珠面色有些焦急。
瞻基淡淡一笑:“是吗?本王果真忘了,只是这请安明日再去也不妨事!”
“殿下!”胡善祥身穿大红的锦缎雪貂皮大氅,头上带着五凤朝阳的八宝玉金冠,神色匆匆从院内走了出来:“殿下,若是给母妃请安晚上一日两日,母妃自不会怪罪。只是如今这王贵妃是在病中,听母妃说,这两日越发的重了,今日不去,怕是……”
朱瞻基听了,心中微微思索。王贵妃自入冬以来,身体就一直病恹恹的,按理自己这个做皇太孙的是该携妃嫔前去请安。只是他朝车中一瞥,早早和若微商量好的今日要一同去西山赏雪,怕是她又要失望。
正在踌躇之时,若微掀开车帘,冲他展颜一笑:“殿下,既是贵妃娘娘病了,理当前去探视!”
“若微!”朱瞻基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若微跳下车:“贵妃待咱们一向是极好的,如今病了,若微也该去看看!”
胡善祥听她如此说,心中不免有些惊惶,微侧首看了看慧珠。
慧珠微微福礼:“令仪娘娘说得是,只是令仪这身打扮,进宫怕是不合时宜。”
此语一出,众人的目光齐刷唰地投向了若微。
若微面上微窘,低头站在一旁。
胡善祥面上含笑,走过去拉起若微的手:“好妹妹,若是平日等你回去换了衣服咱们再一同进宫也无妨,但今儿个这时辰真的误不得了!”
若微点了点头,拿眼一扫见胡善祥身后只跟着慧珠、梅影,落雪几个大丫头,也没见袁媚儿和曹雪柔。当下便明白了,这是入宫探视请安,自然不方便带着一大堆侧室嫔妾。随即闪在一旁,俏生生地说道:“是妹妹不好,没有提醒殿下差点误了正事,就此恭送太孙妃和殿下先行吧!”
胡善祥点了点头,又拿眼看着瞻基。
瞻基轻咳一声,目光投在若微的脸上,全是歉意:“若微,咱们明日再去!”
若微笑而不语,看着他们上了车马向东而去,这才缓过神来。
跟在身后的紫烟见众人都走了,门前只剩下若微愣愣地站着,心中不免气愤:“好好的一次出游,全让她们给搅了。主子费心的打扮,湘汀姐姐做的点心,全都白费了!”
“谁说的?”若微转过身看着她:“紫烟,他们不想让咱们去,咱们偏去!”
“啊?”紫烟瞪大了眼睛:“主子?”
“走,上车!”若微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又冲紫烟招了招手。
紫烟糊里糊涂地跟着她上了马车。
若微探出头对赶车的车夫说道:“赵四,还是去西山!”
王府的车夫赵四有些迟疑:“微主子,这殿下刚刚说了改天再去,咱们如今去了,会不会不妥?”
“改天再去?”若微仰起脸看了看天空:“这几日日头这么足,怕是改日西山的雪就都化了。如此一来,今年看不到‘西山晴雪’的美景才是不妥呢,咱们快走吧!”
赵四不再开口,扬鞭打马,随即启程。
一个时辰以后,马车到达山脚下。
“微主子,车上不去了!”赵四勒住马,停下车,放好脚凳。
紫烟掀起厚厚的棉帘子,向外一看:“天呢!好美!”
前几日一场大雪初霁,飘落在连绵不绝的西山之上,雪白如银,闪耀不融,衬着一树一树的红梅,显得格外绮丽。
紫烟跳下车,又伸手把若微扶了下来。
看着眼前洁白的山峦,早上出门时的阴郁与小小的不快,全都消散的无影无踪,心中立时觉得舒爽无比。
想也未想,就向山上跑了过去。
“主子,微主子!”赵四与紫烟在她身后喊着。
“知道了,我不走远,就到前边看看!”若微指着不远处山窝里的一树梅花。
皇太孙府中的园里也有梅花,只是那些都是被府中花匠精心侍候的名贵花种,却没有这种依山而长,生在野地里的梅花美得真切,自然。
若微走在上山的小道上,紫烟在后面紧紧跟着,不多时就有些气喘吁吁:“主子,赵四说,这山看着不高,其实深着呢,让咱们别走远了。”
若微回头冲紫烟笑道:“好了,只是看看雪景,呼吸一下这新鲜的带着梅花清香的气息,一会儿咱们就回去!”
话虽如此,兴致所驱,不多时她们就走到半山腰。这儿有处观浪亭,若微站在此处,遥望连绵的山峦,坐看千峰积雪只觉得千岩万壑、凝华积素,眼前宛然一幅绝妙的图画。
一向最爱王维的雪霁图,然而此时眼中所及的景致,比那一纸素图,美了何止千百倍。
为什么呢?就因为它是真实的,同时也是稍纵即逝、难得一见的?
若微张开双臂和着心中的韵律,轻轻舞动身姿,以一枝红梅为剑,以洁白的雪地为舞台,像一个精灵,跳出一曲世间早已失传的公孙大娘的“剑器舞”。
紫烟远远地看着,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从来没有看到穿男装的小姐,如此的俊美,更没有看到她透着阳刚之美的剑舞。火红的衣衫,绝色的容颜,天地之间,只有白与红两种颜色,万籁寂静的雪的世界中,也只有一个火红的精灵。
可是,那是什么?
紫烟眼睛一花,黑色?
为什么红与白的世界里,突然有了一团黑色?
“天呢!”紫烟一阵惊呼:“主子,小心!”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两只如狼一般凶狠的护林犬狂吠着冲着若微就扑了上去。
“主子!”紫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若微被突如其来的危险吓坏了,但是她下意识地把雪狐大氅一脱,用力向两只跃起的狼犬头上一扔,然后双手护着头向山坳边滚去。
她想的很简单,地上铺着厚厚的积雪,滚总比跑要快得多了,可是没想到,自己抱着头滚了没多远,那两只狼犬就冲着她扑了上来。
完了完了,她把脸埋在雪地里,闭上了眼睛。
就在此时,仿佛听到两声嚎叫,接着是一个男人肆无忌惮的大笑。
紧接着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一蒙,全身就被裹了起来又被一股力道拎起离开了地面,随即耳边响起嗖嗖的几声利器的声音,身边的男人闷哼了一声便提着自己飞快地向林中深处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若微头晕目眩,想要问又不知该去问谁,只觉得胸口发闷也昏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山坳里,不远处的大石头上盘腿坐着一个大汉,只见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寒星飞射,两弯浓眉浑如墨。胸膛横阔,似有万夫难敌之威。
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黑色镶金边的披衣,而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藏青色滚兽毛的皮袍子,只是肩上似乎有些不对。
若微站起身向他走了过去,这才发现他肩上有一处伤口正在向外渗血。
而那血色?若微立即大惊失色,那血顺着他的肩膀滴到石上又缓缓流到雪地里。更为可怕的是那血色不是红色的,而是微微有些发黑。
“你受伤了?还中了毒?”若微大惊失色语无伦次起来:“你,你是什么人?是谁害你的?”
他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翘,不知是想笑还是表示轻蔑,只是看起来很是冷酷:“你问我?这正是我要问你的!”
“问我?”若微更是糊涂了:“怕是这毒伤入内脏,乱了心智不成?”
她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立即走上前去伸手刚要去抓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按住。
“唉呦,疼!”若微吃痛地大叫起来,眼中更有泪花闪过。
那大汉这才放手:“你不会武功?”
“什么武功?当然不会了!”若微瞪着他:“我会医术,我想替你诊脉,先看看伤势再说!”
“你懂医术?”那大汉似乎十分不屑。
若微再次上前,伸出三指搭在他的脉上。不由脸色大变:“你的仇家是谁?下手这么狠,分明要置你于死地!”
“哼!”那大汉抽回了手,似乎仍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若微忙又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那大汉瞪着她:“你真想看?”
若微点了点头。
大汉转过身,背对着她。
若微用手轻轻一扒,凑上前一看,更是惊讶不已:“太狠了!常人都以毒箭伤人,只在箭头上淬了毒液。可是你的仇家居然会以钢钉为刃,涂满毒药,用力射入你的身体。现在,这钢钉没入肉中,就是想拔都拔不出来,这可怎么办?”
“刚才还说自己懂医,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那人冷冷地说道。
离的近了,若微才看到他额上满是汗水,想来自是疼痛难抑。一时之间她也没了分寸,来不及细想便开口说道:“要不,你先跟我下山,我的家仆就在山下,可带你回府疗伤。”
“丫头!”他转过身,直盯着若微:“你可有仇家?”
若微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突然间又觉得哪里不对:“你?你怎知我是女儿家?”
大汉突然微微一笑,这一笑却让若微看傻了眼,怎么觉得此人那样眼熟,只是一时片刻又实在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他。
他的笑容极为特别。仿佛寒冰被骄阳灼化,刚强变作温柔,冷酷换为同情,就像是温暖的春风吹过大地。
只是此时,他的笑,只让若微更加惊愕。
若微心中窘得不行,是自己被他一眼看穿,还是刚刚他在抱着自己的时候碰到哪里才感觉出来的?想到此立时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你没有仇家,那两只护林犬怎么会发了疯地去咬你?”他眉头微皱,仿佛在想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这背后射来的钢钉,又如何解释?”
“这?”若微低着头细细想来,也觉得十分古怪,她的目光盯在此人的脸上,突然明白了:“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出手伤人的不是你的仇家?这钢钉原是冲着我来的?而正是你为我挡下的?”
那大汉笑容一收,抚须而视紧盯着若微看了半天,这才从靴子中拔出一柄短刀递给若微。
若微吓了一大跳:“这是何意?”
“你不是懂医吗?应当知道该如何做?”他面色越来越暗,额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多,饶是他竭力忍耐,否则这样的伤势,恐怕一般人绝难以支撑。
若微细细品着他话中的意思,若是箭入体内,需要把箭拔出来,而箭头上的棱角反着拔会与肉相浸,故通常都是医者以刀相剜。而他身上所中的乃是钢钉且深入肉中,若想拔是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的,可是如今也不知这钢钉有多长,这伤口有多深,难道真要以刀相剜?
若微忽然觉得一阵恶心,险些难以支撑,她连连摆手:“我不行,我不行,我怕血!”
那大汉轻哼一声:“可惜伤在后肩,我看不到,否则我就自己动手,不劳姑娘芳驾了!”
若微看他的神色,别说他是为救自己才受伤的,就是没有半分瓜葛,自己遇到了又岂能不管?于是说道:“这位壮士,还是我扶你下山吧。我的马车在山下等着,我带你去山下找家医馆或是去我府上疗伤,你看可好?”
“姑娘是想要帮在下,还是要让在下死得更难堪些!”他闭上眼睛,面色更加狰狞。
若微稍稍一愣,忽然间就懂了。是的,这钢钉上有毒,就是到了山下再到城中,怎么也要一两个时辰,恐怕他难以挨到那时。
就在此时,看他自胸前衣襟内掏出一个小瓶,从里面拿出两颗丸药放在口中嚼着。
“这丸药可缓解一时三刻,只是如果不及时把有毒的钢钉剜出,只怕这半边膀子是要废了!”铮铮铁汉忽然变的有些无奈。
若微刚待开口,只见他突然跃起并以手扬雪又将雪地上的血迹掩上,伸手拉起若微就跑。
“去哪儿?”若微大感意外。
“嘘!”他示意若微禁声。
两人向西行至不远,只听到潺潺的流水之声,一片松树林中是一汪碧潭,而水边就是一处断崖。
行到断崖边上,已然无路可走,他突然打横将若微抱在怀里然后涉水而过。紧挨着断崖在水中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一个一人来阔的洞口。
进得洞中才发现此处妙不可言。头上的洞顶如同一线天直上云宵,不远处的崖壁上有一条缝隙,而缝隙中的石阶中缓缓流出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注入不远处的池中,令人心平气和,徒生雅意;而站在洞口,正对着对面池中三头喷水的白象,声音隆隆,飞沫翻涌,烟雾升腾,这样的奇景让人拍案叫绝,更为称奇的是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庐山真面目。
这洞里丝毫不见潮湿阴冷,有石床、石桌、石椅、石灶,石床上还铺着厚厚的兽皮褥子,墙壁上居然还有放置灯烛的石窟,更奇怪的是,最里面一字排开的正是十几口半人来高的黑玉酒瓮。
若微虽然存着满心的疑问,但是却什么都没有问。这世上的奇人奇事隐私秘密实在是太多了。而现在,她只关心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洞穴。
“快找找,明明就是追到这里,这人还能上天?”外面隐隐地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算了,一个弱女子,不被那两只疯犬吓死,也会被咱们射出的钢钉毒死。”另一人仿佛不想再追。
“不行,上边交待了,一定要办得干净利落,不能有半点痕迹泄露!”
“那就去那边再找找!”
声音渐渐没了。
若微扶着墙壁缓缓跌在石炕之上,原来今儿的险情竟然真的是冲自己而来的。
“叭”的一声,他扔过来那把匕首。
“看吧,正是冲着你来的。所以我救了你,你欠我一个人情!”他面如寒冰:“快帮我疗伤,咱们就两清了!”
若微紧紧咬着嘴唇,伸手将那把匕首握在手中。
第三十章 突遇险境生
茫茫的雪地上,紫烟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中醒来,还未睁开眼即大声疾呼:“主子,姑娘,主子……”
“紫烟姑娘,你怎么会躺在雪地里?看这脸和手都冻伤了,对了,微主子呢?”王府的车把式赵四瞪着眼睛问道。
紫烟茫然从地上爬起,环顾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不远处是几片红色的碎片。她疯了似地跑了过去,顾不得浑身上下的酸痛与冻伤,那映在雪地里的片片红色,竟然是那件大红色的锦缎雪狐大氅,回想起刚刚的情景,紫烟泪如雨下,这雪狐大氅定是被那两只狼犬的尖牙利齿给嘶咬坏的,那主子……
“天呢,主子,不能啊,万万不能啊!”紫烟此时除了痛哭哀嚎,仿佛再也顾不得其它。
赵四看在眼里,似乎有些明白,可是依旧是不得要领。他拿着马鞭,着急得不行,围着紫烟说道:“紫烟姑娘,你别只顾得哭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紫烟泪流满面,将地上的雪狐大氅的碎片捡起紧紧抱在怀里:“咱们主子在这儿赏雪观梅,看得高兴,就跳起了舞。谁成想这舞着、舞着,从东边林子里突然窜出两只恶犬,冲咱们主子就扑了过去,我心里又急又怕,竟然就昏了过去,如今,这衣服,这衣服……”
赵四听了,细想一番:“不对,咱们只是看到衣服,并未看到主子……”
“对呀!”紫烟这才醒过闷来,立即朝山坡下跑去。赵四也紧紧跟上,两人走出百步,只看到地上一阵繁杂的脚印,那脚印中还有点点血滴,只看的紫烟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忍不住大哭起来。
赵四嫌她麻烦也顾不得跟她多说,只是一路寻着脚印向密林深处走去。
紫烟一边哭,一边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一盏茶的功夫以后,到了一处山坳里,再往前就是个十字路口通往四方的脚印都有,至此仿佛再无痕迹可寻了。
“这可如何是好?就是遇到险情,伤着了碰着了,咱们也得找到主子。要不然回到府里,殿下面前如何交待?”赵四喃喃低语,看着只知道痛哭的紫烟,他叹了口气:“紫烟姑娘,咱们还是先回府去,如实禀明殿下,让殿下多派些人手,再来搜山找寻,你看怎么样?”
紫烟此时已完全没了主意,只知道抱着那件雪狐大氅失声痛哭。
赵四见此状,也顾不得男女有别,走上前去半拉半推与她一道下山,赶车催马急驰回府。
紫禁城皇宫东六宫之景阳宫宫门外。
皇太孙朱瞻基与胡善祥探视完王贵妃从宫内走出来,朱瞻基的步子有些沉重,胡善祥刚想开口宽慰,就看到一顶四人软轿停在面前,太监宫女上前打帘,从轿中走出的正是咸宁公主。
咸宁公主看到是朱瞻基立即迎上前相叙。
“给小姑姑见礼!”朱瞻基伸手相揖,胡善祥也深深福礼请安。
咸宁微一颌首,向他们身后一瞥,开口就问:“瞻基,怎么没见若微?”
胡善祥面上如如不动,可心中十分不自在。
朱瞻基则答道:“今日来的匆忙,她未及换妆,所以……”
“所以什么?少编故事来诓骗本宫,若微什么性子本宫最是清楚,她一向乖巧伶俐,善良念旧。若是知道贵妃娘娘病了,肯定巴巴的赶过来探视了。”咸宁公主面露不悦,话是对着瞻基说的,可是一双美目只盯着胡善祥:“瞻基,若微与本宫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若是让本宫知道她在你们府中受了委屈,本宫定会为她讨回公道!”
“皇姑此言差矣,若微妹妹即入府后就得殿下专宠。这府中上下、宫中内外,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若微妹妹的性子极好相处,莫说皇姑喜欢,就是臣妾和府中姐妹都是喜欢得紧,府内一片和睦,皇姑尽可放宽心!”胡善祥唇边带笑,话语轻柔,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咸宁原本是只看到朱瞻基却不见若微的身影,又看他与胡善祥夫妻二人携手同进同出,心中稍稍有些不忿,所以才出言警告。只想给她一个下马威,可是见她如此说,咸宁公主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是了、是了,都是因为自己下嫁之后与附马一直琴瑟和谐,道不尽的恩爱,府中更无姬妾争宠的烦恼,这才觉得一夫一妻的好处。于是每每看到人家姬妾成群,就忍不住要说上几句,如今既然她们说和睦,自己也不便多作干涉,这才点了点头开口又问瞻基:“贵妃娘娘怎么样?”
瞻基叹了口气,只摇了摇头。
咸宁深深吸了口气,她与瞻基虽名为姑侄,却自小长在一处,都是由朱棣的元配徐皇后抚育长大的。后来徐皇后病逝,咸宁改由王贵妃代抚,瞻基回到东宫由太子妃教导,但事实上,多多少少都受到王贵妃的许多照拂与惠顾,所以对她自然要比寻常的皇妃来得亲近些。如今见此情形,怕又是红颜薄命,行将早逝,不得寿终。
咸宁突然自言自语道:“莫不是父皇的命太贵了,没有哪一个女人可以承恩长久的。先是母后,接着是权贤妃,如今又是贵妃娘娘,怎么都是这样的结果……也不知最后伴在父皇身边的,会是哪个?”
“小姑姑!”瞻基出言相阻,目光朝四下一扫,示意她谨言慎语。
咸宁点了点头:“行了,一时感慨罢了,本宫这就进去探视贵妃娘娘,你们也回吧!”
“是!”瞻基与胡妃再次行礼。
咸宁摆了摆手,领着宫女太监们向前走了几步,又驻足回眸说道:“改日,带若微到我府里坐坐,附马回南京去了,我想让她过来陪陪我!”
“是!”瞻基再次点头。
胡善祥面上微微变色,心中暗想,在我们面前就一口一个“本宫”,摆足了公主的架子,可是提到若微,立即变成了“我”,她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吗?让每一个人都那么喜欢她?就是刚刚在病榻上的王贵妃,那双失去往日光泽的凤目,透过瞻基和自己,向后瞅了又瞅,似乎是有些期盼,直到瞻基说若微没来,这才收了目光,面上变得十分黯然,虽然还刻意保持着平静,可是胡善祥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失望。
胡善祥低垂着头,只盯着自己的裙摆,心中的怨气越积越深:“孙若微,你真的那么好吗?”
不是,刚刚去太子宫看望太子妃的时候,太子妃见到自己是满心的欢喜,那神情是真挚的。想到此,胡善祥心中才稍稍舒服了些。什么王贵妃,什么咸宁公主,一个皇奶奶,还不是嫡亲的,一个皇姑姑就更远了,只要自己紧紧抓着太子妃,比什么都强。
想明白了,心里就豁然敞亮了。
就在此时,她脚下突然没踩稳,身子一斜险些摔倒,而从自己身侧伸出的一双手则恰到好处地紧紧将自己拉在怀中,胡善祥抬头一看,正对上朱瞻基那双关切的眸子,脸上顿时像火烧起来似的。
仿佛只是一瞬之间,朱瞻基的手又松开了,只说了句:“当心!”
两个字而已,在胡善祥听来却如同天籁之音。
出了宫门,小善子牵着马迎了上来,胡善祥看着停在边上的那辆四马高车,仿佛有些欲言又上,略为思索之后,才对着瞻基低声说道:“殿下,起风了,冬日傍晚最是阴冷,千万别受了寒,还是与臣妾一同乘车而行吧。”
原本来的时候,胡善祥乘车,而朱瞻基骑马。此时他原想婉拒,又看胡善祥态度恭敬、诚挚殷切,只稍稍点了点头,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待自己坐稳之后又冲着胡善祥伸出了手。胡善祥眼眸微闪,面上含羞,把手轻轻搭在瞻基的手上,身后又有丫头们扶着,也上了马车,挨着朱瞻基坐下。
马车缓缓而行,朱瞻基靠铺着棉软的厚垫子的椅背上闭着眼睛,似是假寐。其实心思早就飞回了迎晖殿,也不知若微今儿这一天在府中做些什么?一想起早晨出门前她的那身装扮,瞻基就忍不住想笑。这丫头就是鬼点子多,跟夫君一起去西山赏雪,反而打扮成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若是今朝真的与她携手登上西山,让路人见了,莫不是要猜测自己有断袖之癖。
想到此,他心中更是如同长了草一般,只想马上回到府中,好好的把她捉到怀里温存片刻。
胡善祥坐在他下首,抬眼偷偷看着他,只见他面上忽明忽暗,前一刻唇边带笑,似乎是在想什么有趣的事情,而转瞬间又紧绷着脸,眉头微拧,仿佛有什么急事。
不知他此刻想些什么,胡善祥痴痴地凝视着他如玉的面容,此时的他比起几年前初遇时,更加风流英俊,也多了些英武之气。怒时含笑,嗔亦有情,真叫人琢磨不透。对于他,自己明明心里爱得如痴如狂,可是偏偏还要装着贤良大度的正妃的仪态。胡善祥此时更希望自己是一个侍候他洗漱更衣的小丫头,可以时时看着他,甚至是不顾礼仪廉耻地扑到他怀里,向他索要温情与宠爱,声声诉说对他的爱慕之情。
可是现在她被正妃的身份拘着,就是难得的几次与他同房的夜晚,也必须要恭恭敬敬,紧闭着眼睛,僵硬的身子压抑着心中的情欲,不敢有半分的逾越,生怕流露出一点儿内心的火热与痴迷,反而让他看轻了去。
姐姐偷偷给自己看的大内春宫图,那里面令人面红耳赤的交欢的姿式与手法,自己就是死,也不敢在他面前用上一星半点。
可是,胡善祥不禁在想,他与她……当他留宿在那个孙若微的房里时,又是何等情形呢?
看她那古灵精怪的性子,在闺房之中,她会不会以此等房中之术来媚惑皇太孙呢?
此念一起,胡善祥立即如芒在身。
温情脉脉又镇定自若的皇太孙,每每望着孙若微的眼神儿,毫不掩饰的爱慕中分明有一团火在燃烧。只要她在的时候,不管是在圣上面前还是在太子妃的宫里,皇太孙的目光都那样肆意地追逐着她,仿佛只有她存在于他的视线中,他才能泰然自若。
是美貌吗?
胡善祥承认,若微很美,但是袁媚儿不美吗?曹雪柔不美吗?不要说她们,就是皇太孙府中那些得脸的大丫头们,哪个长得丑了?
胡善祥倒吸了一口冷气,姐姐说的对,女人要把住一个男人的心,凭的绝不仅仅是外表的美貌。
东宫太子妃与太子嫔郭氏之争,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
论学识、美貌、性情,郭氏都不如太子妃。可是每当太子进了郭氏的寝殿以后,往往就不想再去她处了,靠的不过就是床上的功夫。
想到此,胡善祥轻哼一声。用手撑着头似乎晕眩乏力难以支撑。朱瞻基听到动静,立即睁眼一看,只见胡善祥似乎差点撞到车窗上面,于是立即伸手扶了一把。而胡善祥则顺势瘫软在他的怀里,瞻基稍稍愣了愣:“善祥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胡善祥也不说话,只是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胸口,面上有些幽怨。
如此一来,朱瞻基倒是进退两难,也不好伸手将她推开,只能任由她这样依偎着。谁知没过片刻,胡善祥悄悄抬起头对上他的眸子,脸上仿佛染了一层胭脂,眼中含着浓情蜜意,仰起朱唇径直对上了他的嘴。
这样主动的她,朱瞻基极为不适应,他把身子向后移着直到靠在椅背之上,而她反而更是欺身近前。两人面挨面,鼻尖几乎已然碰到了一处,瞻基刚想把脸扭开,而她微微一笑,伸出玉手轻托住他的脸颊,以自己的唇映在了他的唇上。
说实话,朱瞻基对于男女之事始于若微,那是情到浓时自然而然的一种汇合,并不需要太多的技巧与心思。
然后,一夕之后,就是三年孤寂的日子。虽然有一妃两嫔在府中,但是他仿若无物,不理不睬,倒也相安无事。
三年之后,若微归来,小别的重逢与新婚的柔情蜜意,才让他真正领略到男女之间恩爱欢娱的幸福与快活。
若微柔媚娇巧,与她在一起时如行云流水,只恨夜太短,总希望时时守在一处,亲昵起来也没完没了。
与胡善祥在一起,他从内心深处有一大半是不情愿,因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她再好,也是别人强压给自己的伴侣,所以总是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抵触情绪。而另一半的勉强似乎就是一种责任,总是当成一项任务来完成,或者是为了让母妃不去责怪若微的一种妥协与平衡,所以在敷衍中带着几分无奈,更谈不上什么快乐。
胡善祥与若微不同,没有灵动,没有柔媚,更没有纤纤玉手在身体上抚触所带来的快感。她中规中矩、稳重而端庄,从来只是被动地接受,在她的脸上永远不会看到若微那种满足的笑脸和纵情欢娱之后的喜悦,可是今天,她为何这样主动?
瞻基一时之间没了分寸。
就在此时,车轮一停。
车外响起小善子的声音:“殿下,到了!”
如同惊雷一般,胡善祥立即从朱瞻基怀里直起身子,以手扶了扶鬓发,正了正衣衫。又含羞带笑地看着瞻基,瞻基轻咳一声,立时有随侍的太监上前打开门帘,朱瞻基身子刚刚向外一探。就看到远远地驶来一辆马车,赶车的正是赵四。
朱瞻基心中莫名抽搐了一下,立即下了马车站在府门外。
与此同时赵四也跳下马车,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朱瞻基的面前。
朱瞻基心中立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赵四跪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
胡善祥被侍女们搀扶着下了马车,看着此情此景不由十分纳闷:“怎么回事?你先起来回话!”
赵四依旧把头伏在地上:“回禀殿下,微主子……”
赵四鼓起勇气,只是话还未说完朱瞻基脸上立时神情大变,他几步走到马车前一掀车帘,只看到紫烟两眼红肿、满面泪痕、目光痴痴呆呆的,也不请安也不答话,怀里紧紧抱着一物。朱瞻基定睛一看,分明是自己那件雪狐大氅。
朱瞻基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炸了似的,头痛欲裂。他伸手扯过那件大氅,只是没想到自己扯到手中的竟然是一片碎布而已,这才发现紫烟手中抱着的都是七零八落的碎片。
“紫烟,出什么事了?快说,你快说!”朱瞻基急了,一阵怒吼,额上青筋突显。
府门口的侍卫与原本候在此处准备接驾的侍女太监几十口子全部跪倒在地,谁也没见过一向温和内敛的皇太孙发过如此雷霆之怒。
紫烟只是一味地抱着那堆衣服,眼泪纵横,却并不开口。
赵四跪着爬到朱瞻基身前:“回殿下,今儿殿下走后,微主子还是执意要去西山赏雪!”
“说下去!”朱瞻基心中已然凉了半截,只是此时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目光紧盯着赵四。
“到了西山半山腰,这车上不去,微主子就和紫烟姑娘步行上山。奴才一再劝说,这山上空寂无人,怕有个闪失,可是微主子说只是在观景亭看看雪景,不妨事的。后来眼见着她们上了山。奴才就在底下等着,左等不回、右等也不回。实在放心不下,这才上山去找。谁知……”
说到此处,赵四又卡壳了。
朱瞻基深深吸了口气,袖中双拳已然紧紧握起,眉头也紧紧拧在一起,一双俊目说不出的冷俏与肃然,只盯着赵四并不言语。
小善子走过来,狠狠踢了一脚赵四:“捡要紧的说,殿下面前回话,又不是书场说书,快点说下去!”
“是,是!”赵四叩头如捣蒜。
“奴才上至观景亭,只看到紫烟姑娘晕倒在雪地里,衣服也浸湿了,身上也冻伤了,也不知躺了多久。奴才就知道事情有变,赶紧走过去把紫烟姑娘喊醒。谁知她醒后,就一个劲儿地大哭,然后我们在不远处就捡到微主子的这件大氅,已经成了碎片,听紫烟姑娘说,是遇到了护林犬,她一急就晕过去了,而微主子……”
第四卷 揉碎桃花红满地
第三十一章 夜寻佳人影
“天呢!”这时从府内跑出了湘汀、司音等在若微房里侍候的人,刚好听到这句,湘汀顾不得主子们在场,立即冲上前去一把将紫烟拽下马车,她用手狠狠晃着紫烟:“紫烟,紫烟,咱们主子呢?”
紫烟仍痴痴呆呆的只是一味地哭,并不答话。
湘汀心里又急又悲,于是发了狠伸手就在紫烟脸上重重扇了两个耳光。
紫烟这才如梦初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在湘汀怀里泣不成声:“湘汀,主子,主子遇难了,我们只捡到她的衣衫,还有血,雪地里有血迹,一定是她的,是被恶犬咬了,还是摔到山下去了……”
湘汀猛地推开紫烟,用手狠狠在紫烟脸上又是一掌:“被猪油蒙了心的蠢东西!莫要胡说,咱们微主子一向福大命大!你忘记前些年,在栖霞山上两次遇险,最后不都是平安归来吗?如今,微主子又得殿下如此眷顾,怎么可能会突然遇难?这中间定是出了什么岔子,也许是主子被什么事绊住了,再或者是找不到下山的路,正在四处找寻着出路。又或是遇到什么好心人给救下了,这都说不准。主子还没怎么着,你少在这儿嚎丧添堵!”
一语点醒梦中人,湘汀的一番话,不仅点醒了紫烟,更点醒了朱瞻基。
朱瞻基看了看湘汀,眼中全是赞许之色:“湘汀,你且带着她们几个回去,把房里弄得暖暖的,再让府中的医官全都待命,备好治外伤和冻伤的良药,再通知厨房备下暖身的炖品。”
湘汀点了点头。
朱瞻基一回身,小善子已经将他的蒙古良驹牵了过来,朱瞻基飞身上马,又指着门口的侍卫:“通知府内亲兵,随本王前去西山!”
“是!”侍卫立即进去通传,不多时,点齐五百当值亲兵,齐刷刷地翻身上马。
朱瞻基刚待策马扬鞭,只听紫烟哭着拦在马前:“殿下,奴婢认得路,奴婢与殿下同去!”
朱瞻基微一思忖,伸手将紫烟拽上马,双腿一夹马腹,打马前行,终于领兵飞驰而去。
府门外,胡善祥看着朱瞻基与一众亲兵马队远远消失在暮色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是喜是忧,只是原本对孙若微的嫉恨又添了几重。以前殿下在闺房之内对她的宠爱,这府中上下也只是近身侍候的人才知道。如今可倒好,在这皇太孙府门口,当着仆役、侍女、太监、侍卫几百口子人,皇太孙的痴情与抓狂,尽显无余,全都被人看在眼里。
胡善祥强忍着心中恶气,刚想入府又看到依旧跪在一边的赵四,这才叹了口气以无比贤良的姿态说道:“去吧,这是突来的祸端原本与你无干,先下去歇息吧!”
赵四原本以为皇太孙在盛怒之下,自己小命也许不保。现在听皇太孙妃如此说,如同得到大赦一般,口中立即称颂:“皇太孙妃圣明!”自然是一番千恩万谢。
胡善祥又看了看众人:“都下去吧,各归各处,今儿晚上都给本妃打起精神来,尽心值守,不容有失!”
“是!”
回到自己的寝殿,慧珠与苏嬷嬷、梅影、落雪等人立即迎上前来,梅影、落雪侍候她更衣,净手、洁面。
慧珠奉上香茶,苏嬷嬷在贵妃榻上放好靠枕,扶着她坐了上去。
靠在榻上,喝了一口热茶,稍稍定了定神。
苏嬷嬷满脸堆笑:“娘娘,听说了吗?那位微主子,出事了!”语气中透着几分幸灾乐祸。
胡善祥把脸一沉:“嬷嬷,本妃累了,你们都下去吧,慧珠留下!”
“是!”苏嬷嬷虽然稍稍有些意外,还是招呼着其她人退了出去。
当室内只剩下慧珠与胡善祥两人的时候。胡善祥盯着慧珠问道:“姐姐,西山的险情,是天灾,还是人祸?”
慧珠面上原本带着三分笑,如今听她如此一问,立时沉了脸:“妹妹说呢?”
胡善祥看着她的神色,心中已全然明白。她轻轻摇了摇头,身子向后一仰躺在榻上半眯着眼睛说道:“姐姐在家时的名字为善图。为何后来入宫却偏偏改了名字?”
慧珠不知道此时此刻,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好据实回道:“太子妃认为‘善图’二字太过直白,在她宫中叫着不太合适,况且当时我们一同分到太子妃宫中的小宫女,都是珠字辈的。太子妃为我们几个重新起名,叫做金珠、银珠、慧珠、丽珠、贤珠、锦珠。就像后来的碧落、碧月,湘汀、梦汀一般。”
胡善祥点了点头:“昔日的六珠,如今出头的,成为有品级的女官,只有姐姐一人?是也不是?”
慧珠听她如此说,更是有些莫名其妙,挨着胡善祥坐在她的榻边:“娘娘,今儿这是怎么了?”
胡善祥叹了口气:“姐姐,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妹妹是怕姐姐这招棋走的太急、太险,反而会输了局势!”
“啊?”慧珠心里咯噔一下不由眼皮乱跳:“娘娘!”
胡善祥唇边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本妃现在倒是祈祷上苍能让孙若微平安归来。”
“娘娘?”慧珠顿时愕住了。
胡善祥看着她,眼中神色有些幽怨:“姐姐不会下棋,自然不知道下棋的乐趣。要棋逢对手,于棋盘上杀得你死我活,旁人看着惨烈,而下棋的人乐趣自知。若是为了赢棋,让对手永远消失,那自然也就没了乐趣。现在不同往昔,即使她在府中,本妃也有信心从她身边将殿下的心赢回来。可是如果她死了,姐姐想想,妹妹如何去跟一个死人争呢?”
慧珠仿佛被问倒了,一时竟无言以对。
胡善祥又说:“况且,此时出手实在不是时候。她与殿下久别重逢,正是如胶似漆之时,此时离去,殿下心中记得的自然永远是她的美好。旁人就再也入不得他的眼。我并不要她死,就是想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殿下心中慢慢消失,这样才能对得起我这些年所受的苦。”
“娘娘……”慧珠望着一脸笃定的胡善祥,分明有些恍惚,面前此人还是自己那个天真直爽的小妹吗?
西山断崖内的石穴中。
若微靠在石椅上全身脱力,只觉得头重脚轻晕眩得厉害。
而对面盘腿端然稳坐的大汉,借着石窟内的灯火,仔细打量着若微,眼中还有几分戏谑之意:“小丫头,这就怕了?受伤的还没怎样,你这个医者反而先倒下了?”
若微一脸苦笑,想起刚刚自己大的胆子,用那柄在火上反复烧烤之后去了毒的匕首生生地剜入他的肩头,因为找不准位置有好几刀都白白割了好地方。原本他肩头就有伤,经过自己的处理,更加血肉模糊。中间自己有好几次都扭头呕吐不止,强忍着惊惧与恐慌,才勉强取出钢钉。
而他则从一口黑玉酒瓮中舀出一勺酒,让她拿着倒在伤口之上反复冲洗,紧接着从怀里摸出一瓶金创药让她帮其敷在伤处。若微又从自己的里衣上面扯下一条布帛,为他将伤口包好。完全料理好伤口之后,仿佛她也在生死间游走过一回,全身脱力只觉得身子昏沉沉的不是自己的一样,再无半点气力。
可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哼一声。
若微心中佩服万分,由衷地说道:“大哥!不,大侠!小女子真是万分佩服,这样的巨痛,常人根本无法忍受,你却一声未哼,果真是英雄豪杰!”
“哈哈!”那人浓眉一挑,眼神黑亮如墨,那里面的神情如铁石般坚硬:“些许的小伤算不得什么,只是可恨他们竟然会以这样的手段对付你这样一个弱质女流,若是被我抓住定要活活把他们撕碎!”
若微听了,心中暗暗发冷,是谁呢?居然要置自己于死地?真的是冲自己来的吗?
说不通呀,明明是约了瞻基一道来的。而出门时才知道瞻基要入宫,原本是要放弃此行的,正是自己临时起意这才独自来西山赏雪的。若是谁想要刻意加害自己,这临时布置起来显然是来不及的。
实在是想不明白,不由得幽幽叹起气来。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那大汉忽地问道。
若微浅浅一笑:“小女本家姓孙,名若微,是山东邹平人士。”她稍稍有些犹豫,虽然两人也算共过患难,可是今天的事情蹊跷极了,所以她不敢轻易告诉他自己就是皇太孙朱瞻基府中的嫔妾。
又怕他起疑,忙问道:“侠士如何称呼?”
那人听到若微的名字,分明愣了愣,喃喃重复着:“孙若微?邹平?”
若微点点头:“正是!”
他突然笑了,原本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显得有些冷酷凶悍,然而这一切都因为他的笑瞬间变了颜色。他的笑让若微想起‘拈花一笑万山横’,那感觉就像是传说中成吉思汗问鼎中原时的得意与畅快。
只是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丫头,咱们见过面!”他笑着,眼睛久久地凝视着若微。
若微仔细看着他,是觉得有些面熟,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什么时候?”
“罢了,你想不起来不打紧,我记得就好!”他面上涌起些许的柔情,声音也极是和缓:“记住,我叫脱脱不花。”
“脱脱不花?”若微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好奇怪的名字。”只是心思微转,立即腾地一下站起身,“你是元人?”
“元人?”脱脱不花又是一阵大笑,只是这笑中带着悲怆与失意,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是元人,可大元何在?”
“大元何在?”刚刚没有为自己的伤口哼出半声的他,此时竟然眼中含泪,悲恨交加。
大元何在?是的,狂扫欧亚大陆的成吉思汉一手建立的大元皇朝,早已被一代草莽朱元璋推翻,而成吉思汗的子孙七零八落,死的死、逃的逃,听说在遥远的漠北又重新过起了游牧生活。
若微皱着眉头,心思百转。
不知是刻意安慰还是出于什么心思,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吟着:“西山御屏江山固,积雪润泽社稷兴。”
脱脱不花抬起头,对上若微的眼眸:“你刚刚念的是什么?”
若微淡然一笑,笑中也含着些许的苦涩:“这是金章宗的诗作。这西山的雪景之所以盛名远播,最初就是因为金章宗的金口玉言。他冬狩至西山看到山峦玉列、峰岭琼联,又见旭日照辉、红霞映雪,眼中一派银装素裹,这山色也倍极壮丽。不由龙心大悦当即便吟出此诗,自此之后‘西山积雪’才渐渐传开。”
“西山积雪?”脱脱不花瞪大着眼睛:“不是西山晴雪吗?”
若微又重新坐下,缓缓说道:“那是元代著名书法家鲜于枢之子鲜于必仁所写的燕京八景词。是他将‘西山积雪’改为‘西山晴雪’。而大明永乐初年翰林院侍讲邹缉又将‘西山晴雪’改为‘西山霁雪’。其实就诗作的美感来讲,‘西山晴雪’无疑最为出色,是点睛之作。可是这一切都始于金章宗的‘西山御屏江山固,积雪润泽社稷兴’,不花大哥,你可明白这诗句的意思?”
脱脱不花眯着眼睛细细品味,面色渐渐缓开:“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不管哪朝哪代,即使是是汉人眼中的外夷蛮寇金章宗,在夺了江山之后心中念及的也是百姓的生计。瑞雪丰年,是啊,只要百姓丰收,社稷才能永固。”
若微笑颜如花:“此其一。还有其二,这里经历三朝数易其名,可不管叫什么,这西山还是西山,雪景依如当年。”
脱脱不花闻听此语,突然重重一拳砸在石炕之上,仿佛恍然顿悟:“得到的并未真正得到,而失去的也不曾真正失去。”
若微看着他神情如此魁梧,语话轩昂又心雄胆大,言谈间更有凌云之势,不由得揣测起他的身份。
脱脱不花见若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上下打量,微微有些不自在,瞪着她说道:“看什么?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害羞?”
若微低着头,抿着嘴偷偷乐了。
正在此时,远远地听到一阵呼喊声。
“若微!”
“微主子!”
“主子!”
也不知是多少人的呼喊声,在寂静的山中响起阵阵回音。若微腾地站起身走到洞口边,借着水雾的缝隙,似乎看到不远处燃起的火把。
她立即挥着手刚想要开口相应,突然被脱脱不花伸手拽了回来,他一手捂在她的嘴上,一手将她牢牢按在怀里。
若微又惊又窘,瞪着一双大眼睛不停地忽闪着。她想要挣扎,无奈他的臂膀太过有力紧紧地钳着她,使她不能动弹。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对面的火光不见了,四下里又重新恢复了一片黑暗。
他这才松手。
“瞻基!”若微喊了出来,与此同时,委屈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丫头,你莫哭,莫哭呀!”脱脱不花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面对若微的眼泪,看着原本绝色的容颜变得眼泪纵横如梨花带雨一般娇俏可怜,他立时手足无措起来。
若微抽泣着,指着他哭道:“你救了我,我帮你疗伤,你亲口说的咱们两清了。可是刚刚我家里人来寻我,你又为何要阻拦,不让我们相见?”
“你若不哭,我就如实相告!”脱脱不花面色沉静,站在若微面前如同一尊雕像。
若微立即止了哭,眨着眼睛:“你说!”
“这眼泪真是来的快,去的也快!”脱脱不花哭笑不得,用手指着那些黑玉酒瓮:“你可曾想过,这是哪里?而我又为何知道有此处可以藏身?”
若微摇了摇头。
“你不奇怪吗?”脱脱不花盯着她,眼中神色有些闪烁。
若微嘟着嘴:“这世上的事千奇百怪,每个人做每件事,都会有自己的理由。事不关己,未必要一一问清。知道多了,不是好事。”
“也对!”脱脱不花看着她:“你这样的性子,也难怪连自己的仇家是谁,又为何要追杀于你,都不知晓。”
若微深深叹息着,更是凄楚可怜。
在脱脱不花眼中,这小女子比十年前更加可爱。只是当初的情势,即使自己再喜欢也无可奈何。而今朝似乎大有不同,随即狠了狠心直接说道:“实话告诉你,我是大元皇室后裔,成吉思汗黄金血统的传人,这洞中原是当年行宫镇酒的酒窖,如今,那里面是大元未代皇族子弟们的尸骨!”
“你说的是真是假?”若微用手捂着嘴,扭过头回首看着那些黑玉酒瓮,只觉得万分恐怖,立即转身就向外跑去。
脱脱不花紧走几步,一把将她拦下,若微退无可退,身子抵在石壁之上,瑟瑟发抖。
脱脱不花用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不是我不放你走。刚刚你若是大喊大叫引来那些人,我大元皇族先人们的尸骨必将毁于一旦,那我脱脱不花就成了千古罪人,只有一死以谢先祖。”
第三十二章 别离太匆匆
若微怔怔地看着他:“那你此番来到西山,就是为了要将你先人的尸骨运走?”
脱脱不花点了点头:“作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我没有能力匡扶社稷、收复失地,总不能让祖宗的尸骨永远留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穴中。我一定要将他们迎回漠北,建庙设陵,好让后世的子孙祭奠他们。”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元朝灭宋时的惨烈,自己没有亲身经历。所以对于元人也说不上有多大的仇视和反感,而这一整日相处下来,他留给自己的印象,阳刚果敢、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海纳百川的大家风范,怒眉阔宇透着那睥睨天下、运筹帷幄的尊贵气度,或者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他是谁?或尊贵、或落魄,却依然能在危难间施手相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弱女子。还有剜肉疗伤时显出的硬汉风骨,更着实震撼了她。
“那你?”若微此时也没了主意,如果瞻基知道他是元朝皇室后裔,而这里又埋着元朝皇室的尸骨,作为明朝皇太孙,他必须要如实禀告皇上。如果是那样,脱脱不花的命运又当如何?就算瞻基念在他搭救自己的情面上,放了他。如果日后透露半点风声,自然会成为汉王、赵王他们打击皇太子一脉的有力武器。
所以此事,绝不能让瞻基知道。
可是……
“你别担心!”脱脱不花坐在石炕上,终于有些气力不支:“三日之后,我的手下会来此处与我汇合,到时候,我将这些酒瓮运出京城。你自然就可以回去了。”
“三日之后?”若微看着这小小的石洞:“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三日?先不说饥寒交迫、体力上难以支撑,就是你的伤口如果不妥善处理恶化起来,那又如何是好?”
脱脱不花不再答话,只用手指了指对面石壁上的石窟,若微走过去一看,里面有几个油纸包,取出来放在石桌上一瞧,居然是些肉干和干粮。
原来此人早已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他的手下,所以早早备下干粮。可是如今他受了伤,还能挨得过去吗?又想到瞻基心中更是惴惴不安,知道自己出了事,瞻基会急成什么样子?还有紫烟、湘汀,想到此处,若微更是坐立不安。
站在洞口翘首以盼,虽然眼前雾气沼沼,抬眼望去外面也是黑漆漆的一片,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你如果实在想走,明日天亮,我可以送你下山!”
“真的?”若微喜出望外。
他不再做声,把头靠在石壁上,眉头紧蹙,仿佛十分痛苦。
若微凑上前去,把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初试之后便又惊又急,他烧得滚烫。又为其搭腕诊脉,不由更是大惊失色:“不行,等不到明日了。咱们这就下山先去找家医馆要紧。你所服的药都是止血治伤的良药,可是刚刚定是受了风,再加上那伤口我也未必处理干净,怕是要恶化起来……”
若微搀起脱脱不花的手臂,就要扶他起来。
而他稍一用力,便岿然不动:“没事,这点儿小伤算的了什么!”
“可是,你分明已经发烧了!”若微又急又怕。
“你去外面抓两把雪来帮我敷在额上,一时三刻就能退烧!”
“可是,可是!”若微急的眼中又有泪花闪过,从有记忆时起,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个人,那风淡云清又带着些许不屑的眼神儿仿佛正躲在什么地方偷偷看着她。是的,因为有他在,每一次她都能逢凶化吉,并没有真正去面对什么危险。可是现在,他在哪儿呢?眼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下来。还记得离开南京的那天,当她站在船头回眸远望时,他远远地立于岸边,唇边带笑,像是开玩笑似地随口说了一句:“自此之后,就把我忘了吧。”
她脸上无喜无悲,踌躇了半晌摇了摇头。
“那就留下。”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微风轻拂带起他的一缕发丝,英俊的面容似水含情。
她依旧摇了摇头。
他不再说话,只是目送着官船一点儿一点儿远去。
在对方的视线中,他和她都渐渐成了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儿。可是他们彼此却深信不疑,他俊秀的风姿,她娇俏的容颜,在两个人的心里都不会随着距离与时间而真正忘却。
为什么在此时,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竟然会是他,那个许彬?
若微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脱脱不花伸出自己那只带着厚厚茧子的大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抹,拭去她眼角边的泪滴:“哭什么?”
那神情中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与温和,如父如兄,这让若微恍惚极了,更是珠泪连连。
“别怕,死不了。今日天色太晚,一方面加害于你的人也许就在附近,还有那些恶犬像是服了什么猛药,如狼似虎,大意不得。再说万一碰上你的家人,我们冲突起来,伤了任意一方怕是都会令你为难。明日清晨我就送你下山,再顺便找个医馆疗伤。全都依了你,就别再哭了?”他声音越是柔和,若微就越是心惊,总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有个什么闪失。
若让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些元朝先人的尸骨,真是要吓死。
于是,若微从外面崖壁上捧了两捧雪,用帕子包了敷在他的额上为他去热。
又从石桌上拿起那只铜壶,蹲在池边用池水洗净,接了泉水,放在石灶上,取来火石点了干柴升起火来,如此石洞里立时暖和起来,不一会儿水便烧开了。
若微倒了一碗热水将油纸包中的炒面冲开,端到脱脱不花跟前给他喂了半碗,又塞在嘴里几块肉干。吃了些东西,脱脱不花的面色渐渐有了血色,看起来了也不那么吓人了。
脱脱不花由着若微侍候、摆弄,也许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他始终不再开口。
而与此同时朱瞻基带着五百兵士,自西山脚上仔细搜寻着每一寸的雪地,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然而时间渐渐流失,朱瞻基的心也渐渐冷却。
“若微,你在哪儿?”朱瞻基心中如同万蚁齐噬,痛苦不堪。
身边随侍的人虽然饥寒难忍,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看到一队人马飞驰而来,领头的正是近侍太监小善子。小善子飞身下马,跪在朱瞻基跟前:“殿下,宫里来人传话,说贵妃娘娘崩了。眼看着快四更天了,请殿下早早回去,今日五更还要入宫致哀!”
“什么?”朱瞻基如遇晴空霹雳。贵妃娘娘崩驾,作为皇长孙怎可不去?可是这边若微生死未卜,他又怎么可能忍心弃她不顾?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伤神的事都往一块儿凑。
“殿下!”小善子苦苦相劝:“奴才留下来继续找寻微主子,殿下放心,奴才的心与殿下是连在一起的!”
朱瞻基仰头望着茫茫的夜空,心中激愤难抑,突然大喊一声:“若微!若微!你究竟在哪儿?”
“殿下!”小善子将马牵了过来。
朱瞻基飞身上马:“小善子,你要替本王细细地查找。不要放过一寸一厘,如果此次微主子平安回来,记你头功!重重有赏!”
“是!”小善子再次跪拜,一脸郑重。
眼看朱瞻基带着十几名亲随走远了,府内亲兵佥事武成基这才凑了过来对小善子说道:“金公公,这山上山下咱们都搜遍了。真是连半个人影儿都没有。兵士们又饥又乏,咱们是不是先歇歇,差人去山下买些食物回来,等天亮以后再找寻!”
小善子把眼一瞪:“武大人,武哥哥,你可知道现在咱们找的是谁吗?”
武成基立马就愣住了:“不是府中的一名侍妾,名唤‘若微’吗?”
“呸!”小善子立马啐了一口:“好个没眼力见的,这微主子的名号也是你叫的?实话告诉你吧,这微主子,就是咱们殿下的命。别费话了,快点儿麻利地找吧,如果真的有什么闪失,哎……”
小善子深深叹了口气,目露惋惜之色。
武成基似懂非懂,高高举起火把,带着手下兵士重又开始新一轮的搜寻。
崖洞之中,若微趴在石桌之上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仿佛看到瞻基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山上四处找寻着自己,突然间从不远处冲下两只恶犬,冲着瞻基就嘶咬起来,瞻基力不能敌很快倒在地下,紧接着在雪地中慢慢漾起一团血色,若微大惊,“瞻基!瞻基!”
“醒醒,醒醒!”有人似乎在推着自己,若微猛然惊醒,只觉得冷汗淋淋,一抬眼就对上了脱脱不花关切的目光。
“做噩梦了?”
若微点了点头。
“天亮了!”脱脱不花站在洞中,他身形伟岸气势如虹,在他脸上已经全无重伤之后的憔悴与痛苦,反而有些神采奕奕。
“你好了?”若微立即站起身,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这才发现他的个子实在太高,这样伸手去够还差了一点。
而他仿佛知道若微的心事一般,稍稍屈膝低下了头。
若微伸手在他额上一摸,热度果然退了下去。
“你这身子仿佛如铁打的一般!”若微盯着他,难以置信的神情中透着一丝钦佩。
他大笑着:“草原上长大的雄鹰,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原本是大元皇室的龙子龙孙,从繁华的大都重新回到草原大漠,也难为你了!”若微轻叹着,人都道身为落难皇室,命贵身贱,最是堪怜,凄苦之境不如草芥。于是更有心宽慰,则说道:“随高随低随时过,或短或长莫强求。人的一生境遇如何,我们未必能把握,随遇而安坦然顺受,也就是了!”
脱脱不花紧紧盯着若微,只看她一身华服公子、锦衣男装的打扮,可是任谁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一位妙龄俏佳人。
自己昨日在山中偶然遇见她以一身红妆锦衣,手持素梅在雪地里飞舞《剑器》。那种美,泌人心脾又震撼非凡,让他不由自主地为她吸引,原来中原的女子并不都是养在深闺含羞娇柔的,也有这样气度卓绝,空灵超群的大家风范。
所以,当眼瞅着她遇到突然而发的险情,脱脱不花脑子一热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想都未想就冲上前去解围。
又在这石穴中共处一晚,更发现她的许多长处。如今临要分别,原本就生出些许的不舍。听了她的话,脱脱不花更是有感而发:“此话大大的不妥!”
“有何不妥?”若微仰着脸,闪着灵动的眸子回望着他:“你倒说说看!”
“若是随遇而安,坦然顺受,昨日你就该死!”脱脱不花面色沉静,原本刚毅的外表此时更见狰狞:“在草原大漠,要想生存,只有搏杀。靠杀、靠拼才能争出一条生路。我对中原诸事不熟,但是我想这生存之道大体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是真刀真枪血淋淋地搏杀。而你们汉人是遮遮掩掩在暗中较量。但不论是明争还是暗斗,正像你所说的如果只是一味顺受,到头来恐怕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若微听了似信非信,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嗓子里低吼一声,似乎用蒙语骂着什么,脸色微变。
若微更加不明:“你说什么?”
他一把将若微拉进怀中,一手托起她的下颌:“我说,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就把你……”
“把我怎样?”若微瞪着眼睛,丝毫不见退却。
直到那长着浓密胡须的下巴对上自己的嘴,在他眼中看出毫不掩释的情欲时,若微才慌了,她用手紧紧抵着他的胸口:“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能……”
“不能什么?”他笑了,如同寒冰初融:“不能碰你,不能要你?”
“我,我嫁了人的!”若微此时才乱了分寸。
“嫁人?”他笑容不减:“就是你此时肚子里怀了别人的孩子,又与我何干?我若是喜欢你,想要你,那是我的事,别人又能奈我何?”
“什么?”若微大惊:“你,你,你?”
看她花容大变眼中神色是又惊又怕,脱脱不花心中不忍,罢罢罢,自己还有要事要办,怎么能被一个小女子绊住?随即松开了手。
若微脚下不稳,连着退了几步,身子抵在石壁之上,心里呯呯一阵乱跳。
只是刚刚惊魂未定,脱脱不花又欺身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若微吓呆了:“你……”
脱脱不花沉着脸,也不应答,只是抱着她向洞口走去。若微心中这才安稳,这人原来真是面恶心善。从这洞中出去就要涉水趟过前面的水池,他是怕天寒地冻免得自己沾了凉气。想到昨日进洞时,负伤在身的他也是如此相待,又觉得此人心地实在是太过善良。
出了洞,淌过池水,终于重新来到山脚下。他拦了一辆马车,不多时二人便来到城里。
“你家住在哪里?”脱脱不花问。
若微心中暗自为难,如果实言相告,真怕惹出什么事端来。可是两人患过生死,又蒙他搭救,又怎么忍心骗他?想来想去,计上心来:“我知道城东有家医馆,我先送你去疗伤,然后再回家!”
“不必!”他断然拒绝,态度坚定的没有半点更改的余地。
若微又想了想:“那你预备住在哪里?我若是想去看你要去哪儿找你才好?”
脱脱不花轻哼一声:“送你之后,我就返回山中,等着与我手下汇合。这些你不必管,只说家在何处就是了!”
若微沉吟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在石穴中,你将自己的身份坦诚相告。我也不该有半点儿隐瞒,我家正是东华门内,十王府中的第一家,皇太孙府。”
脱脱不花眼中流露出稍许的柔和,笑而不语。
若微看着他不禁大感意外。
“有什么好奇怪的?看你的气度与穿着,你说你是明朝的公主我都信。如此,你就是那皇太孙的小妃子了?”脱脱不花压低声音问道。
若微面上微红,摇了摇头:“只是皇太孙身边侍候的人。”
“哦?”脱脱不花仿佛有些失望:“你们这个皇太孙,也太没眼力了,这么一个好好的妙人放在身边,居然无名无份的,真真是委屈你了!”
“不怪他!”若微面露急色,想要开口解释,又觉得跟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索性缄口。
马车向东华门内的十王府驶去,不多时便到了皇太孙府外。
正在此时,马车外面响起一阵喧哗。
“去去去,闪到边上去,皇太孙回府!”似乎是府前的侍卫在清场。
赶车的把式立即将马车赶到一旁,若微掀起车帘一看,只见两排亲兵之后,一辆四马披红的辇车停在府门外,从车里下来的正是皇太孙朱瞻基。若微刚待开口要喊,这时候朱瞻基一伸手,从车中扶出的居然是皇太孙妃胡善祥。
若微心中咯噔了一下,自己失踪生死未卜,瞻基昨日在山上找寻了片刻就回府了,如今又和胡善祥同进同出、共乘一车,心中不免有些悲愤难平。
脱脱不花看在眼里,心里已然明白大半,不等若微表态,立即吩咐赶车人:“走,去城东医馆!”
车子绕路,驶向城东。
若微如梦方醒:“我还未下车呢?”
“下车?”脱脱不花扫了她一眼:“你遇险生死未卜,也没见他有多伤心费神,既然他如此轻视于你又不知珍惜,不如跟了我吧!”
“什么?”若微哑然失笑:“不花大哥,你说的什么玩笑话?这样好了,我先陪你去医馆看伤,之后我再回府,如何?”
脱脱不花点了点头,他心中也有些难以决定。这丫头分明是自己喜欢的,按照他们蒙古人的风俗和性情,真想就此把她劫了去,从此朝朝暮暮守在一处。可是又想到自己在蒙古的处境,北元在漠北分为三部,如今也是纷争不断,将她带去,未必是真的对她好。
可是就此将她放下,又实在有些难以割舍。故此才调头先去医馆,如此也算是能拖一时算一时吧。
城东医馆门前,车子停下,赶车人一掀门帘:“官人,夫人,医馆到了!”
若微心中恨他胡乱瞎叫,想要开口斥责,却已被脱脱不花抱下了车。
那赶车人见状更是认定她们是一对夫妻。
脱脱不花从怀里摸出几枚碎银子,丢给了他。赶车人自然又是一番客套之辞。
刚要进店问诊疗伤,路边飞驰而来一队人马,若微随意地一瞥,竟然愣住了。
马上带队之人,正是小善子,朱瞻基身边最得宠的近侍太监金英。
看到若微,小善子也吓了一跳。他立即翻身下马,连跑带颠地赶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主子娘娘,我的亲娘祖奶奶,您这一天一夜去哪儿了?殿下都快急疯了,奴才带着王府的亲兵整整在山上找了一夜!”
若微看到他和身后的兵士都显得十分狼狈疲倦,知他所言不虚,这才说道:“昨日遇险承蒙贵人相助这才平安无恙,可是恩公为了救我而受了伤,这才前来医馆疗伤!”
小善子频频点头又朝若微身后望去:“这位恩公现在哪儿?奴才也得拜上一拜,谢他的大恩!”
若微扭脸向身后望去,忽然呆立在当场:“不花大哥?不花大哥?”
谈话间,脱脱不花早已不见踪影。
第三十三章 重归逢喜讯
小善子将若微扶上马,亲自牵马缓缓而行,不多时又重新回到皇太孙府。
“快去通禀,微主子找到了!”小善子满面喜色,对守门侍卫喊着。
“是!”侍卫立即跑进去通传。
若微站在府门口,反而有些踌躇。
“主子,主子!”小善子声声轻唤:“可是累了?快些入府,回寝殿休息吧!”
若微点了点头,移步向内走去。
远远的,看着瞻基从里面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湘汀、司棋等人。朱瞻基得了信自然是从内室一路狂奔,然而当他看到佳人悄然立于面前的时候。朱瞻基反倒是停下步子,目光紧紧锁在她的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不容有失。
只见她一身锦袍沾了不少污泥,皱皱巴巴。头上的紫金束发冠早已歪了,头发零乱的披散着,而身上披的正是一件黑色镶金边的男人的披风,脸上是难掩的疲惫与愁容,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浮想联联。
一把将她拽进怀里,恨恨说道:“死丫头,跑去哪儿?不知道我牵挂得要命,这一颗心如同在热锅里煮,在炙火上烤……”
仿佛他啰啰嗦嗦还说了许多,可是若微都似乎没听清,只是瞪着略带迷茫的眼神儿望着他,而他的身后陆陆续续赶来很多人。
有穿着大红锦袍的皇太孙妃胡善祥,也有杏黄衣衫的袁媚儿,还有一身素服的曹雪柔,一时之间纷纷扰扰,不胜其烦。若微只是沉浸在朱瞻基的怀里,觉得好温暖、好舒服,仿佛再也不愿抬起头来。
“若微妹妹回来了?回来就好!”胡善祥面上是和煦的笑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朱瞻基轻轻拍了拍怀中的佳人:“微儿,微儿,快回房去,已派人备好香汤,先泡个热水澡,然后就传膳?”
他连拍了两下却不见动静,心中微微惊讶,低头一看不由呆住。原以为她昏了过去,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若微似乎是在他怀里睡着了一般,气息匀称安详。不由又气又笑,也顾不得另外一妃两嫔和府内众多的仆役在场,只好将手托在她的腰上,打横将她抱起。
“想是在冰天雪地遭了罪,竟昏了过去!”朱瞻基似乎是在向谁做着解释:“传徐医正、李良医至迎晖殿侍候!”
“是!”
说罢,他就抱着若微向后面东殿走去。
胡善祥看着朱瞻基怀抱佳人渐行渐远的身形,面上依旧温顺异常,只吩咐着府内的仆从,传医官、备膳食,操持着诸多的体贴举措。
袁媚儿与曹雪柔对视之后,面上微有异样。
迎晖殿内,沐浴换装之后的若微躺在床上,依旧昏昏沉沉的。
朱瞻基拉着她的手坐在榻边,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的脸,开口问着:“徐医正、李良医可在外面候着?”
紫烟应着:“是!”
“快宣!”朱瞻基面色微微有些焦虑。
司音在旁开口劝着:“殿下,微主子刚刚沐浴的时候曾低声喃语,说是身上并无大碍,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就好,不用传医正了!微主子说,她自己知道。”
“胡闹!”朱瞻基不由怒道:“还听她的?你们就是平日太过纵容,才会容着她偷偷跑出去,此番若是有个好歹,哪个拿命来抵?”
司音立即伏身下拜。
自湘汀以下,所有的丫头都跪下了。
司棋与司音默默对视一番,心中都有些不服:“要说纵容,还不是殿下纵容的。明明是一大清早,您拉着微主子出去的,人都到了门口,我们哪里敢拦?”
可是事实虽如此,总要拿奴才们出气。
跟在紫烟身后入内的两位太医,看到殿内气氛肃然,也自是打起万分精神不敢丝毫懈怠,来到朱瞻基面前先是躬身行礼又是请安问好。
朱瞻基把手一摆,湘汀放下榻前的纱幔。
徐医正刚刚将悬脉用的金线递了出来,而朱瞻基则说道:“不用这些劳什子!”
说着,便将手中一直攥着的若微的左手递了出来。
“就在本王面前,替令仪把脉吧!”
徐医正微微一愣,这王府内的女眷们往日问诊把脉都是设上重重纱帘,在外室悬线而诊。今儿不仅破天荒入得室内,更得以在主子娘娘的玉腕上搭脉,这倒真是奇了。想来应该是殿下心急如焚,所以才顾不得这许多礼数。
于是轻咳一声:“下官越礼了!”
将小药枕垫在玉腕之下,三指微悬,为她诊脉。
徐医正五旬年纪,为人一向老道,曾在宫中侍候过朱棣。朱瞻基分府之后,朱棣特意将他和得意门生李良医派到太孙府。此二人比起在其他亲王府中供职的医官不仅品级高,更是荣宠有加而且医术的确精湛。
徐医正片刻之后便手指轻抬,起身拱手行礼道:“恭喜殿下,令仪娘娘有喜了!”
“有喜?”朱瞻基仿佛没听明白。
而湘汀与紫烟对视之后,喜不自禁,立即跪倒在地,齐声贺道:“恭喜殿下,恭喜娘娘!”
“有喜!”朱瞻基恍然觉醒,也顾不得众人在场,一把掀开帐子将若微抱在怀里,喃喃低语着:“若微,若微,你快醒醒,咱们有喜了!”
若微睡得昏昏沉沉的,忽然听得外面十分吵闹,所以想也没想伸手就是一掌挥了过去。而这一掌正脆声声拍在朱瞻基的脸上。
众人立即伏下身子,装作不察。
若微睁开眼才看到是瞻基紧紧抱着自己,只是他眼中惊喜难溢还有泪光闪过,不由好生奇怪:“殿下?你怎么了?”
朱瞻基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若微,咱们有孩子了!”
若微“哦”了一声,并不惊讶:“早就知道了。别吵,好困,让我再睡一会儿!”说完,扭头向里侧,又昏昏睡去。
朱瞻基愣了又愣,心道,这个丫头可真是没心没肺,又想到她自小懂医,自然是早早就得了喜讯,可是这丫头也真是可恨,为何不早些告诉自己呢。
一时之间喜怒交加,回首又看着跪在殿中的众人,定了定神儿大声说道:“微主子有喜,阖府同庆,都重重有赏!”
“谢殿下!”众人齐贺。
“殿下,只是!”徐医正抬起头,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朱瞻基立即收了笑容,盯着他问道。
“只是娘娘似乎受了寒气,这胎自脉象上看似乎不太稳……”徐医正把心一横低声回道。
须知这可是皇太孙的头胎,事关太过重大了,又关系着当今皇上四世同堂的美梦,上边更有皇太子、太子妃眼巴巴的等着。就是前几日,皇太孙妃与府内管事慧珠都再三叮嘱。徐医正在宫中久沐风雨,自然心如明镜恐怕这众望所归的喜脉未必就是真正的喜事。
所以万一有个闪失,自己是绝对担当不起的。索性在此时留个伏笔,日后即使有个万一也尽可以归咎于此次她在山上走失,一切源头都可推到这受寒上来。
朱瞻基果然阴沉了脸:“可有凶险?可有法子调息?”
徐医正低下头,仿佛有些踌躇。朱瞻基一再催问,他才又说道:“回殿下,令仪娘娘身子一向康健,虽然此番受了寒,若好好调养应当无恙,微臣这就下去拟方,开些温补的汤药!”
朱瞻基点点头,面上十分恳切:“如此,就有劳了!”
“为殿下分忧,理当如此!”徐医正带着李良医躬身行礼后退下。
折腾了一天一夜,好容易重新回到府中,若微心无旁骛自然睡得十分香甜,这一觉从晌午一直睡到日落西山。
眼看着外面厅里已摆好晚膳,朱瞻基这才声声轻唤,把她叫醒。
若微揉着眼睛,看到朱瞻基眼中神色格外温煦,闪着浓浓的情意,不由伸出手轻抚他的脸庞,口中说道:“殿下,昨儿若微在山上遇险还以为就此命丧西山,往后再也见不到殿下了呢!”
朱瞻基看着她螓首娥眉、巧笑倩兮,说不尽的妩媚动人。心中纵是有千般恼恨,此时也丢到九霄云外,只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咬着。
“哎呦,疼!”若微忙抽回手。
朱瞻基抓着她的手不放,嘴里说道:“你也忒调皮了,昨儿我从宫里回来,眼巴巴地想着去看你。你可倒好,自己跑到西山去了。去就去吧,还弄得如此惊天动地,看着紫烟抱着那件破碎的袍子,生生把我的魂吓没了。当时又急又气,真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若微脸上带着三分笑意,歪着脸看着他。
“恨不得把你找回来,捆在春凳上,重打十几板子!”朱瞻基绷着脸,故作严肃。
“哦!”若微笑意吟吟,连连点头:“那殿下现在还想不想打了?”
朱瞻基又气又笑,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下:“明知故问,自然是见了你的面,什么气都消了,还能真的打你不成?”
“那打板子是打在屁股上,还是打在肚子上?”若微撇了撇嘴:“你现在舍不得打了也不是真的心疼我!”
“什么?”朱瞻基一愣,随即恍然明白:“好个任性的小丫头!我还没罚你。你且说说,为何得了喜讯不早早告诉我?”
若微眼神忽地黯了下来,声音低如蚊蚁:“果真是喜讯吗?”
朱瞻基眉头紧蹙,他将若微搂在怀里:“自然是天大的喜讯。”
“殿下,主子,晚膳摆好了!”湘汀站在下首回话。
若微探着头朝外面看了看,这才惊讶道:“天呢,才睡了一会儿怎么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我还真是饿得紧了。”
湘汀笑道:“主子这一睡,从晌午到现在,好几个时辰,害的咱们殿下连午膳都没用,直说要等主子醒了一起用呢!”
“真的?”若微依偎在朱瞻基怀里娇憨柔美惹人怜惜,朱瞻基此时半步也不愿离她左右,只对湘汀吩咐着:“你们主子刚睡醒,今儿就不在厅里用膳了。挑些爽口的小菜和羹汤,端进来,就在这屋里的暖炕上摆上一小桌,本王陪她在屋里吃就好!”
“是!”湘汀抿着嘴忍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向外屋走去。不多时,丫头们就在窗根底下的暖炕上抬了一张紫檀掐金丝的小炕桌,上面摆着八个小碟,四个汤盅,还有几道米糕及各式面食。
瞻基扶着若微起身挪到炕上,又给她披上一件雪绒的短袄。
两人坐在炕上,司棋递上包金的红木香竹筷子。
司音掀起盖碗,逐一介绍:“主子,今儿的汤品是燕窝冬笋烧鸭子汤,最是温补的。主子先喝口汤,润润嗓子!”
若微接过碗来浅浅地喝了一口,抬眼四下里看了看,心中不由起疑:“怎么不见紫烟?”
瞻基面上微微有变,用小勺舀起一个酒糟鸽子蛋递给若微:“尝尝这个,味道不错。”
若微还要再问,瞻基沉了脸:“好好用膳,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若微从来没见瞻基如此严肃过,于是这才闭上嘴,闷头用膳。从昨日到今晚,整整两天没怎么正经吃东西,如今自然胃口大开,先喝了一碗燕窝冬笋烧鸭子汤,然后就着一小碗紫米和上等的绿竹贡米蒸在一起的双色拼饭,什么五香鸡丝,鲫鱼炖豆腐,狍子溜蹄筋和山药南瓜盅等等,每个菜都吃了不少。
朱瞻基虽然也是好几餐都没有正经进食,然而此时心中兴奋异常,自然也不觉得饿。只是不时地帮她夹菜、添汤,看着她吃的舒畅,心情大好面上极为明朗。
朱瞻基十九岁成婚,不仅在皇室,就是民间已属晚婚之列,更何况成亲以后三年间,一直未与府内妃妾圆房,直至今日到了二十二岁才有了子息,这欢喜自然是非比寻常。
若微把筷子一放,朱瞻基从司棋手中接过热手巾递给她:“可是吃好了?”
若微点点头:“嗯,快撑死了!”
朱瞻基不由啧道:“大喜的日子,说话也不知避讳!”
谁知若微拉起他的衣袖,撒娇道:“我吃饱了,快把紫烟还给我!”
“紫烟……”朱瞻基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却。
看他神色有变,若微更是焦急,把脸一扭,转向了在下首站立的湘汀:“湘汀,紫烟呢?”
湘汀看了看朱瞻基,吞吞吐吐道:“紫烟回来以后,又惊又吓,病了……”
“病了?我去看看!”若微立即起身下炕,司音赶紧上前拿起脚凳上的那双鹿皮软底小靴子帮她套上。
朱瞻基伸手将她拉住:“已经叫医官看了,天晚了,才刚吃过饭暖和了些,就别忙着出去了!”
“她这病是因我而起,我自然要去看看!”若微站起身,拉着湘汀问道:“在西厢房还是在东厢房,快带我去瞅瞅!”
“主子!”湘汀拗不过她,又拿眼偷偷看了看朱瞻基,正在此时,外面有人回话:“皇太孙妃到!”
若微这才定了定神,立即起身与朱瞻基一起走到外屋。刚巧胡善祥带着慧珠从外面进来。
“若微给娘娘请安!”若微欠身行礼。
胡善祥立即相迎,扶着若微笑道:“妹妹大喜,姐姐在这儿恭贺了!”
说完,又转向朱瞻基深深一拜:“臣妾恭贺殿下!”
朱瞻基微微颌首,指了指厅内的坐椅:“都坐下说话!”
于是,朱瞻基坐在主位。
胡善祥居左,若微却没有落座,只是吩咐司音司棋赶紧上茶。
若微从司音手中接过茶碗,亲手奉给胡善祥:“请娘娘恕若微一时糊涂,玩心太重。独自去西山赏雪遇到险情误了归期,让殿下和娘娘担心,实在是若微的不是。”
胡善祥接过茶碗,置于案上,淡然说道:“此事,原是妹妹的不是。莫说是堂堂皇太孙府的令仪娘娘,就是小门小户家的女眷,也不能私自出府游玩。此次虽说是虚惊一场。可是,若真出了事情,父王、母妃面前,皇祖驾前,该让姐姐我如何回话?我又如何担待得起?”
她说着说着,两行急泪竟然滚落下来。
若微深知自己这次闯祸不小,原本就做好了认打认罚的准备,所以一味的恭顺,只垂手立于一旁聆听教诲也不辩解。
朱瞻基虽有心相帮,又觉得于大面上自己似乎也不能太过偏袒若微,好在有惊无险。若微既然平安归来,让胡妃教训几句也是应该的,所以面色沉静坐在上首如如不动。
胡善祥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轻轻拭去眼边泪水,稍顿之后才又说道:“妹妹如此行事,原本该罚。只是如今有了身孕,便是我们太孙府中第一功臣,这自然是不能罚的。可是咱们府中上下几百口子人,遇事必要有规矩。所以,姐姐自作主张,罚了你身边的丫头,也好给府中下人立个规矩。这得脸的奴才深得主子宠信,就该事事规劝提点主子,怎么可以听之任之,陷主子于危境之中。况且主子失踪,而她自己却平安无恙,实在是太过可恨。所以本妃不得不出面教训,这份苦心,还望妹妹不要介意。”
什么?罚了我身边的丫头?若微立时明白过来,是紫烟。她连忙抬眼看了看朱瞻基,他眼中尽是安抚之色。原来如此。是紫烟成了替罪羊。也不知胡妃口中说的罚,是怎样的罚法?若微心中立时七上八下,可是又只能强忍着。
第三十四章 凭空遭构陷
“娘娘所言所行,都是为了大局,为了殿下。若微只有感激。此次真是若微错了,娘娘怎样罚,若微都无半点怨言,只是紫烟……”若微垂下头,刻意让自己更加顺从,只是她还是想为紫烟求情。
“好了,妹妹要说的话,姐姐都明白。紫烟是妹妹身边最亲近的人,不过是小惩大戒,打了二十板子,发配到浆洗房劳作,让她得了教训,过些日子再送回来!”胡善祥面上微微含笑,仿佛所谈的不过是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
若微听了,不由心惊肉跳。二十板子,在这隆冬时节,紫烟昨儿又在山里受了惊吓,原本就着了风寒,如今挨了二十板子,再发到天天都要沾冷水的浆洗房,那还有活命?原本还想刻意忍着,此时再也顾不得,扑通一声跪在胡善祥面前。
不仅是胡善祥,就是朱瞻基也是一惊。
朱瞻基刚要起身相扶,胡善祥却抢在头里双手扶在若微手臂之上:“妹妹这是何意?”
若微抬眼望着她:“若微已然认错,千错万错,错在我一人,不关紫烟的事。娘娘罚也罚过了,就请高抬贵手,将她遣回。否则重伤之下,再去浆水房劳作,这不是生生要她的性命吗?”
胡善祥面上神色微微僵硬,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泪水又在眼中打圈,苦笑着看着朱瞻基,喃喃低语:“殿下,您说,臣妾该如何是好?一片苦心又是枉作小人了吗?”
朱瞻基此时也不好替若微讲情,胡善祥在此前,确实问过他的意思,一来当时若微没有半点儿消息,朱瞻基心中又气又恨,也没心思管这些事。又想到此事动静如此之大,不可能不传到宫里。如果让母妃知道了恐怕对若微又是一番埋怨,所以牺牲紫烟,治她一个撺掇主子惹事遇险的罪名,也好堵了母妃的嘴,这才从了胡善祥所请。
而如今若微平安归来,小睡之后一睁眼便问起紫烟。原本还想着拖上几日,想不到胡善祥又来夜访,心中怪她多事,可是看她面上凄苦,又想到她是府中的女主人,统辖众人,也须得如此。
于是狠了狠心吩咐左右侍女道:“愣着做什么?快把你们主子扶起来!”
司音与司棋立即将若微扶起,若微抬眼看着朱瞻基,此时才明白,原来紫烟的事,他一早就知道。
“娘娘!”慧珠也将胡善祥扶了起来。
胡善祥重新落坐。
此时,外面又有人通传,袁媚儿与曹雪柔姗姗入内。与朱瞻基、胡善祥分别见礼后,各自落座。
袁媚儿挨着若微坐着,拉过她的手,似怨似啧道:“孙姐姐好莽撞的性子,昨儿这一出,可把咱们都给急坏了。听说是遇到恶犬了?姐姐可伤到哪里没有?”
说着便挽起她的袖子,又上下打量着。
若微忙说道:“没什么要紧的,当时抱着头,只顾在雪地里滚着,就是腿上有些淤青,并无大碍!”
“姐姐真是福大命大。不过昨儿的事,也真透着古怪。这西山乃是咱们的皇家林苑,那恶犬也该是专人伺养的护林犬,怎么可能会突然行凶呢?”袁媚儿一脸疑问。
若微心中挂记着紫烟,根本无心与她闲谈。
袁媚儿见她不语,也不再开口。
只听慧珠开口说道:“袁主子所问,正是奴婢心中所疑,还请微主子明示,否则明儿个太子妃问起来,怕是不好回话!”
朱瞻基听她们如此一说,也觉得疑窦迭生。
原本昨日突逢噩耗,心中焦虑万分,只想着马上找到若微。后来又是王贵妃崩世,心里乱糟糟的没有半分头绪。今日看到若微平安归来,又得喜讯,根本顾不上追问她遇险的细节。
如今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提及,才觉得大大的不妥。
于是朱瞻基也把目光投向了若微。
若微看众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仿佛这其中藏着什么天大的隐情一样,心中不由挣扎再三。脱脱不花的身份自然是不能说的。而自己在此情此景之下,就更不能说是被一位异域男子所救,又与他在石穴中共度一夜。原本清白单纯的事情,在她们眼中定是不堪。想来想去才轻描淡写说道:“昨儿在西山遇袭,后来蒙一位老伯所救才幸免遇难,可是那位老伯却受了伤,所以今早同返城中,原本想先去医馆疗伤,正巧遇到小善子……”
“原来如此!”众人频频点头。
若微抬眼看了看朱瞻基,只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若微知道,自己所言当中疑点甚多,只是一时又无从解释,只得低垂眼帘,不再做声。
“微主子!”慧珠深福一礼:“恕奴婢无礼,刚刚微主子此言中,漏洞颇多,似乎有些闪烁其辞。请问微主子,皇家园林中,怎会有平头百姓出现?况且,既是被老伯所救,为何不马上与紫烟、赵四汇合?为何不马上回府?就是后来殿下亲率府中亲兵去搜山,金公公带侍卫山前山后,山上山下找寻了整整一夜。那个时候,微主子,您和那位老伯在哪里藏身?今儿在医馆,如果不是金公公先认出了主子,主子与那位老伯疗伤之后,又打算去哪里?”
慧珠一席话说完,厅内寂静一片,可谓鸦雀无声。
若微深深吸了口气,是啊,这一切她都无从回答。因为慧珠所言都是死穴,她根本无法坦白相告。首先,不能暴露脱脱不花元室后裔的身份,其次如果说自己和施救之人藏身在石穴之内,不知她们又将做何联想。更重要的是,脱脱不花坦言相告,这石穴内埋藏的是他先人的尸骨,若是全盘托出,他还未将那些尸骨送走,自己岂不是害了他?
若微紧紧咬着嘴唇,半晌无语。
朱瞻基见她如此神态,知道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轻咳一声:“好了,孙令仪遭此一劫自然是又惊又累,还是让先她歇歇。有什么事情留待明日再说!”
袁媚儿与曹雪柔听朱瞻基此语,立即起身告退。
胡善祥最后一个站起身,面露忧色地看了一眼朱瞻基,也要告退。慧珠却走到朱瞻基身前,福礼相拜:“殿下,今儿是三十!”
朱瞻基点了点头:“本王有些话要对微主子说,晚些时候再过去!”
“是!”慧珠再次拜别,临出门时还别有深意地盯了一眼若微,那眼神儿不禁让若微感觉有些不寒而栗。
“你们都下去吧!”朱瞻基遣退众人,站起身拉着若微走入内室,双双坐在榻里。
“此时,可以说实话了?”朱瞻基盯着若微,心中疑云密布只盼着她能吐露实情、坦言相告。
若微坐在榻里,低垂着头,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流逝,朱瞻基一直耐着性子等她开口,可是看她面上踌躇的表情,心中更是焦虑不安,
精致华美的寝室内,墙边一角的香案上放着一尊三重镀金博山炉,内中弥漫着飘渺的香片的味道。熏炉旁边是若微的妆台,上面绿莹莹的正是那只碧玉虎的镇纸。若微的眼睛瞄来瞄去,仿佛又想起了初入宫闱时,他送给自己这个镇纸,而自己回赠给他的居然是一盘磨豆子用的小石墨。
唇边不由微微含笑,又看到不远处的暖炕上,顶着乌黑的壳,缓缓爬行的小龟,更是笑出了声。
她神情越是淡然甜美,朱瞻基就越是焦燥。看她转着眼睛瞄来瞅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由恼了起来。他伸手托起她的脸,眼中带着几分怒意说道:“问你话呢?这里又没有旁人,快把当时的情形如实讲与我听!”
若微对上他的眼眸,想了又想才说道:“我今儿在厅里说的是实情,也不是实情。”
“哦?”朱瞻基眸子中闪过一丝疑惑,话语渐渐轻柔和缓起来:“不论怎样,你实话讲给我听,我不会怪你的!”
“怪我?”若微撇了撇嘴:“怪我什么?我又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朱瞻基叹了口气:“好好好,小冤家,快说吧!”
若微笑了,把脸轻轻凑上去,附在他的耳边:“殿下想听实情,三日之后,我便原原本本的讲给你听。若是你等不急,或者不信我,就是此时要打要罚,严刑逼供,我也是不会招的!”
朱瞻基听了,心中立时涌起一股无名之火,狠狠瞪着她,眼中的冷光有些吓人。
若微见了,不由把肩一缩,微微打了个寒颤。
朱瞻基努力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低声问着:“还是不说?非要等到三日之后?”
若微点了点头。
朱瞻基贴在她耳畔,在她耳垂上狠狠一咬。
若微吃痛地叫了起来。
朱瞻基一抖袍袖,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话:“好,三日后此时,本王听你的坦白。只是从现在开始,你,被禁足了!”
说完,他转身向室外走去。
“殿下,紫烟……”若微心中暗自懊恼,怎么没好好哄哄他,让他想法子放了紫烟才是正经。
可朱瞻基头也不回地说道:“三日之后,你的坦白让本王满意,紫烟自然可放!”说完,大步向外走去,那步子如此坚定,神情如此冷酷。
若微实在惊讶,这样的朱瞻基,在自己面前还是前所未有的。
宜和殿内。
身穿雪纺镂空雕花大袖低胸睡衣的胡善祥,披着一头如瀑的黑发,正在小心服侍朱瞻基宽衣升冠,朱瞻基坐在妆台之前,胡善祥站在他身后,为他细细梳理着长发。
“殿下的头发,又黑又粗,光滑乌亮的如同缎子一般!”胡善祥一下一下,动作十分轻柔,这一幕不禁让朱瞻基想起了三年前,自己与她大婚的那个晚上。
他将她弃于新房之内,独自跑到若微住的静雅轩内。
漆黑的室内,一盏火烛也没有点。
她亭亭玉立于镜前,一下一下用梳子扯着自己的头发,每一下,都像在撕扯朱瞻基的心。
他记得自己走上前去,从她手中夺过那把梳子,然后小心翼翼,郑重而深情地为她理着那一头如雾的长发。
心中隐隐作痛,这样的美发,以后会不会由另外一个男人抚在手中,看在眼里?一想到此,他的心立即抽作一团,痛苦不堪。
仿佛那天晚上,不是他与胡善祥成亲。而是她要另外嫁给别人,嫉妒与愤恨,还有对命运的抗争,将他的心填得满满的。
然而,娇俏的她,悄悄转过身,直愣愣地望着自己,她居然问:“你,会爱上她吗?”
记得当时,自己斩钉截铁地从口中挤出两个字:“不会!”
她又仿佛顽皮的孩童一般,歪着头撒娇地问:“你会这样给她梳头发吗?”
自己当时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立即答着:“不会!”
她笑了,就像那年看到那盘红通通的樱桃一样,心满意足的笑了。
她的笑,像一把火,燃尽了他的矜持。什么礼仪道德、规矩家法,他全不顾了。他只知道,这样的她,不能放弃。于是,在那个小小的静雅轩,在她的香闺内,他要了她。
是的,甜美而带着几分稚气的若微,胜过晨光中的露珠一般惹人心醉。
他永远记得初次承欢时,她微微蹙着的细长的柳叶眉,微闭的媚眼,眼梢微微上翘,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浓密的睫毛微微扑烁,白皙小巧的面庞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挂上了密密的一层汗珠,随着他有节奏的冲击,鼻尖上的汗珠与耳边的珍珠坠子摇摇轻颤,细碎的娇吟和低声的喘息,当真是撩人到了极点。
那是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情景。
“殿下,殿下!”胡善祥的声声轻唤,把朱瞻基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殿下,该安置了!”胡善祥面上含羞,在烛火的映衬下,比白天多了几分的妖娆与妩媚。
朱瞻基看着她,有时觉得她太过普通,普通到同处三年,闭上眼睛,几乎想不起她的容颜,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又觉得她确有独道之处。
明知道自己宠爱若微,却能与她和睦相处。在人前人后,处处为她留有余地,并没有刻意为难。在母妃面前,竟然后来者居上,宠信程度已经超过了若微。就是府中对待下人,也是大度宽厚,连小善子也常常念叨着她的好处。
若不是慧珠入府之后,为了扬威立规,有些生事之嫌,朱瞻基仿佛挑不出她的错处来。
这样的女子,似乎很适合掌家理事,看来皇爷爷的安排也是有道理的。
不对,朱瞻基立即否定了自己。若微何尝不是如此呢,还记得她幼年进宫,在大大小小的宴会与事件当中,独具匠心、行事灵巧,何尝不是赢得宫中上下一致的好评,只是现在,没有给她施展才干的机会罢了。
想到此,朱瞻基不由笑了,若微莫不是真的给自己施了什么魔法,就是心里刚刚去赞另外一个女人,也立即打住,仿佛觉得对她十分不公一样,看来此生真的要被她绊得死死的。
胡善祥看他面色时时闪过恍惚与笑意,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小心地说道:“殿下是今日得了喜讯,高兴的难以入眠了吧?”
朱瞻基眼眸微闪,唇边含笑:“是啊,若微此次有喜,是咱们府中第一胎,以后还要你好生关照!”
“这是自然,何劳殿下吩咐,臣妾定当尽心尽力!”胡善祥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她伸出手,轻轻按在朱瞻基的手上,随后双腿一屈,竟然跪在朱瞻基的身前。
朱瞻基微微一愣。
只见她一双玉手,隔着衣衫,轻轻抚着瞻基的胸口,而后玉指轻撩,慢慢向下,从胸口滑至小腹,最后轻放在他的玉茎之上。
朱瞻基腾地一下站起身:“善祥!”
哪知胡善祥双手环住他的腿,把头轻轻靠在他的小腹之上,隔着衣衫,在他的隐处缓缓蹭着。
朱瞻基心慌意乱,从来没有想到一向端庄得体、落落大方的胡善祥会做出如此惊人的动作。他立时惊讶万分,只想躲开,而胡善祥的手臂却如同藤萝一般,将他紧紧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