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脸,以朱唇,轻轻吻着他的身体,从上至下,甚至是龙准玉茎。
朱瞻基直立在房中,一直如如不动,但是很快,他的身体渐渐有了反应。
他弯下身子,有些怜惜地看着胡善祥:“善祥,不必如此,不必!”
说着,将她抱入榻中。
依旧是将她放在身下,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交合,而是极尽可能地给了她温存与爱抚,直到她在他身下,面色潮红喘息连连,弓起身形,眼中带着恳求与期盼,朱瞻基这才进入,猛烈而带着律动的撞击,一次一次,比以往都要长久。
她的手臂紧紧缠着他的腰肢,今夜,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没有矜持,没有端庄,在他的身下,她快乐地呻吟着,不停地吻着他裸露的胸膛。
朱瞻基有些困惑。
不知是什么让她有如此的改变,原本与她的行房,每一次都当成例行公事,就像隔日去太子宫给母妃请安一样,是定例,是一陈不变的风格。
而今天,她的热情,她的主动,甚至是她对自己的顶礼膜拜,让他有些震撼。
朱瞻基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亏待她了,是出于怜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尽量在今晚用自己的热情回应着她。
第三十五章 误会两重重
第二日一早,朱瞻基醒来时看到胡善祥已经醒了,正坐在床前梳妆。她回眸一笑,面上娇羞一片,朱瞻基稍显尴尬。
这时慧珠等人进来侍候,丫头们个个含羞带笑。
这让朱瞻基更感不适,于是更衣梳洗之后,早饭也未用,就出了殿门。
吃过早膳,慧珠与胡善祥在室内闲聊。
“看娘娘这神色,是西域的奇香发挥了作用?”慧珠戏谑着。
胡善祥面上飞红,心想若是只靠着这西域的奇香而突然让他性致大起,恐怕事后朱瞻基清醒过来会起疑,所以自己才照着春宫图中传授的法子试了试,想不到双管齐下,这效果当真不错。
一想起昨儿夜里的情景,胡善祥心里就美滋滋的。
可是随即又想到,原本冰冷严肃的殿下在夜间原本却是这样的热情如火,那么他平时里在若微的房里,两人又是如何的情景呢?此念一起,立时心里又凉了半截。
慧珠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只见她脸上一时喜来一时忧,不由问道:“娘娘,到底如何?怎么才露笑颜却又见愁容?”
胡善祥叹了口气:“昨儿夜里,借着西域奇香,妹妹才真正做了一回女人。欢喜之余又不免觉得自己实在可怜,堂堂的正经夫妻,偏要以这样下三滥的法子作贱自己,才能得到殿下的怜爱,心中真真难过!”
“咳!”慧珠这才放下心来:“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娘娘多虑了。娘娘只道是独咱们如此所为吗?这宫中得宠的妃子,诸王公大臣,谁家在闺房之中没藏着些春宫图、发情的香饼、香丸还有壮阳的春药?就是人家夫妻和美的,也想锦上添花,添些乐子,算不得什么!”
“当真?”胡善祥将信将疑。
“那是自然。远的不说,就说咱们东宫太子殿下对太子妃那是何等的尊重,也算得上是恩爱有加了。太子殿下事事以太子妃为先,可是一到了晚上就坐不住了,巴巴地往郭贵嫔殿里去。那郭贵嫔靠的是什么?还不是这些手段。”慧珠振振有词,说的十分肯定。
“那母妃可曾知晓?”胡善祥眉头微蹙,竟然有些同情起太子妃来,在她眼中太子妃俨然是天下女子的楷模,端庄高贵、美丽脱俗、处事公正、在她身上找不出半点不是来。
慧珠点了点头:“太子妃自然知道,我当初也给太子妃献了些,只是太子妃不屑去用,宁可夜夜独守空房。”
胡善祥脸色立时黯淡下来:“母妃那样高洁出尘的女子,自然是不屑用这些的!”
慧珠这才知道自己言中有失,让妹妹听了心里不舒服,于是立即笑道:“非也,太子妃有三男二女傍身,是正经的东宫主子,而皇太孙又得皇上如此宠爱。后面的郭贵嫔、李良娣、张选侍就算是再生多少,也不会对她有半分的威胁。若是她膝下无子,你看她还是不是今日这般的淡定自若?”
慧珠此言正中要害,说的胡善祥心服口服,又想到自己的处境更是不免忧虑:“姐姐,那孙若微果然有喜了,妹妹真怕……”
“哼!”慧珠轻声哼着,面上十分不屑:“有喜?娘娘莫急,咱们有的是法子叫她空欢喜一场。”
“姐姐!”胡善祥面色突变:“不可妄行,这必竟是殿下的头胎,万万不可……”
一抹若隐若无的笑容在慧珠脸上浮过:“恐怕这事情还轮不到咱们谋划,她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姐姐!”胡善祥一头雾水。
“前儿的事透着蹊跷。娘娘细品一下,那冰天雪地的西山之上原本就人迹罕至,那两只护林犬发了狂冲她扑过去,原本是绝对躲不开的。怎么可能平空出来一个老人家把她救下,而她居然毫发无损。既是如此,就该立时寻着紫烟与赵四马上回府。可是直到昨天晌午才回来。听胡安说,小善子是在城东医馆门口见到她,下马相迎,这才一道回来的。试想如果小善子当时没有认出来,你说她会何时回来?”
胡善祥心中暗暗思索,昨儿在她房里,很明显孙若微是闪烁其辞、轻描淡写并没有说出实情。不仅自己起疑,就是皇太孙神情中也带着几分探究之色。
“姐姐是说,难道那孙若微在外面,还有什么牵扯不清的事情?”胡善祥只觉得此事太怪玄妙,又有诸多疑点,可是又似乎都想不通。
“娘娘莫急,我看此事,殿下已经起了疑。咱们只须稍稍加把火,就能让她有嘴也说不清!”慧珠言之凿凿:“娘娘想一想,以殿下对她的情份,如果知道她在外面有个什么不清不楚的,殿下能容吗?”
胡善祥眉头微蹙:“殿下的脾气,我也参透了些。看似儒雅淡定,其实内心如火,又有些执拗。为了若微,他做了那么多。如果那孙若微真的有什么对他不起的地方,我看,殿下第一个不能容她!”
“那就是了,娘娘且放宽心,看场好戏吧!”慧珠仿佛胸有成竹,这些天的事情虽然意外,也让她看出一些端倪。原本此次就是想彻底弄个干净,天衣无缝的连环巧计,她断没有逃脱的可能。只是什么人救下了她?如果不查个清楚,日后行事还真是投鼠忌器,不好筹谋。
静雅轩内,若微刚刚起身,司音司棋等人伺候着梳洗打扮之后,这才坐在桌前。睡了一觉之后心情大好,特意换上自己最爱的那件半新的浅碧色的小袄,袖口是淡淡的月白缀花丝边,下身穿了一条白色的百褶棉裙,清雅如同夏日荷花。腰肢倩倩、风姿万千,脸上更是莹润光泽、俏丽出尘。
湘汀在一旁说道:“府里新改的规矩,殿下不在房里的时候,早膳清减了许多。”
若微拿眼一瞅,银碟里是四样小菜,黑漆笼屉里有两道点心,而面前的碗里是红豆小枣百合山药粥。
“也好!”若微拿起来就吃。
湘汀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司音司棋:“你们也下去各自用膳吧!”
“是!”司音、司棋一向乖巧,自知跟湘汀、紫烟比,两人与若微远了不少,知道她们定是有什么体己话要说,于是都静静地退了下去。
“湘汀姐姐坐下,再舀一碗粥,就在这儿陪我一起吃吧!”若微知道她要说什么,故意岔开话题。
湘汀瞅了瞅门口,房门紧闭,棉帘子低垂,这才说道:“主子,这饭菜没什么问题吧?”
“啊?”若微没料到她好端端的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原本舀起一勺粥刚要往口中送,立时停了下来,怔怔地盯着湘汀。
湘汀沉了脸,极为忐忑:“这西山的事,透着古怪,好端端的怎么就遇了险呢?主子细想想,去西山的事情,咱们院里和殿下那边是早就准备好的,可是偏偏在府门口,胡娘娘她们偏要来阻。”
“你的意思是说?”若微听她如此一说,仿佛醍醐灌顶一般,立即理清了思绪,盘踞在心中的疑团全都解开了。
自己从小长在太子宫,什么样的性子那边的慧珠自然是清楚的。若是兴致来了,定是不肯白白放弃这个出去散心的机会。所以想法子让胡善祥调开殿下,然后明知自己会心有不甘,一定要去西山赏雪。这时再制造点什么意外……
最后,是死或是伤了,还只能怪自己不守规矩,偷偷出府游玩。
又想到那颗射入脱脱不花肩膀内的毒钉,立时面色大变、冷汗连连。
“主子!”湘汀声声轻唤。
若微用勺子轻轻搅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粥,凝神慎思,低语道:“只是推测,并无半点证据!”
湘汀点点头:“正是,昨儿夜里,奴婢想了一夜,越想越害怕。如今主子有喜,那边不定怎么咬牙呢。现在咱们府中,慧珠在明,胡妃在暗,掌管全府。这茶水、点心、膳食,随便哪个环节出点岔子,那主子可就太冤了!”
正说着,门口响起司音的声音:“微主子,守门的侍卫有东西要呈给主子!”
若微与湘汀对视之下,都有些意外。
湘汀低语着:“多加小心!”这才走到门口,推开门。
门口除了司音还站着一个年轻的侍卫,手里抱着黑漆小木盒,见到湘汀微微抱拳:“刚刚门口有人将此物交由在下,说是要当面呈给微主子!”
湘汀淡淡一笑:“微主子就在里面,只是这府里的规矩,恐怕……”
“是,小人知道!”那侍卫双手举起木盒:“烦劳了!”
“原是份内的事,请问侍卫大哥,是何人送来此物?”湘汀接过木盒,又问道。
“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童!”
“哦,好,多谢!”湘汀指着司音:“送送侍卫大哥!”
“是!”如此司音与侍卫向院外走去,湘汀才闪身入内,将木盒呈给若微。
若微接过来,只觉得盒中有点沉,轻轻晃了晃,仿佛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又见这盒子开盖之处被密腊封着,湘汀灵巧,立即点了一只蜡烛拿了过来。
以火相烤,腊封自然开了。
若微轻轻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是明晃晃的一把匕首。
“咦!”湘汀脸上立即变了色。
而若微则将那把匕首放在手中细细把玩,这匕首正是前天夜里,自己用来替脱脱不花剜毒疗伤用的。
如今他托人把此物送来,是何意呢?
若微想不明白。
湘汀拿起小盒突然发现一物:“主子,快看!”
若微伸出纤纤玉指,原来盒中还有一粒丸药,依旧是用蜡封着,打开以后,居然是张纸条。
若微看后立即揉碎了。
“主子!”湘汀越发觉得蹊跷。
若微站起身,在房中慢慢踱着步子,神情有些凝重。
片刻之后,突然问道:“殿下可在府里?”
湘汀摇了摇头:“昨晚上宿在宜和殿,今早入宫,现在还未回来!”
若微想了又想:“快帮我换装,我要出府一趟!”
“出府?”湘汀愣了又愣:“主子,您忘了,昨儿殿下撂下话,您被禁足了。”
“所以才要换装,你去帮我随便找件府里小太监的衣服。我乔装之后从侧门溜出去,半个时辰之内就回来。再说我看殿下昨儿走的时候气呼呼的,恐怕三天之内都不会来咱们院里,发现不了!”若微打定了主意,既然是脱脱不花相约,自然是有要事。他既有恩于自己又怎么可能对他不管不顾呢,再说依他那样的性子,若真是不理睬他,他突然闯进府来,自己更是说不清了。可是她的心思,湘汀哪里知道。只是觉得有些不妥还想再劝,却见若微沉了脸,一副一意孤行的样子,遂也只好从她。
一盏茶的功夫。
湘汀后面跟着一个俏生生的小太监来到了太孙府的东角门。
守门的侍卫看着眼生,盘问道:“哪儿的?”
湘汀出示腰牌给他看:“是迎晖殿的,这是小顺子,微主子害喜想吃外面的炒红果,如今府里单做太麻烦,所以打发他出去买回来!”
守门的侍卫一看是迎晖殿微主子身边的人,点头哈腰,立即放行。
出了东角门,若微冲着湘汀挤挤眼:“湘汀姐姐放心,小顺子速去速归,湘汀姐姐回去照看主子吧!”
湘汀原想跟着她,可是站在门口见两旁都有侍卫看着,故也不便多说只点了点头,面露忧色地走了回去。
出了府门,若微如同放飞的笼中鸟兴冲冲地直接赶往纸条上与脱脱不花相约的东四大街的五福客栈。
入得店内,小二直接领着若微上了二楼,推开天字号房,里面正是脱脱不花伟岸的身影。若微入内,小二闪身退下并把房门带好。
脱脱不花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若微:“原本绝世的容颜,偏只爱打扮成小子的模样,却俏生生的看得人眼晕!”
若微抿嘴一笑:“没办法,不如此出不来!”
“哼!”脱脱不花嗤之以鼻:“不如我们草原上的女子爽快,骑马、放牧、赛歌、饮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拘着性子!”
若微眼中透着一丝向往,又看他今日换了一身装扮,鹤氅黑袍,衬得他高大魁梧的身形英气逼人,看那神色一点儿也不见身上带伤的颓废与病态,眉宇间有关公之勇,浩浩然又不失亲切,九寸身躯足以顶天立地,真是一代枭雄的硬汉风骨。只可惜,元朝覆灭,成了最堪怜的落魄王孙。
“你一双媚眼瞄来看去的做什么?”脱脱不花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
若微笑了:“你的伤好些了吗?还有那些酒瓮运出来了吗?”
“昨儿夜里就都办妥了,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出了山海关,原本我也想一道走,只是又放心不下……”脱脱不花紧走两步,与若微咫尺相隔,紧紧盯着她的娇颜:“昨儿回府,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若微心中一热,这人真是古道热肠:“没有,只是在医馆,好端端地突然不见了你,心中有些挂牵!”
“当真?”脱脱不花的浓眉下那黑亮亮的瞳中闪过柔柔的涟漪,双手情不自禁地揽住若微的手臂:“我还当你一入朱门,就把前情全都忘了!”
若微刚想笑他汉话说的不好,这用词实在不当,就在此时,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
若微转身一看,惊呼万分:“殿下!”
门口悄然站立的,正是皇太孙朱瞻基。
一身紫袍玉冠的朱瞻基与黑衣鹤氅的脱脱不花,就那样对立在房中,他的俊目与他的黑瞳,两相对峙,一时之间,眼波中闪过的何止是刀光剑影。
朱瞻基白皙的肤色微微涨得有些泛红,而脱脱不花如如不动,仿佛一尊雕像,只是眼中透着一股轻蔑之色。
这眼神儿彻底激怒了朱瞻基,他很想抽出腰间的佩剑,一剑飞花,让他命丧当场。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现在是在闹市之中,万万不能一时义气,闹的满城风雨,不可收拾。
若微怔怔地看着他俩,完全糊涂了,她实在不知道朱瞻基为何会突然至此,所以只好说道:“殿下,他是前儿在西山救我的恩公!”
“恩公?”朱瞻基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眼睛瞥着若微,眼神冷得吓人:“是你口中的老伯吗?”
“殿下?”若微面上又红又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谁知脱脱不花突然仰天长笑,指着朱瞻基道:“瞧你的样子,就像是看到自己媳妇偷人,捉奸在床一般!想不到堂堂的大明朝皇太孙是如此气量、如此心胸?”
他此语无疑是火上浇油。
朱瞻基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抽出腰间的佩剑,明晃晃的直抵上脱脱不花的胸口。
若微立即拦在当中:“殿下!此间情形不是殿下所想的那般。他真是救我的恩公!”
朱瞻基指着若微:“你,好……”他手指轻颤,言语不顺,显然是大动肝火又暗自强忍,顿了又顿才说道:“跟本王回府!”丢下这句话他便转身就走。
而脱脱不花却拉着若微道:“在这儿,你不过是他的小妾。不如跟我北上,我一言九鼎,此生就只要你一个!”
朱瞻基转过身,一双眼睛冷得带血,脸上毫无一丝表情。他死死地盯着脱脱不花,那样子,不带一丁点的人味,令人胆寒心惊。
转瞬之间,长剑骤起,一剑跟着一剑,绵绵不尽。
脱脱不花冷冷笑着,赤手相对,拳挑掌振,纵横交舞,沾不进一滴水,插不进一根针,却又是那么变化万端,拈东打西,飞南卷北,几十招瞬间过去,两人缠着都不能抽身,却是谁也伤不了谁。
突然间,朱瞻基抽剑止步,脱脱不花也立即收掌。
两人面面相对,不似刚刚那般掠舞交击,掌风如浪,却更是杀气逼人。
朱瞻基环视四周,若微不知何时早已经悄然离去,如今屋里除了两个如同狂狮的男人,再无芳影可觅。
第三十六章 醋意惹新愁
皇太孙府门外。
孙若微在前,朱瞻基在后,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
门口的侍卫看是一个年轻的小公公,瞅着眼生,刚要上前阻拦,只见后面的朱瞻基把手一挥,则立即退下。
府门之内,一路之上,遇到不少侍女太监,纷纷给朱瞻基请安行礼。
朱瞻基强忍着不便发作,只紧紧跟着孙若微。
穿过回廊,一直走到自己住的迎晖殿,门口的粗使丫头碧月看到若微进门,愣了又愣,张口结舌地唤着:“微主子!你这是打哪来?”
若微也不理,径直进了迎晖殿,厅里的司音、司棋,立即起身来迎:“微主子!”
若微低声应着。
此时,朱瞻基铁青着脸进入室内。
司音司棋刚待行礼,朱瞻基立即吼道:“都闪远远的,院子外面侍候!”
司音与司棋面面相觑,低着头掩好房门退了出去。
若微进入内室,自顾地摘下帽子,脱去外面的太监服,回身看着朱瞻基:“殿下避一避,臣妾要更衣了!”
朱瞻基额上青筋微微直跳,拳头攥的紧紧的,强忍着怒火转过身去。若微站在四扇雕花的紫檀屏风后面,不多时就换好了衣服。依旧是那件浅碧色的小袄和白色的百褶棉裙,闪身从屏风后面出来,坐在妆台之前,拿起一把象牙半月梳子对着菱花镜自顾自理着一头长发。
朱瞻基回转过身,一拳重重击在妆台之上:“说,那人是谁?在哪儿认识的?你去西山,果真是遇险还是与他约好的?”
若微把手中玉梳叭的一声放在妆台上,玉梳硬生生折成两半,她粉面微怒,眼中含泪,只盯着朱瞻基也不答话。
朱瞻基立即大发雷霆:“你还委屈了?”
“我就是委屈了!”若微高喊:“想不到殿下是如此瑕疵之人,不但偷偷跟踪,还居然如此污蔑于我!”
“我……”朱瞻基立时气短:“谁让你遮遮掩掩,行事诡秘!”
“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去五福客栈的?”若微反而气势汹汹。
朱瞻基眼神一凛:“你可知道,宫中与王府,最忌的是什么?就是私相授受。”
若微就像立时被浇了一桶凉水,从头冷到脚:“你派人监视我?”
朱瞻基沉着脸,背着手在房内来回踱步:“原也是为了你好,怕你再有个什么闪失。没想到你居然跟别的男子私下约见,共叙情话!”
“你!”若微紧绷着一张粉面,小脸涨得通红,显然是气极了,她眼中含着泪,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花架子里的小乌龟正缓缓爬了出来,朱瞻基上去一把将它拿起狠狠冲着墙脚摔了出去:“房里养着这玩意儿,难不成你也想让本王名副其实不成?”
若微先是吓了一跳,立即跑过去从墙边捡起小乌龟,可是它不知是受了惊,还是被摔死了,四肢和头缩在壳里,任若微怎么叫,它都一动不动。若微此时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你摔它,倒不如来摔我!”
朱瞻基也是怒火冲天:“早知道,就不该送你这个玩意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若微手里托着小乌龟,颤颤微微地转过身,一双灵动的美目噙着泪珠儿,对上朱瞻基的眼眸,一字一句,字字泣血:“殿下是后悔了?”
朱瞻基看她暴雨梨花的俏模样,又想到她此时正怀有身孕,也略为后悔,这才勉强压着心口的怒气说道:“还不快原原本本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真逼着本王与你翻脸?”
泪水在眼中盘旋,若微深深吸了口气:“我原本就说了,你若信我,三日后我必坦言相告。可你非但不信,还要跟着我。西山之事,我本想息事宁人,想不到你们却来步步紧逼。罢罢罢,殿下爱怎样就怎样,若微无话可说!”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说?”朱瞻基绷着脸。
若微手抚着小乌龟,坐在榻上,再也不发一语。
朱瞻基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走到院里,大喊一声:“不许她出房门半步!”
若微心中又气又怨,更觉得万分委屈,然而目光落在手中的小龟身上,突然发现它背上的壳裂了一块,乌黑的壳里渗着丝丝血印。
立时眼泪就涌了出来:“小龟,小龟。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呀!”
心中更是凉的彻彻底底,这小乌龟是昔日你送给我的,盼我早归,又寓义着朝朝暮暮永不相负的寄托,如今你竟然狠心把它摔了,难道如今,你的心思全变了?
若微这边是泪如雨下伤心不已。而朱瞻基更是心情烦燥,出了迎晖殿的院子,信步向南苑的园子里走去。
上了小山,来到观景亭中,才发现一人身穿大红猩猩毡的羽毛缎斗篷,面前的石桌上铺着上好的宣纸,而纸上是画了一半的园中之景。
她画得很用心,全神投入,对于亭子中又来了一人,居然浑然不知。
朱瞻基站在她的斜后方,能看到她的侧影。
原来是曹雪柔。
三年中,虽然同居一府又是名义上的侧妃,却不过也只是在年节的聚会上见过数面。印象中她是不擅言谈的,有时候目光相交,只一笑而过。
对于她的笑,朱瞻基印象很深。怎么说呢,那笑中给人的不是温暖和煦如同三月春风的笑颜,而是一种清冷,淡然而幽雅,仿佛她对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很淡漠,没有刻意去应酬谁,也不暗自菲薄。
此时,不知她想到什么,在唇边忽然勾起一丝倾城的微笑,朱瞻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在林子里那尚未融化的雪地里,居然落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花喜鹊。只见她从石桌上拿起一个荷包,从里面倒出些东西放在手心里,然后又走到亭子边,把手一扬。
朱瞻基这才看清,竟是一把黄灿灿的小米,不由哑然。
“若是一只大黑乌鸦,你还喂食吗?”朱瞻基轻声问道。
而曹雪柔仿佛被惊吓住了,身子微微有些轻颤,怔了怔,才立即转身参拜:“殿下!”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是这一瞬间,她带给朱瞻基的感觉。
曹雪柔定了定神儿,收敛了刚刚的拘谨与惊讶,清丽的声音缓缓响起:“每日在这里画画、临帖,不管是喜鹊还是乌鸦,有时候还会有一两只小松鼠,总归是活生生的有灵性的东西,雪柔都会给它们喂食的!”
这一句,自是回应了刚刚朱瞻基的所问。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此时见她郑重其事地回答,朱瞻基反而有些无言相对。
目光投向那画了一半的风景,正是这园中的雪景。
朱瞻基在六艺当中也最喜欢书画,一眼扫过就知道她的功底如何。虽然说不上有多好,比起若微也差了些灵气,但似乎透着一股苍凉,特别是那画中只是满山的松树柏树,而园中的梅花开的正好,却不见她入画,不由好奇:“世间女子都爱以花鸟入画,雪景之中更倾慕梅花,可是你这画中只有树木山石池塘,这是为何?”
曹雪柔抬起头对上朱瞻基的脸,还未开口面色已然绯红。这是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英俊而清秀的五官,秀美挺拔的身姿,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王者之气,都不如他那双如黑宝石一般的眼眸,那微微有些忧郁深沉的眼神和不经意间闪烁的落寞的气质,让他充满魅惑。在他面前,即使是再害羞的女子,也不舍得移开自己的眼睛。
曹雪柔心中暗暗感谢上苍,难得的机会,就这样来了。
她轻启朱唇:“臣妾不敢以花入画,是因为世间女子爱花,惜花,又怕花。而不以鸟雀入画,是因为这灵动的生命如此可爱,臣妾笔法拙劣,又怎能将那一份生趣跃然于纸上呢?”
朱瞻基听了好生奇怪:“这后一句,本王明白,是你的自谦之说。只是你为何说世间女子爱花又怕花呢?”
曹雪柔目光微微闪烁,伸出一只玉手,指着不远处山坡下的一树梅花:“殿下请看,梅花傲立雪中,是一种带着风骨的美。”
朱瞻基频频点头。
曹雪柔又把手指向西边的池塘:“殿下再看这里,殿下看到了什么?”
朱瞻基笑而不语。
曹雪柔自揭谜底:“现在只能看到满是积雪的洁白冰面,而每到夏秋之季,这清澈池水中便是亭亭玉立、明丽耀眼的莲花。”
曹雪柔又指着不远处的回廊:“而廊子边上到了五月间,就是迤逦多姿的兰花。八月,是芳香四溢的桂花。天气转凉以后,夕秋时分,就是鲜亮芳华的菊花。此外,在花圃里还有名贵的牡丹和娇艳的月季、多姿的红杏。这世间的花何止千百种?各有各的美,各入各人的眼。可是再名贵、再娇艳,也不过是别人手中把玩的对象。然而,就是这样的机会,也是可遇也不可求的。更多的是,花自开来花自败,零落成泥碾作尘。”
说到此处,曹雪柔停下了,没有意料之中的伤心垂泪,脸上的表情依旧十分淡然,唇边还若隐若现保留着那抹微笑。
朱瞻基心中微微有些不是滋味,他听懂了曹雪柔话中的意思。是啊,能够在各地成百上千的淑女中脱颖而出,被皇爷爷亲点为自己的侧妃,容貌才学自是当中的翘楚。这几年自己对她们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就像她说的,即便只是被人把玩的花草一般的命运,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朱瞻基心中暗暗叹息,如果说对于胡善祥,自己是出于责任与道义而与她圆了夫妻之实,那曹雪柔与袁媚儿呢?
对于她们,难道真的要让她们白白荒废了青春,红颜寂寂悲白发吗?
朱瞻基回身走到石桌之前,提起笔,曹雪柔先是一愣,立即走过来为他研墨。
他轻蘸墨汁,微微思索,随即下笔如风。
在他的笔下瞬间肆意而泻的,正是一幅墨色雪梅图。
他轻声诵道:
琉璃世界梅自幽,
水晶帘下姝望月。
老柏修竹沐雪青,
鹊栖艳至露华浓。
“殿下!”曹雪柔看着他亲笔绘的画,又听着他低声吟诵的诗句。心中万分感动,这诗未必有多好,却正应了此情此景,也慰了她多年的情思寂寞。
曹雪柔一步一步走近朱瞻基,对着他的眼眸,眼中喜忧参半,有三分小心,七分的惶恐,那模样实在让人堪怜,朱瞻基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俯瞰着园中的景色,心中恍然得到了暂时的宁静。
那晚,朱瞻基住在了曹雪柔的香远斋之中。
第二日,又是初一,朱瞻基按例去了胡善祥的宜和殿。
第三日,则破天荒的光临了袁媚儿的月华楼。
原本这在其他王府或者豪门大户内司空见惯的临幸妻妾雨露均沾,在皇太孙府却引起一场不小的骚动,上上下下都开始议论纷纷,而这矛头更直指迎晖殿的孙若微。
在园子里迎面走过来的侍女们都会窃窃一笑:“听说,微主子失宠了?”
“可不是呢,刚入府的时候被殿下捧在手心里,如今有了身孕,反而失了宠,连着三日殿下都没去她房里。”
“难不成这子嗣不是殿下的种?”
“嘘,你可别瞎说!”
“怎么是瞎说,听说前儿她偷溜出府会情人,被殿下捉了个正着”
“真的?”
“可不是,还听说当初她入府时,跟殿下圆房,根本就没有落红!”
“天呢!这怎么可能?”
紧接着,两人就会交头接耳一番,然后才各自散开。
宜和殿里,胡善祥坐在主位。
袁媚儿与曹雪柔携手来拜,行礼之后分坐两旁。
胡善祥看她二人神色都比往日润泽艳丽了不少,心中虽暗暗不快而脸上却依旧明朗,一面吩咐丫鬟们上茶,一面说道:“殿下圣明,如今恩泽雨露,两位妹妹大喜,姐姐也替你们高兴!”
曹雪柔依旧是一副如水的性子,娴静羞怯。
而袁媚儿则是娇憨直爽:“这真要谢谢咱们的孙令仪,若不是她把殿下气急了,恐怕殿下一辈子也不会想起我们!”
胡善祥就是满腹心事见她如此心直口快、没个遮拦,也笑了起来:“这个媚儿,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像变了一个味道。”
曹雪柔未曾开口,先是笑魇如花:“娘娘,这好几日请安,都未曾看到孙令仪,莫非外面所传是真的?”
胡善祥笑容稍减,正在思忖该如何回话,只听外面来报,说是迎晖殿里孙令义跟前的湘汀姑娘前来求见。
曹雪柔看了看袁媚儿:“娘娘,我和媚儿是否要回避!”
胡善祥笑道:“何须如此,你们是正经的主子,哪有给丫头让行的道理。”说罢,对在殿中值守的梅影说道:“你去问问她有何事,再来回我。这会儿主子们都在,若无大事,就让她先回去!”
“是!”梅影闪身出去,不多时才进殿回话。
“何事?”胡善祥问。
梅影近前回话:“说是微主子被禁了足所以不能过来请安,让她代问娘娘安好。另外还想问问紫烟什么时候送回去?”
胡善祥暗暗思量,既然若微与殿下已经起了嫌隙,自己就没有必要蹚这趟浑水,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在这个时候给她一个面子,让她念着自己的好。于是说道:“既然微主子开口向本妃讨人,本妃就成全她。梅影,你去柴房把紫烟放出来,着人送回迎晖殿!”
“是!”梅影退了下去。
不多时,袁媚儿与曹雪柔也告退离去。胡善祥独自坐在正厅,心中不免有些郁郁。正巧慧珠从外面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看她神色不对,开口询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胡善祥叹了口气:“前门赶虎,后门引狼。一个若微,还未了结,又让她们两个捡了便宜!”
“我当什么呢,原是为了这个!”慧珠笑了笑,站在胡善祥身后,为她轻轻捏着肩膀:“我的好娘娘,您是皇太孙正妃,以后的太子妃,正宫娘娘。常言道,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是外面人不知详情胡说的。咱们可是心知肚明,这东西六宫,是十二位皇妃。而下面的庶妃、嫔御、贵人、才人、淑女,三千宫人,只要天子高兴,都是他的女人。您就这么点气量,以后怎么母仪天下?”
胡善祥身子一歪,略有些撒娇道:“在外人面前装着大度,自家姐妹才跟你说句心里话,你又来刺我!”
慧珠从案上的托盘里拿起药盅:“快别气了,娘娘您先趁热喝着,听我细细讲来!”
胡善祥掀开盖碗,用勺子轻轻搅着。
“如今情势对咱们才最是有利。只要殿下不专宠孙若微,多几个怕什么?人越多,您这正经主子的位子才越安稳呢。以前只是您和孙若微僵在面上,明里暗里,只有你们俩斗。现在可好了,娘娘可以作壁上观,不用您出手,自有人帮咱们忙活。”慧珠言之切切。
胡善祥将信将疑。
第三十七章 泼皮闹王府
迎晖殿中。
若微呆呆地坐在书案前,手里依旧捧着那只受伤的小鬼,眼中尽是哀凄之色。原本与朱瞻基只是一时气恼,气过之后也就原谅他了。
别说他是皇太孙,就是哪个男子看到当时的情景也会误会,也会生气。
可是他万万不该摔了这小乌龟,它对于自己的意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然而心里最难过的是整整三天他都没有踏入这房中半步,已经过了她当初跟他所说的三日之约,难道他已经不在乎真相了?若微这才仿佛慌了。
这在愣神之际,听到外面有人惊呼:“天呢!紫烟!”
若微腾地从站起身,冲到外面:“紫烟!”
若微只觉得身子发虚,一个不稳,就差点晕倒。司音立即上来扶她,若微用手推开茫然地扑到紫烟面前。紫烟居然是被人抬回来的,她趴在床板之上,背上的衣服血肉模糊,透着一股血腥之气,若微一阵头晕恶心,立即忍不住干呕起来。
“主子,主子!”紫烟奄奄一息,还强撑着说道:“看到主子平安,真好!主子放心。紫烟没事!”
“紫烟,她们……她们怎么能把你打成这样?难道都没找人帮你疗伤吗?”若微声声悲怆,两行清泪肆意而淌。
紫烟强撑着身子,伸出手颤颤巍巍居然还要去帮若微拭泪。
若微紧咬着下唇,直到口中有了血腥也浑然不觉。
“湘汀,快去请府中的医正来给紫烟看看伤!”若微强忍着心中的悲怨吩咐着:“司音、司棋,你们去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衣服,咱们给紫烟净净身子!”
“是!”湘汀与司音、司棋立即下去。
若微将紫烟扶到暖炕之上,紫烟连连说道:“主子,这是主子的床,奴婢怎么能躺?再说这身上不干净,再弄污了!”
“紫烟,你就让我心里好过些吧!”若微的眼泪又垂了下来。
紫烟立即点头:“好了,好了,都听主子的!”
将紫烟在暖炕上安置好,还不见湘汀她们回来,若微走到外屋翘首以盼,索性跑到院门口张望,谁知立即有两名小太监上前相阻:“微主子,您不能出这院门!”
若微气得一跺脚,只好在院中等着,好半天才见司音、司棋她们回来。可是两手空空,而湘汀身后也没有跟着医正和良医。
若微立时急了:“怎么回事,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空手而归?”
司音嘟囔着:“这些个人,眼皮子真浅。往日微主子得宠的时候,天天姐姐长,姐姐短的,交待些什么事情,办的快着呢。如今可到好,半天支使不动,先说是灶上没热水,奴婢就说那赶紧烧呀。她们又说缸里没水了,奴婢就和司棋去西园井边提了好几桶水,灌满了缸。可是她们又说没柴。我们把心一横,又去劈柴,可是都备好了,她们又说现在没功夫,也没灶,得赶着准备午膳。”
“司音!”司棋轻轻拉扯着司音的袖子,想是劝她不要再说了。
若微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太过天真了,跟瞻基这次不是简单的闹别扭,而是失宠了。
才三天,这府里的奴才就知道踩低捧高了。
若微点了点头:“湘汀,那医正也是如此对吗?”
湘汀见她神色不对,立即劝道:“主子,医正倒没说什么,只是这府里的规矩,医正、良医,都是有品级的医官,只能给主子问诊。这底下人病了,要想劳烦他们,必须得殿下或者是太孙妃开口!”
若微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求他们来给紫烟治伤,我自己会瞧。这样,我马上写个方子,你去典药局跟他们拿些药,这总行了吧。再不成,我拿银子去换!”
“主子。不行!”湘汀面露难色:“这层意思,刚刚奴婢已经跟他们说过了,没有主子的话,一钱药都不能往外给!”
若微点了点头:“明白了!”
若微转身回到房中,再出来时手上抱着一个首饰盒,还有一顶朱瞻基常戴的紫金玉冠。她小脸紧绷,谁也不理,只说了句:“你们在屋里好好照顾紫烟,谁也别跟着我!”
“主子!”湘汀立时觉得心里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司音与司棋也愣住了。
只见若微抱着东西往院门外面走。
两个小太监上来就拦:“主子留步,殿下有令,您不能!”
若微依旧向前:“你们敢拦?是想摸我的身子,还是想伤了殿下的骨肉?”
此话一出,两个小太监伸出的手立即缩了回去。
若微抱着东西大步向外走着。
湘汀从未见过若微如此鲁莽行径,立时招呼司音司棋:“还不快跟上瞧瞧!”
若微先是直奔伙房。一路上有小太监和丫鬟看了,都不免觉得奇怪。一向温良可人见谁都笑咪咪的微主子今儿却凶神恶煞,怒气冲冲地走着。一身单薄的碧色棉衣裙,也没穿斗蓬,没戴风帽,感觉甚是奇怪。
若微到了伙房,用脚把门狠狠一踢。
一个胖嬷嬷上前打量着她:“姑娘是哪房的?看着眼生呀!”
若微扫了她一眼:“这儿的管事是谁,叫他出来!”
“呦,姑娘好大的口气!”胖嬷嬷啧道:“你什么事?”
湘汀与司音、司棋正好赶了过来,立即挡在若微前面,司音说道:“周嬷嬷,这是我们微主子!”
“呦!”胖嬷嬷立即变了腔调:“这怎么话说的,微主子怎么到了我们这个腌臜的地方?”
“你是管事的吗?”若微瞪着她。
胖嬷嬷被问得张口结舌,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位干瘦的中年太监:“微主子,小的柳二,是这儿的主事,微主子有何吩咐!”
若微指着他说道:“刚刚我差司音、司棋来要两桶热水,给生病的丫头洗个热水澡。怎么就这么难?帮你们提了水,劈了柴,最后还是空手而归,有这事没有?”
柳二微微皱眉,扫了一眼伙房里的人,那周嬷嬷立即上前说道:“柳爷,有这么档子事,这马上要开午膳了,膳房那边催的急,这实在是忙不过来!况且上边吩咐的,额外的差事……”
“额外的差事,得赏银子是不是?”若微淡淡一笑,把手中的东西一掂:“这个成吗?”
柳二不由得一愣,那紫金冠他当然认得,这是殿下平日里常带的,而那沉甸甸的首饰盒里的东西,更是可想而知。
“用这些能换两桶开水吗?”若微眼中含泪,依她的脾气原本想把这些东西砸在她们脸上,然后砸了她们的锅灶,让谁也吃不成喝不成。可是这样一闹,到头来受苦的还是自己身边的丫头。罢了,息事宁人,于是她强抑着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道:“柳爷,各位嬷嬷,我不是闲的没事跟你们搅乱。原是因为我的丫头受了伤,伤口都化了脓。我得拿热水给她洗洗身子、才好上药。是,这些天出了些事,你们想来也听说了。用你们话,我失宠了,既然是我失了宠,所有的罪我一个人来受。可是我的丫头,跟在我身边的这些人,她们没错。我不能让她们跟着我受委屈。今儿,我就用这些东西跟你们换两桶热水,哪位好心,帮我这个忙,若微感激不尽!”
说完,若微对着她们深深一拜。
自柳二以下,大伙全都愣了。
还是柳二反应快,立即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微主子言重了。这水,老奴亲自给您烧,烧开了,马上给您送过去!”
若微点了点头,把手中的紫金冠与首饰盒往柳二怀里一送,扭头就走。
“微主子,这,这,这实在是使不得呀!”柳二立即傻了眼。
而若微则又向府中典药局走去。
湘汀与司音司棋在后面紧紧跟着,大家的心都跳得咚咚的,觉得甚是紧张。
进了典药局的门,正看到三两名医士在清点药材,而桌案前坐的正是徐医正。
他见若微入内不由眉头微皱,但又立即起身相迎:“您是孙令仪?”
若微伏身下拜,徐医正刚要伸手相扶,又觉得不妥。于是只好侧身而立,躲开了她这一礼:“娘娘折煞下官了,何事须如此?”
湘汀真怕若微义气用事,所以上前代为解释:“医正大人,我家主子也是为了求药而来!”
徐医正恍然明白,立即揖手说道:“令仪娘娘,不是下官推托,却是因为规矩所限,我们这些人不仅要从太孙府的规矩,还有宫里太医院管着,没有殿下之命,不能擅入内堂,更不能为女子诊治!”
若微点了点头,面色很是恳切:“大人的为难,若微明白。只是肯请大人赐我几味治外伤的草药,我自行为小婢调理,不与大人相干!”
徐医正面露难色:“不是下官拂娘娘的面子,只是这典药局中每一味药一钱一厘都有帐目,不能私自流出去半分。其实娘娘去请了殿下之命回来,下官立即效劳,绝无二话!”
“主子,既然如此,咱们就去求殿下吧!”湘汀轻轻扯着若微的衣袖。
若微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心道,他不见我,我何苦去求他。
随即从袖中掏出一物,湘汀立即大惊:“主子,万万不可!”
亮光一闪,若微手中拿的正是脱脱不花所赠的那柄短刀,她手起刀落,冲着自己的左臂划去。众人这才明白,她是想伤己求药。
徐医正吓得当即跪倒。
湘汀和司音等人已经哭了起来。
若微闭着眼,拿刀狠狠向自己手臂划去。
可是突然持刀的右手被人用力握住。
若微睁开眼睛一看,居然是一位年约三旬的医士,他左手狠狠攥着若微的手,而自己的右手上还拿着一把药杵。
原来是站在门口弄药的医士。
若微用力挣着却被他抓得牢牢的怎么也挣不脱,看不出这文弱之人倒有股子蛮力。
“徐医正,这就不是男女有别了吗?”若微声音一凛,秀眉微挑,瞪着徐医正。
“这个,梓琦,快放手!”徐医正轻咳一声。
那医士先放下自己右手的药杵,又用右手从若微手中取下宝刀,这才松开自己的左手。
若微甩了甩腕子:“徐医正,今日这药,若微取定了,你若不给,若微便自残于此!”
“这!”徐医正大为挠头。
那个名唤梓琦的医者凑在徐医正耳边低语几句。
徐医正频频点头,这才对若微说:“微主子要什么药,请提笔开方,也算留个凭据,日后理帐,或是殿下查问,下官也好对答。”
若微立即喜笑颜开,对着徐医正和梓琦又是一番拜谢。
她这边闹了一场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回到迎晖殿中给紫烟沐浴之后,敷了外用的药,又吃了内服的汤剂,换好干净的衣服,就让她躺在迎晖殿正房的暖炕之中。
一切都消停了,司音司棋摆好午膳,她也实在没有胃口,闹了这样一场之后身子乏力得很,只想歪在床上睡上一会儿。
于是遣开了丫头,独自睡去。
仿佛刚刚睡着,就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那样有力的步子,除了朱瞻基不会是第二个人,若微翻身向里,拿被子蒙了脸。
朱瞻基踢门而入。
“孙若微!”朱瞻基简直快要被气死了,刚一回府,就碰上慧珠带着伙房和药典局的管事来报,胸中的怒火立即被点燃。所以午膳也没吃就直奔迎晖殿,一进门居然也没人来迎,进了屋可到好,暖炕上躺着一个丫头,而若微蜷缩在架子床上,蒙头大睡。这火更是无从遏制,他冲到床前一把掀起被子,指着若微说道:“你居然拿本王的紫金冠,和皇姑赠你的珠宝去换洗澡水?”
“有何不可?”若微眼皮都没抬,依旧头冲里蜷着身子,闷闷说道:“你把我看做至宝的小龟都差点给摔死了,我怎么就不能拿你的紫金冠去换东西?”
“你?”朱瞻基欺身上前,用手狠狠指着她,几乎已经戳到了她的鼻子尖:“你居然以自残的方式去威胁取药?你不顾自己,就不顾我们的孩子?”
若微扭过脸去:“你不是夜夜欢娱身处花丛之中分身无术吗?相信好消息很快来临,自有一堆女人愿意帮你生儿育女,我死我活,殿下岂会真的在意?”
“你?”朱瞻基挥起手掌,眼看着就要扇在若微的脸上,可是她连躲也不躲。
朱瞻基这一掌硬生生地重重拍在床架之上。
“殿下!”窗前暖炕之上的紫烟挣扎着撑起身子,跪在炕上叩头如捣蒜:“这一切,主子都是为了奴婢,殿下千万不要责怪主子,否则,紫烟只有以死相报!”
“紫烟!”若微立即从床上弹起来,走到炕边将紫烟抱在怀中,两人相拥失声痛哭。
朱瞻基原本九重怒火抑郁在心中,如今见她们哭作一团,立时没了分寸。若微从炕上拿起一件血衣,呈给朱瞻基:“你看看,你看看,就是所谓的规矩。你的王妃把紫烟打成半残,回来的时候,就剩下半口气。我想要桶热水给她擦擦身子,都要不到。这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失了宠,失宠就失宠,我死我的,何必要连累我身边的人!”
朱瞻基理亏词穷,他与若微一样,一向最是善待下人。所以看着紫烟奄奄一息的模样和那件血衣,这气势立即没了大半。
若微走到榻里,又用手捧起小乌龟,举到他面前:“你看,你仔细看看,你把他摔的有多狠,这壳都裂了,他该有多疼?”
说着说着,珠泪连连,呜咽地哭了起来。
见她如此,朱瞻基就是再气,此时也没了脾气。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朱瞻基伸手去拉她:“这两天闹的也够了,惊天动地的,就许你闹,别人还不能发个火了?”
“发火?你怎么不摔你那个玉虎镇纸?为何偏偏摔我的小龟?”若微更是委屈,索性大哭了起来。
“好好好,你别哭了,你把我的紫金冠都送到伙房去了,也算扯平了!”瞻基拉着若微:“走,楼上说去!”
若微执拗着不动:“就在这儿说!”
朱瞻基看了一眼歪在炕上的紫烟,皱着眉头:“你说的三日后给我讲实情的话,如今还作不作数?”
若微一仰脸,抹了把泪:“当然算数,不过,我不是为了得到你的谅解重新受宠才告诉你的,我是为了我的名声!”
朱瞻基轻哼了一声:“都是一样!”
“不一样!”若微跳着脚喊道。
“好好好!”朱瞻基皱着眉。
若微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乳白色锦缎大红绸里滚毛边的大斗蓬披在身上,向外走去,朱瞻基愣了:“去哪里?”
“捉奸!”若微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朱瞻基莫名其妙,只得紧紧跟上。
第三十八章 石室情誓蒙
西山脚下,蜿蜒的小路之上。若微在前,朱瞻基在后,不紧不慢向山上走着。漫山的积雪还未融尽,走在上面还有窸窣的声响,寂静的空谷中不时有鸦雀飞过,走在这样真实的雪景图中,令人心清神爽,就是有再多的烦恼,也都会暂时搁置。
朱瞻基跟在若微后面,将满心的疑问暂时压下。如今看她一身素衣衬托出玲珑的身段,风帽下面露出的幽雅的流云髻光亮如墨,乳白色的斗蓬在银装素裹、绵延无际的峰峦映衬之下,就像一个雪精灵。
而因为走动,不时被风掠起的斗蓬露出大红的面里,就像跳动的火烛,耀花了人的眼睛。这斗蓬就像是若微的写照,乳白色的绒面像她娴静温和的外表,而大红的里子,才是她热情如火的真实诠释,真真一个外冷内热的性子。
朱瞻基原本跟在她的身后,是怕她步子太快会有个闪失也好自身后将她接住。而此时,他紧走两步与她并肩,又伸出手去拉她藏在袖中的小手。
而她则嫌恶似的丢开。
朱瞻基执拗地稍稍用力,将她的小手再次牢牢握于手中。
她停下步子,扭头瞪着他。
雪帽下那双美目灵动有神,修眉端鼻,颊边梨涡微现,微怒之中更是秀美绝伦。那一瞬间,在蓝天、白雪、苍松的映衬下,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朱瞻基一向认为自己在女色面前,有过人的自制力,然而在若微这样的绝色面前,他真的是毫无招架之力。
他低下头,很想去吻她的朱唇,今儿的她,未施脂粉,丹唇不点而红,莹白的肤色因为山中的冷风而微微湛红,自然而真实的美,更让人眩目。
很想在这万山空谷中,拥紧她,唇舌相抵,共享片刻的缠绵。
可是她的眼神儿,冷俏俏的,让他忘而却步。
他克制着自己的冲动,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行至半山腰忽听到淙淙的流水之声。
随着若微,走到一处池塘断崖之处。
朱瞻基很是莫名,而若微则依旧向池边走去。朱瞻基立即用力拉着她的手:“你要做什么?”
若微眼睛盯着波澜不惊的水面,指着那处断崖:“淌过水池,崖壁之后有个山洞,一切谜底就在里面!”
“当真?”朱瞻基眼中透着探究与疑虑。
若微不去理他,依旧往池边走去,她的一只脚已经迈入池中。朱瞻基立即将她拉了回来,伸手将她抱起,盯着她的眼眸说道:“数九寒冬,又有了孩子,怎么还如此横冲直撞的?”
若微把脸一扭,指着前边:“向西十丈,可见洞口!”
朱瞻基抱紧若微趟水而过,这才发现这池中的奥秘。池边水深,而沿着若微手指的方向越往里走地势越高,潭水不过只到膝处,并不向外面所见的那般深幽。
行了十余丈,果然见到一个石穴的洞口。
入洞之后,才将若微放下。
刚刚入内,光线较暗,朱瞻基站在洞口仰视着上方的一线天,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才把目光投向室内。此时若微已从石桌上拿起火石,点燃了石窟上的两盏油灯。
洞里立时亮了起来。
“咦!”若微环顾视内,才惊讶地发现,不过几日而已,这石洞内竟然模样大变。
朱瞻基看到石洞里间,有石炕、石桌、石椅,还有石灶和锅碗器皿,心中虽然称奇,面上却依旧淡定。随着若微再往里走,才发现里面空间极大,平整的青石板上七零八落摆着一些黑玉酒瓮,而再往里看,则发现石板之中还有数十个黑色圆形的深坑。
若微走过去,掀起一个酒瓮的盖,洞内立时酒香四溢。
他说是先人的遗骨,恐怕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其中还掺着盛满美酒的瓮缸,而真正的尸骨,便是深埋在地下的那数十个圆形坑穴当中。
一定如此。
朱瞻基坐在石椅之上,看着若微思来想去,也不急着追问,只等她来答话。
若微转过身,这才将那日在山中遇袭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番,连着脱脱不花的身份与这石室当中的秘密一并告之。
朱瞻基听来只觉得匪夷所思,若微见他仿佛不信,目光一扫,在那石炕上寻得当日自脱脱不花肩头取出的那枚钢钉,还有一些沾血的布条都拿给朱瞻基看。
朱瞻基眉头微蹙,眼中精光一闪:“微儿,你说害你之人,会不会是?”
若微瞪了他一眼:“现在又亲亲热热的管人家叫‘微儿’。刚刚扯着嗓子,指名道姓地喊‘孙若微’,真是薄情寡义到了极点,以后我再不要理你!”
朱瞻基眼中含笑,温柔至极,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此事也怪你,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讲清的,非要什么三日之后,还遮遮掩掩,无端惹人生疑。”
若微面色沉静,依在他的怀里,缓缓说道:“我若当时告诉于你,救我之人就是元朝后裔,成吉思汗正统的子孙。你知道他的身份和藏身在此处。作为大明的皇太孙,你又该当如何?是抓是放?是瞒是报?”
“这……”朱瞻基稍稍停顿:“当真有些为难。虽然他将你救下,但是这里面的内情却太过复杂。一则,你与他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是我信你,恐怕传了出去,还是会惹人非议。二则,他是元朝后裔,我自当应该领兵将他擒下。于公于私,都难以留他活路!”
一声轻叹,若有若无。
朱瞻基盯着若微的眼眸:“所以,你才瞒着不说,一来怕我左右为难。二来,也是为了保全他。而三日之约,正是希望他能得偿心愿,将先人的遗骨送出京城?”
若微把头轻轻依在他的胸前,仿佛睡着了一般,不再开口。
朱瞻基则小心翼翼地将沾血的布条与那枚钢钉包好,塞入随身挂着的荷包之中,不经意间这手触及到自己的袍袖下摆,才发觉这衣裳与靴子刚刚蹚水而过的时候,都弄湿了。他不由眉头微拧,仿佛想起什么事情一样,低头在若微肩头就狠狠咬了一口。
“啊!”若微一声大叫,扬手要打,却被朱瞻基牢牢拽住。
朱瞻基眼中冒火,狠狠逼视着她:“前次,你和那个脱脱不花进出石室,而回来时你的靴子和衣袍都是干的,难不成也是他将你抱进抱出的?”
果然是得了朱棣的真传,龙子龙孙都是一样,这脾气说好就好,说恼就恼,真是喜怒无常。若微冷不叮被他问及,仿佛真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她低着头,装了一副低眉顺目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喃喃低语着:“当时我穿的男装,他只把我当成小兄弟,一番好意,并无别的越礼之举!”
朱瞻基双膝一抖,若微从他身上滑落下来,直接坐在地上,她吃疼地嗯呦一声,站起身来揉着自己的娇臀。
朱瞻基依旧生着闷气,依旧嚷道:“还说什么并无别的越礼之举?抱都让人家抱了,又同处一室,你,你还想怎样?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才叫越礼之举?”
“那,那……”若微站在一旁,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想来想去,仿佛也是自己的不是。明朝不比元朝和唐朝,女子名节与礼教最是严苛。别说是让男人抱了,就是让夫君以外的男人看见了,也算失贞。若是此事被宗人府知道了,估计一条白绫,自己的小命就算交待了。可是她又想到,不对不对,如果真是这样,自己早就死了多少回了。那年在栖霞山,就是许彬也抱过两回呢。
糟糕,怎么无端地想起许彬来了?
若微赶紧将许彬那个英俊的身影从自己脑海中驱逐出去。
“那个,殿下……”若微还想找借口解释。
却冷不防被朱瞻基狠狠拉入怀中,他的唇狠狠覆在她的蓓蕾之上,极力吮吸着那两片柔嫩与芳香。她刚想开口,他火热如蛇的舌便顺势侵入,在她的唇齿间肆意横行,只逼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声声低吟,似在求饶,却又像是战鼓阵阵,让他更加疯狂。
双手揉捏着她柔软的身子,如饥似渴地吞噬着她每一寸的芳香,若微步步后退,他却步步紧逼,只把她逼在墙壁之上。
她的软缎斗蓬不知何时已然掉落在地上,身上的碧色小袄微微敞着,朱瞻基的手已悄悄探入到她的袄内,隔着一层薄雾般的里衣,轻抚着她的娇躯。
若微已经从他的低喘声中感觉到他的欲望,而两人紧紧相依他身下傲立的坚挺更让她明白,如果不及时制止,也许下一刻就在这石室当中,他就会不管不顾地做出荒唐事来。
于是,若微的两滴清泪,恰到好处地缓缓流下。
那泪水,从她眼中流出,却滑落在他的脸上。
似一股清泉,滋润了他心中雄雄燃起的欲望之火。
他立即停了手,凝视着她的眼睛:“怎么?”
若微闭上眼睛,泪水在粉面上轻轻滑落。在半明半暗,火烛闪烁的幽静石室中分外撩人,她轻启朱唇:“你不信我?”
朱瞻基身子一僵。
是啊,自己是被无端的醋意蒙了心智吗?在这种地方,这样的强迫她,对于那个自小被自己看成珍宝的若微妹妹,简直就是一种轻贱和污辱。
他紧紧盯着若微:“不是不信,是嫉妒,发狂的嫉妒。我一想到你跟另外一个男子在这小小的石室中,共度一夜。我心里就痛得不行。理智告诉我,你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在我眼中,你圣洁如皑皑的白雪,不会有半点污点。可是,我还是……”
“己所不欲,毋施于人!”若微靠在墙壁之上,缓缓说道:“殿下,从永乐十五年起,每一天,若微就是在这样的痛苦中度过的。每到夜深人静,若微就会想,殿下会不会用对我的温存去对待别的女人!”
若微的手指轻轻点在朱瞻基的唇上:“殿下的唇,会像吻我一样,去吻别的女人。吻她们的唇,吻她们的颈,吻她们的胸,甚至是她们的花蕊和私处?”
朱瞻基面色微红,盯着若微,想要辩驳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若微又牵起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脸上:“这只手,也会像曾经抚过我一样,去爱抚别的女子的青丝、面庞和玉体?”
若微直视着他:“我们在一起时所拥有的快乐,在别的女人那里,殿下都会得到,不是吗?”
若微深深叹了口气,眼中无喜无悲,一张小脸空灵纯净,唇边努力挤出一丝淡雅至极的微笑。
“不是的,若微,不是的!”瞻基再一次将她拉入怀中,把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你听,听到了吗?只有你,才能让它跳得如此有力,如此咚咚作响。我或许会去吻别的女人,或去跟她行房,交欢。但是你说错了,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是你与我独享的。那种快乐,只有你和我才会有。别人,永远不能。”
若微轻轻笑出了声:“傻瓜才信你呢。前脚跟我吵完,后脚就踏入美人香闺。袁媚儿、曹雪柔,胡善祥……广赐恩泽,夜夜承欢,哪里还记得我?现在还只是刚开始,以后怕是新人多的连咱们的皇太孙府都盛不下了。”
“若微!”瞻基的声音分外轻柔,身上隐隐的龙涎香缓缓传来,直熏得若微有些晕眩:“不管日后有多少新人,你永远是我心中唯一的,我永远不会负你!”
“哈哈!”若微伸手把他推开:“我被人家抱一下,就是不贞不洁,负了你。可是你呢,今儿这个,明那个,轮番宠幸,这还叫不负我。小女子真想请教殿下,在殿下眼中,什么才是相负呢?难不成您不杀我,不把我投入冷宫,就叫不负吗?”
瞻基被她噎的不知如何相对,索性又坐在石凳之上。
正在此时,“嗖”的一声突然间便是利刃的声响,一只短箭冲着若微就飞了过去。
若微的脸立时吓白了,她呆立在当中动也不动,瞻基立即将若微拉在怀里。而那短箭则生生刺入石壁之中。
朱瞻基几步冲到洞口向外张望,外面飞流池水,雪地茫茫,并无半个人影,心中疑窦迭起,重又回到洞中。
“那箭羽上有布条!”若微眼尖,指着那短箭说道。
朱瞻基伸手刚要去拔。
“当心有毒!”若微拿帕子递给瞻基,瞻基以帕子相裹拔出短箭,解下布条用目一瞅,更是如坠云端。
“写的是什么?”若微凑上去一看:“胡——安?”
“是个人名!”若微想了想,轻轻推了推朱瞻基:“殿下,殿下,这箭是胡安射的?还是射箭的人让咱们去查胡安?到底是何意呢?”
而朱瞻基心中仿佛渐渐拨开云雾,这石室如此机密,恐怕除了若微就是那个脱脱不花才知道。所以这箭定是脱脱不花所射,而从前日在客栈中对决时,他就知道,此人是硬铮铮的一条汉子,更是侠肝义胆,铁骨柔情。对于若微,虽然只是数面之交,却仿佛十分倾心。
知道她被人暗害,身处险境,也许是暗中查到了什么所以才来示警。而看到这字条上所写的胡安两字,朱瞻基全然明白了。只是一想到那端庄娴静的太孙妃,胡善祥,心中就又不免疑虑。善祥真的会如此狠心吗?原本自己对她还有七分尊重,三分怜惜。如今却真真恼人,他重重一拳击在石案之上。
见若微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副莫名之态,这才说道:“胡安,是胡善祥的兄长,在府军中任前卫指挥佥事。”
此语一出,若微立即明白了,她的脸变得煞白,身子微微轻颤,脑子里乱作一团。眉心拧在一起,瑟瑟呢喃着:“她已经做了你的正妃,我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侍妾,她还要怎样?居然要杀我?”
瞻基见她吓得厉害,忙将她拉入怀中:“微儿,别怕,这只是咱们的推测。一切还要细细核查,等拿了实证,我就禀告父王、母妃。这一次,就是皇爷爷也保不了她!”
“不可!”若微腾地一下从瞻基怀中挣脱出来:“万万不可!”
“怎么?”她此语倒让朱瞻基完全糊涂了。
“殿下想想,自然明白。常言道‘家和万事兴’,民间普通百姓尚且如此,更何况咱们呢?正是因为她是皇上为殿下选中的正妃,她就代表着皇上。我们办她,皇上心中怎么想?臣子们又如何想?”若微双手背后,缓缓踱步,如同一个审时度势、临战备敌的将军。
朱瞻基却恨恨说道:“若证据确凿,皇爷爷也不会轻饶了她!”
若微摇了摇头:“此事不好找到实证,就是找到了实证,以她这三年在宫中积下的善行,怕是也未必能让人信服。此事,唯一的人证就是脱脱不花。可是以他的身份,能为我们做证吗?即使做了证,皇上会信吗?况且,又会牵连出咱们对元朝后裔知情不报的罪责。到头来,只怕也许会认为,是我欲谋得正妃之位,而设计诬陷于她,那又当如何?而最最重要的是,如今王贵妃刚刚崩逝,皇上神伤,龙体违和。宫中风起云涌,恐怕汉王、赵王又要出头,咱们东宫正是要以静待动,谨慎行事的关键时刻,万万不能自乱阵脚。”
这几层意思和其中的关键,朱瞻基早早就想到了,可是他实在不想就此罢手,如今听若微娓娓道来,心中更觉得对她不起。故眼帘低垂,稍一沉吟才悄悄拉了她的手:“微儿,我常常在想,永乐十五年,若是我能断然抗婚,也许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多委屈了!”
“哼!”若微娇俏一笑,在他头上轻轻一戳:“你才不是这么想的呢。觉得我好时,拉在怀里温存片刻。不知什么时候恼了,就往王妃屋里一躺,心中念道,还是皇上早有英明,为本王定下善祥这样贤惠得体的妻子,也只有她这样的性子才做得了正妃。”
朱瞻基听了,面上不禁大窘,真的被若微说中了,自己确实有好几次都是这样想的。于是他立即岔开话题:“此事,断不能这样算了,必得给她些教训。”
“殿下的教训就是三天不踏入她的房中吧!”若微言语中透着戏谑。
朱瞻基不置可否,突然将她拦腰打横抱起。
若微又惊又窘,轻轻捶着他的肩:“快放我下来,要做什么?”
朱瞻基抱着她走出洞口,蹚入水中:“自然是出去,难不成还要在这石室中待上一辈子吗?”
“原来如此,吓了我一跳!”若微把头依偎在他胸前,双手轻轻缠在他的脖子上,只觉得满天乌云都散去,又是艳阳高照心情大好。
第三十九章 玉箫引骇浪
紫禁城乾清宫寝殿内,金碧辉煌,四处都搁着精致的摆设。芬芳的檀香味阵阵涌出,一张雕刻了九百九十九条金龙的紫檀木龙床上,大明天子,当今皇上,六十二岁的朱棣倚在绣着金龙的靠枕,半闭着龙目,静静地想着心事。
御床对面立着西洋进贡的灯漏,这灯漏稀奇至极,乃是用机械所控制的,上面有十二个小木偶人,捧十二个时辰标志,每当时辰交替时,下一个小偶人便从小门中出来,捧着时辰牌,有趣极了。
乾清宫大总管首领太监马云入内,看着朱棣的神色,小心翼翼还未及开口,龙床上的朱棣龙目微睁:“回来了?”
“是!”马云立即称是:“殿下跟孙令仪出了太孙府,一直往西,直奔西山,一个时辰之后才下山回府!”
朱棣眉头微皱:“这冰天雪地的,去西山做什么?”
马云心中稍稍有些犯难,听锦衣卫的李宣说,怕殿下发现,所以他们离的稍稍有些远,居然在半山腰便把人跟丢了。一个时辰之后,才发现殿下和孙令仪携手下山,只是这中间的岔子,实在没脸在皇上面前直说,所以低着头不敢搭腔。
朱棣见他不回话,闷哼了一声:“也是,他们去做什么,你怎么知道?”
马云立即说道:“万岁圣明!”
朱棣心道,圣明个屁,若说圣明,当初没叫孙若微给瞻基当正妃,那才是歪打正着呢。这丫头鬼点子多,不安分得很,若是没人拘着她,不定把他的乖孙子引到什么歪路上去呢。
马云又道:“只是听跟着的人回奏,殿下上山的时候忧心忡忡,面上仿佛有些不悦,与孙令仪也是一前一后,互相不理不睬的。而下山时……”
“下山时又待怎样?”朱棣坐了起来。
马云稍稍一顿,面上似乎有些窘意:“满脸阴郁一扫而去,与孙令仪携手而归!”
“哦!”朱棣手抚胡须,暗自思忖,原是派在皇太孙府中的人偷偷回话,说这两天太孙府不太平,闹的有点儿乱糟糟的。这才叫马云派人去查,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结果。朱棣想了想,定是这若微丫头想法子又把瞻基给哄好了,可是要哄在府中哄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去西山呢。
朱棣想来想去,都想不透,只得说道:“去,派人盯紧点!”
“是!”马云立即应着,他脸上神色稍缓,仿佛有喜事要报,抬头看着朱棣的神态,有些踌躇。
“还有事?”朱棣目光如炬。
马云笑道:“什么事都瞒不了万岁爷。原是件天大的喜事,只是奴才想着是不是该等着皇太孙亲自来给万岁报喜!”
都说天子不该喜形于色,只是朱棣听了此语,仿佛吃了一根老人参,立时觉得浑身上下精气十足,一把按在马云的肩上:“你是说,皇太孙府中有喜讯传出来了?”
马云满面堆笑,双膝扑通跪倒在地:“奴才给万岁爷道喜,万岁爷猜中了,正是府中传出来的消息,孙令仪有喜了!”
“哈哈哈!”朱棣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面上大喜过望:“果真是喜讯!”只是顷刻间,龙颜又沉了下来,气得胡须微颤:“那这个丫头还跑到冰天雪地的西山去疯折腾什么?”
马云当下便愣住了,心想万岁爷这思路怎么跳来跳去,这什么事也经不住他来回琢磨呀。他这儿还想着怎么搭腔呢,哪成想朱棣又自言自语开了:“去,去让黄俨挑几个老成妥帖的嬷嬷派到皇太孙府中,专赐给那丫头,好好替朕看着她,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另外再着太医院去给她会诊,看看要不要开什么方子好好调理一下。还有,你去给朕再挑些好东西,送过去!”
朱棣一高兴,什么赏赐恩典都一股脑地吩咐下来。可是马云心里明镜儿似的,他依旧跪在地上纹丝没动。
朱棣见马云没有回应,这才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马云颇有些为难:“万岁爷,这消息是锦衣卫传给奴才的。万岁爷要是这会子又是打赏,又是派太医、嬷嬷的,怕是……”
朱棣这才反应过来,一阵大笑:“朕真是高兴坏了,乐而忘形。这不是明摆着不打自招吗?若是瞻基知道是朕派人在他府里盯着,肯定心里不自在。罢了罢了,朕先忍上这一时三刻,看这基儿什么时候来给朕报喜,再赏不迟!”
“万岁爷圣明!”
“好了,你下去吧!”朱棣面上是难得的和煦。看着马云退出了寝殿。他这才重新坐在龙床之上,抬眼又看到不远处对着龙床的那面墙上,挂着的那只纸鸢,愣愣的有些出神。素素,他在心里唤着她的闺名不由有些伤感。她不愿入宫,千方百计的躲开朕,却没有想到如今她的女儿却成了朕的孙媳,如今还为朕的孙儿孕育着皇家的血脉,看来这缘分二字,真的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
外间响起值守太监的唱奏:“司礼监黄公公觐见!”
“宣!”朱棣收回思绪,重又恢复了往昔的肃穆威仪。
司礼监黄俨躬身入内,亦步亦趋:“老奴参见万岁爷,给万岁爷请安,给万岁爷道喜!”
道喜?天子的心事怎容别人窥视半分,朱棣一道厉目射来,凌厉的如同冰鞘。
可黄俨似乎并不畏惧,面上笑容依旧。
此时,寂静的夜色中,在寝宫外面忽地响起一阵悠远的箫声,如泣如诉,曲调声声动人心弦。
这箫声听着如此熟悉,让朱棣仿佛想起了什么,他从龙床之上站了起来,缓缓向外走去。
宫门口值守的太监与宫女刚要请安,朱棣嫌恶地挥了挥手,她们立即伏在地上,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站在宫门口。
一弯新月之下,无边的夜色中。
一个曼妙的侧影,静立于大殿外面的汉白玉石阶上。白衫红裙,青丝墨染,若仙若灵。手执一管玉箫,朱唇轻启,那优美如同天籁的曲子就这样倾泻出来。
她悄悄转过身,仿佛月中的精灵般从夜色中向朱棣缓缓走来。
如同天上一轮春月开宫镜,月下的女子两颊笑涡中霞光荡漾,丽质如同生于月殿的仙娥。
“贤妃?”朱棣有些恍惚了,此人好像死去的贤妃权氏福姬。
“万岁爷,这是老奴此番在朝鲜为万岁爷精心挑选的喻氏!”身后传来黄俨低沉的解说。
原来不是权氏。
天子乌黑的眼眸中,初时是灼人的火热,然而瞬间就无端地染上一层嗜血的寒意,仿佛苍狼遇到久违的猎物,那眼神儿中透着绝杀之气。
只是那女子似乎不怕,依旧笑意吟吟,手执玉箫独自品奏。箫音未停,脚步不歇,一步一步蹬上石阶,一步一步向朱棣走来。
朱棣半眯着龙目,这个女子,倒别有一番风韵。这份直爽,似乎比王贵妃和当初的贤妃权氏还要合他的心思。
只是可惜,朱棣心中暗自嗟叹。若是三两年前,自己也许会立即将她扛入寝宫成就好事。可是现在,朱棣不免有些苦涩,当真是老了吗?心思尚存,怎奈气力不足。
朱棣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又看了看黄俨,不发一语,独自进殿。
那喻氏女子稍稍一愣,黄俨立即冲她使了个眼色。
那喻氏仿佛会意,也悄悄跟随朱棣进入寝宫。
在身后女子的娓娓动人的箫音中,朱棣重新坐回到龙床之上。
她的箫音很美。朱棣歪倚在龙床上,目光投在她的脸上,从她水汪汪的眼睛,高耸的玉鼻到如蓓的小口,还有那执着玉箫的削葱一般的手指,顺势而下,是完美的胸线,倩倩的腰肢,他似乎可以想象的出那衣裙下面玲珑之处藏着的诱人之物。
“过来,离近些!”
她这才停口,将玉箫放置一旁,悄悄走近天子。
“再近些!”
她羞涩地抿嘴浅笑,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双膝几乎碰到龙床。朱棣盯着她,脸上只有少女的娇羞,却无半点恐惧。也没有当日权妃脸上的伤感。这倒有些奇了:“你不想家?”
“想!”她答的干脆,脸上笑容未减。
“知道来宫里做什么吗?”
“侍候上邦的皇帝!”她的汉语说的没有福姬好,略有些僵硬。朱棣微微皱眉。她却一点儿都不知道害怕一般,伸出玉指轻轻抚上朱棣的额头。朱棣原本想反手将她擒下,可是似乎就在迟疑之间,她玉指便在他额头两侧太阳穴上轻轻揉捻着。
那指尖中缓缓传递过来的温度和轻重适度的手法,让他很受用。
“你不怕朕?”朱棣突然对面前这个足以做她孙女的女子产生了些许的兴致。
“为什么要怕你?”她面上含笑,而手指未停,从额头至肩膀,为朱棣轻轻按压。别看她身子轻软纤细,手劲却很不小,按在身上很舒适。
朱棣大笑:“是呀,为什么要怕朕呢?”
难道天子是洪水猛兽,难道天子真的是孤家寡人吗?
所有的人都怕他,敬他。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没有把他当成天子,那就是董素素。可是那又如何呢?她终究是嫁给他人,生儿育女。就是为了若微来求他时,也是一副傲骨,只以纸鸢传话,却始终不肯见上一面。
哎,朱棣心中轻叹。
徐后、权妃、王贵妃,还有许许多多曾经被他宠幸又被他忘记过的女子。到了暮年,都不能伴他左右。
朱棣想到此,突然有些烦燥,一把将喻氏拽入怀中,动作有些野蛮,下手不轻。她倒在他的怀里,眨着水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中还是没有丝毫畏惧之意。朱棣仿佛被激怒了,没有半分怜香惜玉,更不是温存和爱抚。
只是令他惊讶的是,她并没有紧张,也没有挣扎和恐惧。
甚至连眼睛都没有闭上,依旧是含羞带笑地看着他。
宫门不知何时早已紧紧关闭,香炉里是浸人的芳香。
华美的宫殿在黑夜里分外的静谧,天子低低的喘息声与少女轻微的呻吟和嘤咛,在夜色中分外的撩人和暧昧。
突然,一声低吼,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被扔到地上,摔得粉碎的声音。
是的,当朱棣被原始的欲望趋使着,准备真正征伐的时候,却再一次力不从心。
于是,龙床边上的玉香炉就成了可怜的羔羊,被天子一只龙臂掀翻,顷刻间成了万千的碎片,满室的芳菲与久久不退去的香气在默默诉说着它的无辜。
帐幔之中,喻氏如同一只光溜溜的美人鱼,她跪在天子身旁,轻轻地靠近朱棣低语着:“万岁,奴婢擅长吹箫!”
朱棣面色通红,紧闭着眼睛。半晌之后才轻哼一声:“吹吧,吹吧,吹着,朕好入睡!”
原本他还在想,是不是让这个知道他隐疾的女子从此永远消失,只是她的一句话又让他的心莫名地抽搐了一下。
若是得此妙人,每到入夜伴在自己身旁,吹着悦人的曲子让自己安寝,倒也是件乐事。正想着,却不见曲音响起。而身旁的女子,柔软的身子又贴了上来,只是那莹润的朱唇……朱棣立时惊愕,忙睁开眼睛,只见喻氏跪在自己身旁,小小的粉面正对着自己。
“你?你要做什么?”天子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
喻氏笑了,歪着头眨了眨眼睛,俏皮地说道:“为万岁吹箫呀!”
“什么?”朱棣如坠云端。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了,什么是她口中的“吹箫”。
第四十章 风云重重至
乾清宫外,黄俨如同一只狡猾的老狐狸,在宫门外静立了一个时辰之后,他这才放心离去。回到自己的住处。立即有个伶俐的小太监上前侍候,又是奉茶,又是捶腿,最后才忍不住问道:“二叔,那喻氏成了吗?”
黄俨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成了吗?把‘吗’字去掉!”
“成了?”小太监一脸惊喜,满眼崇拜地看着黄俨:“二叔,那以后在这宫里就要以您老人家为尊了!”
黄俨扫了他一眼:“这点出息!告诉你,打今儿以后更得给咱家夹起尾巴做人。不许你跟他们几个小猴崽子出去招摇。万岁爷耳聪目明,手段高着呢。这只是第一步,一切还得慢慢筹划!”
“是,全听二叔的!”小太监连连点头称是。
黄俨轻轻抚了一下他的头:“柱子,也委屈你了。若不是这天大的打算,二叔信不过旁人,也不会让你爹把你给送进来!”
被黄俨唤作柱子的小太监眼神儿一黯,随即又尽展笑脸:“瞧二叔说的,当初要不是二叔进宫谋了差事,怎么会有我爹我娘我们一大家子的今天。再说二叔这也是为了咱们黄家的万代基业,若是老天保佑,大事能成,这往后咱们黄家的子子孙孙,可都捧上了金饭碗,得了上方宝剑,这样一劳永逸的事情,柱子心甘情愿地跟着二叔干!”
黄俨叹了口气:“去,把消息送出去!让他们安心!”
“是!”小柱子悄悄退下。
黄俨脱去蟒袍外衣,只着一身素缎中衣躺在床上。细细思量自己筹划了多年,终于才走成了第一步。原本看中王贵妃,可笑她迂腐得很,真把自己当正宫主子了,又加上跟在徐后身边多年,根基太深,拉拢不成,也不能除去。
直到后来苦心扶植了权氏,谁知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吃一堑,长一智。自己学乖了,早早地从朝鲜找到这个喻氏,却并没有急着献给皇上,一直暗中派人调教,足足用了好几年的时间,终于可以放心当成自己人来用了。可是皇上却老了,在女人身上没有念想了。而王贵妃的死,让他神伤不已,这时献上喻氏,才正中下怀。仿佛久旱逢甘霖,恐怕过不了多久,皇上就离不开她了。
黄俨想到这儿,不由低声笑了起来。
只是可惜了柱儿,这世上的事,他还没看透。自己筹划这桩惊天大事,真的是为了黄家吗?他一个阉人,哪里还会顾及到本家的兴旺荣宠?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他。
唉,黄俨叹了口气,辗转反侧,过了许久才渐渐睡去。
第二日,乾清宫中传出朱棣的旨意,择吉日册封朝鲜淑女喻氏为贤妃,赐居长春宫。
朱棣的后宫中,除了徐皇后、贤妃权氏、贵妃王氏之后,又迎来了一位六宫之主,同样的朝鲜贡女的身份,同样的贤妃称号,一时之间,宫中上下又引起一阵不小的喧哗。
东华门内端本宫文安殿内,皇太子朱高炽与太子妃张妍端坐于正中的宝座之上。
皇太孙朱瞻基与胡妃善祥、令仪若微从外面依次入内,下拜行礼。
朱高炽满面祥和,笑容可掬:“都起来吧!”
太子妃的目光在他们三人面上一一掠过,最终在若微的身上停下。心中不免喜忧参半,喜的是皇太孙终于有了喜讯,可以开枝散叶了,可是这头胎却不是中在正妃胡善祥的腹中,又不免有些遗憾和担心。
胡善祥从太子妃的目光中窥出一二,立即唇边带笑,半开玩笑地说道:“母妃也太心急了,才不到二个月的身子,母妃就眼巴巴地盯着若微妹妹的肚子看,怕是此时还未显怀呢!”
太子妃看她面上和煦如三月春风,不见丝毫别扭,更是觉得她为人贤惠,大度得体。这才笑着点了点头:“都是基儿的不好,直到今日才传出喜讯,让本宫望眼欲穿等了这些年!”
太子妃的话一语双关,在敲打着朱瞻基的同时,又仿佛在暗示着若微。
若微低垂着头,从上面看去,仿佛是害羞一般。其实她才是一脸的淡然与平静,若非是西山遇险,朱瞻基非要让府中的太医诊治,自己是断断不会这么早将有喜的消息透露出来的。一想起当年在静雅轩离宫的那一天,正是太子妃派人给自己送来的红花,若微就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发寒。
皇太孙朱高炽看着若微,打心眼里喜欢,然而目光扫向朱瞻基和胡善祥,又觉得有些无趣。原本想跟若微调侃几句,再求些强身健体的药方,可是奈何这样的场合,身为公公的也不便与儿媳多聊,于是轻咳一声,只说道:“若微有了身孕,可要好好调息,万不可有了闪失!”
若微起身,低头福礼:“父王教诲,定当谨记在心!”
“罢了,罢了,孤在此,你们定是拘束!”朱高炽侧脸看着瞻基:“你们陪你母妃多坐坐,孤还要往文华殿议事!”
瞻基等人立即起身再拜:“恭送父王!”
皇太子朱高炽离去之后,太子妃从案上拿起一个锦盒,递给胡善祥,又对朱瞻基说道:“基儿,你与善祥去长春宫见一见贤妃,母妃留若微在此,召了宫里的太医再帮她看看!”
朱瞻基显然有些意外,目光追着若微看了一眼,若微冲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从之。于是朱瞻基与胡善祥双双离去。
太子妃看着若微,面上表情冷静得有些怕人,指着身边的软椅:“坐近些!”
若微依旧低垂着头,轻移莲步,挨着太子妃坐在下首。
太子妃伸手拉起若微的手,若微这才抬起头:“娘娘!”
太子妃苦笑着,在她手上轻轻一拍:“本宫身边长大的女孩,如今倒跟本宫生分至此!”
若微立即起身,扑通跪在殿下:“若微知错!”
“你知错?”太子妃紧紧盯着她的眼眸,如此灵动妩媚,莫说是瞻基喜欢,就是任谁见了,又能真正弃之?董素素,孙敬之,你们养的好女儿。太子妃心中暗流涌动,忍了又忍才说道:“你错在哪儿?”
若微眨了眨眼睛,不知如何接语,是呀,自己错在哪儿?总不能说是我勾引瞻基,让他成婚三年不与府中妃妾圆房,耽误您抱孙子。如今又凭着媚术,抢先有孕?还是说,太子妃已经知道自己前些时日在西山遇袭,随即闹出的那些荒唐事?
“说不上来了?”太子妃伸手在她额上轻轻一戳:“可见刚刚所说的不是心里话”!
“娘娘!”若微脸上微红,神态越发乖巧。
“快起来吧,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太子妃的语气中没有关切,反而只是有些无奈。
“谢娘娘”!若微站起身,依旧坐在她身旁。
太子妃目光幽幽,紧盯着若微,又仿佛透过她,在看着什么人,想着什么事,有些忧心忡忡的。
“哎!”太子妃叹了口气:“又不叫母妃了,改叫娘娘了?”
若微心中暗呼糟糕,以前怎么没发现太子妃这么难相处,现在才知道,这女人当了婆婆,再好的性子也会变得乖张,于是只得解释着:“若微是心存芥蒂,知道娘娘并未承认若微,所以不敢越礼!”
“不敢越礼!”太子妃站起身,从宝座上走了下来,站在大殿之后,挥了挥手,殿内侍女纷纷退下。
“好一个不敢越礼!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引着殿下在大婚之夜跟你共赴巫山?三元观清修,却女扮男妆,当街行医。入了太孙府,目无正主,恃宠而骄,处处滋事?这越礼的事情,你做的还少?”太子妃面色清冷,然而语气很重。
若微原本就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早已一落千丈,辩也无济于事,索性不再开口。
太子妃看她低垂着头,粉面微变,眼中似有泪光闪过,这才意识到自己口气重了些,罢了,基儿喜欢,自己何必与她太过为难,况且如今又怀有身孕。这才强抑了心中的燥怒,语气渐缓:“你不要以为本宫不疼你。只是当初圣意难违,如今虽然经历了些曲折,你和瞻基也算修成正果。还望你日后好自为之,本宫只希望你与善祥好好相处,那孩子朴实单纯,你恭顺侍之,她自然会好好相待的!”
若微心中冷笑连连,她朴实单纯?太子妃您一向自命清高,以才女自居,想不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只是此时,自己又能说什么呢?恭顺就恭顺吧,若微面上含笑,频频点头。
太子妃哪里知道她心中如何想法,只见她点头相应,也稍稍放心:“留你,就是为了稍加提点。你自小长在宫中,经历的风云变幻不少,应该比善祥更知道应对,日后还要好好襄助于她!”
若微心想,说了一大车,这句才是关键。前几天听到贤妃喻氏的消息后,就觉得风向不对。果然,太子妃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正说着话,一个女官模样的人进殿来报:“娘娘,太医院的秦大人在外面候着!”
好个清脆甜美的声音,若微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六品宫正女官服饰的女子步入殿内,看年纪与湘汀差不多大,削肩细腰,高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十分的端庄大气。心中暗暗称奇,昔日太子妃身边的八位有品级的女官和几位大宫女,自己都识得,就偏偏看着她眼生。能在慧珠离开之后,顶了她的位子,成为太子妃宫中掌事的宫正,定是不俗。
她这边浮想联联。只见那女官又冲着她微微福礼:“奴婢云汀见过孙令仪!”
若微立即起身回礼,原本只须颌首即可,但是一想到她是太子妃身边的人,又加上相貌举止让人情不自禁的有些喜欢,所以也福了半礼。
“云汀,引孙令仪去内堂,放下三重幔帐之后,请太医进来把脉!”太子妃又重回正中宝座,于桌案上拿起茶盏,浅浅的饮了一口。
“孙令仪,请跟奴婢移步!”云汀前头引路。
若微在后面跟着,进了文安殿西边的内室,这文安殿原是太子妃召见太子宫中的嫔妾与命妇的正殿,东西两侧又设了临时休息的暖阁。
这西里间布置得极为幽静雅致,若微在云汀的指引下在雕花的紫檀圈椅上坐好。云汀又拿来两个方形的大红靠枕让若微将手臂轻放在上面。又把室内悬着的三重纱帘垂下,这纱帘是用上等的云雾宫纱做成,透而不露,看上去如云雾缥缈。只是纱帘虽然轻柔,可隔着它外面的物件就只能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丝毫不能看的真切。
若微靠在椅中,心中暗叹。太子妃的心思真是缜密,还怕自己塞个枕头装着假孕不成?居然支走瞻基与善祥,再召宫中太医问自己把脉,可见在这宫中,人与人之间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她正想着,只听外面一阵步子由远及近。隔着三层纱帘,一个人影随着云汀入内,坐在了对面的扶手椅子上。云汀再次闪身入内,拿着一根红线拴在若微的腕部,经中指然后这才又递了出去。
“悬丝诊脉?”若微这还是第一次见识,据传孙思缈就精通此道,曾经为长孙皇后诊脉就是以此法成名的。
若微自幼熟读医经,对于用药、诊脉、针灸可谓是样样皆精,唯独这悬丝诊脉总是不得其法。后来还是经娘亲点拨,说是要以抚琴之意去细细体会,才可掌握。可是娘也说了,这悬丝诊脉的技艺并不是每一位医者都能用好的,必得有灵气之人才可得其要领。而且,医者悬丝诊脉往往不足为凭,还要辅以其他手段相验之后,才能确诊。
在太孙府时,因为瞻基心情急切所以顾不得避嫌。只是让自己躺在床榻里侧放下帐子,而他又挡在外首,以他的手托着自己的腕部让那个徐医正诊的,所以很快便有了定论。
而这一次,时间稍长,也不见太医出言。
若微一时玩性大起,另一只手从头发拔下一支玉簪,在红线中轻轻一挑。
于是这悬着脉动的红线被玉簪一阻,看他还诊得出诊不出。
只听外面那位太医轻咳一声。
云汀立即近身上前仿佛与他耳语片刻,若微还在纳闷,云汀已经掀帘入内,若微正待抽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云汀笑了笑,一双慧眼看着若微,什么也没说。
若微自知理亏,这才说道:“第一次见识这悬丝诊脉,心中好奇,试他一试,云汀姐姐莫怪!”
云汀微微怔住,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令仪言重了!”
说罢又帮若微理好红线,这次,云汀就守在若微身边,一动不动。
很快,那位太医站起身,揖手说道:“云姑娘,下官诊好了!”
云汀帮若微解开红线,说了句:“令仪稍坐片刻!”
眼看着云汀领着太医到正殿回话,若微闷坐在室内,只觉得无趣得很,刚想站起来伸展一下身子,谁知云汀与那太医去而复返。
这一次云汀竟然将太医直接领入室内,穿过两道纱帘,只在最内侧的珠帘前止步,又搬来一个圆凳请太医坐下。
云汀躬身说道:“请孙令仪将玉腕伸出!”
这倒奇怪了,太医居然去而又返?若微满心疑问,难道不是喜脉?是府中的徐太医诊错了?那自己的月事也两个月未至了,难道是滞下之症?若微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将手伸了出去,正放在旁边的方形茶几之上。
这一次居然连药枕都没给垫就直接把脉,若微更是奇怪。
心里七上八下的只觉得这时间过的很慢,仿佛许久之后,太医才说道:“好了!”
云汀立即上前:“确是喜脉?”
“正是,且脉象平稳,请太子妃不必忧心!”太医的调子缓缓的,仿佛有些苍老。
听说在宫里给后宫诊病的太医都得六旬以上,若微叹了口气,这老爷子也真是辛苦,早知如此,何必费神弄什么悬丝呢?直接把手伸给他不就完了吗?
宫里的事情真是故弄悬虚,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偏弄的如此复杂。
太子妃张妍坐在正殿之上,心情大好,当第一次云汀领太医来回是喜脉的时候,自己还有些不相信,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妥,于是索性破了规矩,让太医撤了红线再次诊脉。云汀再报,还是喜脉,这才放下心来。
心中不由万分欢喜。
此时云汀送走太医,又引着若微出来,太子妃面上已然和煦了许多,又叮嘱了些安胎的事项,并特意吩咐,等瞻基与善祥回来之后,留她们一起用膳。
第五卷 逍遥烟浪谁羁绊
第四十一章 洛神赋新篇
端本宫花园之内。
若微独自缓缓而行,刚刚在文安殿里的情形,让她进一步了解了太子妃张妍的为人,事事求稳,不容行差半步。怪她吗?若微叹了口气,自己腹中所怀的是朱瞻基的头胎,轻重厉害自是心如明镜。倘若不是确信万无一失,太子妃如何向上奏报呢?恐怕就是报到圣前,皇上也会再派人来瞧,皇家的规矩就是这样无情而繁琐,想想真是烦都烦死了。
初春时节,残雪消融,树木吐出新绿,天空蓝得让人心醉,这端本宫虽不比御花园,但同样生机盎然,满目芳芬。
一阵春风微拂,很是惬意。
眼前的一池湖水实在是太迷人了,说不上烟波浩淼,却是环境幽雅,景色迷人。岸畔挺立着苍松翠柏,空中垂下绿色丝绦,碧波如镜,顽石杂陈,处处透着宁静和清幽,真是静思问禅之妙处。
若微站在池畔,静静地想着那年在南京宫中龙池之边巧遇太子朱高炽的事情,她想着想着不由笑出了声。
“一个人,也能笑的这般有趣?”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若微转过身,在那一片淡紫色的丁香花中,一身白色绵绣襦衣,头戴玉冠,腰束玉牌腰带的年轻公子,正驻足而望。
宫里何时有了这般俊俏的公子?
世间的男子中,在若微眼中能称的上是英俊的原本只有两人。瞻基和许彬,对瞻基自然因为情爱所故,所以心里便认定他长的最是英俊。而事实上理性地判断许彬才是男人中少有的绝色。
只是面前此人,与许彬相比,似乎更胜一筹。
同样的美如冠玉、明眸皓齿。
所不同的是,许彬的眼神儿太过复杂,时而阴寒,时而凌厉,偶然闪过的一丝柔和,任你费尽心机都难以捕捉得到,而且他骨子里带出来的傲气与桀骜之态则更让人难以接近。
而眼前这个他,冰清玉洁,眼神儿纯净的如同一池春水。不,她马上否定了自己,春水太过柔媚,而且微风拂过,还有阵阵涟漪。
他的眼神儿,干净的就像八月里的晴空。
不是,这个比喻也不好。
若微轻轻咬着下唇,眉头微拧,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什么准确的词句来形容。
总之,他眼神儿纯净的如同处子一般,让人看了,就心生好感。
而此刻他也在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一身水绿色的印花锦缎衣裙,围着白狐围脖,脚上蹬着同色的皮靴,外罩一件银白色的兔毛风衣,头上简单的挽了个发髻,簪着一支翡翠素钗,散发着淡淡的柔光,灵动的眼眸,如蓓般的朱唇,娇俏的秀鼻,浅浅的梨涡,组合成一张绝世的容颜,这样一张脸,叫人看了,再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像什么呢?
他稍加思索就想到了,是残冬中从满是积雪的地里冒出来的点点新绿,闪烁着灵性的美,透着无尽的活力与生机,让人心惊,更让人沉醉。
这是谁呢?没听说父王又纳新宠呀。
他索性开口问道:“你是新来的?”
若微笑了,花枝微颤。
若是别的女子像她这样笑,他只会嗤之以鼻、十分不屑。因为这笑也太那个了。就像百花之中,他素来喜欢丁香,只因为丁香吐露芬芳,而叶子却饱含苦涩,它把素雅美丽的容颜、沁人心脾的芳香悄无声息地留给世人,却把忧郁、哀怨深深埋藏。最不爱的就是张扬的红杏与斗艳的牡丹。
所以,他喜欢安静的,温婉的,内敛的女子,就像他所尊敬的母妃一般。可是今日,不知怎的,这样活泼的,不知道害羞的女子,这样对着他笑,他非但不恼,反而觉得十分亲切。
这笑容,怎么如此熟悉?
而她则突然停下,将所有的笑容全部收回,眉间淡淡地重新笼上点点忧愁,独自转过身去,沿着池边缓缓而行。
好生奇怪的女子。
她到底是谁?
只淡淡的一瞥,娇俏的一笑,一嗔一啧间就让自己沉迷其中、忘了所有。
他仍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一片杏花悄悄落在他的肩头,他也浑然不觉。
若微沿着湖边慢慢走着,不多时,来到一座木桥之上,刚待坐下休息,却仿佛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立即停步,四下张望才发现那声响似乎来自桥下。
轻声的喘息声中,夹杂着衣裳布帛摩挲的声响。
带着威吓口气的男子的质问声幽幽传来:“既然敢来,为何还要躲躲闪闪的?”
“主子,奴婢实在是怕得紧!”稚龄女子瑟瑟发颤的音调。
若微正是进退两难,若照直走过去恐怕桥下的人听到会有所察觉。而要退回去,又不知从桥洞下面能不能看到自己,正在踌躇难为。
只听桥下男子又说:“怕什么?与其跟那些太监结成对食,菜户,当一对假夫妻,还不如跟了我!”
那女子没有再出声。
接下来桥底下传来的声音,让若微听得有些面红耳赤,这桥下的女子应该是这太子宫中的小宫女,可是那男子又是何人呢?也真恶心,居然大白天的,在这花园的桥下干这等下作之事,也太张狂了吧,这人来人往的,若是让人瞧见,岂非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若微悄悄站起身,轻移莲步,向桥面走去。
然而不想听的话又再次传来:“把这个献给她,保你当上六品宫正!”
“奴婢,奴婢不敢!”小宫女的声音听起来甚为可怜。
“又不是毒药,这东西的妙处,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那人仿佛在小宫女的脸上轻拍了两下:“听话,否则……”
“奴婢知道!”
无意间碰到宫里最龌龊不堪的垢事,若微心情立时跌入谷底,只想蹑手蹑脚赶紧逃离现场。好容易看到了文安殿的大门,若微手抚胸口,面色苍白,只一味低着头往前走。
正遇上前来寻她的云汀,见她脸色不好,急忙问道:“孙令仪这是怎么了?走的这么急!”
若微见到云汀,又回身看了看百丈之后的花园,小桥隐约在碧波花海之中,四下里并无半个人影,这才定了定神说道:“云汀姐姐,我内急!”
云汀忍着笑:“既如此,令仪就快随奴婢回去吧,殿下已经回来了,太子妃请令仪速去一同用膳!”
若微长长松了口气,跟着云汀回到文安殿中,先去了偏殿解了所谓的“内急”,才进入正殿宴会厅,只见太子妃、朱瞻基与胡善祥已然落座。见她入内也不等朱瞻基开口,胡善祥便立即起身将她扶了过来,坐在朱瞻基下首,口里说道:“妹妹快坐下用膳吧,妹妹不在,殿下食不甘味!”
若微笑了笑:“姐姐说笑了!”
这才举起筷子,开始用膳。
朱瞻基看她神情仿佛微微有些异样,不知她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还是刚刚又被母妃教训了,所以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太子妃,只见太子妃一派沉静,并无不妥与不悦,心中不由暗暗纳闷。
四人围坐用膳却静默无语,一餐饭吃的实在有些拘谨。
宴罢撤去席面,换上茶水。
太子妃看了看若微,又把目光投向朱瞻基:“若微的性子,依旧有些稚气,才一会儿没盯着,就跑出去没了人影。这哪里像是要当娘的人?本宫想留她在太子宫多住些日子,也好好帮她调息调息身子,你们的意思呢?”
若微心中大呼糟糕,差点脱口而出,只是桌子底下悄悄伸来朱瞻基温润的手,他的手紧紧握着若微,安定了她的紧张与惊惶。
朱瞻基并未直接开口相阻,只把目光投向了胡善祥。
胡善祥自然明白,朱瞻基此时怕是舍不得离开若微半步,与其他来开口回绝太子妃,倒不如让给自己做做面子,于是面上含笑,柔和的语音悄然响起:“母妃的体恤与关切,莫说是若微妹妹,就是善祥也甚是感动,只是眼看父王的千秋节近了,两位皇妹又值及笈待聘之期,母妃定是有很多事情要操心,善祥原本还想帮母妃分忧,哪能让母妃再劳心费神照顾我们。”
太子妃张妍眼神中流露出欣慰之色:“这些事情难得善祥还记得这么清楚!”
胡善祥淡淡地笑了,那模样要多贤惠就有多贤惠。只是她心里明白,一切都多亏了姐姐慧珠,在出门之前再三提醒,否则又怎会有如此现成的一番说辞呢?只是此刻她微微有些不快,太子妃要把若微留在宫中,明着说是要给她调养身子,立立规矩,而暗中还是为了要保住她的龙胎,难道太子妃对自己并未完全相信?
想到此,她故意面上一派热忱之色,先是冲着若微笑了笑,随即仰头望着太子妃说道:“母妃大可以放心,若微妹妹就像善祥的亲妹子一样,善祥一定会把她们母子照料得妥妥当当的!”
太子妃见她言辞甚是恳切,趁着举杯饮茶,又扫了一眼朱瞻基与若微。心道,“痴儿呀,为娘的苦心,你们竟不如胡善祥看得透,只一味的顾着缠绵与私欲,罢罢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放手就是。”
想到此处,这才又拉起胡善祥的手,语重心长道:“善祥多虑了,有你执掌太孙府,又有慧珠从旁帮衬,母妃自是放心的,母妃是怕若微丫头持宠生骄,再惹事端!”
若微听了,心想此时再不表态更待何时,立即开口说道:“母妃,若微不敢。”
太子妃看着她更显娇艳的容颜,只一笑而过,轻声唤道:“云汀!”
云汀从内堂款款走出,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盖着黄色的绸布。瞻基等人见了,都暗暗称奇。
太子妃稍作示意。
云汀走到若微身旁:“微主子,这是娘娘赐给主子的!”
若微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
太子妃目光停在那黄绸布上:“若微,猜猜母妃送你的是什么?”
若微略加思索,看了看瞻基,又对上太子妃的眼神,有些犹豫,仿佛自己也不太肯定:“是《女则》?或是《女训》?”
“呵呵!”这一次,太子妃是真的笑了,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头上的凤冠轻轻颤着,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笑过之后,才说道:“打开看看!”
若微心想,难道错了?
瞻基伸手帮她将黄绸布掀开,居然是一本蓝色外皮的经卷,上面三个大字,正是《地藏经》。
“母妃?”瞻基略带疑问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母亲。
太子妃面上含笑:“吃多少补品与灵药,都不如它来的有效。你回去以后每日诵上一遍,必能凝神静气、安胎养身。就是日后生产,也自然是顺之又顺!”
“多谢母妃!”若微心中大为感慨,此声道谢更是发自肺腑。
从端本宫中出来,若微与胡善祥各自上了马车,朱瞻基稍加犹豫,随即冲着若微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到胡善祥的车前,刚要上车,胡善祥却体贴温存地说道:“殿下还是与若微妹妹同乘吧!”
说罢,便放下了帘子。
瞻基稍稍一怔,这才上了若微的马车,坐在车上,瞻基伸手将若微揽在怀中,不发一语,而眼中神色有些迷茫,若微靠在他的胸前,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幽幽说道:“殿下是在想,这样贤惠大度的她,会做出买凶伤人那等残忍之事吗?”
“你这丫头,时精时傻,刚才在母妃面前如同锯了嘴的葫芦,这会子偏又这般灵巧,像是能参透人的心事!”朱瞻基轻轻抚着她耳际边上垂着的黑珍珠紫玛瑙的耳坠子,不知是赞还是贬。
“殿下还是想把此事查得水落石出?若是她所为,殿下即使碍于形势暂时不会处置,也会从此对她敬而远之,就算日后如何的冷淡于她,都不会心生内疚。反之,如果经查实,此事与她无关,那么殿下心中自然还是要敬着她,爱着她的。”若微平静的语调中透着些许的无奈,声音越来越低,有些气力不足,仿佛就要睡着一般。
瞻基低下头,在她脸上狠狠一啄:“胡说!”
若微仰起脸,闪着那双惑人的明眸,眼中含笑:“殿下嘴上逞强也没用,被我说中了吧!”
瞻基不再说话,只是用温润的唇轻轻在她的脸上一点儿一点儿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的吻着,极尽温存。
若微突然明白,有的时候,爱抚本身,与情欲无关。
她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冷俏俏地说出一句话:“她不杀伯仁,伯仁因她而死,错否?”
瞻基面上立时僵了:“你是说慧珠?”
若微扭过脸去,不置可否。
“用人不察,任人为亲,行偏弄乱,自然是错!”瞻基不加思索地回应着她。
而她脸上笑意渐浓,翻开手中的经卷,口中嘟囔着:“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好你个微儿!”朱瞻基伸手将她重新抓回自己的怀中,在她的小脸上,又是一轮袭击。
第四十二章 双姝暗离间
皇太孙府宜和殿内。
慧珠听完胡善祥的一番学舌,立即疾呼:“娘娘错了!行差一步,这一局竟是咱们输了!”
“错了?输了?”胡善祥被她弄糊涂了。
“娘娘为何要怫逆太子妃的意思,而没有让孙若微留在太子宫中?”慧珠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不是姐姐说的吗,殿下的长子,庶出还是嫡出,甚为关键!”胡善祥的脸憋得通红,心想,这还用我明说吗?留在府中,十月怀胎,有的是时间改变一切。可是,如果此次被太子妃留下,进而保护起来,那除了干瞪眼,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况且孙若微即使留在府中,她已然有孕,殿下只能看着,又不能解渴,自然要把雨露分给别人。自己也好近水楼台,若是孙若微在太子宫,那殿下还不也得跟着搬过去?
只是这些话,就是亲姐妹,也只能意会,让她说出口是断断不能的。
“哎呦,我的傻娘娘!”慧珠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想也没想,就直接挑明了:“在太子宫里,出了任何岔子,都不关咱们的事。可是要在咱们府中,那就不能出一点儿问题,就是孙若微自己走路崴了脚,摔了跤,掉了胎,也得算在咱们头上。”
“那?”胡善祥似乎有一点儿明白了,可她转念又一想,还是不得要领:“那她待在太子妃宫中,咱们又能怎么着呢?”
“哎!”慧珠长长叹了口气:“娘娘忘了吗?姐姐我在宫中十几年,历任太子宫大宫女、监事宫正、直至尚书,掌管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有多少人受惠于我,又有多少人是经我提携的,只要稍稍用心,不用咱们费神费力,一切尽可水到渠成。可是现在……”
“原来姐姐说的打算,是要借刀成事?”胡善祥这才明白,她怔怔的呆坐在榻上,暗自懊悔不已,为自己亲手葬送了这样一个机会而痛惜自责。
又气又急的当口,一口气没提上来,竟然晕了过去。
迎晖殿内,朱瞻基坐在窗下的暖炕上手执书卷,凝神静气看得正是入神,而若微倚在他怀里小睡,瞻基不时将目光投在怀中的佳人身上,又帮她向上拉一拉覆在身上的锦被。
司棋悄悄入内,冲着朱瞻基福了福礼,看面上的神色似是有话要讲。
朱瞻基用手指了指外面,司棋立即会意。忙从榻上拿来一个枕头,帮着瞻基将若微悄悄移开。
这才随瞻基来到外面厅里。
朱瞻基坐在圈椅之上,目光一扫:“何事?”
“回殿下,慧珠姐姐差人来报,胡娘娘身子不适,请殿下过去看看。”司棋照实回话。
身子不适?今儿一同入宫,一道回府,也没见她哪里不适?朱瞻基沉了脸:“宣医官去看了吗?”
“已经宣了!”司棋看殿下的神色似乎没有要起身过去看看的意思,心中不由暗暗为难,慧珠派来的人是将话儿传给自己的。如果殿下不去,她们也许会反以为是自己没有将话传到。司棋为人一向谨慎,滴水不露,虽然知道殿下独宠若微,可是这府里的女主人必竟是胡妃,而慧珠又是府中的管事,正管着这些丫头、太监,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前些日子的事,不就是明摆着拿紫烟顶包出气吗?这上边的主子相争,底下的人也不好过。所以她想了又想,试着劝道:“殿下,太医虽是宣了,按理说,殿下也该过去瞧瞧!”
朱瞻基面上淡淡的,没有半分的关切之情,依旧坐着没动,不是他绝情薄性,原本对于胡善祥,他是有着七分敬重、三分怜惜的,然而经过若微西山涉险一事,他对胡善祥的心,立即又回到了原点,就像永乐十五年,刚刚得知她占了若微的位子一样,心中是迁怒,是厌恶。
“司棋说的不错,殿下正是应该过去看看,不仅如此,若微也该与殿下一道去!”若微不知何时从内室走出,她俏倚门边正凝眸望着他。小睡之后,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上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被长长的睫毛装饰起来的眼睛美极了。
瞻基看着她,竟有稍许的愣神儿,这样一副小女儿的俏丽,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在南京宫中的时候。
“怎么起来了?才刚睡了一会儿!”瞻基啧道,又吩咐司棋为她披了件鹅黄色的披风。
“殿下,该去看看才是!”若微的神色间仿佛蕴含着丰富的表情,说着就走过来将瞻基从椅子上拖了起来:“走吧,走吧,礼不能废。今儿母妃还提点若微不能恃宠而骄呢,若是你在别的地方,不去也就罢了,偏在我儿,不去不行!”
“咳!”瞻基立即笑道,在她脸上又轻拧了一把:“我说你怎么突然变得大度起来,原来是这般打算的,真真是天下女子皆大同,没有一个是不妒的!”
瞻基虽然如此说着,却依旧牵着若微的手,走出了迎晖殿。
春日的午后,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正像两个人的心情,温存而甜美。
进了宜和殿,若微抬眼一看才发现袁媚儿、曹雪柔都到了,平日里近前侍候胡善祥的一众丫鬟也都候在厅里,面上皆是难掩的喜色。
这状况哪里像是屋里躺着病人?朱瞻基心里想着,面上愈发清冷。
“殿下大喜!”袁媚儿见他来了,立即上前贺道。她原本相貌甚甜,肤如玉脂,此时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小嘴边带着俏皮的微笑,目光仿佛不经意间瞥了瞥若微,眼神儿中传递的信息很是复杂。
瞻基原本以为她是在道贺若微有喜之事,也未留意,只是点了点头。
然而,满殿的侍女、嬷嬷,都郑重其事地跪下向他道喜,朱瞻基竟有些糊涂了,而若微心中一阵扑通,仿佛已然料到了什么。
这时只见慧珠领着徐太医来到瞻基面前,满脸的喜色:“恭喜殿下,咱们娘娘有喜了!”
朱瞻基微微惊讶,然后先是回头盯了一眼若微,眼神儿中有歉意、也有安抚。若微面上一派娴雅,美目流转,嘴角带着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淡淡的笑容。朱瞻基这才稍稍安心,对着徐太医脱口就是一句:“可看好了?”
此语一出,众人皆感意外。
就是朱瞻基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妥。
而徐太医在宫中久沐风雨,这点眉眼高低自然心如明镜,他立即拱手回道:“回殿下的话。正是喜脉,胡娘娘脉象平和,胎象强劲,已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若微的脸色稍稍有些发暗。
朱瞻基挥了挥手:“偏劳徐医正,先下去吧!”
慧珠秀眉高挑:“殿下,皇太孙妃有喜,这是咱们府中的大喜事,该重重打赏才是!”
慧珠此语明显是在提醒朱瞻基,前些日子因为若微传出喜讯,朱瞻基大喜过望,传令府中上下皆有赏赐,而此时初闻皇太孙妃有喜,并不见朱瞻基有多大的欢喜之色,显然是厚此薄彼有些不公。
朱瞻基点了点头:“府里由你统管,这等事情,就按例而行吧!”
“是!”慧珠转身进入室内,不多时捧出一个银盘子,里面是用红绸包着的几封银子,大约有五十两,捧给了徐太医。
徐太医谢了又谢,这才告退。
“殿下,是否该去里面看看太孙妃?”一直静而不语的曹雪柔移步上前,一双含情的美目看着朱瞻基,面上是和煦极了的神情。
“是啊!”慧珠也开口劝道。
朱瞻基这才进了里间,只见胡善祥歪倚在暖阁里,隔着两层纱幔,朦朦胧胧的,见瞻基进来,立即起身相迎,口里轻唤一声殿下,面上含羞,比往日多了些娇艳。
朱瞻基迎上前,伸手将她扶起:“内室之中,何须多礼?”
胡善祥笑了:“殿下是夫,是君,不管在哪里,善祥都仰为天颜,不敢怠慢!”
看她情真意切,眼神儿清澈,唇边含笑,好一副贞静贤淑的样子,朱瞻基不禁有片刻的失神儿。
“殿下,臣妾有孕,殿下似乎并不开怀?”胡善祥索性把头轻轻倚在朱瞻基的怀里。
朱瞻基微一沉吟:“哪里?善祥莫要多心。”
原本若微随袁媚儿和曹雪柔正要进入内室给胡善祥道喜,只是领头的曹雪柔刚一欠身,又立即退了回来,脸上像涂了层淡淡的胭脂,红晕微染,笑而不语。
袁媚儿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若微却明白了,“既是如此,咱们就先回去吧!”
说完她便第一个转身退了出来。
从宜和殿里出来走在府中小径之上默默想着心事,耳边始终徘徊的徐太医那句“两个月”的话语。
虽然若微知道朱瞻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胡善祥房里,可是他曾经说过,她是不会让她受孕的。瞻基曾经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过他的长子只会是她孙若微的。可是现在,胡善祥居然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也就是说他骗了自己。
阳春三月,府中到处是一派郁郁葱葱、花木扶苏,虽然景致怡人可是若微的心中如同坠入冰潭,只觉得柔和的春风拂过,却似剪刀一般锋利,割得自己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竟扶着路边的树干干呕了起来。
是谁在她身后轻柔地抚着,动作轻缓,又小心翼翼?若微抬起头,正巧对上她的眸子,清烟如雾、丽质天然,从来没有发现曹雪柔是如此动人,此时她正一脸关切,又将自己的帕子递给若微。
若微也不推却,接过来轻轻擦了擦唇角:“谢谢!”
“妹妹出来怎么身边连个丫头也没跟着?”曹雪柔一口的吴侬软语,更显柔和。
刚刚与瞻基一道自迎晖殿里出来,两人手牵着手,自然不喜旁人跟着,可是现在他留在宜和殿里陪着胡善祥。深深地叹了口气,如今才知道形孤影单的难处,她只得以笑相掩,没有直接回话。
“看妹妹害喜得厉害,不如到我那儿坐会儿,歇歇再走?”曹雪柔上前扶着若微,又对身后的丫头锦素吩咐着:“去迎晖殿里传个话,就说令仪在我这儿坐坐,省得她们惦着!”
“是!”锦素立即下去照办。
心细如发、体贴入微,曹雪柔平日里对谁都不远不近,而此时的一扶一帮,却让若微觉得很贴心。
曹雪柔的香远斋,布置得极为清净,不像女儿家的香闺,倒像是公子的书斋,若微刚一坐下,即有丫头奉上茶。
清香淡雅,宁神静气,一品之后,只觉得唇齿留香,若微不由赞道:“好茶!”
“茶是再普通不过的洞庭龙井,只是用今冬的梅花熏过,又以夏日荷叶上的露水冲泡而成,所以才最是清香!”曹雪柔袅袅地站在书案之前目光扫过上面的一幅画竟不由眉头微蹙。
若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立即拿起一方素帕,覆在上面。脸上笑容不减,又拉着若微去看她的藏书。
只是这样的欲盖弥彰,反而见绌,那幅画画的什么,若微没看清,但是那画卷下方提的,正是瞻基的字,若微只看到“老柏修竹沐雪青,鹊栖艳至露华浓”这两句,这是瞻基送给她的?原来到头来,竟是自己错了。
原以为瞻基对自己的心才是唯一的。
对于胡善祥,他只不过是敷衍了事,想不到他却让她珠胎早结。
刚刚还在为此痛惜。
转眼就看到了他写给曹雪柔的情诗,什么叫沐雪长青,露华正浓?若微只觉得短短八个字,如同一把钝刀凌迟在自己的心上,原来对于曹雪柔,他也不仅仅是应景儿?
那么袁媚儿呢?
若微面色越发清冷,深深吸了口气,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没有失态。
曹雪柔看在眼里,心道,只如此你即心寒了吗?原来还是高估了你,原来你竟会如此不堪一击?这以后的日子才真真有趣。
第四十三章 风催月奴折
山东乐安原本是一座清静的小城,民风淳朴、百姓富庶,然而不过三两年,就大大变了模样。
高大宏伟的汉王府门前,王妃韦氏与府内诸位侧妃、侍妾都分列两侧,得了消息说今日汉王回府,所以早早在此候着。
只是眼巴巴的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踪影,不由有些急了。
韦妃年近四旬,身材高桃,体态丰盈,言行举止端庄娴雅。
今儿为了迎接汉王,天还没亮就早早装扮起来,身上是亲王王妃的常服,金黄色绣着凤凰的云烟衫,逶迤拖地的黄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乌发如漆,只是略有些稀薄,所以特意加了义髻。这义髻原是盛唐时宫中贵妇人以铁丝加发编织而成的假髻作为装饰,据传还是杨贵妃首创的。而经过宋元两代,早已失传。如今韦妃头上的义髻,则是以薄木制成髻式,在上面缀以珠宝和花朵,看起来高贵美艳,更添风姿,宛如一朵怒放的牡丹花,美艳绝伦。
身后的几位侧妃站的腿早就酸了,可是谁都不敢稍稍流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只有心中暗暗祈求上苍,让汉王的身影早些驾临。
正翘首而盼,只见远处烟尘浮起,马蹄阵阵,一队人马飞驰而至,后面那辆四马高车,正是汉王的辇驾。
侧妃邓氏轻声说道:“好奇怪,平日里王爷都是骑马的,今儿会怎么坐在车辇之中?”
韦氏也是纳闷,然而车驾已到近前。
“快,侍候王爷下车!”韦氏立即指着王府门前的太监说道。
有人马上抬来三层木阶的车马凳放在车旁,车门自里面被推开,朱高煦大步走了下来。
“臣妾恭迎王爷回府!”自韦氏以下,所有的妃妾和九位王子都俯身下拜,如此恭敬,如同圣驾来临一般。
“嗯!”朱高煦哼了一声。
听着似乎不那么高兴,韦氏与众妃起身抬眼望去不由都愣了,只见朱高煦从车中扶出一个妙龄女子,看起来正是双十年华,一张瓜子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容貌甚美。
“王爷!”韦氏脸上的娴静与端庄立时不见了,刚要开口询问,朱高煦仿佛十分不悦,挥了挥手,只拉着那女子大步向府内走去。
王府正殿之后,是朱高煦的寝殿。进入室内,他便往正中椅上一坐,接过侍者端上的茶饮了一口,又盯着立于下首的那名女子说道:“坐下!”
那女子瞪着他,也不知道害怕,面上表情有些倔强:“王爷将民女强押至此,到底何意?”
“强押?”朱高煦一阵大笑,眼中射出厉光,一把将她拽入自己怀中:“你说是强押?好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得本王青睐,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还这样扭捏作态?”
“你放手……”女孩眼中一派惊恐之色:“你不是说要带民女去找皇太孙吗?”
“皇太孙?”朱高煦大笑不止,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几乎要生生掐碎一般:“你倒先说说看,为何要找他?”
“我?”她又惊又怕:“民女早就说了,皇太孙救了我和我娘,我亲手绣了件袍子,想赠给皇太孙!”
“哈哈哈!”朱高煦眼中闪过噬人的凶狠,一个巴掌狠狠甩在她的脸上。玉面之上顿时红肿起来,唇角也开始渗出腥红的血色。
“贱人,什么送袍子?你是想把自己送给他吧?”朱高煦压着她的头,自己的脸几乎紧贴着她的面。
女孩紧紧咬着嘴唇,不再开口。
“怎么不说了?戳中你的心事就不说了?”朱高煦索性将压她桌上,健壮的身躯强压了上去:“凭你?以为自己有三分姿色,就能在皇太孙面前得了宠?你醒醒吧,你的模样放在皇太孙府中,只比那些二等的丫鬟稍强些罢了。还是让本王先调教调教,让你长些本事,再送到皇太孙府中的好!”
“真的?”那女子似信非信,眼中又有了希望,也灵动起来。
朱高煦冷笑着,扯下她的腰带,于是淡粉色的长裙瞬间飘落。她立即大惊失色,用手狠狠抵着他:“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教教你规矩,要想入太孙府,这是必得要学的!”他眼中没有半分的欲望,有的只是恨意。
这恨从何而来?
她想不明白,只是稍一游移,他的手已然探入衣底,扯下她的胸衣与里衣。
还未来得及细想,出自本能地拒绝,却被他狠狠扼住咽喉:“想想你娘?不想活了?”
她脸上神色是越发糊涂,都是王爷,都是出自皇家的龙子龙孙,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皇太孙英俊潇洒为人亲和,而汉王却如狼似虎,阴狠残暴。
然而就在此时,他手上稍稍用力,而她不由一阵猛咳,汉王两指之中多了一粒丸药,瞬间塞入她的口中,她很想吐出来,但是根本不可能。
是的,一杯滚烫的茶水随后被强灌入内。
连着那粒丸药,一起被送入体内。
“这是什么?”她眼中除了惊恐还是惊恐。
“很快,你就知道了!”他笑了,随即便放开了她。因为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自己送上门来。
当韦妃进入寝殿的时候,镂凤的大红帘帐里,正是一室的迤逦,汉王强健的身躯压在那年轻女子白皙的玉体之上,两人紧紧缠绕在一起,低沉的喘息和细碎的娇吟同时灌入耳膜。
韦妃站在帐幔之外,进退为难。
这可是大白天呀。
记忆之中,汉王虽然欲望过人,有众多的妃妾,但是还没有过这样放浪形骸的时候。这是怎么了?而床榻之上那个年轻的女子又是何人?论容貌,虽然清丽,但绝说不上有多出色,跟本比不上府中的那几位后入门的侍妾。
只是帐中的呻吟和粗喘,一阵一阵的撞击,以及汉王痛快的大喊声,这一切让韦妃完全呆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时,汉王才翻身站起,就那样赤身裸体地掀开帘子站在她的面前。即使是多年夫妻,育有两子一女的韦妃,也面红耳赤羞愧不已,此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然而她一低头,不经意间的一瞥,正看到榻上女子如玉的肌肤上全是淤痕,真是惨不忍睹。
“王妃看够了吗?”汉王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王爷?”韦妃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心中更是恼恨异常,只是还得强忍着。
“侍候本王更衣!”汉王盯了她一眼,似乎十分不满意她的迟钝。
“是!”韦妃万般委屈,无奈之下只得帮汉王将身子擦拭干净,又套上了一件崭新的长袍。
而床榻上的女子依旧弓着身子,呻吟不止。
看那情形,似乎还是欲壑难填,未曾满足。
这女子也太不知羞了,韦妃不由十分反感。
“去,把后面的紫月阁腾出来,让她住下,再让秋棠好好调教调教她。”汉王穿好衣服,就出了殿门。
只留下怔怔的韦妃与床上如落花般的女子。
屋里充斥着男女长久交欢留下的气息,韦妃一刻都不想多留,她立即走出殿外。不多时便有两名粗壮的丫鬟入内,掀开帐帘,看到榻上的狼藉与那个满是淤紫的身子,相视之下,便将她拖了起来。
“这是王爷的寝殿,王爷都起身了,你还在这里挺尸?”其中一女,横眉以对。
而她仿佛不闻,痴痴呆呆,如同傻了一般。
“银杏,别跟她多说!”另外一个女子从地上捡起她的衣裳,手脚麻利地帮她穿好。二人将她架起向外走去,而她似乎忍着巨大的疼痛,步子沉重。每走一步,脸上都是莫名的痛苦,就这样出了朱高煦的寝殿,走过几重殿阁,才来到西所一处小院之内。
进了房里,两人一松手,她便重重摔在地上。
二人转身把房门锁上,过了半晌,提着热水和浴盆入内,将热水倒入浴桶内,便不由分说,扒去她身上的衣服,将她推入水中。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泡在水中,由她们揉来捏去的她,此时方才清醒过来。
“干什么?你当我们愿意伺候你?”银杏嘴上说着,手里更暗暗用劲,王府的规矩,除了有品级的妃妾、选侍以外,其余的小丫头们侍了寝,就要立即用秘制的药水冲洗下身,这样便不会受孕。
只是这冲洗的手法,实在是难以启齿,又十分的难受,所以有的小丫头为了让自己洗得舒服些,就会常常给这些婆子们塞些钱。
而她刚刚入府,既没交情,又不知内情,自然是不懂这些的。
于是那两人下手极重,丝毫不比刚刚朱高煦带给她的侵犯好受,所以她才疼得连连求饶:“两位姐姐,我自己洗就好了,不劳你们大驾!”
“哼!”两人充耳不闻,加快了动作,不顾她的苦苦哀求,手下更加麻利。
当一切结束之后,拿了一套府中丫头穿的蓝布短衫长裙丢给她:“快换上,一会儿侧妃娘娘要召见你!”
换好衣裳她呆呆坐在榻上,眉头紧蹙。直到现在,她还不能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原本心怀欢喜,以为跟着汉王从京城南下,就能见到那如同天神一般的皇太孙,她心中的良人。即使是为奴为婢,她也甘之如饴,可是怎么突然间就变了。
原本和蔼如同长辈的汉王,转瞬间就成了一尊吓人的罗煞。
他对自己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自己没有挣扎?没有拒绝,竟然还有些许的欢喜?
刚刚那些淫荡的呻吟,是出自她的口中吗?
不是,这是梦,这绝不真的。
怔怔之间,被银杏强拖着,领她来到了朱高煦侧妃李秋棠所居的西福殿。
她站在殿前的亭园里,只见侍女们往来穿梭,在碧草畔的小亭内摆好了果品香茶,还有紫檀木的座椅香几,上面放着柔软的绣花靠垫,周围还陈设着镶银海棠刺绣的屏风,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出现在这儿,身旁经过的侍女们不时将目光投在她的脸上,随后便是鄙夷的神色。为什么?她如同痴人,什么都想不明白。
正在此时,李秋棠袅袅的从殿中走了出来,迎着落日的余辉,脸上笼着淡淡的光晕,映得她如同粉装玉琢一般,与韦妃相比,她没有正妃的端庄,却多了风流娇媚,妖娆艳丽不可方物。
坐在椅上,将手轻轻搭在靠墩上,打量着下首站立的女子,指了指对面的圆凳:“坐!”
她怔怔的,不敢坐,又不敢不坐,只将身子轻轻挨着凳子的边沿,这姿式就如同她的心思,摇摇欲坠。
那神情可怜兮兮,若是换了旁人必要心存怜惜,可是李秋棠却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无姓,名叫赘儿!”她低下了头。
“无姓?倒也罢了,怎么叫了这么一个名字?”李秋棠笑意不减,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容和身姿,她未施粉黛、素面朝天,眼圈微微发红像是刚刚哭过,而嘴唇红肿、向上翘起,深深低垂着头,那洁白的颈上还有片片青紫。李秋棠全然明白了,她从香几上拿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轻轻嚼着:“听说,你随王爷一入府门,就承恩泽了?”
“什么?”她仿佛没听懂。
“娘娘问你是不是被王爷收了房?”身旁的银杏狠狠瞪了她一眼,忍不住点醒她。
“哪里容你插嘴?”李秋棠柳眉轻挑,眼中射出一道厉光。
“是,奴婢该死!”银杏立即自己掌嘴,打的还真实在,转瞬间那张脸如同满月一般,已然肿了起来。
“好了,都下去吧,别在我这儿碍眼!”李秋棠显得十分不耐烦。
银杏与园中其余的几名侍女都退了下去。
李秋棠这才又开口说道:“如今王爷让我调教你,也是你的造化,看来是入了王爷的眼,相信不久之后,也许我们还要以姐妹相称!”
赘儿这才慌了,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民女不敢,民女,民女此时只想一死了之!”
“哈!”李秋棠笑了:“少来了,这套把戏我看的多了。你若真是三贞九烈之辈,还能立着身子出王爷的房?早就该一头撞死或者咬舌自尽,现在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就少跟我充什么假正经。这府里但凡有点儿姿色的丫头,谁不想着法子攀高枝,得王爷的青睐与恩宠?”
“民女实在不愿意,可是……”赘儿这才想起朱高煦喂她服食的那粒丸药,难道那就是所谓的春药?心里有说不出的凄苦,眼中噙着泪,愈发的可怜,只是想起孤苦无依的奶娘,她这才收了求死的心。
李秋棠哪管她心里想些什么,自顾站起身,围着赘儿缓缓转了一圈,仔细看着她的腰肢、双峰与秀肩,这才在她身上拍了拍:“不知王爷看上你什么了?罢了,如今我就费点儿神,好好调教调教你。”
“娘娘!”赘儿似乎大为惊讶:“民女……民女。”
“得了,你这名字实在难听,我得帮你改一个!日后叫着也便当。”起个什么名字好呢,李秋棠想了想,看她容貌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又想到王爷让她住在紫月阁,忽然有了主意:“就叫月奴吧!”
她本想拒绝,你是谁?凭你也配为我改名字?只是所有的情绪都要深藏心底,她面上依旧可怜兮兮,怔怔地点了点头。
初入汉王府的第一个夜晚,她一个人缩在紫月阁的床榻之上,透过敞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天上的满月。今儿是十五,月亮圆润莹亮,是树影的婆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月亮中隐隐约约的真的好像有一棵大树,树旁还有淡淡的身影。月宫里真的住着嫦娥与玉兔吗?
赘儿,不,应该是月奴,她笑了。
脸上神色,不再是白天的凄苦之色,而是坚定与决然。
在这个世上,除了相依为命的奶娘是无私的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再就是两个人,一个是十年前,那个邹平的小女孩,对她不仅仅是一饭之恩,还有说不出的体谅与宽待。而另外一个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孙朱瞻基。这两个人,都是眼见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却都是那样善良真挚地出手相帮,可是自己呢,每一次都是骗。
还有两个人,一个看似有知遇之恩,另一个又似乎要成人之美,却都是豺狼野心,都想将自己当成工具,推入深渊。
从家破人亡被卖入妓院那天起,她就暗暗下定决心,这一生她绝不能像自己的娘亲那样,一味的只知道恭良礼让、温顺贤惠,到头来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就是真的走投无路,要卖身,也要自己找个主顾。
汉王,你真以为是你算计了我吗?
唇边渐渐浮起一丝狠决的笑容,这样的她,表情骇人极了,只是任何人都不会看到,只有清冷的月光,仿佛带着嘲弄看着世间的悲欢转折。
第四十四章 静夜起相思
咸宁公主府后园之中,一座玲珑精致的二层小楼内,若微与公主歪倚在临窗的雕花巨幅屏台床上诉说着心事,太监侍女都远远的退到楼下,不敢近前打扰。
宁静的月色倾洒在室内,给两个原本绝色的女子添上一抹迤逦的胭脂。
若微面上笼罩着淡淡的忧愁,说不清的郁郁之色,让咸宁公主看了也觉得忧心忡忡。隔着摆满时令鲜果和精致宫廷糕点的黑漆小几,她把手轻轻覆在若微的手上,一声叹息,幽幽说道:“瞧,怎么有了身子反倒更清减了,以往最爱取笑你的手,哪里长的都好,偏这一双手丰美圆润活脱脱一个小女婴的手,肥肥的如玉似藕一般,可如今倒真是柔弱无骨了。”
公主的话,若微不知听到了没有,而她的目光却长长久久地停滞在自己的手上。白皙的肌肤上那朵红艳艳的梅花是如此的鲜活,须知那一针一针都是娘亲为自己刺上的。还记得当时自己忍不住地流泪,一边流泪嘴上却还执拗的说着“不疼”。
若微心中一紧,猛的一下抽回了被咸宁公主握着的那只手缩回到袖中,眼泪就这样止不住得流了下来。
泪眼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了许多。
草原上的重围脱险,狼群中的命悬一线,邹平故里是去是留的坚定选择,还有栖霞山上清苦的三年等待,悲与喜,她已无从辨别。
她只看到胡善祥隆起的腹部,曹雪柔的含羞带怯,袁媚儿的秋波暗送,在她们中间簇拥着的,是那个曾经与她生死契阔两小无猜的朱瞻基。
“好了,若微!”咸宁公主看着若微的神色,心中也很是黯然,“我知道,在太孙府,你的日子不顺心!”
“公主,我以为我只是女人的妒忌。”若微对上咸宁公主的眼眸,“可惜不是。”她把手轻放在自己的心口处,“这里,抑制不住地疼,白天,晚上,只要是清醒的时候,就疼得不可抑制。瞻基,我现在竟无法面对他了。”
“我知道!”咸宁叹了口气:“莫说你和瞻基的情份,就是我和附马吧。你是知道的,原本我有多讨厌他,讨厌他的油滑和轻浮,讨厌他的举止作态甚至是衣饰冠带,可是成了亲以后,竟变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这般在意他。若是平日里他对哪个丫头多看两眼,我也气得什么似的。更何况你,要眼睁睁的看着瞻基雨露均沾,自然是如炙火上烧烤一般。”
若微靠在引枕上,眼神儿微微有些怔愣,出奇的安静。
“可是如今之势,又能怎样呢?”咸宁公主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像我的母后,仁孝皇后,天下女子的典范,她倒是不争不妒,生尊死荣,一生得到父皇的尊重。可是你知道吗?母后不快乐,不快乐还要装着快乐,也许,正是如此她才去的那么早。”
若微仿佛睡着了,半天没有声响儿。
公主叹了口气,帮她拉好锦被,放下重重纱幔,悄悄退了出来。
静夜宁谧的月光中,湖心亭上,附马宋瑛与许彬正在对饮小酌。
“可真是巧了,早朝时刚刚约了你今晚过府小聚,想不到若微倒先你一步来了。你们俩,也说不上是有缘还是无缘。”宋瑛给许彬重又斟满,面上笑意微拂。
许彬对上他的目光,虽然不发一语,但是意思宋瑛已全然明白,便把他想知道的一股脑说出来,“不好,当然是不好。太孙府里那几位,以往节日庆典我跟着公主也见过几回,都是人精儿似的人物,精明得不行,笑音戏语中就能伤人于无形。以若微那样的性情,她自然是穷于应付,这才避到我们府里来了。”
许彬手执酒杯望着寂静夜空中的明月,自顾一饮而尽,仿佛对于宋瑛所说的毫无兴趣。
“你,不想见上一面吗?”宋瑛再一次为许彬斟满杯中酒,目光中透着问询。
许彬笑了,淡淡的,若不是宋瑛与他相交甚深,这丝笑容又怎会被人察觉?
笑过之后,眼中浸着苦涩,无奈却又尽是洞悉一切的了然与包容:“此时,她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我!”
“哦?”宋瑛面上尽是不解之色,“这倒是奇了?她应该知道你的心思的。所以在这个时候,有你安慰总能为她排解排解呀。”
“她?”许彬脸上隐隐的笑容霎时隐去,“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看着宋瑛一脸的不解,许彬只淡淡了说了句:“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知道。所以再难,她也只有孤单前行,没有退路,也无须他人怜惜。这一切,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我若是出现在她面前,对她便是一种磨砺,我若出手相帮或是相慰,对她更是一种负担和侮辱。”
宋瑛完全糊涂了:“那么,就这样了?你就真的放下了,退出了?”
“哈哈!”许彬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站起身手执酒壶靠在栏杆之上,对着碧波明月一饮而尽,微风拂过他的发丝,宁静的夜色衬得他是如此丰神俊秀、飘逸出尘,甚至带着稍许的颠狂。
“身距天涯遥,心在咫尺间。”
第二日,日上三竿,若微依旧懒懒地靠在榻里,对着一个绣花撑子怔怔地发着呆。紫烟撤下纹丝未动的早餐,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
欲言又止斟酌了半晌才说道:“主子,咱们在公主府,一直待下去吗?”
“紫烟?”若微目光微抬,“你想说什么?”
“公主府虽好,也不是咱们自己的家。那太孙府虽然繁杂,也总会有令主子不顺心的事儿,可必竟那儿才是咱们该待的。原本是主子与公主交好,过来小聚,也不算什么,可是怕是在太子妃眼里,又会认为主子小性儿,不谅事儿!”紫烟拿过若微手里的绣品,一针一线接着绣了起来。
若微怅然:“家?我的家在哪里?太孙府吗?”
“主子!”紫烟静静地对上若微的眼睛:“您变了。”
“变了?”若微不明。
“以往不论遇到什么事情,就算是那年咱们被迫离宫,就算是被慧珠逼着喝红花,还有在观中清修,与夫人分别,哪一次您都没有真正的退却过。可是这次,为何如此消沉呢?从昨儿到今天,皇太孙来了两次,两次您都避而不见,这样,好吗?”
“紫烟,其实这些日子我自己也恍惚了。从前与瞻基分开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一种期盼,瞻基与我是一样的。纵然分隔两地不得相见,相守之心也从未摇摆。可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昔日,瞻基的确经为我抗争过,但是这抗争中也有妥协。他虽尽力护我,可终归很多事,也要我独自面对。”若微说到此处,微微一顿,长长一声叹息,神色黯然,她下意识的将手放在自己的腹部,眉宇间闪过一丝恍惚。
“很多时候,我更像一个在暗夜中独行的人,要独自趟过沼泽,走过荒漠,破冰斩荆……这一路上的艰难,让我有些不想走下去了。”若微的面色越发苍白。
紫烟不禁一阵心惊:“主子,你怕了?”
若微神色微苦:“是怕,也是累了,昔日有过太多的机会可以选择别样的生活,但是都错过了……一想到从今而后,总要这样度日,无趣又不甘。”
紫烟仔细凝视着若微的神色,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水雾。
“傻丫头。”若微怔了怔,“哭什么?”
“昨儿晚上,我在园子里看到许大人了!”紫烟垂下头,不再去看若微的眼睛,只是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膝上的绣品里,留下斑驳的印子,就像平静湖面泛起的涟漪,让人心境难宁。
“他?”若微呆住了,他在京城?他在公主府?是巧合吗?不会,他从来不会无目的无计划的去做一件事,这不是巧合。可是那又为什么他不来见自己?想到这儿,她的心揉作一团,孙若微,你真是糊涂,凭什么要他来见你?凭什么总要让他来救你于危困?
一双玉手紧紧揉搓着胸前衣襟上缀着的丝带,说不出的怨恨,怨自己又为许彬不值。
“身距天涯遥,心在咫尺间。”
“什么?”若微如梦初醒。
紫烟又重复了一遍,“这是许大人昨夜的醉话!”
“果真是醉话!”若微此时豁然清醒过来,原本自己是这样的幸运,有了瞻基的青梅之恋,又得许彬如此知己,还计较些什么呢,这世上的好事难道只许罩在你孙若微一个人的身上吗?
罢了,醒醒吧。
于是,连午饭也未用,顶着春日骄阳,若微领着紫烟回府了。
车马行至皇太孙府门外,远远的听到一阵嘈杂。紫烟掀开车帘刚刚探出头便缩了回来。
“怎么了?”若微问。
“是胡娘娘!”紫烟脸上神情有些莫名。
就在此时,车厢外已响起胡善祥特有的温润贤静的声音:“可是若微妹妹回来了?”
若微与紫烟对视了一眼,忙开口应声,紫烟高打车帘扶着若微走出车厢,正看到一身太孙妃正装的胡善祥立于车下,她冲着若微淡然一笑,伸出一只丰盈的玉手,而旁边早有得力的奴才将脚凳放好,看那意思,像是一早就守候在此处一般。
不远处是皇太孙妃专属的车驾,慧珠等人也列队在此,若微稍一迟疑,便扶着胡善祥的手下了马车。
“娘娘这是要出去?”若微问。
“原本是要到公主府接妹妹回来。谁成想天随人愿,咱们姐妹想到一块儿去了,姐姐车马还未起程,妹妹就到了门口,还是妹妹心疼姐姐。”胡善祥满面笑容,仿佛心情甚好。
若微却越发疑惑,只得回道:“公主盛情留若微小住,若微不好推却,但也知道礼法不能越,故只住了一个晚上便向公主辞行了,又怎敢有劳太孙妃前往相迎?”
“呵呵,这样就好!”胡善祥挽着若微的手步入大门,边走边说道:“旁人不知情,都说妹妹是因为跟姐姐起了嫌隙,心里不痛快这才避往别处。这两天姐姐心里七上八下的,妹妹身怀龙种,万万不能有所差迟,否则姐姐纵是万死又何以为当?只是细想想,妹妹又哪里是气量狭小之人?”
左右两旁林立的太监侍女都垂手低头,静立不语,但是若微知道从一入府门,两人的对话都尽数被人听了去,心中立时明白,这胡善祥果然不是一般人,自己与瞻基的小纠葛如今又被她好一番利用,又一次成就了她的贤良与大度。
于是,她不再开口,只浅浅一笑。
过了正殿,穿过花园,胡善祥陪着若微一直来到了迎晖殿,进入内堂,自有丫头们上前请安问好。若微见胡善祥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只得将她让到内堂主位,落座之后胡善祥的目光巡视了一番,最后落到湘汀的身上,依旧是温婉和顺的模样,缓缓说道:“还不把她们请出来,拜见令仪!”
若微心中微微诧异,目光对上湘汀,却见她神情复杂,眸中的意思似乎是让自己稍安,也不知这两日府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正在狐疑之际,只见两个五旬左右的嬷嬷领着两个身形高大壮实的丫头进了门,这四人极为眼生,进入殿内先是冲着胡善祥行了大礼,随即又跪在若微的面前,为首一个看起来老成持重身形微胖的嬷嬷开口说道:“奴婢等奉皇命前来服侍微主子。”
“奉皇命?”若微脑子飞快地转着,难道是皇上从宫里派出来的教养嬷嬷不成?
“妹妹,这是程嬷嬷,前儿皇上得知咱们府里的喜事,特意请司礼监的黄公公选了最得力的人,四名教养嬷嬷,四名大宫女,你我殿中各分得一半儿。由她们专门侍候你的衣食起居。这可是皇上的一片体恤之情,你房里的人都年轻,不经事儿,如今有她们在此,皇上和母妃也都可安心了。”胡善祥面上是和煦极了的笑容,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的虚幻,若微心中越发没底,却也只有点头相和。
胡善祥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若微,突然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脸色不好,清早起床对镜一照,肤色发暗又有些浮肿,想拿脂粉来掩,又吃不住粉儿,看着妹妹这样肤光盈润,真是羡慕。前儿在雪柔那里看到你送她的桃花妆粉,试了一下,还真是好用。所以刚刚心里叹息,妹妹不仅人长得好,这手也如此巧,又懂医术,哪里像姐姐这般无用。”
胡善祥说着说着,面色又暗淡下来,仿佛是如此无助和柔弱。
若微此时并不想说些没来头的客套话,便伸出手握住了胡善祥的手,虽然不发一语,一切只在不言中。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胡善祥才起身离开。
若微走进内室,换了衣裳,来到二楼书房坐在琴桌前,信手而弹就是一首极为铿锵有力的曲子,唯有此才能抒发出心中的抑郁之气。
可是偏偏那两个嬷嬷立即如同老僧念经一般开始叨念起宫中的胎训来,惹得她不厌其烦。索性罢手不弹,才刚歪倚在美人榻上准备小憩片刻,嬷嬷们又开口闭口地训她没有仪态,什么坐要如何坐,躺要如何躺,这样的姿式对小皇孙不好,如此一番云山雾罩,让她实在烦闷。
好容易等到午膳时分,在花厅里摆上了饭,若微坐到桌前,司棋等人掀开碗碟上的盖碗,若微拿眼一瞅,立即扭头吐了起来。
“怎么上了这些?”紫烟先怒了,指着湘汀说道,“旁人不知道也就算了,怎么你也糊涂了,咱们主子什么时候吃这些?原本害喜就历害,只捡些清淡的菜肴来就好了,什么猪蹄子、炖小排,还有鱼头,咱们主子平日里都不沾,今儿怎么反倒端上来了?”
湘汀看着紫烟欲言又止,只是一味地帮若微拍着背,又附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还未等若微搭言,那个程嬷嬷又开始聒噪起来:“娘娘不要这样使性儿,身怀皇家子嗣,就不是你一人的事,也不能以你一人的喜好为由依着自己的性子来。这些菜都是按宫里娘娘们怀胎时定下的单子,奴婢们是不敢擅专的。”
说着,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打开以后开始念起来,无外乎又是什么胎训之类的话。
若微嫌她麻烦,只得强忍着吃了小半碗白米饭,而菜竟是一口未动,这其中又是吐了好几次,直弄得浑身酸楚心情郁闷,好不容易盼着撤去了席面,刚想上床躺一会儿,偏那程嬷嬷又说饭后不能立即入眠,硬要丫头们扶着她在院里转悠了半个时辰,这才放她回房。
躺在床上,刚要休息,若微才赫然发现这屋里的帐子、铺着的锦褥和被子全被换了,不由柳眉微挑,还未开口,湘汀则悄悄上前压低声音说道,“主子,昨儿您前脚刚走,她们后脚儿进来,说是要打扫,要按风水安胎神,所以换了咱们常用的东西。”
若微看着一水儿红艳艳的百子被面,就有些晕眩,只是既然这些人是老皇帝派来的,想来也该是好意,还是忍忍算了。
“哼。什么玩意儿?这被面绣的倒是吉祥图案。可是这料子,这绣工比咱们之前用的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有刚刚的午膳,原本材料也算是好东西,可是让她们这么一做,简直比猪食还不如。这哪里是来安胎的,分明是来催命的。”紫烟小脸紧绷,刚刚一席话说完,只听外面隔着帘子,老嬷嬷突然咳了两声,随即响起如钟的高吼:“哪个小蹄子乱嚼舌头,敢打扰主子午休,拉出去就是一顿好打。”
如此叫嚣,就是若微听来也觉得甚是刺耳,刚要回嘴,只见湘汀立即走了出去,跟外面窸窸窣窣地说了些什么,这才安静了。
当湘汀再次进屋的时候,只是示意若微与紫烟不要再开口,若微躺在榻里闭着眼睛想心事,过了片刻,外面一片寂静,紫烟隔着帘子向外探了探,这才回身冲湘汀摆了摆手,湘汀长长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对若微说:“你以为她们是说说算了?昨儿半天,咱们房里的司音、碧月就被罚了,那大耳刮子打的咣当当的,可不是作假。”
“什么?她凭什么罚我房里的人?”若微立时变色。
“嘘!”湘汀目露难色,“稍安吧。不仅是咱们这里,就是那边,胡娘娘的殿里,梅影也领了罚。胡娘娘倒是二话没说,还给了这些教养嬷嬷银子,说他们是奉了皇命,一切为了皇嗣的安全,虽然严苛也是为了咱们府,为了皇太孙。所以命府中上下以她们为尊,也请她们不要拘束该罚就罚,不必手软。”
“罚了梅影?”若微与紫烟都愣了。
“以前在宫里就曾听说过,东西十二宫中若有皇妃受孕,宫里就会派专门的教养嬷嬷,这些嬷嬷以宫规胎训为尚方宝剑,就是皇妃本人也要听命于她。只是入宫这些年从来没遇到过。太子宫虽然不断有妃嫔生产,可是东宫内里的事情,皇上一概不管,都由太子妃处置。这一次想是慎重,才由司礼监派了人来。如今于咱们是福还是祸,怕是一时还看不出来。”湘汀目露忧色,一派凝重之色。
看着从碧纱窗渗进来的日光,若微却觉得身上一阵阵有些发寒。
第四十五章 山雨风满楼
晚膳过后,朱瞻基与若微对坐在西次间的矮榻上,两个嬷嬷站在下首如同罗煞一般瞪大眼睛盯着看,朱瞻基几次想开口与若微说两句体己话又觉得有外人在场实在别扭,拿眼瞅着若微,只见她双颊含愠,目光朦胧,面露倦色,随即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
“殿下,如今微主子有孕,殿下过来看看也就是了,不宜久留,更不可同寝。”程嬷嬷态度异常郑重。
朱瞻基先是不语,随后一道厉目向她射去,那目光冷飒飒的有些吓人,程嬷嬷忙低下了头:“殿下,老奴逾越了,可这也是奉了皇命,一切依从宫规。”
朱瞻基反而笑了,目光炯炯盯着她道:“果真是皇爷爷派来的,本王自然当你们是贴心人。今儿索性把话说明了,管你们是哪个主子调教出来的,须知这普天之下,均以皇命为尊,所有的规矩不过是为了一个‘好’字。若是真的对微主子好,对小皇嗣好,你们也就一切安好。反之假借‘好’名,暗行挟持之事,本王倒是没什么,怕到时候皇爷爷第一个饶不了你们。”
一席话说的直截了当再明白不过了,两个嬷嬷对视一下,立即扑通跪倒在地上,又是一番忠心来表。
“罢了,都下去吧。”
当屋里重新恢复宁静,只剩下瞻基和若微两人的时候。
瞻基先开口了:“我明儿就随皇爷爷北巡,这一去少则十日,多则个把月,你要万事小心。”
若微抬起头,对上瞻基的眸子,眼中一片雾气,怔怔的没有接语。
瞻基伸手轻轻一带,将她拉入怀中,用手抚着她的秀发,闻着发中的香泽,叹息道:“好微儿,别跟我闹别扭了,一想到要有十多天见不着,心里好没着落。”
若微靠在他的怀里,鼻子发酸:“我也不想跟你闹,就是忍不住,那日看到你……题给雪柔的诗,你对她们终究还是有情的。”
“瞎说!”瞻基在脸上轻轻捏了一下,“她那样的人品,清淡如水,不过是给她一个念想聊以自慰。想她们都是享誉一方的才女,从小勤习六艺,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原本才貌双全可进了咱们府里,我却唯有辜负,心中也内疚得很。”
朱瞻基用手轻扶着若微,只觉得她比前些日子又清瘦了些,不由微微皱眉:“要不明日还是送你去小姑姑那儿住吧?”
若微摇了摇头。
“总要面对的。”她仰起头,冲着朱瞻基展了一个淡极的笑容。
“我把颜青留在府里,若有事还可以去找瞻墉。”朱瞻基低下头,在她的额上印上一个温润的吻,缠绵悱恻,万般不舍。
“好。”若微应着。
“你早些休息,我还有些事情要准备,今儿就宿在书房。”嘴上如此说着,而双手却拥的更紧了。
“殿下,到时辰了,微主子该休息了!”外面的嬷嬷又催了。
朱瞻基叹了口气,终于松开手,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刚要掀起珠帘,猛地被若微从身后抱住,伏在他的背上,她只说了句:“保重!”
第二日一早,胡妃以下,若微及袁媚儿、曹雪柔等人,领着府内侍女太监皆在院门口恭送朱瞻基,看着皇太孙的仪仗渐行渐远,府内女眷面上皆有落寞之色。
“好了,都回去吧!”胡善祥依旧是和煦温婉的,遣散了众人之后由慧珠扶着回到自己的宜和殿,在寝殿内的榻上坐下,立即有丫头送上靠枕,在身后垫得舒舒服服的,慧珠端着汤羹送到面前,一脸的笑意:“好东西,娘娘快尝尝。”
“哦?”胡善祥掀起盖碗一看,立即来了食欲,接过汤勺吃了起来。
见她胃口好,慧珠心情也甚是明快,她朝柳嬷嬷使了个眼色,柳嬷嬷立即领着落雪等人悄悄退了出去。
“怎么了,有话要说?”胡善祥瞥了她一眼,“还是姐姐心疼我,这两日她们安排的膳食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咽,姐姐还非要我强吃,好在有这些单独烹制的小点、汤羹,要不然真是要了我的命。”
“哎呦,我的好娘娘,说话可别这么没顾忌。那些人是聒噪,但是塞了银子,也就消停了,她们也乐得清闲,不过是做做样子。”慧珠挨着胡善祥坐下。
“那边呢?我瞧着她的脸色可不怎么好。”胡善祥放下碗,慧珠立即递过帕子让她擦嘴。
“能好得了吗?昨儿程李两个嬷嬷在内室守夜,打了一整夜的呼噜,她呀估计是一夜未成眠。”慧珠忍不住笑道。
“想不到这次黄公公倒是帮了咱们的大忙,我看也不用咱们费力了。”胡善祥歪倚在大红绣花的枕垫上,懒懒说道。
“这才哪到哪呀!”慧珠收拾了碗碟,放在一旁,压低声音说道:“这次殿下随皇上北巡,正是天赐良机。”
“什么?”胡善祥面色微变,拉着慧珠的袖子说道:“姐姐,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如今我只盼着腹中的胎儿能稳稳当当的降生。可不敢再生枝节,须知‘一子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况且上次西山的事情了结之后,殿下就再也没有进咱们的屋,看着我的神色也清冷了许多,许是殿下已经知道了…….”
“娘娘!”慧珠面上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如果殿下知道了,为何不办咱们?”
“这?”胡善祥迟疑了。
“再有,之前太子妃三番两次要接孙若微入东宫安胎,可是最近为何不提了?”慧珠言之切切,目光如炬。
胡善祥摇了摇头。
慧珠指了指胡善祥的肚子:“还不是因为他!”
“此话怎讲?”胡善祥越发糊涂了。
“先前太子妃厚待娘娘,那是因为娘娘不仅是太孙正妃,更是皇上为皇太孙千挑万选、龙意圣裁的。厚待娘娘就是尊重皇上。后来孙若微有喜了,娘娘立即要把她接进东宫,说明先前对咱们的厚待与宠爱都是假的,都没有这皇太孙子嗣来的重要。而且,这也正说明她还是在防着咱们。”慧珠面上阴晴不定,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宫里的生存之道了。”
“那现在,她为何又不闻不问了?”胡善祥似懂非懂。
“哼。”慧珠冷冷一笑,“现在情势变了。当初若微有孕,那是长子;如今你有孕,就是嫡子。在皇家,历来嫡子都比长子重要的多,现在她看似不偏不倚只作壁上观,实则还是在帮衬着咱们。”
“姐姐,妹妹还是不明白!”胡善祥只觉得这思路是越理越乱,不知道慧珠到底想说什么。
“若是你们相安无事,都产下皇子,倒也安生。若是你们两个暗斗,依府中的情势,自然是妹妹占据了上风,这样也许嫡子就是长子,也省了日后的纷争。”慧珠索性把话挑明,她又附在胡善祥耳边密谋了半晌儿。
胡善祥面色变了又变,目中尽是犹疑之色。
“好了,娘娘,从太孙妃到太子妃直至那至高无上的后位,你且放宽心,既然咱爹给我起了‘善图’这个名字,我就一定要为娘娘早早图谋,亦步亦趋也好,费心安排也罢,总要搀着娘娘披荆斩棘,达成心愿。如今娘娘只要好好安胎,余的,都不用管。”慧珠面上是一派势在必得之色。
胡善祥依偎在她的怀里,心里好一阵扑通。
迎晖殿后苑竹林内,若微站在竹楼屋前的廊檐之下,手里捧着小龟,如今这龟壳早已长好,仿佛从来没有裂过一般。
如今迎晖殿里只有在此处才能觅得一丝清闲,刚要坐在一旁的石凳之上,紫烟立即将她扶住,垫上一个棉垫子,这才请她坐下。
握住紫烟的手,一切感激均可意会。
“主子,湘汀回来了!”紫烟眼尖,看到从前院角门闪身而过的一抹丽影。
湘汀提着食盒款款走来,人未开口先是一笑,紫烟与若微都放下心来。
“可是办妥了?”紫烟忍不住问道。
“正是呢!”湘汀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放在亭中圆桌之上,“看,都是平日里主子喜欢吃的爽口小菜,忍了这几日,快用吧!”
“不忙!”若微拉着湘汀坐下,“她们怎么说。”
“倒是没说什么。我先照主子的吩咐把银子拿出来。还没开口那程嬷嬷就训斥开了,说什么我没安好心,拿银子污了她们的清誉。可是当我把银子收起来,又把那几样稀罕玩意儿往她们眼前一晃儿。这两人立即直了眼。她们虽然没见过,可是也听说过,这可是宝船队出航西洋带回来的洋宝贝,皇上在正月里刚赏了皇太孙,引起满朝震惊,赵王汉王为此还闹了一阵。这价值连城的宝贝,她们哪里还能推。”湘汀一面给若微布菜,一面细细说来。
“这些人,平日里一本正经,一口一个宫规胎训,还不是张着嘴等咱们拿银子喂。看她们日后还猖狂不?”紫烟气呼呼地说道。
“你把我的意思都跟她们说了?”若微问。
“是!”湘汀笑了,“果然是主子高明。三下两下她们就招了,与咱们设想的一样。刚进府的时候,那边就使了银子,吩咐要好好照料您。如今我把您的意思说了,给她们厚礼,还不为难她们,让她们面上照旧,她们两边讨好,自然高兴。”
若微点了点头:“我倒不是为了一口吃食或是图个清净,只是总要防着些,即使如此,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人心向来是墙头草,根本指望不上。”
湘汀面上也凝重起来:“主子说的极是。所以如此恩威并施,她们自然也知道厉害。我看她们纵使有心,如今也没胆了。她们根本没有料到我会打开天窗与她们挑明直言,如果帮着那边,暗中使坏害主子有任何闪失,到时候不但领不了赏,这个黑锅也自然会扣在她们身上,那边先要拿她们抵罪。”
紫烟忍不住插嘴道:“哎,都说是侯门深似海,果然不错。明明是一件喜事,却偏又暗含杀机,真真是让人烦透了。”
“好了,咱们打起精神小心应对也就是了,主子还是得放宽心,不然整日劳神忧虑,怕是对孩子不好。”湘汀打量着若微的神色,小心劝道。
若微面上渐渐明媚起来,吃着精致爽口的饭菜,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不过她心中的阴云丝毫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密,她知道,朱瞻基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一定会闹出些什么事来,只是她根本无从预见,虽然绞尽脑汁地防范,但总觉得还是哪里有些不对劲,而这些话又不能对紫烟和湘汀说,她二人这些天已经憔悴了不少,罢了,走着看吧。
这样提心吊胆的过了两三日,府中一片太平宁静,若微反而觉得自己神经过于紧张,想那胡善祥如今也是有孕在身,也许推己及人心存仁念,改了将自己除之后快的心意也不一定。于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悄悄放下。
这一日,若微在房内和紫烟摆弄花样,准备让巧手的紫烟为腹中胎儿做些精巧的绣品,只见湘汀急匆匆地从外面入内,一进屋就令司棋等人关上门在外面守着。
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让若微立即警觉起来:“发生何事?”
湘汀气息不宁,一边喘一边说道:“不好了。刚刚程嬷嬷偷偷告诉我,说从宜和殿里传出消息,今儿晌午胡娘娘突然昏倒,如今,好像见了红……”
“怎会如此?”若微惊讶万分。
“老天有眼,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如今到了……”紫烟倒是一派喜色。
“紫烟,住口。”若微面色沉静,这个时候原本好端端的胡善祥怎么会突然出了变故?那颗一直隐隐觉得不安的心此时狂跳不已,一直担心的祸事终于来了吗。
“主子,这是好消息啊,你怎么反倒愁云密布的?”紫烟不解。
“这个时候,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怕不是什么好兆头!”若微柳眉微蹙,忧心忡忡。
“正是。”湘汀连忙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只见司棋从外面跑了进来:“主子,主子,不好了,慧珠带着好多人往咱们院子里来了。”
“什么?”众人皆是一愣。
第四十六章 迷踪胭脂误
迎晖殿正厅,若微居主座,慧珠立于堂下,她先是深福一礼,随即开口说道:“微主子,事发突然,容奴婢越礼了。”
“慧珠,有话就直说吧。”若微面上淡定自若,而心中早已明白,一场空前的风波终于来临,她已被袭卷在当中,却还不知这场劫该如何化解。
慧珠侧首看了看身后的侍女和内监,重新对上若微的眼眸:“请微主子海涵。”话音未落,目光一凛,对着众人只说了一个字:“搜!”
众人一拥而上,立即散到迎晖殿各处,正殿,东西次间,东西厢房,楼上楼下,乃至后院。
若微坐在上首如如不动,她很想制止,但是她没有,因为她知道既然慧珠能领人来搜,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打发的了的。她倒很想看看慧珠此次会搜出来什么。
一时三刻之后,两个侍女手捧着一堆瓶瓶罐罐立于厅中。
“请微主子坦言,这些东西可是微主子的?”慧珠问。
众人拿目一瞅,都是些胭脂水粉,不禁更是纳闷。
“是。”若微点了点头。
“这些不是宫里配发的份例,微主子是在城中哪家胭脂铺子买的?”慧珠又问。
若微仿佛渐渐明白了,她把目光一一巡视在那些精致的器皿中,终于把心一横说道:“太孙府中上下皆知,一年四季这迎晖殿里,算我在内以及所有的丫头,所用的胭脂水粉都是我自己做的。慧珠,这些你都知道,今日又何必以此相询呢?”
“很好。微主子认了就好。”慧珠点了点头,“就请微主子移步吧!”
若微笑了笑:“去哪里?”
慧珠也笑了:“去您该去的地方。”
若微收敛了笑容,看了看自己的一双玉手,尤其是那红艳艳的梅花此时更显清晰,低垂眼帘淡定说道:“慧珠姐姐虽说是这府里的内当家,管着我们府里几百口人,但今日要若微移步,也该说个明白。如今这迎晖殿,你搜也搜了,总要让众人明白。”
话语虽柔,却透着一股力道,众人还从没有见过若微如此刚毅的一面,都把目光投向了慧珠。慧珠面上微微一僵,仿佛有口难言又似万分踌躇,停顿片刻后才说道:“我本不想说,原是给令仪娘娘留着脸面。只想请你移驾,避了众人再细细查问。如今既然娘娘如此说,慧珠也顾不得许多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圆形的小盒,呈给若微看:“这可是出自令仪娘娘之手?”
若微用目一瞅,看那盒子似曾相识,慧珠将它打开,那是一盒全新的口脂,只是少了黄豆粒小的一块,似乎只是被人用了一次。
若微从座上站起身,走到慧珠身边细细端详,又将鼻子凑到口脂前闻了闻,这才点了点头:“不错,正是我前些日子新做的。”
“这就是了。”慧珠举着那个小盒冷冷说道:“今儿早上胡娘娘用了这口脂,不到一个时辰即气息艰难,胸喉间僵硬如木,脉象颠倒错乱,直至昏厥,如今下体已然见红。令仪真是好手段。”
“什么?”不仅是若微,就是湘汀等人也大惊失色。
“来人,带走!”慧珠刚说出这句话,立即有粗壮的侍女上来钳制住若微,不等湘汀等人上前,即架着若微出了房门。
“这迎晖殿里的人,都不许走动,不许交谈。柳嬷嬷,你给我一个一个地拷问。看看谁是知情的。”慧珠扫视着湘汀、紫烟、司棋等人:“知情不报亦是同罪,谋杀皇太孙妃,伤及皇太孙嫡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不要为了你们的愚忠,就连累了自己的家人。”
“阴谋,这是阴谋!”紫烟惊谔万分,此时才如梦初醒,惊天大祸就这样毫无前兆的迎面而来,让人根本无从招架。
湘汀紧紧按住紫烟,她默而不语,只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之势已成死局,这局要想扳回恐怕没那么容易。
慧珠轻哼一声,领着人扬长而去。
阴冷的暗室中只在头顶上方留一扇小窗,低洼处还有些积水,也许是前些日子下雨从小窗里潲进来的。
墙角边有些青苔,墙上总能看到一些斑点,整个房子像是发了霉一样,难闻的味道令人作呕。
若微从来不知道在这座外表华丽的太孙府中还有这样一座牢笼。是做什么用的?是专门用来惩罚下人的吗?就像华美的大明宫里有一处阴暗的宫苑叫“掖庭”,而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也有一座冷宫。
它的存在,似乎就是一种权力的证明。提醒着皇帝的妻妾和主子的奴才,天堂与地狱,幸福与毁灭,原来是这样的近。
原本她是静立于室内,墙和地面都太脏了,以至于她根本无法坐靠,可是站的久了,身子实在没有力气,于是她想坐下了,不远处的墙角边有一块席子,看起来还算干净,她走过去刚刚触及到那张席子,突然听到“吱吱”的声响,席子下面居然是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老鼠。
是的,光溜溜的,没有毛,样子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她跳着脚跑开了。
是的,惊惶中她撞到墙,浑身立即酸楚起来。
这一撞反而让她彻底清醒了,再也顾不得脏,她跌坐在地上,把自己的头埋在膝上,是的,就在这一瞬间,她想明白了。她必须要理清思路,因为这一次,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生死得失,在她身后还有许多条性命,包括已迁来京城却一直未谋面的家人。
宜和殿外,跪着一个俏丽的身影,此时心中有千般恨,却又必须强颜欢笑。
慧珠从殿内走了出来:“曹主子,这是做什么?”
曹雪柔以头触地,磕得呯呯作响。
慧珠立即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曹主子,您这是做什么?”
曹雪柔再抬起头时,额头青紫,满面泪痕:“贱妾差一点儿助纣为虐,虽是无心之举却害了皇太孙妃,万死难偿这滔天之罪,如今唯有在娘娘殿前叩三个响头请罪,这就回去自行了断!”
“曹主子何须如此自责?”慧珠冲着左右一使眼色,连拉带架地将曹雪柔让到殿内,在偏厅安置好,又是让人上茶,又是差人备水递帕子让她净脸。
再到四下无人之时,曹雪柔泣不成声,拉着慧珠的手哀求道:“好姐姐,雪柔实在不知道孙令仪送我们的胭脂有毒,否则就是万死也不敢转送给胡娘娘呀”!
慧珠点了点头:“曹主子不必自责,这些咱们娘娘自然是知道的,否则……您又怎么会好端端的在此呢?”
曹雪柔的脸霎时变色。
慧珠面色更加冷峻:“如今殿下远在关外,娘娘更是弱不堪言,指望不上了。这府里如今就只有曹主子是明白人,依曹主子看,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呢?”
曹雪柔的手紧紧攥着,面上神情一派僵硬,怔了又怔才迟疑着说道:“慧珠姑娘怎么问我?如今雪柔也是戴罪之身,只盼着娘娘能逢凶化吉,躲过这一劫。否则,我唯有这一条贱命相赔,还能有什么主意?”
慧珠笑了,拉过曹雪柔的手说道:“娘娘在里面静养,如今已请太医看了,好不好的了就看这三两日了。若是此时报到太子妃那里,也是于事无补,反而让太子妃着急。最重要的是,咱们也得把事情查个八九不离十,否则谁又能撇清呢?”
一席话说完,曹雪柔只觉得自己的里衣全都湿透了,一身的冷汗淋漓。她刚一得知消息就明白了,依她对胡善祥和孙若微的了解,这应该是胡善祥的苦肉计,只不过这计策太过高明,一石三鸟。一方面可除了孙若微这个眼中钉,再则顺便看看自己的反应,若是配合则可以收为己用,否则就一并除之。最终还是为了保全她自己的位子。只是为何要将她曹雪柔扯进来?为什么不是袁媚儿?
然而心中稍微一思忖,曹雪柔就明白了。原来真正阴险善妒的不是别人,正是胡善祥自己。是因为皇太孙对自己的一时垂青,一幅字画,一场春梦,就令她担心了?比起外表娇憨的袁媚儿来说,自己的才情与贤名也的确是更让她不放心。想不到入府三年的刻意守拙、步步为营,竟还是被她窥了去。
如今就是自己想置身事外,也难了。此局稍有不慎,她们大可以将自己污为孙若微的同党,一并处之。如此,只剩下一条路了,就是与她联手。这样,就算日后皇太孙有何疑义,她胡善祥也好左右逢迎,把自己推出去做挡箭牌。真可谓是“退可守,进可攻”的好计策。
“死局!”
曹雪柔在心底默默一声叹息,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虽然心中万分不甘,对于孙若微的处境又颇有些同情,可是她知道,此时除了立即表态让慧珠她们安心,与胡妃联手,此外,自己面前也再无别的选择。如今,只有先把自己择干净。人不为己,在这纷乱红尘又怎能安身立命呢?
第四十七章 幽夜双煞至
静谧的夜色中,整座皇太孙府如同死了一般的沉寂。
地牢外面的大门咣当一声巨响,就是隐在草丛中的鸟虫都吓得暂时停止了低鸣,一个粗壮的汉子手提食盒走进地牢,他扫了一眼缩在墙角的女人,虽然鬓发微乱,面容苍白,依旧难掩往日的绝色容颜。
把食盒重重放在地上,刻意拍了拍盖子,嗡声嗡气地说了一句:“吃吧。”
随即又匆匆离去,大门也再次紧紧闭合。
若微稍稍移动了一下身子,双腿已然有些麻痹,盯着那食盒,她只怔愣了片刻,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头顶上方的小窗旁,一个黑影正在默默地注视着她,黑衣将他笼成一个细长的黑影儿,但是那双眸子却如夜明珠般光亮,莹动的不仅仅是珠辉。
宜和殿中,层层纱幔之后躺在榻上的胡善祥正在接受太医的悬丝诊脉。
为胡善祥诊治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孙府最年轻的医官穆梓琦,片刻之后他手指微抬。自有伶俐的小太监上前收好药枕和丝线,又把他请至外堂。
“怎么样?”慧珠上前急切相询。
穆梓琦看了看慧珠,点了点头:“还好。”
慧珠伸着脖子等了半晌,只见他收拾好东西就要往外走,忙将他唤住:“怎么就这两个字?娘娘的玉体要不要紧,腹中的胎儿能不能保?”
穆梓琦回转过身对上慧珠的眼睛:“只要静养,少思虑,自然一切安好。”
慧珠仿佛明白了。
穆梓琦在她的注视中走出宜和殿,夜色中他的影子是那般萧瑟。
这个人,应该是可靠的吧。
来不及细想,内有又有小丫头来催,说是娘娘请她过去,慧珠忙走进里间,坐在胡善祥的床头。
“怎么样?怎么不是徐医正,换了人?”胡善祥急切地问。
“换了更好。”慧珠帮胡善祥掩好被角,又拿眼扫了一眼外面,只见丫头们都知趣地退了出去,这才又说道:“徐医正为人油滑,未必可靠,这个穆梓琦可不一样,大哥不是说了吗,此人医术精湛,学富五车,只是没有门路当初才落魄在市井,与大哥相交以后才直上青云,三年前皇太孙府建成征人,也是我暗中使了关系这才将他分来咱们太孙府。虽然一直隐而未用,但应该是可以放心的。”
胡善祥点了点头,拉着慧珠的手感慨万分:“想不到我一人身处王府,却让你和大哥为我操持了这么些。只是可惜,你虽深受太子妃器重,终也还是没有脱奴籍。而大哥,顶着一个府军佥事指挥的虚名,更是不被皇太孙正眼瞧。如今我自身之位尚且不保,也无法提携你们,真是愧疚得很。”
“罢,罢,罢,说这些做什么?自家兄妹,谁还会挑你错不成?”慧珠笑着安慰道。
“那个孙若微,怎么样了?姐姐到底是做何打算?也不能这样一直关着,这样的事情于情于理,咱们也不能擅专,总要报给太子妃才是。”胡善祥面露忧色,“此举还是太险。真怕打虎不成反累犬。”
慧珠笑容一僵:“她当真不能小觑。”
“此话怎讲?可是出了什么岔子?”胡善祥面上立即变色。
“原本把她关在地牢,又阴又湿,她是撑不了几天的。我猜她一定不敢吃我们送的饭菜,这样用不了三两日,就算她有命活,那胎儿定是不保。此时再将此事报给太子妃,咱们一没用刑,二没伤她,是她自己自绝人前,她的死活自是与咱们无关。可是想不到,她竟然毫不戒备,将咱们送去的饭菜吃得精光。倒真让我出乎意料。”慧珠深深吸了口气,是呀,宫里长大的女孩儿,又怎能简单呢。
“那如今该怎么办?姐姐,你万万不能在饭菜中下毒,她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太医院必得验身,这是瞒不住的。”胡善祥愁容已起,眼中一片迷茫。
“这个,我自然知道,否则早就动手了,何必如此大费周张。”慧珠眼中闪过一片阴狠之色,“这次,就是让她自寻死路。我现在就连夜进宫,回禀太子妃,一切明早前就见分晓。”
“那么,我和曹雪柔与孙若微真要在太子妃面前当面对质吗?”胡善祥心中忍不住打鼓。
“当然不能给她这个辨白的机会,太子妃也非常人,稍有不慎,我们就会露出马脚。”慧珠面上又阴沉起来,她凝眸而视,盯着华美的灯罩内那摇曳的烛火,唇边渐渐有了笑意。
“怎么?”胡善祥还想再问,慧珠却站起身:“记住,好好在寝殿静养,哪儿也不许去,今夜就是天塌下来,你也不要动。就在床上躺着,等我回来。”
“是!”胡善祥目送慧珠出了寝殿,身子靠在厚厚的枕上,细细地想着这两日的所有情节,只希望再检视一番,这其中万万不要有什么漏洞才是。
太子宫中,太子妃原本已经睡下,听守夜的宫女说皇太孙府的管事慧珠手执腰牌连夜闯宫,自知有大事发生,立即披衣来到正殿,刚巧慧珠入内。
“娘娘。慧珠辜负了娘娘!”慧珠满面波澜,扑通一声跪在殿中。
“这是怎么了?”太子妃立即命人将她扶起。
“娘娘,出了大事,奴婢冒死闯宫!”慧珠面上一派悲怆之色,目光含泪又看了看左右的宫女太监。
太子妃立即低喝道:“都退下,云汀,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入内。”
“是!”云汀立即领着众人退下。
太子妃引着慧珠至内殿:“说吧!”
“是!”慧珠正色说道:“昨日一早,胡娘娘突然晕倒,后来又见了红。”
“什么?”太子妃跌坐在榻上,一双美目紧盯着慧珠,“不要说过程,只告诉我善祥现在如何?”
“现在已然无恙了,太医说还须静养月余!”慧珠眼中蓄满泪水,重又跪在太子妃面前。
“菩萨保佑!”太子妃双手合拾,美目微闭,默诵了数声佛号,这才气息如常,她盯着慧珠,面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好孩子,现在,你把这其中的始末详由细细给本宫讲来!”
“是!”慧珠点了点头。
皇太孙府地牢之中,若微缩在墙角,此时她早已想得清清楚楚,这局是死局,但也不是全然不能解。因为还有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想清楚了,也就不再害怕,只是担心这腹中的胎儿是不是强健,能不能经得起后面的波澜与折磨。
“若是此次娘能够化险为夷,娘保证,一定要给你图一个安康宁静的生活,娘保证!”她把手轻抚在自己的小腹上,自言自语。
突然,花园里仿佛响起一片嘈杂,不远处传来一股难闻的糊味,虽然是夜色如墨,也难感觉到烟尘滚滚,难道是哪里失了火?若微脑子迅速转着,这是否又是下一个陷阱?
正在左思右想之际,一声利器相抵的尖锐声响之后,咣当一声,铁链与大锁应声落地,大门被打开。
一个身穿夜行服,以黑布罩脸的壮汉闯入地牢,一把将若微从地上拽起:“走,是他让我来救你的?”
“他?”一时间若微脑海中闪过好几个人的身影,第一个便是许彬,但只是一闪念便被否决了,他是不会这样出手的,这不是他的风格。第二个是颜青,但也说不通,颜青功夫虽好,但是进不来内苑,就算得到消息也是通知越王瞻墉或是咸宁公主,而他们都应该是求太子妃,走堂堂正正的路线。那么,还会是谁?“
“是他!”那壮汉弯腰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在若微面前一晃。
若微认了出来:“是脱脱不花?”
“正是。他知道你在此处受苦,特命我前来救你出去。”那人说着就上来拉扯,若微容不得多想,跟着他出了地牢。
这才看到地牢门口几名守卫已然倒在地上。
“走!”那人拉扯着若微就往外走,眼看不远处手执灯笼值夜的人,若微突然心中一动,她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他问。
“不花大哥胸口上的伤可好了?”若微问。
“呃……”那人明显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好了好了。”
“那他为何不亲自来救我?”若微又问。
“他,他……咱们还是快走吧,有什么想问的,等见了面你自己亲自去问他!”他说。
“呵呵。”若微反倒笑了,“是让我去问阎王吧?”
“什么?”那人被黑布掩衬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你根本不是脱脱不花的人。”若微冷冷地注视着他,“不管你是谁的人,受了谁的指使,你现在离开,我会当从来没有见过你。”
那人身子微微一颤,仿佛只是转瞬间,举手提刀冲着若微就劈了下来,若微下意识地伸手护着肚子,随即紧紧闭上了眼睛。
“呯”的一声,仿佛高楼倾覆。
接着便是鹤唳的风声。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身上还是好闻的味道,眼睛依旧亦正亦邪地瞅着她,同样,她依旧是偎在他的怀里。
第四十八章 血燕暗翔飞
“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若微笑了,甜美一如当年。
他也笑了,笑容中尽是苦涩。
“我们在哪儿?”她问,眼睛紧紧盯着他,神情中有兴奋,有信赖,更有娇纵。
他微一抬手,顺着他手指之处,她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她和他此时正置身在太孙府高高的殿宇之上,坐在价值不菲平日里流光幻彩的碧瓦之上,俯瞰着夜色中的豪门深苑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不远处黑烟滚滚,火光冲天,所有的人似乎都被吸引过去。
“走水了,快过来帮忙!”呼喊声阵阵,只是她和他都很清楚,那不过是某人暗布的迷阵。
“我们在房上?”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还笑的出来?”他生气了,扭过脸去不再看她,只是把目光投向无边的黑夜和点点的星光。
她却顽皮地伸出手去托起他的下巴,像是调戏人家一般,扭着他的脸面向自己:“那么久没见了,想看就看吧。看完以后,我还得回地牢呢。”
“没心没肺的丑丫头,有何好看的?”他静静地对上她的眼眸,话语如此冰冷,可是在她感觉却如沐春辉。
“如果你不救我,这次我真的会死的很惨,不仅是我,我全家,九族都会因此受累。”她说,“我猜,那个人将我打晕或打伤之后,带到太孙府外是杀是剐,再也无人知晓。而皇族内外,我只会留下一个‘弑杀嫡妃,里通外男,祸起出逃’的十恶不赦的罪名。如此便坐实了,再无翻案的可能,也死无对证了。”她说的兴致勃勃,丝毫不见伤心与颓废,反而像是解了一个深奥的迷题一般饶有兴致。
他不由微微皱:,“如今可算是撞到南墙了。这样,还不打算回头吗?”
“呵呵!”她一阵娇笑,凝望着他,“你还是不够狠心。为什么不让我坐实了这罪名,让我彻底没有退路。那样,我自然会跟你携手天涯,再不问这红尘之事。”
他不语。
是的,他本可以不出手,因为他知道那个人是不会在太孙府出手伤她。只是将她打晕带出府,然后顺便再杀伤几名侍卫,造成她阴谋连合外人暗害嫡妃,事发后连夜逃走的假象。如此,这太孙府,她是万万不可能再回来了。
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之时。若是那时自己再出手,必定能达成心愿。
为什么自己没有耐心去等呢?
因为不忍,因为不屑。
对她的情,不忍让她去挨那一下重击,哪怕不会致命,也绝不允许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她受难。而他的骄傲更让他不屑去以那样的方式和境遇来接收她。
所以,他宁愿在任何时候都给她可以自主选择的机会。正像现在,退可海阔天空,进可反击成功,而进与退,都是她自己来选的。
“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来救你的。”他终于问出心中所惑,因为从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小小的得意让他知道,她一早就知道自己会出手的。
“因为,那碗酒酿圆子!”她说。
“哦?”轮到他糊涂了。
她扬着小脸,满是珠辉,让人疑心天边的月儿突然降落在身旁,美得那样的朦胧失真。
“两个月前,湘汀从厨房给我端来一碗酒酿圆子。里面放了桂花蜜,甜丝丝的浸人心脾,还有那圆子里包着香喷喷的芝麻。别告诉我,这与你无关。”她面上的神色笃定极了。
而他却稍稍有些泄气,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那次酒醉,吐的稀里哗拉的,住在你家半夜醒来却觉得好饿,你叫白纻她们备下了许多精致的小点心。可惜,端到我面前时偏偏我又什么都吃不下,只吃了一碗酒酿圆子。”她脸上映着一团柔柔的莹光,面色微红,眼中秋水含情,已完全沉浸在彼此间那少的可怜的回忆中。
“我吃完以后还拉着你的袖子抹了抹嘴,说要是放了桂花蜜和芝麻就更好吃了。”她笑了,面色却已然红了起来,因为从来没有人那样去做,而她也是刻意地刁难,只是让他知道她会跟他撒娇,也会跟他提要求,在他面前,她从来是憨直的。
他轻声一哼:“亏你还记得,那一夜,就像一个蛮横的小刁妇,闹了整整一夜。”
“因为我知道,天亮以后,就是咫尺天涯,再也没有交集了,所以,很想让你娇纵我一次。”她脸上的笑容没了,把脸深埋在膝头,无声无息,泪落无痕。
相对无语。
他清楚的记得,她曾经扬着笑脸对他说过想吃放入桂花蜜、包着芝麻馅的像黄豆一般大的精致的酒酿圆子。好苛刻的要求,他和厨子的眉都为此皱起。当夜自然是没法弄给她吃,所以她说,你要记得你还欠我一个心愿。
只是一个心愿吗?
他用手指轻按着自己额头,唯有苦涩。
他也记得她跟自己撒娇,扯着他的袖子哭闹了一夜。
这些他都记得,她也记得,但是她应该不会记得她十个尖尖的手指尖曾经深深地插入他的手臂,她也不会记得她曾抱着他哭诉“既生瑜何生亮,有了瞻基为何又会遇到你?”
是的,那是她得到消息从南京北上准备与瞻基重逢而前来与他告别的那一夜。
那一夜,伤感,挥之不去的萦绕着他们。
她不知道,他的放手,不是因为他风淡云清、不问世事的个性,却只是因为她的矛盾。他不忍她沉浸在矛盾中,与其这样,他抽身而退,轻盈的如同一阵风,不留半点儿痕迹。
“所以,我才放心吃牢里的饭,因为我知道,有你的人在膳房,我就不会被毒死。我也才一碗一碗放心地喝那些所谓的安胎药。因为我知道,穆梓琦,是你的人。
“你竟什么都知道。”他有些无奈,还是轻轻抚了抚她的秀发。
“那么现在,你预备如何反击?”他问。其实他有太多的方法让胡善祥自顾不暇,让她缠绵病榻,或者干脆一命归西。但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这么做,“女人间的斗争,应该由你们自己终了。或者应该由他出面,总之不该是我。”他声音略为有些清冷,仿佛真的想置身事外。
“我知道。”她鼓着腮,气呼呼的,为什么此时与她比肩而坐的不是瞻基。
“湘汀她们如何?”她问,声音有些打颤。她很怕她们有任何变故,体无完肤,或是屈打成招。
“还好,都还活着。”他声音异常清冷。
“我要回到牢里。那个人,只是被你打晕了吧?跟着他应该能查出些什么。其余的事情,我可以应付。”她说。
“好。”他应着,依旧面无表情。
东宫太子妃寝殿,太子妃立于窗前,打开窗子对上皎洁的月光,神情幽静。
云汀取下灯罩,换了一支新烛,静静地站在太子妃的身后,大气儿也不敢出。她不知道此时娘娘在想些什么,只是知道不能打扰她。
“云汀。”太子妃想了又想,终于拿定了主意,“去把那两盒上等的血燕送到太孙府。”
“娘娘,是现在吗?已经这么晚了?”云汀有些吃不准太子妃的意思。
“去,就现在马上去。”太子妃转身紧盯着云汀的眼睛,“只说这是上等的血燕,交待慧珠让人以血燕与鸽子蛋加鸡肉慢炖,给太孙妃安胎养身的。”
“是!”云汀应声刚要退下,太子妃又有交待,“顺便去看一下孙令仪!”
“可是要说些什么?”云汀不解。
“什么都不用说,去看一看就好。”太子妃目送着云汀匆匆离去,这才和衣倒在榻上,凝视着绘有海棠报喜图案的彩绘屋顶,忧心忡忡。刚刚听完慧珠的奏报,太子妃并没有当场表态,她没有接受慧珠的提议,将若微与曹雪柔提来东宫当面聆训,也没有采取进一步的措施。最后只说让胡善祥安胎静养,而兹事体大,须等到皇太孙回府再行定夺。
慧珠奏报之后便安静地退了回去,仿佛太子妃的决定早在意料之中,这让太子妃微微有些诧异。出现这样的事情实际上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原本若微有孕在先,她就有些莫名的担心。可是紧接着胡善祥也喜讯传来,她便安心了。因为这样嫡庶两边即可维持暂时的平衡。
怎么也要到生产之后再分秋色,而且以她对胡善祥和孙若微两人的了解,一个是贤良温婉,一个纯善爽直,倒不至于会弄出些什么李代桃僵,暗箭伤人之举。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慧珠深夜晋见,竟然给她带来这样一个惊天噩耗。
因为无从分辨所以便无从定夺,于是她只有先安抚胡善祥,拖后处理。刚刚在窗前站了半个时辰,思绪渐渐理清。
胡善祥从曹雪柔处得了一盒原本由若微做好送给她的胭脂,服用之后便有了流产之兆。胭脂是若微做的,而她自己偏偏精通药理,又有恃宠而骄、谋夺嫡妃之位的理由,似乎一切都与她不利。
可真是她做的吗?
太子妃不敢想,也不敢相信。
若不是若微做的?
那就只剩下两个人,其一是胡善祥。如果是这样,这个胡善祥就太可怕了,不仅如此,此事将难以了结,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被当今天子永乐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还为她背弃了先前之盟,有负孙氏。
所以,若真是她做布下的局,那此事的定夺必然要呈至御前,而皇上又该如何处置呢?最重要的是皇太孙和整个东宫都要为之蒙羞,朝中隐于暗处蠢蠢欲动的势力又将顺势抬头,汉王与赵王不知又会搞出些什么风波来。
所以,她宁愿相信不是胡善祥。
那么,就是曹雪柔了。
第四十九章 螳螂黄雀斗
皇太孙府。
宜和殿后院西厢房内,一名小太监匆匆入内,慧珠正端坐在椅上,盯着来人目光清冷如箭:“别告诉我,这次又失手了!”
小太监垂手而立:“全都依照姐姐的吩咐,我先是在前边薪库放火,引得众人过去救火。随即又派吴越潜入地牢将她诱走。可是……”
“可是怎么了?”慧珠怒不可遏,原本她就计划得清清楚楚,入宫禀告太子妃不过是个引子,太子妃的性子一向严谨,万事都要考虑清楚才会有所行动,绝不会因为她的深夜密报而当场发作。
慧珠算准了,太子妃不表态,并不代表她不关注,她知道太子妃随后就会用自己的方法来太孙府暗查。所以时间算得准准的,就在自己进宫的这段时间里,让孙若微“越牢”而逃。
烧毁的仓房加上受伤身亡的侍卫,还有她出逃的事实,一定会激怒原本就是努力克制自己情绪的太子妃,如此孙若微就是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正所谓不打自招,从此她连庭审和为自己辩白的机会都没有了。
只是为什么会事与愿违?当她从宫里回来,进入太孙府的时候,期待的戏码并没有上演,而自己派出诱使若微逃走的杀手也不见了。
慧珠立即心乱如麻。
“慧珠姐姐!”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差事办的不好,他心知肚明,可又不知会如何领罚,一时间心中忐忑不已。
“她,现在在哪儿?”慧珠问。
“还在地牢。”小太监低着头,身子不禁颤栗起来。
“吴越呢?”慧珠秀眉一挑,神色突然和缓起来。
“刚去营房看了,还没回来,寝处也去看了,也没有。”小太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慧珠的精力已经转移到吴越身上去了。
“好了,事发突然,出了变故也不能怨你,可是府外还没得到消息,怕是进退两难,你执此令牌去灯市胡同找安大爷,让他依计行事。”慧珠此时态度已完全恢复如常,依旧内敛谦和,气质高贵,看不出半点儿乖张阴狠的样子。
小太监这才放下心来:“多谢慧珠姐姐。”
“去吧。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办事如此忠心,我一向都是知道的,你娘和妹妹也都在安大爷府上,等咱们这边的事情了一了,我就把你调过去,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慧珠从案上的匣子里掏出一个金锭子递给小太监,小太监自然是感激涕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这才出了房间。
望着他的背影儿,慧珠唇边浮起一丝阴狠的笑容,冷俏俏的透着一股绝杀之气。半个时辰以后,步入胡安府中的小太监与先前囚于此处的老母幼妹,一并变成了三具尸体。
而慧珠则在云汀送来血燕探望了胡善祥和若微之后,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她没有与任何人商量,她已经做好了关键时刻牺牲自己保全妹妹的准备。
如今吴越已不知去向,她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丝不祥之兆,吴越的忠心不容置疑。可是他偏偏在此时不见了,而孙若微依旧完好无损的待在地牢之中。
如果吴越根本没来得及实施诱骗之计,那一切还可以挽回。而如果是已经行事却未得手,那情形则大大不妥。
一直以来,慧珠从未低估过孙若微的实力,论智慧与计谋也许她们本分不出伯仲,但是慧珠身后早已织就了一张根深蒂固的大网,孙若微孤军独斗,又怎能握有胜算?
而今天的事情,透着蹊跷,让慧珠不得不重新思量起整个计划来。
此局正是连环巧计,处处皆有伏笔。即使不能让孙若微受死获罪,也足以让太子妃和皇上在心中留下一个阴影,不贤且妒,意预谋害正妃,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后宫之中哪有真正的清白与良善。而万一失手,退一万步讲,胡善祥还可以出面斡旋,表示不再追究,如此称的上是退一步海阔天空,更积累了贤名。而阴谋暗害的诸多实证皆摆在明面上,从此孙若微的名声也就不再清明了。
此局可说的上是没有疏漏,可是现在偏偏出了岔子。
要按第二方案退而求其次吗?
不,绝不,一不做二不休。
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大可以牺牲曹雪柔。
拿定了主意,心也就静了,只待明天,终究要在圣驾回銮前将事情办妥。
慧珠终于下狠了心,想清楚了也就渐渐睡去。
与此同时,太子妃张妍在寝宫中辗转难眠,虽然双目紧闭躺在榻上神情也看似安详,但实际上内心波澜已起,她一直在耐心地等,等云汀回来。
穿着软底云头双蝶绣履急匆匆步入殿内的云汀其实并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但是太子妃一下子就从榻上坐起,目光紧紧盯着那抹身着淡青色宫妆的身影。
“回娘娘,一切照娘娘的吩咐,都去看过了。”云汀的声音极为和缓,这便是太子妃张妍对她最中意的地方,性情如水,真正的内敛与娴静,越是遇到风波与危机越显得安详端庄。
“她,怎么样了?”太子妃的神情有些恍惚,眼神儿也不那么明亮清澈了。
云汀心中稍稍一动,随即说道:“太孙妃已经睡下,东西交给太孙妃殿里的柳嬷嬷,没有让她们惊动慧珠。府里看着十分静谧,并不见风波乍起的迹像。只是听说前半夜薪房走了水,不过势头不大,很快被扑灭。而孙令仪……”
云汀稍稍一动,微微抬头对上太子妃的目光,脸上竟浮起淡淡的笑意:“身处地牢却十分怡然,我过去的时候,她竟睡着了,就缩在一张破席子上,面上微有沉垢,却也闪着珠辉。”
太子妃目光一滞,定定的怔了片刻,没有言语。
云汀就像是钉在地上一般,也一动不动,一语不发。她不知道太子妃此时在想些什么,但是她知道,太子妃面上越是平静,其实也许就蕴着雷霆之势,做宫女的不管是初入宫门的小宫女还是有品级的宫正、尚宫,在主子面前,永远也没有说话的份儿,很多时候都需要沉默。
“好了,你去吧!”太子妃面上神情一缓,注视着云汀郑重的盯了一眼,随即便命她下去休息。
一切与所料的一般无二。
那个丫头身居囚室,还能安眠,这性子倒真像他。
既是像他,又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可若不是她,就是宜和殿里的那位。
然而,即使心知肚明,这个时候也绝不能办她。
皇太孙,小皇孙,只是太子一脉这支藤上的果。
若是因为果,而伤及了根茎,便是得不偿失了。
如何才能将这场风波化于无形呢?张妍枕着自己的玉臂,静思深省,久久难眠。
如墨的夜色笼罩着的紫禁城里,与太子妃张妍一样夜不能寐的还有一人。此人正是权倾一时颇受圣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
盘腿坐在矮榻上,咂了一口刚沏上的热茶,目光微扫来人,意味深长地笑了:“想不到这个慧珠倒是个厉害角色。”
“黄公公,如今太孙府是内紧外松,风声鹤唳,出了这样的事情按说奴才等是应该马上传书给皇上,否则就是渎职之罪。可此事事关重大,连太子妃都不改妄动,所以奴才才将此事密报给公公,一来公公一向留意太孙府中的风向,二来也想向公公讨个主意。”
黄公公打量着此人,笑意更浓:“你做的很好。此事须立即走锦衣卫暗卫密道飞书传给皇上,余下的事情,你们不必管,咱家自有安排。”
“是!”来人匆匆退下。
“咳,柱子,进来!”黄俨目中闪过一丝精光,对着应声入内的亲侄子太监小柱子吩咐了几语。小柱子面色微变:“二叔,当真要如此行事?她们可是皇上指派的人,这样会不会惹火烧身?”
“哼!”黄俨轻哼一声,“就是要把太孙府弄得鸡犬不宁,我们才好行事。他想双喜临门,四世同堂,咱们能这么轻易让他如愿吗?”
“是!”小柱子连连点头,“二叔的意思向来是不会错的,我听二叔的。”
“好,去吧!”黄俨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物件,递给小柱子,“别忘记这个。”
“这?”小柱子一看,只是个女人的耳坠子,不由越发的糊涂起来,可是当他对上黄俨那笃定的目光时,立时静定了,他万分顺从地退了出去。
对于皇太孙府来说,这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当初升的阳光再一次照耀在宜和殿的窗棱上时,胡善祥早已梳洗完毕,端然稳坐在花厅的梨花檀木圆桌前,虽然只是一个人用早膳,但菜品却并不简陋。
特别是喝着慧珠命人呈上来的以极品血燕熬成的“鸽蛋血燕汤”,心里说不出的舒坦。“姐姐,这外邦进贡的血燕与咱们平日里吃的白燕、黄燕终究是不同,味道虽淡,却回味绵长,口感更好。”
慧珠坐在下首为胡善祥布菜,唇边淡笑,轻声细语道:“那是自然,这‘棕尾金丝燕’本就罕见,又是每年三月在海边悬崖上结的窝,终其一生,只结窝三次,而精气日衰,以这第一窝是最稀罕的,养分尤其优厚,与咱们平日长在廊下的普通燕子结的二茬、三茬的毛燕绝不能比。”
胡善祥点了点头,一面吃一面盯着慧珠看,目中流露出钦佩之色:“姐姐懂的真多!”
慧珠叹了口气:“从咱们小门小户进了这深宫内苑,每日看着主子们的吃穿用度才知道这样样都是学问。一个奴才,若想出头,就得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不仅要知道来由,还要会看、会辨,背地里吃了多少苦,只为了主子们能会高看你一眼。”
“姐姐!”胡善祥面色一暗,伸手拉住慧珠,把面前血燕汤推到她面前,“姐姐,你受苦了。”
“哎!”慧珠长叹一声,“老天向来是公允的,以前我一个人在宫里,虽然一心想往上爬,可是总觉得无趣,知道的事情越多,费的脑子也越多。越受器重,也越胆颤,惟恐什么时候有个闪失,不仅面子没了,连小命也不饱,更怕连累家人。不知不觉得养成了阴柔多揣的性子。原本自己都不待见自己。没成想,有朝一日,你来了!我自己的亲妹妹成了宫里最光彩最有前景的主子。以前吃的苦,攒下的人脉、银子和智谋,终于有了可用之地,也有了目标,这日子才觉得真正有趣。”
“姐姐。”胡善祥依偎着慧珠,眼中渐渐有了湿意,“其实我该求太子妃放姐姐出宫,许个好人家的。哪能这样一直陪着我荒废了青春?”
“哪里话?”慧珠轻轻抚着胡善祥的云髻,眼中满是体谅与疼惜,“姐姐太知道这宫里的深浅了,我的小妹,那样的性子,若没有我在身边,你怎么度日?只怕早成了怨妇。”
“姐!”胡善祥眼中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是我没用,累姐姐劳心劳力,伤神为难了。”
“好了,好了。”慧珠又给胡善祥夹了一块南瓜栗蓉酥放在面前的碟子里,“好好用早膳吧,多吃点好东西,切不要心思过重,否则咱们腹中的小皇孙也该跟着不高兴了。”
“呵呵!”善祥轻抚着还未显怀的肚子,悠然地笑了。
“娘娘!”梅影惊惶失措地跑了进来,“程嬷嬷,早上打水的丫头发现,她在井里,死了!”
“什么?”胡善祥手里的筷子叭地一下掉在桌上,立即花容变色,一时间头晕目眩,心慌不已。
第五十章 铁证无从辩
宣府是大明北部较为重要的一座城池,紧连晋蒙,是边防之重镇、长城之要塞,也是以往北元残部经常来袭之域。此次大明天子领着诸王与皇太孙北巡,依着长城一路往西,所见之处蜿蜒的山峦与巍峨的城池让人心潮澎湃。
清晨第一缕阳光初降之时,朱棣与朱瞻基并肩置身高楼,俯瞰着远处的山河风貌,朱棣早已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如今他只是一位走进暮年的长者,他指着远处的层层叠叠的群山说道:“瞻基,皇爷爷一生尚武,数次亲征漠北,又派兵征剿安南,许多人都在背后议论,说朕好大喜功,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图一个千秋万代之后的好名声。”
朱瞻基仰视苍穹,沉默片刻才开口回道:“成林受荫之前,必要掘土植苗,如此也要十年成材。执掌江山,治理九州,统率万民亦是如此。皇爷爷的苦心,孙儿明白,孙儿之后我朱姓子子孙孙,天下万民也一定会明白。”
朱棣回眸紧紧盯着朱瞻基俊朗的风貌,眼中神情颇有些复杂,孙儿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处处提点,事事精心,就是为了要将大明的江山与帝统完完整整地交付到他的手上。他行吗?从他降生之日起,朱棣就没有怀疑过,可是现在,他内心着实忐忑了。
因为在朱瞻基的明眸中,除了英气、豪气、胆略和抱负以外,他还看到了一样令他最担心的东西,那就是情。
情,为帝王者一生都挥之不去可谓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的感情。为君者,不能无情,也不能滥情,可以多情却不能专情,否则对于执政未必是件好事。
“基儿,你怎么看待秦皇、汉武?”朱棣眉头微扬,似是随口而问。
朱瞻基稍稍有些迟疑,说心里话,在他心中对于朱棣是万分敬仰的,有亲情,有崇拜,还有依赖,但是这一切不会让他违心的只一味说些歌功颂德的话来。
仔细注视着天子的龙颜,朱瞻基意识到朱棣真的老了,他的老不是花白的须发,不是眼角与额头的皱纹,而是一种从心底流露出来的情绪,从筋骨中渗出来的感觉,英雄暮年,关山落日,真真正正的老态中夹杂着一股难掩的落寂与疲惫。
“皇爷爷。秦始皇、汉武帝均是基儿崇拜与尊重的帝王,二者都为各自的朝代建立了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中央集权,开我华夏帝统之先河,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修建万里长城,实称得上是旷古第一君。虽说他残暴,可是非常之时治世也许就该用非常之道,即使是令他遗臭史册的‘焚书坑儒’,内中都透着一股俯瞰世事的君主气度。而汉武帝,就更为了不起了,从祖宗手中承继来的江山虽不比秦始皇统一六国有开疆扩土的艰难,但是守成更加不易。少年天子裹挟在外戚当政的逆境中,可以一举让朝政重归王道,就有难得的韬略和智慧。驱匈奴、惩内乱,平吏治,处处显露出武帝的才干与果敢,君主的气度不输秦皇。”朱瞻基缓缓开口,话语并不激昂慷慨,调子和缓而低沉,但在朱棣听来却像是一首最动听的出征曲。
只是他眉头稍稍拧起,依旧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朱瞻基的眼眸:“他二人都拥有为帝的诸般优长,也做出的惊世之伟绩,但致命的弱点也同样鲜明。”
“皇爷爷?”朱棣的神情让朱瞻基心中微微有些异样,好端端的皇爷爷为何会跟他谈起这些?评判史书上早已作古的先贤明君,这是自己在十岁前早已完成的功课,已经有好多年,朱棣没有再跟他谈起这些了。今儿天还未亮就命自己陪他攀山登城观日出,难道只是为了闲谈古人吗?
“基儿。秦自始皇之后二世而终,而汉武帝立少子刘弗陵为帝,又引来多少宫廷变故与国之劫难。秦皇汉武皆为一代雄主,治国确有丰功,可是偏偏都败在了治家上。作为帝君,或许他们是成功的,可是作为男人,为父为夫,却输的如此彻底。而最终,家败,累国。”朱棣的神态异常凝重,目光直视着朱瞻基,炯炯如炬,直逼心房。
朱瞻基隐隐地明白了朱棣言之所指,他脸色微变,沉吟片刻,猛地问道:“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朱棣肃穆的神色瞬间变得晴朗起来,一阵大笑毫无先兆地响彻四方,他重重地拍了拍朱瞻基的肩头:“去吧。这件事由你自己处理。记住,皇帝没有家事。家事亦是国事。你永远不属于任何女人,因为你不仅仅是她们的夫,更是天下臣子仰望的天。稍有不慎即会天地变色。”
朱瞻基怔了又怔,对上朱棣的龙目,他最终重重一拜,随即转身而去。
皇太孙府宜和殿内,太子妃居上坐,胡善祥坐在下首,而殿中立着的正是孙若微。
慧珠看了看室内立着的侍女与内监,刚要挥手让她们退下,太子妃忽开尊口道:“不必了,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哪里还能掩耳盗铃,原本太孙府上下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谁又能真正逃脱得了干系呢?”
“是!”慧珠立即点头称是。
坐在次席的胡善祥把目光迅速投向了慧珠,太子妃的话一语双关,细听起来仿佛有些刺耳,像是在敲打着谁,又像在暗示着什么,让人隐隐有些不安。而慧珠则回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儿,一切按部就班,不必惊惶。
胡善祥从慧珠的目光中读出了安慰,于是又刻意让自己表现得淡定贤静些,她只是把身子稍稍微倾,倚靠在铺着红锦缎的扶手枕上,显得有些虚弱而乏力,而神情又似乎是在强打精神硬撑着,那模样着实有些可怜。
“善祥,母妃知道你身子虚,原本也想等皇太孙回府之后再来定夺。可是如今偏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府里出了命案,皇上派来的教养嬷嬷身遭不测,我们终究是要查一查,也好给皇上一个交待。你也终究是这皇太孙府的当家主母,所以是勉为其难的还是由你来断吧。”太子妃缓缓开口,目光扫视着殿内众人,有些清冷又有些空洞,像是扫视着每一个人,似乎可以洞察一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只是透过她们再看另外的人和事,那情绪如此淡泊,真让人看不透她此时在想些什么。
胡善祥微微侧首,对上太子妃的目光,唇边浮起淡淡的苦笑:“是儿臣的错,没有管好太孙府,无德无能,惹出这些事端来,让母妃也跟着操心,真是不孝!”
太子妃淡然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浅浅的饮了一口,没再说什么。
胡善祥轻叹一声,直起身子,目光对上立于殿中的若微:“若微妹妹,前几日姐姐身子不适,一直在寝殿静养。慧珠统管太孙府责任重大,自然是殚精竭虑事事谨慎,所以这才去妹妹那里查问查问,因为事情有些没弄清楚,便暂将你幽居在别苑,你也莫要往心里去,今日母妃也在此,我们只问事实,不究其他。若是你做的,我也不怨你,定是姐姐哪里做的不周让妹妹受了委屈,所以才想法子惩戒姐姐的。如今说清楚了,这事情便了了,我绝不深究。若不是妹妹做的,也定要还你清白,对大家都有个交待。”
若微面上一直带着三分笑意,此时更浓:“太孙妃说的,若微听不懂,请太孙妃明示。”
胡善祥面上一僵,很是有些尴尬,于是端起案上的茶水想润润喉,也似乎是想定定神儿,可是偏偏呛了水,好一顿咳。
慧珠立即上前又是捶背又是顺气,也正好把话接了过来:“容奴婢逾越了。”
太子妃道:“无妨,你也是这府里的管事,前因后果就与孙令仪对对吧。”
慧珠点头应允,这才挥了挥手,让梅影端上来一个托盘,只见里面放着一排精致的脂粉盒:“这是从孙令仪房里搜出来的胭脂盒,都是孙令仪自己做的。已经请府里的太医查验过了,没有毒。而这两盒是孙令仪赠给恭仪曹雪柔的,这两盒均有毒。”
胡善祥把目光再次投向若微,眼中已然有了湿意:“前些日子府里风传,说是若微妹妹因为殿下宠幸雪柔,手书提诗的事情醋意大发,原本以为只是谣传,可若微妹妹竟为此事离府住到咸宁公主府上,想来也是动了真气。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气归气,吃醋归吃醋,万万不该做这等损人之事啊。”
“娘娘!”站在胡善祥身后的柳嬷嬷突然开口了,“咱们娘娘真是好性儿,事到如今还处处帮衬着孙令仪。孙令仪哪里只是吃曹主子的醋这么简单。奴才已经打听清楚了,孙令仪这两盒胭脂是在咱们娘娘有喜之后,命碧月送到曹主子那儿的。当时曹主子就说,哪里用得了这么许多,前些日子送的还没有用完呢。碧月就传孙令仪的话,说是若主子自己不用,也可以送人,曹主子与咱们太孙妃一向交好,若是送给太孙妃则是一份美意呢。”
“哦?”众人又把目光投向孙若微。
“你说此话,有何为证?”若微静立当场,开口只此一句。
“凭证?”慧珠轻轻击掌,立即有小太监带着迎晖殿里粗使丫头碧月上前。
碧月扑通跪在当场:“奴婢参见太子妃,太孙妃,诸位主子!”
“免礼!”太子妃细细打量着碧月,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原本也是与湘汀、云汀、梅影、落雪等人一起入宫的,人家都出息了,当上了有品级的女官,唯有她还是个普通宫女,她不够伶俐,但是为人最是朴实,当初把她调到瞻基的太孙府,也是看中了这点。
她的话,太子妃倒是有七分相信。
“碧月,这两盒胭脂,可是孙令仪让你送给曹恭仪的?”太孙妃胡善祥问。
“是!”碧月点了点头,又惊恐地看了看孙若微。
“若是用不完,可以转赠她人,比如送给太孙妃?孙令仪可让你对曹恭仪说过这样的话吗?”胡善祥又问。
“是!”碧月又点了点头。
胡善祥又把目光对上了孙若微:“妹妹,就到这里吧,别往下问了。姐姐知道你的心思,想来也是一时糊涂。如今好在姐姐身体硬朗,没有大碍,真的不必再追究了。”
孙若微迎着胡善祥的目光,唇边浮起甜美的笑容:“别,还是应该查个清楚。若是程嬷嬷无恙,也许我会从了你的建议,就算我白白担了这个罪名,为了府内的安定我也认了。可是如今程嬷嬷突然暴死,若不查个清楚,谁能安心?”
胡善祥把目光从孙若微脸上移到太子妃面上:“母妃,今早程嬷嬷被人发现在水井里,身子已经泡肿了,原本以为是失足,可是她面色黑紫,七窍流血,故不敢怠慢,请内官人来查验过了,所中的毒正是‘断肠粉’。而这‘断肠粉’……”
“照实说来!”太子妃面色异常沉静,音调也依旧和缓,参不透半点儿心事。
“孙令仪房里的首饰盒中恰有此物。”胡善祥说着,慧珠便又呈上一个小盒,里面有些黄白相间的粉末,“这便是‘断肠粉’,与金银花长的很相似,孙令仪房里的人都听她讲过,此药用一点儿即可封喉,当时湘汀等人还劝过她不要在房里放这些有毒的花草,可是她不听,偏留着。”
“若微,你有何解释?”太子妃面上依旧如如不动,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直视着孙若微,一动不动。
“不错,我房里有此物,慧珠刚刚说程嬷嬷死因是服食了此物,只是谁又能证明致使程嬷嬷身亡的断肠粉,就是我房里的。就算能证明,又与我何干?昨晚我一直被囚在地牢之中,太监小安子可以作证。”若微坦然回道。
“小安子?”太子妃看了看慧珠:“是昔日陪太孙读书的那个小安子吗?”
“是!”慧珠点了点头:“这几日都是他在地牢外守着。”
“宣他来!”太子妃心中有数了,小安子应是可靠之人。
“小安子,来不了了!”慧珠低下了头。
“什么?”太子妃侧目。
慧珠手捧着一个金锭子呈给太子妃看:“昨儿府里失了火,众人都忙着救火,小安子也在其中,后来不小心烧着了衣裳,于是便回去换装。今早发现在房里已然断了气儿,在他的箱子里发现了这个。您看看。”
太子妃接过细细一看,这是宫里打的金锭子,是正月里赏下来的,上面有着太孙府侧妃的标记,正是一个孙字。
“若微,你如何解释?”太子妃原本渐渐理清的思绪又乱了。
“没有什么可解释的。这又能说明什么?”若微笑了,媚如三月春晖,“毒药也罢,胭脂也好,还有这金锭子,你们既然搜了我的房子,把我囚禁起来,又隔了这么些天,谁知道这个中的曲折,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在我手上是治病的良药,到了旁人的手里便是夺命利器,我又能奈何?”
孙若微言之切切,太子妃真的糊涂了,她再次把目光投向胡善祥。
“若只是一桩事情或许是巧合,也许并不能说明什么,可是三桩病案皆与你有关,毒药也在你的房里,你又如何能撇清?”胡善祥叹了口气,“妹妹,这可不是耍小性儿的时候。”
孙若微笑而不语。
她的神情大大的激怒了太子妃,这孩子着实有些不实好歹,莫说是人证、物证皆在眼前,就是没有这些铁证,身陷如此是非,又怎能是真正清白?
无风不起浪,几件事的矛头都直指若微,你还不该反省吗?
还做出一副如此高傲的样子,太子妃心中十分反感,她强压着心中不快道:“此事,还有何线索?”
“娘娘!”慧珠缓缓上前,呈上一个小锦袋,“这是程嬷嬷手里一直攥着的物件,您看看就知道了!”
太子妃接过来打开锦袋拿眼一瞧,立即变色。
“你。也太过了!”指着孙若微,太子妃身形微颤,气息不平。
“来人,把孙若微送交宗人府审讯,告之宗正务必秉公处置,不必姑息!”太子妃站起身,狠狠盯了一眼若微,终于拂袖而去。
第六卷叹隙中驹梦中身
第五十一章 疾风知劲草
东宫正殿,太子妃铁青着脸坐在正中的圈椅上,彭城伯夫人紧挨着她坐在一旁,一面打量着太子妃的神色,一面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娘娘,这事儿真的没有转寰的余地了吗?且不说事情是否像浮于表面的那般,就算是坐实了这罪名,也不过是为了争宠,小惩大戒算了,否则怕是对谁都不好,再者说,您也要考虑考虑咱们皇太孙的心啊,明知道是心头肉,难不成还要硬生生的剐了去吗?”
“娘亲,此事你别管,我也不想插手。”太子妃回答的十分干脆,“如今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那‘血蛊’一出,便是惊天骇浪平地起,妃嫔夺宠算不了什么,可是一沾上这个就是滔天大罪。别说她了,就是咱们如今想捂都捂不住了。她的命,她家人的命,追至九族,甚至是您老人家,怕是都逃干系。”
“我的老天!”彭城伯夫人脸色立即变了又变,怔了片刻之后仿佛恍然警醒,“怎么能够?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这丫头会如此糊涂。许是旁人陷害的,绝不会是若微所为。”
“娘!”太子妃腾地站起身,她神情中满是疲倦之色,眉头紧紧蹙起,盯着自己的母亲冷冷说道,“不信,为何不信?她比陈阿娇如何?比卫太子如何?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个皇朝会姑息魇镇巫蛊之事。一代明君汉武帝,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巫蛊’之事,就致几万人人头落地,一时间九州全域血雨腥风,几十万人被抓入狱,几百名股肱大臣被杀,太子被逼反后自杀,卫子夫皇后自杀,公主、王侯更是被杀无数。血淋淋的祸事就要来临,稍有不慎,东宫一脉都将不保,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为她讲情?”
彭城伯夫人瞪大眼睛,原本极为伶俐的嘴此时张了又张,却没敢再发出一个音。
“此事,只能看皇上圣裁了。”太子妃眼帘低垂叹息连连,“当初就不该从了瞻基的心愿,那丫头就是一个惹事精,这一次,真是把咱们都牵连了。”
彭城伯夫人正不知该如何搭言,只见云汀匆匆入内,她凑在太子妃耳边低语了数句,太子妃神情微滞,“说本宫身体不适,不见。”
“娘娘,皇太孙说,若娘娘不见,皇太孙则会按自己的方式解决此事。”云汀照实回话。
“什么?这个糊涂孩子!”太子妃面色立时阴沉起来,她双手而缚在殿内踱步,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无从猜度更无从劝慰,突然她停了下来,“去,去告诉他,他可以按自己的方式解决。他如果可以保全若微,母妃乐享其成。只是不要连累父兄,更不要置东宫千余条性命于不顾。”
云汀惊愕地对上太子妃的眼眸,只看了一眼立即又低下了头,这样的太子妃实在是陌生极了。此时,对皇太孙和若微,云汀竟生出些许的同情来,有情难道错了吗?为何宫门内的情路如此崎岖?为何他们就不能平静度日呢?
想不到今时今日,太子妃真的能狠心置身事外。云汀低着头应声退下,对于太子妃的话她不敢打半点儿折扣,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在殿外徘徊的皇太孙朱瞻基。
朱瞻基冲着云汀深施一揖,只说了一句“有劳”便匆匆离去了,他的步子走的有些急,紫色的锦袍下摆微微拂起,夕阳下他的面色微微有些绯红,像是被阳光晕染,又像是内心原本焦急如焚,总之,今日的他与往日的镇定与超然的气度迥然不同。
宗人府大牢中,若微与曹雪柔隔着木栏杆俩俩相望。
初入牢房时若微还有些不明就里,不知事情又发生了怎样的变故,慧珠交到太子妃手中的物件究竟是什么,为何会引得太子妃惊愕失措,勃然大怒,随即不问青红就将自己转投至宗人府。
为什么不是刑部而偏偏是宗人府?
若微心绪不宁,正有些没着没落的,然而很快,曹雪柔也来了。四目相对,两人之间没有半点儿怨恨,谁能想到,相视之后两人竟不约而同地笑了。
若微率先开口:“想不到在这里会见到你,我以为此时你应该在宜和殿。”
曹雪柔面上依旧是暖如春阳的淡淡的笑容,轻启朱唇无比温和:“许多事情,都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哦?”若微索性坐在地上,她的腰长时间站立很是有些酸疼,靠着两个囚室之间的木栏,反而觉得要好受些,若微的手轻轻抚在腹部,三个月了,已经微微突起,这里面会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还会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呢?经受如此折磨,娘还能看到你吗?
“雪柔,那胭脂真的有毒吗?难道你也认为我会害你,或是害她吗?”若微的调子柔柔的,缥缈虚幻如同从天际边传来。
曹雪柔没有说话,现在还不是表明心境的时候,她知道她的境遇其实比孙若微更危险,稍稍有异,她就会成为两派相争的牺牲品,所以,她不能过早的表态,什么都不说恰恰是一种保全之策。
然而迟迟不语却也只能暂避一时,片刻之后,宗人府宗令在执法司衙门提审若微与曹雪柔,而殿上端坐的还有朱瞻基和胡善祥。
“孙若微!”宗令乃是开国世袭亲王,对于小小的皇太孙府侧妃丝毫不看在眼里,开口便直呼其名,“皇太孙府管事慧珠呈上你的罪状,不守妇德,私通外男,阴谋毒害嫡妃,暗行巫蛊之术,事发后更是杀人灭口,太监小安子,教养嬷嬷程氏均是你指派人所害。以上种种,你可招认?”
若微静立其中,摇了摇头。
“人证、物证俱在,不容你不招。本王念你有孕在身,本不愿对你施行,可若是你冥顽不灵,本王也就顾不了许多了!”宗令微微侧首看着朱瞻基:“皇太孙,得罪了!”
朱瞻基尚未表态,宗令已然下令:“针刑”。
一声令下,立即有人拿着十只银光闪闪的长针走上前来。
这针刑是后宫中对待女犯较为常用的一种刑罚,以十只长针从女犯的指尖插入指根,十指连心,其痛苦可想而之。
若微柳眉倒竖:“难道宗人府,堂堂的宗令审案,除了用刑再没有别的了吗?”
“刑者分人而用,对你这等狡诈女子,不用刑你定会百般抵赖,审来审去,何时才能审出个结果?”宗令不以为然。
负责行刑的差人立即上前死死按住若微,银针刚待逼入,朱瞻基开口了:“宗令大人,是否可以稍安,本王愿代为审讯。”
宗令眉头微皱:“这,怕是不合祖制吧?”
朱瞻基沉了脸,“此事已惊动了皇上,皇上对此事也颇为关注,故才命本王赶回京城督办此案。想来,宗令大人三言未明就用刑,不过是为了速速结案,若是本王亲自审问,不用弄得血溅当场,也可以令真相大白,岂不更好?”
宗令稍稍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那皇太孙就请问吧,不过老夫年纪大了,没什么好耐心来等,若是一时三刻问不清楚,这刑还是要用的。”
朱瞻基只把目光投向曹雪柔:“胭脂一事,你且细细讲来。”
曹雪柔双手轻揉着衣带,默而不语。
“照实情直言,本王在,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你!”朱瞻基再次开口相询。
曹雪柔点了点头,对上朱瞻基的目光:“胭脂确实是孙令仪殿里的丫头碧月送来的。后来,恰逢胡娘娘来我房里小坐,见这胭脂香气淡雅,颜色又好,面露欢喜之色。我便把胭脂转赠给胡娘娘。后来听闻胭脂有毒,我如五雷轰顶……”
“那胭脂是从未开启过的,雪柔妹妹不必自责!”胡善祥开口说道,她只把目光对上了若微:“是你做的?”
若微点了点头:“胭脂是我做的。只是毒却不是我下的。”
胡善祥笑了:“依你的意思,这毒是曹恭仪下的?”
若微冷冷地对上她的眸子:“这个,就要问你了!”
“你……!”胡善祥又惊又怒,仿佛十分委屈,她双目中蓄满泪水转向朱瞻基,“殿下,可要为臣妾做主呀。依孙令仪的意思,莫非臣妾自寻死路不成?”
“好了。”朱瞻基低喝一声,“来人,呈证物!”
自有来人捧着那两盒胭脂上堂,朱瞻基指着其中一盒用过的说道,“此物确实孙令仪赠给曹恭仪的,又由曹恭仪转赠给太孙妃。这其中经手之人众多,如今只须一一盘查,在真相查明之前,不必妄下断言。”
“皇太孙,此话差矣!”一直静听朱瞻基问询的宗令不乐意了,他沉着脸说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太孙妃有孕在身,怎么会自己害自己,拿自己性命和皇家的子嗣开玩笑。自然与太孙妃无关。而要把毒药与胭脂掺在一起,又让人看不出来,也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既然孙若微精通此道,而房里又有相同的毒药,自然是孙若微所为。殿下又何须故意为她开脱?”
第五十二章 三姝竟争妍
朱瞻基刚要开口相辩,宗令又道:“这个胭脂先放一放,那涂了血蛊的玉坠耳饰上写着太孙妃的生辰八字和受孕时辰,这便是程嬷嬷暴死的真正原由。应该是程嬷嬷发现了此物,因而才被灭口。”
朱瞻基对上宗令的目光:“在本王看来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玉坠子,宗令大人为何认为是血蛊?”
“皇太孙年纪尚轻,不知晓也不足为怪。自远古时起,这巫蛊之术便已流传开来,其中一种名外蛊,就是以想要加害之人的贴身物件,刻上其姓名及生辰八字,然后下蛊之人以自身鲜血浇筑,如此便可在三七二十一天内,令被蛊者身亡或癫狂。这便是血蛊。”宗令半眯起眼睛,手中拿的正是那只玉耳坠,他身子稍稍一倾把它递到朱瞻基面前,“皇太孙看仔细了,这上面不仅有太孙妃的生辰,还有受孕时辰,最重要的是这玉坠中间是渗了血色的。”
朱瞻基接过玉坠细细查看,目光先是扫过胡善祥随即又对上了若微,只见若微小脸紧绷,怒色浮面,知道她定是委屈极了,想要劝慰又不合时宜,只得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儿。
“皇太孙。祖宗家法,后宫之人若有人敢以巫蛊之术害人者,必当死罪,就是其家人、族人也当同罪。”宗令看着朱瞻基缓缓说道,真乃是字如千钧,透着一股子杀伐之气,让人不由瑟瑟发抖。
朱瞻基低头不语,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他面上微微含笑把玉牌递给宗令:“请大人看仔细。”
“这是皇太孙出生时,当今皇上亲赐的吉祥龙佩。”宗令有些诧异。
“正是。这上面有本王的名讳和生辰。”朱瞻基站起身,拿着玉佩走到若微身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抓起若微的手,对着她的纤纤玉指竟张嘴狠狠咬了下去。
若微忍不住吃痛地叫了一声,血正从她的指尖溢了出来,朱瞻基抓着她的手往玉佩上一抹。
“天呢!”胡善祥也好,曹雪柔也罢,室内众人皆目瞪口呆,惊诧万分。
转眼间朱瞻基已然重回座上,他再次把沾了血的玉佩递给宗令:“如果这也算得是血蛊的话,那咱们就看看三七二十一日内,本王是否会一命归西?”
“皇太孙!”宗令已然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他又气又惊,胡须微颤,早知道皇太孙为人内敛谨慎,如今在宗人府执法司大堂之上,当着众人竟能做出这番举动来,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一时间也无从应对。
“宗令大人不必担忧,本王从来就不信什么巫蛊之术,当今皇上更是英明睿智,他也不信。所以我朝绝不会出现汉武帝时一个小小的木偶就搭上数万条性命的人祸。以此种手段害人者不过是市井蛮夷之辈,我太孙府妃妾皆出自名门,就是彼此争风、互相揿压也绝不会使此下作手段。想来是别有用心之人想把事态搅浑。所以此事我自会彻查。”朱瞻基眸如深海,精光微闪,全身上下透着一种凌厉之势,与平日的温润谦和简直是判若两人。
宗令一面思忖着他的话,一面扫视着大堂上众人的表情,从那些宗亲执事的脸上他看到了犹豫与迟疑,于是也不再坚持,只是又心有不甘,这才缓缓开口道:“好,此事就依皇太孙,可以暂缓处置。但是程嬷嬷与小安子这两条人命,是不能不办的。”
“这是当然,人命关天,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在我太孙府出了事,我总要还大家一个公道!”朱瞻基正色道,“程嬷嬷的尸体虽是自水井中打捞上来的,可是经医官验查,系毒发身亡。这毒是谁人所下?先前的指控都说是孙令仪。孙令仪身处地牢,如何能害她?就算是她下毒谋害,可是以孙令仪娇柔之力如何能将身形肥胖数倍于己的程嬷嬷从房中迁至井中?而小安子的死就更为蹊跷,为重物击中脑部而亡,箱子中的金锭子更是欲盖弥彰之所为,一切皆不足为凭。但毫无疑问,这些案子看似牵连在一起,其实是很难自圆其说,所以,本王已将此案报于刑部,按刑案来查。”
朱瞻基此言一出,实际上是已经剥夺了宗令审查太孙府命案的权力,宗令大为不满,只是面对在押的犯人,若是不能用刑,他一时间也没有别的问询办法能查明真相。宗令心中十分清楚,先前太子妃之所以将此案交给宗人府来审,就是因为涉及到巫蛊之术,牵扯到皇族的体面,看今天皇太孙的意思,竟然以身犯险挑战血蛊,丝毫不认为此事有多严重,这倒让人大感意外。如此一来,堂堂执掌皇族事务的宗令自然不会为了两个奴才的死与皇太孙反目。可是案子审到这儿,就如此罢手真有些不甘,宗令端起案上的茶细细咂了一口,目光落在桌上的那些证物上,突然开口道:“好,既然血蛊之案,皇太孙要自行查调,而两名奴才的命案又交给了刑部,那胭脂一案,本王就责无旁贷,要为皇太孙分忧了。”
说完,他目露凶光,直勾勾地盯着孙若微与曹雪柔:“这罪魁祸首,就在你们二人之中,如今本王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招也不招?”
曹雪柔与孙若微自是无言相对。
“来人,用刑!”宗令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
“慢!”朱瞻基再次开口相阻。
宗令面上已然极为不悦:“皇太孙,本王尊您皇太孙的贵重身份,也请您自重。三个案子,难不成都想化为无形吗?堂下站的是您的嫔妾,而座上的太孙妃就不是吗?她的死活您就不打算管了吗?”
一语出口,众人皆感尴尬。
胡善祥更是默默垂泪。
朱瞻基站起身冲着宗令双手一揖:“老大人误会了,本王出言相阻,是因为本王以为此案证据不足,还有新证可鉴。”
“哦?”宗令面色稍缓:“愿闻其详!”
朱瞻基道:“这胭脂原是用各色花卉放在模子里上屉蒸熏而成的,成型之后便封好待用。若想下毒,必先将毒物与材料混在一起蒸熏才可不易被发现。可是经查验,致使太孙妃中毒的胭脂本身无毒,只在表面上加了一层。这是正薄如蝉翼的一层,让太孙妃中了毒。可是先前在孙令仪房中所搜出来的断肠粉是粉末,若以粉末洒在早已成型的胭脂中,自会被人一眼看穿,又怎么会用?”
“是呀!”宗令及在场宗亲执法官员皆频频点头。
“是被有心之人有将粉末混入蜂蜜中,然后以滴在胭脂上,慢慢滑过胭脂表面直至晕匀,这样待风干之后便如同新品一般。”朱瞻基话音稍稍停顿,随即淡然一笑,“之前孙令仪的房中已被彻查,无蜂蜜之类,如今只要彻查整个太孙府,看看谁的房里有蜂蜜,或是谁平时从膳房领过此物,即可断明。”
“好,来人,速去太孙府查验。”宗令一声令下,侍立在堂上的差官立即下去行事。
孙若微的目光紧紧追逐着朱瞻基,今日的朱瞻基让若微感动不已,原来一向内敛而有些懦弱的他,为了自己竟也知道步步为营、计计连施,眼中莹润着动人的泪水,紧紧咬着双唇才能稍稍克制自己想要扑入他怀中的情绪。
朱瞻基的目光也久久地凝视着她,四目相对,眼中除了彼此,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所以,他们没有注意到太孙妃胡善祥怨愤的眼神儿和苍白面色,以及她缩在锦袖里瑟瑟颤抖的手。
可是,偏偏有人看到了。
不是别人,正是曹雪柔。
一瞬间,她便做出了决定。
谁也没有注意到,所以也无从拦阻,曹雪柔像烟花般一闪而过,手到之处拿起那盒原本当做证物的毒胭脂,然后像品着人间美味一样吞入腹中。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悲凄的音调诵出一首幽怨的诗句,随即面色大变,身子僵硬如木,气息艰难,咳喘起来。
“雪柔!”所有的人都惊了。
朱瞻基一把将她拉在怀里:“你做什么?”
对上朱瞻基的眸子,她笑了:“殿下可知断肠散还有个名字叫‘相思草’亦或是‘愁妇泪’?”
朱瞻基茫然地摇了摇头,事发太过突然,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与部署,为什么?难道自己猜错了,幕后主谋不是胡善祥,而是曹雪柔?
“古时,有一妇人怀念她的心上人,但是因为常常不能见面,所以经常在墙下哭泣,眼泪滴入土中,久而久之在洒泪之处便长出一株花,花姿妩媚动人,花色像妇人的脸;而草叶则有毒,名为断肠草。《本草纲目拾遗》记载——相传昔人有以思而喷血阶下,遂生此草,故亦名‘相思草’。”
若微把手轻搭在曹雪柔的腕上,目光逼视着她原本绝色的美目:“你好傻。”
曹雪柔面上渐渐漾开一朵娇美的花,她一直在笑。
“好妹妹,你为何自寻死路,纵使是你做的,也是一时糊涂,姐姐不怪你,不怪你!”胡善祥从座下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她轻摇着曹雪柔的肩,她心如明镜,关键时刻这个一直被自己利用甚至想在最后关头牺牲掉的曹雪柔,竟选择了和她站在一起,甚至为了捍卫与保全她,而选择自尽于人前,以干脆直白的行为向世人承担了所有罪名。
这是为什么?她想不明白。
但是她知道,这场戏还有没有闭幕,所以她必须要演下去。
“殿下,宗令大人,我不追究了,真的不追究了。这原本就是咱们府里的家事,咱们回府,请最好的太医给曹妹妹救治。”说着,竟对着宗令深深叩拜。
事到如今,宗令似乎有些明白了,久经官场沉浮,他太明白什么时候该抽身而退,而何时又该做顺水人情,于是他欣然应允,立即退堂回避。
“殿下,咱们快快回府吧!”胡善祥催促着。
朱瞻基瞅着若微:“可还有救?”
若微怔了怔:“只有一个法子,可是……”
“什么可是,你尽管行之!”朱瞻基在若微手上轻轻一掐,四目相对,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他们都知道曹雪柔是无辜的,是不该就这么白白死去的。
“去,拿个盛着秽物的恭桶来。”若微开口喊道。
众人皆愣在当场,唯有朱瞻基清醒,立即命人去办,不多时一个臭气熏天的恭桶被抬了上来。众人皆掩鼻而避,若微却拉着曹雪柔将她的头按在桶边,曹雪柔气息急促,胃里顿时翻涌起来,而若微更是不管不顾,伸入桶中抓起一团污物就往曹雪柔脸上去抹,曹雪柔再也没得忍住,立时把头扭到一边,吐了起来。
这一吐可谓是惊天动地,胃中不留一点儿残余,最后直剩下绿色的胆汁,还在干呕。
而若微见状则长长叹了口气:“好了,吐出来就好,再去拿些绿豆、金银花、甘草急煎后服用即可。”
“好好,速速去办!”朱瞻基命人立即去办。
而转瞬间,松了口气的若微此时才意识到室内的味道,而警醒过来以后她便抑制不住狂吐了起来,朱瞻基刚刚怀里还抱着曹雪柔,此时又只得腾出手来扶她,而胡善祥则是瘫软在地上再无半点儿力气。
第五十三章 前嫌可尽释
草原大漠天子的龙帐内,收到锦衣卫暗卫密报的朱棣对着信函不由爆发出一阵瘆人的大笑,总管太监马云听了不由莫名其妙:“万岁爷?这是怎么了?昨儿一晚上都还在担心太孙府的案子,睡都没睡安稳,今儿却忽地龙颜大悦,难不成是今日这案子已然有了眉目?”
朱棣大笑,把信函丢给马云:“这对儿小冤家,真能给朕添乱。一个糊涂青天,一个蹩脚郎中,偏偏凑在一起,把这个死局给朕破了。”
马云看着看着,面上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明明心里想笑得很,可又怕在圣前失了仪,故只得暗自忍着,而心底不禁暗暗称奇,难道这案子就这样算是了结了?以皇上的性子应该不能吧。
果然,拿眼一瞅,笑过之后的朱棣面上又浮起了阴郁之色,他坐在案前提笔而挥,只是不知这天子又给锦衣卫暗卫出了什么难题。
太孙府迎晖殿内,若微躺在床上昏昏而睡。朱瞻基倚在枕边细细端详着她,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他自言自语道:“原本这次是可以让她露出马脚跌下座来的,只是未曾想到……”
她在梦中接语:“只是未曾想到你的侧妃,有一个算一个,原来都不是寻常角色。”
“何意?”他以手轻轻拂过她的脸庞。
她翻了一个身,索性把头靠在他怀里:“曹雪柔,好精明,好刚毅。此局,原本就算是你找出证据,向世人揭示胡善祥以苦肉计陷害我,怕是也不能就此废了她,最多是罚俸、禁足或幽居。而曹雪柔身在其中,怎么也难落个干净,弄不好也会被视为同谋。与其如此还不如豁出去,以身相保,周全了胡善祥。这样,在众人面前,既洗清了罪责,又彰显了大义。不仅胡善祥对她感激涕零,就是咱们太子妃,当今皇上,怕也是要对她称许高看。”
“此话有理。不过,这也只是你的推断。其实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雪柔的性子原本高洁,是从心底厌烦了这妻妾揿压、尔虞我诈的纷争,一心以此做个了断只想图一个清净也未可知。”朱瞻基的声音柔柔的,目光有些缥缈,在他面前似乎又浮现出曹雪柔那双含忧带嗔的美目以及一身素妆于园中写意风景时的闲静与幽雅,只觉得心中微微有些刺痛的感觉,此案之中自己一心只想保全若微,却忽视了原本也是无辜受伤的她,这对她而言又是何其不公呢。
若微轻哼了一声。
男人,如此而已,总是同情弱小的雄性心理。
这一声轻哼透着不满与不屑,朱瞻基立即回过神儿:“心里又犯酸了?我的微儿何时会变得如此爱计较了?”
“哼!”又是一声轻哼,若微转过脸去,心想你人待在我身边,却想着曹雪柔的高洁与无辜,面上表情要多疼惜就有多疼惜,倒不如现在就过去安抚。
朱瞻基知道她心中所想,故话题一转道:“你放心,这两条命案,以及玉坠儿诬陷一事,我都会彻查,今儿已经跟宗人府宗令留了话,一个月内定给他一个交待。”朱瞻基像在安抚又像是在承诺。
若微叹了口气:“此事不可小觑,胭脂一案很明显是慧珠刻意弄玄,不过只是小伎俩。可是那两条人命又如何解释?特别是程嬷嬷,她是皇上派来的人,慧珠绝没有胆子向她动手,而她也不会拿胡善祥的性命开玩笑,巫蛊之术,你不信,她信。”
“我知道,我已找到了突破口,那玉坠儿如此小巧,而在那上面刻化出生辰八字,这刀工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从此处下手,定能查出真相。”朱瞻基抓起若微的手看了又看。
“看什么?”若微又哼了一声,“你也真会唬人,我开始也以为你咬破了我的手指,后来才发现,原是你自己咬破唇而将血滴到我手上的。我还说你这么好心,为了还我清白不惜以身涉蛊,没成想还是小器。”
“哈哈!”朱瞻基忍不住笑了:“好个没良心的微儿,真是天生的妒妇蛮女。我原是想咬破你的手,可是还未破,你就吃痛地叫了起来,我心一软,还怎么用力,可是情势所迫,这才咬破了自己的唇,你不但不谢我,反而挑三挑四的,我看真该让你在牢中多受些苦。”
“好啊,那我现在就搬回地牢里跟老鼠同睡!”若微嗡声嗡气地嘟囔着。
朱瞻基伸手轻轻拍在她的脸上,眼中尽是宠溺之色:“我看微主子还是在这迎晖殿里拔虎须吧,那老鼠自有鼠妹相陪,不劳你费心了。”
这边是情浓时分花好月圆,而宜和殿里则凄风苦雨好不烦忧。
胡善祥躺在床上,头冲里侧,呆呆地看着帐子,神情痴痴默而不语。
慧珠坐在边上也唯有长叹:“这次事情真是出乎意料。那孙若微莫非是命太硬了?这样的连环巧计都奈何不了她?连太子妃都放弃了,想不到皇太孙会突然从天而降,更是得了皇命亲自督办此案。这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好在有曹雪柔,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了局!”胡善祥低语着,气力十分微弱。
“哼,她,也未必好心,原本咱们只盯着孙若微,想不到身边还藏着这么一个厉害角色。”慧珠的目光中闪过一抹阴厉。
“姐姐,此话何意?”胡善祥糊涂了。
“妹妹好好想想吧,此局,我们与孙若微可说的上是两败俱伤。唯有曹雪柔,不仅全身而退,更是全胜而退。咱们这一局,想不到最终竟成全了她。”慧珠面上尽是不甘之色。
“哦?”胡善祥糊涂了,而慧珠的神色偏又那般郑重,不像是玩笑之意,于是她便沉下心,细细地思忖起来。
是的,在宫里生存的女人,主子也罢,奴才也好,谁比谁傻多少呢?
正说着话,只听门口有人来报:“娘娘,迎晖殿里的湘汀在殿外求见。”
“哦?”胡善祥与慧珠都是一愣。
“她来干什么?”慧珠几步走出内室,来到厅里,进前回话的正是梅影。
“说是奉了微主子的话,来给娘娘请安,同时有个物件要交给慧珠姑娘!”梅影轻声慢语低垂着头,这些天府里不太平连带着奴才们都小心翼翼唯恐惹祸上身。今儿皇太孙领着各房主子们回府,三位主子倒有两位是抬着进来的,曹主子直接被抬回自己的香远斋,太孙妃则乘小轿径直入了宜和殿。令人称奇的是微主子,虽然面露微尘一脸倦色,衣衫带垢略有狼狈,却竟然是与殿下执手相携缓缓走回迎晖殿的。
回来之后,主子们都没露半点儿风声,可是府里上下立即炸开了锅,各种猜测纷至沓来,说什么的都有。
梅影不知道谁是谁非,更不知这里面的内情,但是她隐隐的知道,从此迎晖殿才是这府中的正殿,而宜和殿却再难“宜和”了。
于是,殿中回话,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唯恐惹怒了谁,成了炮灰。
“去,叫她进来。”慧珠沉了脸,心思稍转,仿佛有了主意,又回身向殿里交待:“娘娘先在里面歇着,咱们先看看再说。”
“嗯。”从殿里传来胡善祥的一声低应。
湘汀姗姗步入殿内,冲着慧珠浅浅一笑,又朝内殿隔着重帷深深施了一礼:“给太孙妃请安。”
“免了,娘娘在小憩,有什么事就跟我直说吧。”慧珠道。
湘汀怀里抱着一个锦盒,双手捧给慧珠,慧珠一愣,接过来打开一看,饶是她再镇定、再老道的一个人也不由立时愣住了。
这锦盒里放的便是那把明晃晃的匕首。
“这是我们微主子送给娘娘安胎的良药!”说完,湘汀冲着慧终微微福了个礼,也不等慧珠表态,就独自退下了。
胡善祥在内室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湘汀已走,可是却不见慧珠进来,忍不住披衣起身走了出来。
“这是什么?”胡善祥看到慧珠手里的盒子中放着的竟然是一只明晃晃的匕首,不由大惊失色。
“这是吴越最后去地牢诱骗孙若微出逃时冒充他人拿的信物。”慧珠一字一句,“原来人在她手里,怪不得……”
“姐姐,那就是说她全都知道了!那我们……”胡善祥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莫急!”慧珠伸手将她扶住,“算她聪明,没有当场戳穿我们,如今派人送来这个,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止兵罢戈,原是为了求和。”
“可是,姐姐,她为何如此?这不是她扳倒咱们绝好的机会吗?”胡善祥只觉得手脚冰凉,立时没了主意。
“哼。她也是投鼠忌器。罢了,此局现已下成和局,只能再图日后了。”慧珠面上神色有些不忿,又有些无奈,终究化为一声轻叹,“真是低估了她。”
第五十四章 三殿一朝毁
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
朱瞻基携胡善祥与若微一同入宫,贺其同母妹,皇太子的长女,嘉兴郡主及笈之礼。
太子宫内,礼乐声起,宾客迎门。
这一次,借皇长孙女的及笈之礼,京城大臣的名门淑媛都被邀入内。
原本依太子妃张妍的个性,实在不愿意这样的铺张,可是朱棣特意颁了恩旨,说此乃新宫落成、皇家迁入后的第一场喜事,所以要办得热闹。而皇太子朱高炽的十个儿子,除四子朱瞻垠早夭以外,郭氏所生的瞻垲、瞻埏年纪尚小,皇太孙朱瞻基、因年长而被封了爵位的朱瞻墉、朱瞻埈已分府立室外,还有五皇孙朱瞻墡、六皇孙朱瞻堈、七皇孙朱瞻墺尚未册妃。
所以此次太子宫中的宴会,不言而喻,除了贺喜,更是一场名门淑女才艺容貌的大比拼,这其中有出色者,或许可能会成为皇孙们的妃子。
这样的安排,自然要比送入宫中,由那些太监嬷嬷们遴选的方式要好多了,所以差不多京里四品以上大员的女儿全到了。
只是太子妃张氏恪守祖训,虽然有圣上的恩旨,依旧不能破了男女不同席的规矩。所以今儿的宴席就设在端本宫中的花园里,沿着湖边一字排开,是黄花梨木的数十张圆桌,各府的命妇带着自家的小姐各领一桌,每桌的台布各不相同,上面还各自写着名签。
而就在不远处山坡之上的凉亭内,虽然垂着碧纱帘,但是众人皆心知肚明,那几位年轻的皇孙就在当中落坐,从亭中俯瞰山下,各府的女子衣着容貌也能看个大概。
皇太子长女嘉兴郡主像极了太子妃,原本就绝色容颜,如今更是刻意隆装盛饰了一番,大红的礼服,衣袖、襟前、袍角都用金色绣锦镶了宽宽的边儿,又罩上了一层羽纱,更衬出高贵之气;衣料上点缀的是宫中绣房的巧匠们精心绣成的丹凤朝阳,头上带的是珍珠和红宝石穿成的金丝镂空珠花,就像盛开的春花,让在场所有的诰命夫人、亲贵小姐们都不免有些黯然失色了。
如今隆重的仪式刚刚结束,各府的夫人领着自家的小姐们,依次献上贺礼,说着精心准备听起来各不相同实则大同小异的吉祥话。
太子妃坐在正中,看着女儿如此明艳动人,心中的骄傲也自然地流露在脸上,但是她丝毫没有忘记今儿宴会的主题是什么,于是开口说道:“众位夫人,难得带了自家的小姐欢聚一堂,今儿又承天公作美,风和丽日,不如就叫她们各展才艺,咱们看了也有趣些!”
太子妃此语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于是有人抚琴弄曲,有人现场泼墨,还有人吟诗展才。
坐在山坡上凉亭之内的几位年轻皇孙都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山下的迤逦身形,真是你方喝罢我登场,只觉得香风阵阵,一时之间不禁看花了眼。
只有朱瞻基与五皇孙朱瞻墡静坐在席间,对饮小酌,丝毫不为所动。
若论容貌与文才,朱瞻墡是几个兄弟中最为出色的,朱瞻基与他碰杯之后,笑着打趣道:“五弟如此不屑一顾,莫不是心中已有佳偶了?”
朱瞻墡面色微红,只是笑而不答。
而朱瞻墉则大呼无趣:“隔的这么远,看也看不真切,还不如我去百花楼里来的实惠!”
朱瞻基在他头上轻轻一拍:“原本就不是让你来看的,你家中娇妻美妾环顾,还不知足?”
“知足?”朱瞻墉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这哪有知足的?谁像你,为了若微,放着府里的美娇娥碰都不碰一下。若是我……”
朱瞻基立即拿眼狠狠瞪着他:“这个瞻墉,最是口无遮拦!”
“若微?”瞻墡玉面之上秀眉微拧,似乎是在细细追忆着这个名字。
“书呆子,就是小时候在东宫静雅轩住着的,大哥的那个小娘子,还和咱们一起放过纸鸢呢!”朱瞻墉又借势在瞻墡头上重重敲了一下。
兄弟几个除了瞻基以外,瞻墉就是老大。所以平日里最爱管这个训那个,尤其是这个长的最好看、学问又佳的同母弟弟,更是他常常戏弄的对象。
瞻墡似乎被他打懵了。
就在此时,最小的瞻墺冲他们招招手:“哥哥们快来看,那个女子真真有趣!”
原本无意相看,在瞻墉与瞻墺等人的鼓动下,瞻基与瞻墡这才站了起来将目光投向席间。
席间所有的女子一一展才之后,就只剩下坐在西侧第三桌的一位姑娘。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就是太子妃也开口问道:“不知方大人的千金,有何才艺要展?”
原来是兵部尚书方宾之女,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汇聚在她的身上。
若是旁人早就要娇滴滴地低下头,而她却恰恰相反,冷俏俏地迎上众人的目光,态度不卑不亢,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她的服饰也那般不同,没有像普通的闺阁小姐那样穿一身短袄长裙或是披帛纱衣,而是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锦衣窄袖长袍,并在腰间扎了一条玉带,如同男子一般。她的头发也没梳髻,只是用金丝绣的织锦将一头黑发高高束起,看起来英姿飒飒,十分出众。
她还未答话,坐在她身旁的方夫人立即起身回道:“太子妃有所不知,这孩子平日里都是被我家老爷当男孩子来养的,什么琴棋书画都不精通,哪敢在太子妃和诸位夫人面前献丑!”
原来如此,席间若有若无的响起一片唏嘘之音。
太子妃点了点头:“方大人戎马生涯,教女也是如此严格,真教人敬佩!”
太子妃此语,无疑是给方家解围,又全了她们的颜面,原本事已如此,可算了结,但那方小姐似乎并不领情。只见她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太子妃座前,双手一揖行了一个男儿之礼后说道:“今日贺郡主及笈礼宴,众人都要展才以献心意,非子衿逞强,而是若不如此,倒显得我们失礼!”
“哦?”太子妃笑了:“那你是献曲还是吟诗作画?”
方子衿胸有成竹,目光扫过不远处站立的太子府的侍卫,坦然说道:“子衿可以献舞,只是要借宫中禁卫的佩刀一用。”
“子衿,不得放肆!”方夫人大惊失色,立即上前轻轻拉住她。
“这也有趣。”太子妃不怒反笑,倒不是她喜欢这位方小姐的豪气,而是此时的笑只是为了遮掩心中隐隐的不快,方子衿只举在她眼中不过是欲擒故纵、刻意取宠,而她偏偏最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难不成她要舞刀弄剑吗?”
“我就不信,咱们如今还碰上了公孙大娘?能看一眼剑器!”
众人开始小声的议论。
场上气氛着实有些尴尬,太子妃着实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如今倒有些为难,许了她舞剑,仿佛太过越礼,如果不许,倒显得自己没有肚量,被她僵在那儿了。
若微与善祥原本作为皇嫂与嘉兴郡主同坐一席。如今看了此情此景,若微立即凑在嘉兴耳边低语片刻,嘉兴则站起身走到方子衿身旁说道:“子衿姑娘似乎擅长剑器,只是嘉兴胆子小,怕一会儿刀光剑影的,反而吓得不敢看,不如以这玉笛代之,可否?”
嘉兴郡主喜欢笛子,所以笛不离手,此时正好将手中的玉笛递给她。
方子衿看着嘉兴,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终于点了点头。
“好了,如此我们就静心观看吧!”太子妃也长长松了口气,武将家的女儿真是难缠。这样的女孩就是舞得再好,也绝不能配给自己的皇儿。
只是她话音未落,方子衿又开口了:“这舞还须有乐音相配,不知哪位姐姐可以为子衿抚琴相助。”
若微端起面前的茶,浅浅饮了一口,暗想,这个丫头真是有趣极了。
而此时在场的诸女当中有不少就是以琴艺见长的,正想借机会露脸显才,于是有人便开口问道:“方姑娘想以何曲相配?”
“十面埋伏!”方子衿收了笑容,黑亮的眼睛扫过在场众人。
果然,再也没有人来应。
官家小姐所练的曲子,不过多是像《秋水》、《梅花三弄》之类的抒情曲子,而对于《十面埋伏》这样气势恢弘又带着阵阵杀气的震撼之曲,大都不喜欢。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若要弹好此曲,不仅技艺精湛,更要心存高远,气度超人,而且此曲也最是耗费气力。
谁会愿意在这样的场合下献丑呢?
所以自然无人来应。
太子妃面上虽然依旧淡然沉静,但是若微看得出来,她已经相当不悦了。若微凝眸而视看着那个方子衿依旧满怀自信,面上是一缕巧笑,爽朗中带着些年少的俏皮,不由心中暗暗喜欢,于是她这才起身说道:“方姑娘执意献舞,一片热忱之心,郡主以笛相陪,那若微也愿勉强助之!”
若微一直伴在嘉兴身旁,不时与她低语,相交甚欢,众人初时以为她也是太子妃身边的小郡主,然而细细打量看她衣着简单又素面朝天,似乎更像是郡主的侍从,此时听她如此称呼,都有些糊涂,不知她的身份究竟如何。
正在众人侧目之时,若微已然离席坐在琴案之前。
侧身冲方子衿微微一笑,手起乐奏。
各种猜测与心思,都在随后绝美的舞姿与激昂的音律间被暂时搁置,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沉醉其间。
方子衿右手拿着长长的玉笛如执白刃,俊目流眄,樱唇含笑。玉笛在众人眼中幻化成宝刀宝剑,她一剑跟着一剑,绵绵不尽,舞姿翩翩间似有千钧之势,又像是举手毙敌,浑若天成玉袖生风,典雅矫健说不尽的英姿飒飒。
乐声清泠铿锵而雄壮,不像是女子的纤纤玉指中流泻出来的,然而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响于耳畔。
方子衿只觉得酣畅淋漓、十分痛快,手中玉笛更是挥洒自如,身形优美,如流水行云又若龙飞凤舞。
站在亭子间的男子们,所有的目光都被方子衿吸引着。
只有朱瞻基,他的眼中只有她。
古琴之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她雪白的手臂与纤细的玉指在琴弦上,推,捻,挑,抹,手腕上只带了一条圆润的黑晶珠串,更衬得肌肤胜雪。而手臂上那朵泌入玉肤的鲜艳欲滴的红梅更让人心旌荡漾,头上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微微轻颤,就像怀春少女叩人心房一般。
一袭淡紫色的长裙,更衬得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
朱瞻基眼中泻出暖暖的情意和宠溺,他的若微还是如此古道热肠,义气用事,怕是一会儿宴席结束之后,母妃又要训责于她。
只是在这个时候,男人比女人似乎还要虚荣。
以至于他不经意间扫到五弟朱瞻墡直愣愣地盯着若微的目光时,并不介意,甚至还有稍许的得意。
而瞻墡却真的傻了,难道她就是昔日寄居宫中那个长着七巧玲珑心的小姐姐吗?幼时她还带着自己一起玩耍过,可是此前不是听说她已被送出宫去了吗?怎么又会回到宫里?
然而偏偏造化弄人,她居然就是那天在湖边,被自己惊为天人、以为洛神下凡而心中暗许的佳人。
华丽的旋律终于戛然而止,只听见琴弦断裂的声音,轻微而黯淡。殷红的颜色在手指上虚弱地盛开。
若微怅然一笑,立即以袖相掩,众人不察,以为曲子正巧结束,而方子衿也极为配合的收手止步。
自太子妃以下,全场皆大为赞叹。
若微与方子衿对视一笑,经此一曲,两人不用言语,便可成为知己。只是若微心中有稍许的不安,仿佛隐隐的要发生什么大事。
席罢,众位命妇与夫人与太子妃辞行之后便各自散去,胡善祥扶着太子妃也回殿中休息。而嘉兴郡主则拉着若微去她宫中,看各宫皇妃及命妇们送来的礼品,硬要她捡两样喜欢的带走。
姑嫂两人沿着小径缓缓而行,只听身后传来阵阵轻唤,原来是方子衿让母亲先行,自己又悄悄回来找她们。
“郡主殿下,孙令仪!”方子衿脸上是明媚的笑脸。
若微与嘉兴停下步子:“方姑娘!”
“郡主殿下,多谢殿下借子衿玉笛,而又劳烦孙令仪为子衿抚琴助兴,子衿觉得今日快活极了!”她的声音里都洋溢着欢快的韵律。
嘉兴郡主自小养在深宫,除了身边侍候的下人,根本不曾得见外人。今日在宴席中见了那么多的名门淑媛,也十分开心:“方姑娘为人爽朗,舞跳的真好!嘉兴十分仰慕。”
“咳!”方子衿耸了耸肩:“郡主太过客气了,子衿其实也可以像她们一样抚琴、作画或是吟诗,只是心有不甘所以才故意为难,想不到郡主和令仪为子衿解围并亲力助阵,真让子衿惭愧!”
“啊?”嘉兴郡主愣住了,仿佛没听懂她在讲什么。
若微则代为解释:“方姑娘一定是知道今日宴会的意义。在那亭台之中便是皇孙选妃。方姑娘不愿自己如伶人一般,为人挑选,所以才故意想法推托。我们却帮了倒忙,如今她果然成了最出色的。说不定这会儿,皇孙们都在求母妃,要选方姑娘为妃呢!”
“咦?”方子衿瞪着若微:“你居然都知道呀?子衿心里怎么想的,你猜的一般无二!天呢,那你还来帮我,看来真不该谢你!”
“哈哈!”若微笑了,花枝轻颤,最是动人:“当时情景,姑娘即使不舞,也成了众矢之的。我想姑娘定是不愿意让令尊、令慈蒙羞,所以才勉强为之,可是又实在不愿意拾人牙慧,所以才另辟蹊径反其道而行之,不做则矣,要做就做最好的!”
嘉兴郡主已然完全糊涂了,而方子衿紧紧盯着若微的眼眸,眼神中涌动着欣喜与激动:“你,真是我此生的知己!”
就在此时,突然雷声大作,毫无先兆的大雨倾盆而至。
正在收拾宴席的宫人们乱作一团,而随侍的宫女们则急忙回去取伞,却已然来不及了。
第五十五章 愚忠尽子职
“若微!”朱瞻基从亭中冲了出来,护着若微和嘉兴、子衿一起避入亭中。
小亭中原本是几位皇孙,然而宴席一停,瞻墉就拉着瞻堈等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如今亭中就只剩下朱瞻基和瞻墡。
“这雨好没来由,说来就来了!”方子衿掸了掸身上的雨点,好在跑的快,只是袍子上还是难免微微淋湿了些。
而嘉兴郡主就没那么幸运了,她跑的最慢,大红的礼服又长又赘拖在身后,如今大半湿了,正恼得不行,一抬眼看到瞻基搂着若微。他的袍子也湿了,可是若微身上却干干的,不由长叹一声:“真是同人不同命,皇兄与若微,真是羡煞旁人!”
瞻基毫不理会,只细细打量着怀里的若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妥?”
方子衿听了,神情极为紧张:“孙姐姐,身上不舒服吗?”
就是瞻墡的眼中也是难掩的关切。
若微两颊微红,嘉兴郡主则借机取笑道:“皇兄是心疼若微肚子里的宝宝。”
若微瞪了她一眼,面上娇态十足更是让人怜爱。众人目光齐聚在她的小腹,此时才发现已然悄悄突显。
这一切看在瞻墡眼中只觉得凄苦难当。
正说着话,空中突然一道电闪紧接着雷声大作,若微惊慌失措捂着耳朵藏在瞻基怀里,而西边皇宫上方忽地腾起一道火球,顿时火光冲天。
“不好,是奉天殿!”朱瞻基大惊失色,轻轻松开手,将若微按在椅子上:“你在这儿好好呆着,一会儿自有太监宫女们执伞来接!”
“你去哪儿?”若微紧紧拉着他的衣袍。
“三大殿是皇宫的门户,如今突然遭了雷击,宫中定然乱作一团,须速速前去料理!”说完便指着瞻墡说道:“帮为兄照看好她们!”
瞻墡还不及表态,瞻基已然冲入雨中。
若微眼中尽是担心之色,此时方觉得指尖隐隐作痛,稍一抬手。才见三指玉甲尽断,渗出腥红的血色点点,更是一阵心慌意乱,只觉得隐隐不安。
“你的手?”瞻墡也看到了,其实刚刚曲间突然变的有些生涩,他就猜到了。这《十面埋伏》原名《楚汉》,原是琵琶传统大套武曲。今儿宴会当中若微却以古琴来弹奏,想来是怕琵琶原谱杀伐之气过重,不适合今日的氛围。改以古琴奏之,在金戈相斗的激情中增加了悠扬与抒情的别样感觉,正是独俱慧心。可是,以古琴来演绎此曲,在高潮部分要想奏出那个效果是非常不易的。
同样精通音律的瞻墡知道,古琴若想奏出激昂的效果,高潮部分必须要用四个手指同时按住四根弦一起上下滑奏,非使大力所不能,临阵换器,曲谱必精妙于心,而弹奏之人更要以心为曲,音人合一,颇是耗费心力与体力。对于一个身怀有孕的纤细女子来说更是实属不易。只是她的这份心,母妃和在场众人究竟有几人能体会?此念一起,心中的倾慕之情更甚。
其实瞻墡自己也曾经将《梅花三弄》变换于笛、琴、琵琶三者之间,所以十分了解各中的精妙。想不到自己与若微公平是同道中人,一时间百感交集,莫名唏嘘。
只可惜,朱瞻墡的情绪自然流露在脸上,随着他的目光众人皆把关切之色投向若微。
方子衿更是掏出绣帕为若微擦拭血渍,此时面上满是歉疚之色:“孙姐姐有孕在身还为子衿奏曲助阵,原是子衿太过唐突了。”
“没事!”若微面上含笑以示安慰,这才将目光停在朱瞻墡的脸上,双目对视,若微竟也呆住了:“是你?”
朱瞻墡面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冲着若微双手一揖。他很想开口尊称一声“嫂嫂”,可是他如鲠在喉,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大明都城北京新宫中的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因雷击起火,皇太孙朱瞻基率亲兵,与内阁大学士杨荣一道指挥禁卫军进行抢救,也只抢出一些重要图籍,三大殿均未保住。
于是朝堂内外开始流传一种声音,说是北京原是元朝蒙古人的大都,皇城内外依旧盘踞着外夷的莽气,不适合汉人的真龙天子居住,而原本就反对迁都的保守派大臣们也开始轮番劝谏,叩请天子重新启用南京都城,由此又引发了一场新的政治风波。
时隔半月,纷争依旧未决。
这日早朝,金殿之上,朱棣面对朝中元老重臣的再次启奏,终于把目光投向了皇太子朱高炽。
朱高炽内心深处巴不得早早回到风光迤逦、温暖舒适的南京城中,只是他再清楚不过了,朱棣之所以把大明都城从南京迁至北京,不仅仅是表面上所说的完全出于威吓蒙古部落的战略作用,也不完全是街头巷议的那般,说朱棣原本被封为燕王,这人老了总想着落叶归根,把都城和陵寝都迁至自己旧时的封地来才觉得踏实自在。
朱高炽很清楚,朱棣迁都的决心是因为他的皇位毕竟不是从先祖那里按大统承继过来的,所以身处南京皇宫,就会常常想起这皇位与皇宫都是经过杀戮和流血的战役,才从侄儿手中抢过来的。这才是他弃南京城而北迁的真正用意。如此一来,谁要是当堂反对迁都,那就是反对朱棣,让他如芒在身,他是万万不会改口的。
所以此时,尽管朱棣把目光投向太子,可朱高炽只是以袖掩面,轻咳不已,并不开口。
立于殿中的皇太孙朱瞻基看在眼中,心中百感交急,自己的父王总是让他如此揪心。原本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明知皇爷爷的意思,就在殿上开口维护迁都之议,说几句劝慰百官安心的话,自然会讨得皇爷爷的欢心。
可是父王偏偏三缄其口、不置可否。
其实父王错了,这个时候哪里会有明哲保身、两不得罪的出路。金殿之上,面对百官的提议,太子不出面相斥,那在皇爷爷看来自然就是附议和支持,也必然让皇爷爷心中不快。
朱瞻基想开口,可是他却不能表态,因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矩在那儿压着,既然皇爷爷和父王都不表态,他又怎可擅言。
只是他悄悄把目光转向左侧第二位大臣,他最为信赖和尊重的大学士杨荣。
目光交汇,杨荣则出班起奏。
他先是陈述了一番迁都北京对于解除蒙古部的威胁有不可低估的战略作用,最后又点睛地说道:“迨我皇上继承大统,又以蓟燕左环苍海,右拥太行,内跨中原,外控朔漠,宜为天下都会,乃诏建北京焉。此乃千秋万代之明策,万万不可因为雷击之偶然事端而更迭!”
此语一出,立即得到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等人的坚决支持及附和。
然而也有人不识时务。
“只是三大殿乃皇宫门户,这突遇雷击而燃毁,怕是天谴吧!”平江伯陈瑄刚一开口,便感觉到自金殿正中龙座上方一道厉光向自己射来,他立即跪地垂首说道,“这是民间百姓之妄议。”
朱棣的目光从陈瑄的脸上掠过满朝文武,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又极为难揣的笑容,这笑容中藏着阴冷的杀伐之气,最终他的目光停顿在皇太孙朱瞻基的身上,这才面色稍缓,真正有了些许的柔和。
朱瞻基扑通一声跪下,他语气和缓淡然说道:“杨学士所言极是,北京乃是固我大明之万代吉地,迁都乃是兴国之圣举。而平江伯所奏街头民议也不可不理,瞻基以为,此番雷击示警,不过是在提醒我等要居安思危,处处为社稷与民生着想,不可有一时半日的懈怠,这样才能永享太平。”
朱棣连连点头,目中满是赞许之色,目光掠过群臣缓缓说道:“皇太孙说的极是。既然是上天示警,做臣工的首先要想想是不是民间有什么疾苦,地方州县是不是太平,吏治是不是清明,不要只想着是不是朕的行为哪里有差。”
众人立即齐声道:“谨遵圣谕!”
朱棣轻哼一声,又把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方宾:“益州之事如何了?”
方宾立即起奏道:“回圣上,在汉王的协助下,山东都指挥卫青、鳌山卫指挥同知王真两位大人全力围剿,唐赛儿、刘信、宾鸿、董彦升等暴民之役已被平息,刘信等人被诛,山东之境已然重获太平了。”
“重获太平!”朱棣脸上突然变色,阴冷肃穆如同冷风飒然吹过殿内百官,朱棣指着方宾说道:“一个小小的村妇,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纠集起数万民众,占益都、诸城、安丘、莒州、即墨、寿光等州县,青州卫指挥高凤、都指挥佥事刘忠领五千京营精锐及州府兵围剿无果,两人还死在阵前,若不是煦儿领王府亲兵助阵,局面还不知怎样。你这兵部尚书在做些什么?”
方宾立即伏身叩头,口称惶恐至极,虽然是满腹苦衷,但在天子面前,又有满朝文武在列,他也实在不好为自己开脱。
可是朱棣却偏偏与他过意不去,从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狠狠地丢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巧落在方宾面前。
“看看吧!”随后,朱棣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方宾怔怔地看了一眼朱棣的神色,然后从地上拾起奏折,用目一瞅,立即变色。方宾的眼中流露出怨愤的神色,坦然答道:“陛下信吗?”
朱棣仿佛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而满朝文武也皆是大感意外,不知这奏折中写的是什么,但是看朱棣阴沉的面色,都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朕若信了,你此时还会活着站在殿上吗?”朱棣目光如炬,声音如钟。
方宾脸色异常苍白,宛如坚玉,神情中居然透着一股清冷高傲,他不发一语,只是重重地跪在地上,呯的一声,以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起。
半晌之后,朱棣才开口说道:“三月为限,将那村妇缉捕归案,否则,这脑袋就换个地方吧!”
“谢万岁!”方宾依旧伏在地上,只应了这样一句。
“退朝!”甩下这句话,朱棣起身离去。
“恭送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是繁复的三拜九叩之礼后,满朝文武才渐渐离去。
朱瞻基没有向往常一样跟在太子朱高炽的身后率先离开,而是走到殿中,亲自伸手将方宾扶了起来。
方宾原本就不擅言谈,此时更加沉默寡言,满心激荡与感慨也只化为对着朱瞻基深深一揖,便悄然离去。
大殿外,耀眼的骄阳中,朱瞻基匆匆追上大学士杨荣,轻唤道:“杨学士,瞻基有事相问!”
杨荣止步回眸,在红墙绿瓦的映衬下,朱瞻基突然发现文人出身的杨荣,斯文儒雅中居然透着一股英武之气,虽然沉静内敛如同晓月清风,但此时沐浴在朝阳中却像一把藏于鞘内的宝剑,无端地有些凌厉。
这样的感觉只是转瞬即释,当朱瞻基走到杨荣跟前的时候,杨荣笑容如春,依旧是儒雅可亲,他拱手相问:“殿下可是为了益州之事?”
朱瞻基点了点头,不由笑道:“杨学士真乃奇人,瞻基还未开口,先生就已然知晓了!”
杨荣抚须而笑,笑容中透着些许的苦涩与无奈,目光对上了朱瞻基那年轻的面庞:“此事,殿下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哦?”朱瞻基初闻,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当他从杨荣的目光中得到确认,他才更加恍惚了。
而杨荣冲他揖手行礼:“殿下,下官先行一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朱瞻基拧眉而视,心情难以平静。
第五十六章 烦忧迭来扰
太子宫花园内,朱瞻墡对着一池春水呆呆地想着心事。以至于太子妃张妍缓缓走到他身旁,他都浑然不知。
“墡儿在想什么?”太子妃轻声问道。
“母妃!”朱瞻墡这才惊觉,立即回转过头行礼请安。
太子妃轻轻摆手,身后的宫女太监悄悄退下。
宁静地湖边,只留下母子二人面面相对。
“墡儿,前几日嘉兴的及笈礼上,满朝文武的千金、京城中的名门淑媛中,你看中了哪个?母妃自会替你作主!”太子妃张妍看着面前的小儿子,在她自己亲生的三子一女中,她最倚重瞻基,那是因为他是长子,是皇太孙,是朱棣钦定的继承人。然而也正因为如此,瞻基从生下来,几乎就是在婆婆徐皇后与朱棣的呵护下长大的,直到十岁以后,徐皇后崩驾,才重新回到自己身畔。朱瞻基少年老成,行事守礼有度,对待自己却是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而二子朱瞻墉性子憨实耿直,最受宠,可亦不是她内心中最最疼惜与欣赏的。只有面前这个瞻墡,才最得她的心。
清雅之极的英俊,秀美异常的风姿,谦和内敛又温文而雅,皎皎青竹如雪似兰一般,那感觉居然有三分像他。
张妍有些恍惚了,她笑了笑,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丝。
瞻墡面色微红,仿佛有些窘意:“母妃,墡儿不愿出宫建府,墡儿只愿在宫里陪着母妃。”
张妍脸上笑意更浓,她静静地注视着瞻墡,不由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随后叹息一声:“痴儿说的什么痴语?”
其实儿子的痴语无端唤起她内心深处的阵阵涟漪。
落缨深处,他悄然而立,洁白的衣袍上有点点飘落的花瓣。微风拂面带起发丝轻扬,立于树下对着自己凝眸而视。
那笑容是如此淡定而超脱,而自己呢,一个养在深闺略有些任性的青涩女儿,满面娇羞地对他说:“我只愿和你在一起。”
他笑了。
笑的如珠似玉,让人难以移目。
可是她却不知那笑容中竟隐含着拒绝与无奈。
罢了,好端端的想他做什么?太子妃张妍定了定神,注视着儿子,话锋一转,又开口说道:“此次圣上隆恩,特意让你借嘉兴的宴席在大臣之女中择妃,这是何等的恩典与破例。这样的自主,就是你皇兄、你父王都不曾有过的。你还不趁此机会,择一良人,早结秦晋之好,也好了却母妃一桩心事。”
“母妃!”瞻墡眼神儿微黯:“一定要选吗?”
张妍收敛了笑容,定定地看着朱瞻墡,面上闪过一丝忧郁:“怎么?那么多的名门淑媛,难道你一个也没有看上?”
远远的大步走过来的正是二皇孙朱瞻墉,他微微有些气喘,一边走口里一边喊道:“母妃,母妃!”
张妍嗔怪道:“墉儿,何事如此焦急?”
“母妃!”人还未到近前,朱瞻墉已经开口喊了出来:“五弟还没开口,我得抢在他头里说,那个方大人家的千金,就是那个舞剑的方子衿,就赐给儿子吧!”
“墉儿!”张妍又气又笑,面色微沉,不由瞪了朱瞻墉一眼:“哪里轮到你来挑?原本是为墡儿的婚事!”
而朱瞻墡却长长松了口气,连忙将朱瞻墉拉来当作挡箭牌:“既然二哥有心仪的女子,母妃就允了吧。”
“是是是,就是!”朱瞻墡喜滋滋地央求着太子妃,“我就要这一个。我就看她最中意了。反正五弟也没看上,不如赏了儿子吧,您是知道的,我府里的那些人没一个能比的上她!”
太子妃张妍沉了脸训道:“你府中的妃妾已经不少了,怎的还要添人?再说,又偏偏看上那个方子衿,她性情乖张、高傲难驯,恐非良配,本宫是断断不会允的!”
“母妃!”朱瞻墉还待再求,太子妃凤眼一扫,盯着他们兄弟二人说道:“你们二人虽不比你皇兄,但是府中妃妾也要选至纯至善的贞静淑女,绝不允许选那样的女子入门!太孙府已然是不太平了,若是你们府中再有些什么风波,母妃哪有脸在宫中立足!”说罢,又转而盯着朱瞻墡:“再给你两日,好好考虑一下,三日后就要确定人选禀明圣上,到时自会令礼部择日册封的,如果墡儿实在没有主意,也就只好由母妃与你父王为你定夺了!”
“母妃!”朱瞻墡如珠似玉的明眸就像染上微尘般顿时失去了颜色。
太子妃张妍心中一荡,这神情是何等的相似,就像当日朱瞻基得知要娶胡善祥时那副表情如出一辙,难道墡儿心中已有了意中人?那他为何又不明讲?难道这个人不是名门淑女,不及匹配?
太子妃秀眉微挑,压下满腹疑问拂袖而去。
园内只留下面面相觑,各怀心事的兄弟二人。
“唉!”一声长叹,出自朱瞻墉之口。
“二哥这是怎么了?明明身处为难之境的是小弟,二哥又为何叹息呢?”瞻墡笑中含涩,对上瞻墉的目光。
“五弟心中在想些什么,此时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二哥我能明白。”朱瞻墉嘿嘿一笑,只是笑过之后面上瞬间变得清冷起来,“别想了,不属于你的惦着也是徒劳。”
“二哥?”瞻墡面色微变,眼中神色莫名复杂起来。
朱瞻墉的大手重重拍在瞻墡的肩膀上:“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才能体谅。”
“群芳竟艳在眼前,而最美的那株却长在他人的园中,除了远观静守,再或者是将眼前的诸芳涉猎占尽图一个安慰,我们还能做什么?”看似玩笑之语,可瞻墉面上却没有半分笑意,一向憨直的他此时竟如此冷静,冷静的都让人心生畏惧。
“选一个吧,看着顺眼些的,哪怕是方子衿。这样对谁都好。因为你太过纯善,你的心思瞒不了人。大哥明达睿智,自不会怎样。可是母妃呢?母妃会怎么想?一定会迁怒于她。此时已经够乱的了,万万别给她找麻烦,这也许是我们唯一能帮她的。”朱瞻墉的声音分外轻柔,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朱瞻墡眼中满是迷茫,目光从瞻墉的脸上转至满园的花草,怔怔地半晌儿无语。
兵部尚书方宾府中书房内。
方宾眉头紧锁,对着案上那本奏折看了又看,那上面的每句话他都可以倒背如流了。虽然满纸胡言,但是他却没有力证能够为自己辩驳。三个月,万岁给了三个月的时间要抓住山东民变的首领,那个所谓的白莲圣母吗?
“唉!”长长的一声叹息,却不是出自方宾之口。
倚门而望,故意装出一脸愁苦之态的正是他的女儿方子衿。
“丫头!”方宾冲女儿招了招手,又下意识地合上案上的奏折。
而方子衿则走到近前,却偏偏伸手抢了奏折来看,初是粉面微愠,紧接着便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爹爹?这是何人如此诬陷爹爹?”
“女儿!”方宾立即轻喝一声,随即从地上拾起那本奏折,轻轻拂去上面的微尘,态度恭敬异常。
“爹爹,那山东之事原本就是民变,若是百姓们能得温饱自会安居乐业,怎会又有民变?既然是民变,面对手无寸铁的妇孺,爹爹自然不能向对待敌人一样刀剑相伐,以怀柔之策劝导,自然是为国为民为君,怎么还会有人诬陷爹爹心存不轨,刻意纵敌?”方子衿又急又恨,说着说着竟然淌下两行急泪。
方宾伸手将女儿揽在怀中,轻叹道:“丫头,你当这个道理圣上不知吗?”
“爹爹?”方子衿仰起脸,似有不明。
“正如今日朝堂之上圣上所言那般,如果圣上不明,你爹爹的命早就没了!”方宾虽然心知肚明,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可是……”方子衿还要再辩。
“丫头。”方宾抚着女儿的青丝怅然说道,“有多久没去看你舅姥姥了?收拾收拾,陪你娘回去看看吧!”
“爹爹!”方子衿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听话”!方宾淡然开口,两个字如同千钧。
第五十七章 开口与谁亲
皇太孙府迎晖殿二楼书房内,若微一袭白衣,乌黑的头发如云似雾般倾泻在身后,静静地立于桌前,案上是平铺的上等宣纸,手执玉管小狼亳,却迟迟不曾下笔。
一个身影悄悄上楼,屏退侍女,站在她身后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把头埋在她的稍显凌乱的发丝中,喃喃低语着:“怎么,才女也有才思停滞的时候?”
若微不语,凝神静气提笔而就。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朱瞻基轻声诵出,不由心中暗暗吃惊:“苏轼的《行香子》,怎么好端端地想起它来了?”
若微双目含水,眉宇间隐着一丝忧郁:“快到爹爹的生辰了,以前远隔千里,想了也是白想,所以只在心中为他祈福。如今同在京城,竟也不能得见。这思念却像野草般疯长,只想写几句话或是作幅画儿给他当作寿礼。只是提起笔后,方觉不知该写什么。”
“哦?”朱瞻基这才明白。自纳妃之后,按照惯例,胡妃的父兄赏了千户之职,并调入京中安置,因为自己讨厌他们那副小人嘴脸,而从未亲近过,其兄胡安纵使是在府军中任职,也令其只领军饷不必列班循值。即使如此,胡妃还是可以时常招其父兄过府相聚,共享天伦。
而若微之父兄也在京中供职,先是督建天寿山皇陵,后又调入工部。虽然自己曾经多次关照,可是孙父与继宗却刻意回避,并不想承自己这椒房贵戚的情。
朱瞻基知道孙家书香世家,门风极正,于是也就没有刻意照拂,而是顺其自然,于是两家可说的上是相亲却不相见。
如今听到若微提及孙父的生辰将至,心中立即觉得十分愧疚,自然是和言细语地好生劝慰着:“是我疏忽了,应该早些让你与家人团聚,不如明儿个叫人请你娘过府,要不我陪你回门祝寿……”
“千万不要!”若微听他如此说,竟然满脸急色,情急之下咳嗽连连。
“怎么了?”朱瞻基拉她坐下,托起她的下颌,这才发现她原本美玉莹光的小脸此时有些不同往日的潮红,灵动清澈熠熠生辉的眼眸也不见了光彩,殃殃的有些病态。立时大惊失色,伸手轻触她的额头,又觉得不十分烫手,这才定了定神儿。
“我爹爹与娘亲都是淡泊安静的性子,不喜交际应酬,更不会逢迎与周旋,这样远远的惦记着,倒是省去了日后相见、往来相亲带来的麻烦。”若微的神情懒懒的,索性闭上眼睛靠在朱瞻基的怀中。
“若微,你在怪我?”朱瞻基眉头微拧,若微话里的意思他怎么不明白。如今若微的身份在皇族中依旧十分尴尬,虽然自己一味相护,可是并不算根基扎稳,若是此时大张旗鼓地与其母家交往过密,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多了一宗恃宠而骄联络外家的罪责,而万一日后有个风吹草动,孙家也将难保太平必被卷入其中。
若微入府不过半年,西山遇险让他吓得几乎失了魂,而胭脂案与血蛊一案又险些酿成大祸,如今形势上表面虽静,内中却风波暗蕴,更是万万不得掉以轻心。
虽然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查访若微在西山遇险的真相,从那根铁钉下手,顺藤摸瓜最终查到了在太孙府亲兵中供职的胡安。
而胭脂案主谋为慧珠也可以定案。
只是另外两桩命案查了近一个月,却迟迟没有进展,这幕后的黑手究竟是谁呢?
若是现在就两桩陷害若微的案子提交宗人府,或是直接禀告太子妃、甚至是圣上,不管胡安与慧珠如何召供,胡善祥都难辞其疚。
然而,真的要那么做吗?
“你疼若微,也要有个分寸,再者,纵使心里再欢喜,在你自己府中也就罢了,何必闹得天下皆知呢?什么事情都须有个度,谨记物极必反的道理!”
母妃的诸诸教导如同警钟常鸣一般,时时响彻在耳畔。
所以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坦然向若微告之一切。
“不是因为她此时怀有身孕,而是因为……”朱瞻基有几分踌躇,因为什么呢。
“因为前几日的雷击,圣上正为失去三大殿而恼火,朝堂上下对于都城北迁之事风波又起,隐隐的又将靖难的旧事重提惹圣上震怒;而山东的民变不仅给永乐盛世抹了黑,更让汉王寻机再立功勋;这一时间,朝堂上的风向再次对东宫不利,而这一系列的事件之后……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太子一脉需要安定,不能自乱阵脚。这些我都知道,我并没有怪你!”若微的声音柔柔的,但是每一句都像是铁锤敲在他的心上。
其实瞻基不知道,若微会在今天写出那首苏轼的《行香子》,并非向她口中所说的那般只是想起了她的父亲。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这首诗,让她从自己的父亲想到了他,每当自己静思独寝的时候就会在脑海里冒出来的那个“许彬”。她赫然发现,他和自己的父亲似乎是同一类人,他们很像,都才华横溢、俊秀出尘、举止风流,也都视功名利禄为草芥,对天下人和天下事皆洞察秋毫,隐于一庐却通晓时势,比任何人都透彻清醒。同样,他们也都是为世间女子所倾慕的良人。
只是他们终究还是不同的,父亲有娘亲相伴,有儿有女,享尽天伦,恬静度日。
而他呢?
虽然府中有绝色美姝相伴,却只是相近不相亲,没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世界。
今日晨起早膳之后,府内太监照例来请平安脉,进殿问诊的正是那个“穆梓琦”。
若微知道,他会来给自己请脉,定是有特别的事情,于是格外留意,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在悬丝看诊之后便悄悄退下了,临走的时候才隔着帘子看了看若微又看了看紫烟。
若微心中一动,待房内无人时便把紫烟唤到身旁询问。
紫烟眨着眼睛想了又想才说道:“说也奇怪,那穆医官清冷严肃,从不在人前多言,可是今儿来到咱们殿里,在院子外的花圃前停了一会儿,指着一株茉莉竟说是难得一见的钩吻,还说什么这黄色如此鲜明如何能隐的了呢?”
“主子,他说的是胡话吗?”紫烟莫名其妙,一脸疑惑地问。
若微初时听来也不明白,只是他知道,穆梓琦是许彬派来在府里保护自己的人,不是非常之时他不会接近自己以免暴露身份,而如此严谨之人更不会大清早站在园中与自己的丫头说些没头没尾的胡话。那么,他说的就一定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或者说是通过这些话在向自己传递什么消息?
“钩吻?”若微细细思忖,那是一种封喉的毒药,与茉莉有些相似,也是黄白相间的花朵,又与金银花相似,与一般怨妇用来服毒自尽不同,因为花形太像良药金银花,所以经常会被人误食,即使是不小心采了钩吻花粉的蜜蜂酿出的花蜜被人服食,也会中毒。
他指着茉莉说是钩吻,就是说有人看似寻常实际是隐于暗处对自己有谋害之心。
“紫烟,他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若微再次问道。
看若微面上一脸严肃,知道事关重要,紫烟立即警觉起来:“他说,‘这黄色如此鲜明如何能隐得了呢’?”
“黄色?”若微踌躇半晌儿,依旧不得要领。
这才在书房内冥思苦想,存着的典籍都被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所悟,心中不由恼恨起许彬来了,非要故弄玄虚吗?有话就不能明说吗?
可是心中刚一嗔怪,又觉得自己太过霸道,原本他那样的性情,若非是关心则乱对自己的事太过上心,又怎会来搅这汪浑水?
正像他所说的,“女人间的争斗就该由女人自己来完成。就算要帮,也要朱瞻基来帮。”他能在外面暗暗帮自己,又派人来示警已经算是破例了,还让他如何?这王府深宅内的纷纷扰扰难道还要他来料理不成?
心中的怨与悲,爱与恨,说不清,道不明,交织在一起,就想起了这首词,提笔而就,此时才真正理解苏轼的意境。
朱瞻基见若微此时面上神色忽明忽暗,知道她心里还是不好受,她的委屈自己何尝不知呢?朱瞻基其实也常常在想,这样的日子对于若微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原本的爱巢始终建筑在风浪之中,想要宁静度日却总也这么难。
他不禁在想,也许自己真的是自私的,若是当初不执意将若微接回,而是像咸宁公主笑谈的那样,将她许给二弟瞻墉或者宋瑛,也许她的笑容还会是依如从前那般明媚吧。
朱瞻基心里暗暗发酸,是的,会想到瞻墉和宋瑛,就不可能不想起许彬。
为什么不是许彬呢?
朱瞻基只觉得心里憋闷极了,一想到许彬,他反而清醒了。没有什么如果,一切的假设都不成立,如今若微能在自己身边,是他千辛万苦抗争来的,眼下小小的挫折算的了什么?正如东宫之势一般,不会永远处于劣势,总有苦尽甘来的那天。
朱瞻基也没有开口劝慰或是主动找些话题来与若微交谈,因为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在这一刻,他居然想到了兵部尚书方宾。
他们的处境竟有几分的相似。
“瞻基,你在想什么?”若微突然仰起脸,对上朱瞻基的眼眸,“朝堂上又有烦心事了?”
朱瞻基淡然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今儿在殿上,因为山东平叛一事,皇爷爷责罚了方大人!”
“方大人?可是兵部尚书方宾?”
朱瞻基点了点头:“想不到好端端的,山东竟然会发生民变,而官兵派了两批,围剿数月不得而攻,最后还是在二皇叔的协助下才得以击溃叛军,而其首领却并未一举成擒。皇爷爷以三月为限,让方大人将其缉捕归案,我看方大人的神色似乎有难言之隐。”
“哦?”若微眉头微蹙,“前些日子与子衿闲谈时,我也听说了,这山东民变领头之人竟是一名女子,自称白莲圣母,想她一个弱女子能够成事,其中必有玄机。”
“正是如此,只是朝廷中的奏报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朱瞻基叹了口气,“我看皇爷爷的神色,似乎是知道这里面暗藏的内幕,否则不会无端的大发雷霆。想是锦衣卫又有密报。前儿在朝堂外,我特意就此事请教杨学士,他却三缄其口,不愿多说。却是如此,越觉得古怪儿。”
“最重要的是,此事发生在山东。汉王的封地,汉王……”若微柳眉微拧,“殿下可以去通州码头走走,那边往来商船客舟云集,也许可以打听出什么消息来。”
“好主意!”朱瞻基面露喜色,紧紧拥着若微思绪渐明。
第二日下了朝,朱瞻基便换了衣裳带着亲随去通州码头暗访,果然很快便知道了大概。
朱瞻基身着便服,虽然只是一件很普通的藏青色袍子,头发用同色的发巾一束。以这样的装束走在大街上,十个人中倒有两三个和他穿的一样,看起来明明很普通,肃穆的神色也不见出奇,只是在人群中悄然而立,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与幽雅。
跟在他身后的贴身护卫颜青警惕地看着周遭往来的路人,生怕有个闪失。
朱瞻基在码头上转了转,随即指着附近一处客栈说道:“进去看看!”
“是!”
一进门,自有热络的小二上前招呼,坐在大厅临窗的位子,一壶淡酒,三两个小菜,朱瞻基自斟自饮。
“爷!”颜青出言相阻,“这等地方怕是腌臜了些,爷要是饿了咱们就回府去。”
朱瞻基笑着看了看颜青:“你不是第一次随我出来吧?”
颜青面上微窘点了点头。
“当年追随爷爷北征,在漠北极地汲溪水而饮、捧雪而充饥,那样的苦我也甘之如怡。而每到农忙时节,爷爷又命我于田间地头与老农扶犁,入农家品豆饼、蕃薯、菜粥。如今此处的饭菜比其那时自然是强了不知多少。所以你自可放心。”朱瞻基声音低缓,面色柔和,那表情分明是风淡云清,可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势与风华却如同熠熠明珠,耀眼得很。
颜青心中感慨,难怪圣上会如此看重皇太孙。果然是贵而不骄,贤而不迂,人中之龙,令人敬重。
此时一位中年妇人手提食篮进得店内:“小二!”
小二立即上前:“陈嫂子,陈大哥的病好些了?”
“好些了,所以特意做了些素斋过来看看静云师太。”中年妇人一边说,一边向楼梯口走去。
小二上前相拦道:“陈嫂子有所不知,师太昨儿就离京了。”
“什么?走了?”那中年女人面上满是意外之色,怔怔地说道,“不是说还要在此处住些日子,还要去西山会友吗?这怎么说走就走了?”
店小二凑到中年女人身边,低声说道:“还不是唐赛儿闹的,官军为了抓她,现在到处在抓出家的妇人,现在不走还留在这里等着被官军抓?”
“唐赛儿?唐赛儿是谁?静云师太跟她又有何干系?”中年女人满面疑色。
朱瞻基的唇边渐渐浮起一丝笑容,若微说的对,看来街头巷尾茶馆酒楼中往往会有意外的收获。
小二就像说书先生一般讲开了:“山东有个寡妇名唤唐赛儿。是山东蒲台林三之妻,略识文字。其夫被官府逼死之后,就遂削发为尼,自称佛母,传教于山东蒲台、益都、诸城、安丘、莒州、即墨、寿光等州县之间,贫苦民众争先信奉。她就立志为夫报仇,这不纠集了附近的州郡数万民众,造了反,所以官府现在正在通缉她!”
“啊?竟会有这等事?”中年女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而东边墙根底下那桌儿的客人也随声附和道:“正是,正是,在下也听说了。听说那唐赛儿能知生前死后成败事;又能剪纸人纸马互相争斗;如需衣食财货等物,用法术即可得,厉害的不得了!”
“有这么玄?我不信!”西墙下一位大汉嗤之以鼻。
“听说她是在扫墓归途偶得一石匣,内藏有宝剑兵书。经日夜学习才通晓诸术,有人说那是诸葛亮的遗留下来的兵法!”
“即使如此,那山东的百姓好糊涂,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为何要起义造反呢?”
店内的客人开始议论纷纷,只听一人忽然说道:“你们是在天子脚下,不得而知那山东百姓的苦楚。”
“哦?说来听听!”
“朝廷为营建北京紫禁城、修治会通河,再加上连年北征蒙古,耗资巨大。山东是负担最重的地区,又逢连年水旱天灾,百姓都以树皮、草根为食,卖妻鬻子,老幼流移,无以为生。这时候有人起事,劫官府放库粮,自然是一呼百应……”
原来如此,朱瞻基懂了,为何方宾会踌躇难为,他一定是知道实情所以才不忍心以刀戈向普通百姓发难,而皇命在身,所以才两难自苦。
由此就不难得知那唐赛儿必然是深得民心,人人皆会为她掩护,若她藏匿于百姓家中,三年五载官府又如何能找得着呢?
颜青不知皇太孙为何今日兴致突起,会乔装来到这嘈杂水运码头,只是冷眼观之,见皇太孙年轻的面庞上,满目凝重,眉头微拧,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
朱瞻基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起身向外走去,颜青不敢怠慢立即紧紧跟上。他不知道的是,朝中一场政治风波即将来临。
第五十八章 碧月现真身
皇太孙府内,紧临着迎晖殿的西廊角门外便是一处清幽的小院,小院内碧草如荫,藤萝缠饶,十分的幽静。这里便是若微昔日弄曲练舞的场所。小院北墙上特意开了一个如同满月一般的小门,从此月亮门出去,便紧临园中一座小湖,湖水清澈,开满夏莲,甚是幽静。
夏日的午后,房中暑气难挨,若微便常常带着湘汀和紫烟来到此处避暑,或是乘舟微荡于池,或是在临波方亭中设一竹榻,半躺半卧,轻风拂面,莲香袭人,正是自在舒适极了。
这日,若微带着紫烟又一次来到池边,紫烟一面为若微打扇,一面说道:“主子,今儿就在凉亭里坐坐吧,湘汀姐姐煮了消暑的什锦果子饮,一会儿就端过来。”
若微此时身形虽然依旧纤巧可是肚子已经显怀,她以手轻抚腹部看着满池的夏莲与宁静的水面,又来了兴致:“今儿日头不大,可是阴沉沉的怪闷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与其在亭中坐着还真不如乘上小舟在池中采几朵莲篷,又可解馋又能消暑还可打发时辰,岂不更好!”
“主子,都什么时候了,切不可任性!”紫烟撅起小嘴,还想再劝,而若微已经举步向池边走去。
“主子”!湘汀端着托盘,上面摆着炖盅,身后还跟着粗使丫头碧月提着一个食盒正从东角门走了过来,见此状也是轻呼相阻。
“湘汀姐姐来的正好,主子又想到池中去玩儿,上次就被皇太孙骂过了,怎么还不长记性,挺着个大肚子还这么贪玩,湘汀姐姐快劝劝!”紫烟跑过来接过湘汀手上的托盘,嘴里絮叨不停。
湘汀走到池边扶住若微,也是开口要劝,可是若微偏偏使了性子,一味想要登舟游湖,拦也拦不住,紫烟小声对碧月说:“快去,去书房找小善子让他去给殿下送信儿,如今除了殿下,还没人管得了咱们主子了。”
碧月怔怔地没有抬脚,只低喃了一句:“主子想玩就玩吧,这大热的天,在湖面上荡舟又凉爽又有趣,咱们就随了主子的心吧!”
“嘿,你说的倒轻巧,主子如今身子重了,若是出点儿岔子,谁来担待?”紫烟抢白了她一句。
碧月没哼声,目光盯着若微,又看了看停在池畔的那条小船。
若微突然笑了,冲着碧月招了招手:“还是碧月最听话,来,去解下缆绳,帮我划船。今儿就带你一个,不带她们两个,省得吵我!”
碧月听了面色变了又变,怔在当场没有抬脚。
“怎么了?”若微冲她笑着,又招了招手。
碧月怔了怔,这才缓缓向池边走去,伸手去解拴在池边柳树上的缆绳时竟有些哆嗦,迟疑着光解这个绳子就解了半天,此时若微在紫烟和湘汀的搀扶下已然上了船。
“还愣着干什么呢?”紫烟伸手捅了一下碧月,“哪有让主子等你的道理!快上船呀!”
碧月面色忽地变得有些惨白,身子也微微轻颤,思忖半晌才颤栗着登上船,接过紫烟递过来的船桨一下一下缓缓将小船划离池边。
岸上紫烟与湘汀的身影渐渐变小,身畔盛开的莲花与硕大的莲篷随处可见,若微不时伸手摘下一两朵丢在舱内,更是如同孩子般的剥开莲篷捧着一把莲子吃了起来。
“主子,这莲子性凉,您有孕在身,吃多了不好!”碧月仿佛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她的面色十分沉静,话语虽轻但透着一股子关切。
若微笑了,只是笑过之后便扭头俯在船帮上冲着池水呕吐起来。
“主子!”碧月从对面移过来直接坐在若微身边,一边递过帕子为她擦嘴,一边轻轻用手帮她抚背。
而若微笑得更欢,吐的也更厉害了。
岸上的紫烟站在凉亭中翘首以盼,急得直跺脚,不时回转过头对湘汀抱怨一两句,而眼见湘汀稳若泰山丝毫不见着急,不由怒从心起,指着湘汀说道:“真不知你和主子是怎么想的?这样的恶奴直接拉出去一顿乱棍打死也就算了,何必这样以身犯险,难不成还想把她度了,让她改邪归正、立地成佛不成?”
湘汀端起亭中的茶杯一口气儿喝了半杯,注视着池中的小船眼神儿悠悠,话音轻柔:“主子的心思自然比你我高明。很多事情,不管是主子还是殿下,或者是太子妃乃至是皇上,又岂是事事都能尽如人愿,以最简单的方法处之,须知这简从繁中来,化繁求简易。可是如今之势盘根错结,看似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暗中却关连着江山社稷和帝统大业,哪里又能随心所愿的?”
“可是,我担心……”紫烟嘟着嘴,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扑通起来,有些事情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只得目不转睛地盯着池中那只小船和小船上面的人。
此时的若微歪倚在碧月的怀中,手里拿的正是碧月递给她用来擦嘴的帕子,放在唇边微微一拂,若微笑了。
“这帕子用麝香熏了多久?两年还是三年?少说也有三年吧!”若微的声音温和极了,面容也十分安详,可是此话一出,立即激起千层浪,紧挨着自己的那个身子突然变得僵硬起来,碧月立即呆了。
“主子在说什么?”碧月的目光霎时滞住了。
“我先前只是奇怪,总觉得屋里隐隐的味道有些不对,可是总也查不出来,今儿才算见了真神。碧月,你不是太子妃的人,更不是太孙妃的人,自然从来也不是我的人。你是赵王的人!”若微的声音依旧如故,不见任何变化,可是在碧月听来却如同惊雷。
“主子!”她虽然惊恐,却并没有松开拥着若微肩膀的手去叩头求饶,眼中虽然满是惊色,可是手臂却暗暗使劲,甚至可以说此前她是在扶着若微而现在则是在钳制着她。
“不必用力,应该还有一会儿,这船就会浸水,就会沉入池中,不是吗?”若微笑了,不是有如春风拂面的淡淡的笑容,而是清脆的响彻整个湖面的笑声。
“你,你竟都知道了!”碧月松开了手,颓然地跌坐在船舱中央,她抬起头对上若微的眼眸,“你,是怎么知道的?”
此时的碧月再也没了往日的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更没有一贯粗笨木讷的神色,原本一身普通的蓝白相间的花布衣裙,没有一件钗饰在身的她,在碧波夏莲的掩衬下竟十分动人,女子的美不在乎五官与肤色,重要的在于她的气质和神韵,往常在人前装作卑微胆怯,自然不引人注目,而今天卸下所有的伪装,神态冷幽安祥,眉宇间现出毫不掩饰的精明与聪慧,便是如此的夺目与出众。
就是若微也暗暗称奇,原来这个碧月,是取自“闭月羞花”之意。
碧月永远都不会知道,使自己暴露的正是这方被麝香熏了三年之久的帕子,如果只是一两个月,那么若微相信,她是太孙妃的人。可是三年,就是说在朱瞻基刚刚纳妃之时,在太孙府就已经隐藏着这样一个手持利器意图不轨的人。她不仅仅是冲着若微来的,确切的说她是冲着朱瞻基的子嗣来的,不管是谁,只要她腹中怀有朱瞻基的子嗣就会面临这样的危险。
那么,宫里宫外,普天之下,有谁不想让皇太孙有后呢?
除了汉王就是赵王。
两位王爷都有可能。
然而在若微入府以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中,特别是胭脂案和程嬷嬷之死,让若微几乎可以断定,幕后主使不是汉王。
因为在此局中,最有可能被牺牲掉的是若微,不仅是她自己,还有她的家人、族人。汉王不会如此行事。因为若微很清楚汉王会夺嫡,会为了皇位而害太子,瞻基,甚至是皇上,但是若微相信,他不会害自己。
为什么?因为在汉王的心中,她只是一个孩子,比寻常的孩子要可爱一些,他曾经对她不止一次动了恻隐之心,也不止一次在她坏了他的好事之后,而没有对付她,他甚至在她的面前从来没有隐瞒过他的野心,他的不满和他的委屈。
所以,他不会。
那么,就只有赵王。
而当若微听到许彬派穆梓琦前来示警所说的那句话时她便更可以确定无疑了。
“黄色如此鲜明如何能隐呢?”指的应该就是黄俨。很早的时候若微就听瞻基说过,早年当永乐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在燕王府,朱棣的三个儿子虽然都是同母所生,但境遇各不相同。世子朱高炽因是长子又体弱之故,被燕王妃小心呵护亲自抚育,而二子朱高煦则被朱棣视为最像自己所以颇为偏宠,唯有老三朱高燧颇受冷落,是被乳母和太监带大的,这些太监中特别与黄俨投缘,可说得上是情同父子。如此一想,这黄俨身为阉人,所活一世除了名利再存些为“子”谋利的心思,似乎是再正常不过了,事情的始末详由应该就是这样。
“其实,从我入府第一天,你就在有意地将我殿中的事情在府里传递,制造事端。圆房之日没有‘落红’,是你传给袁主子身边的李嬷嬷,以及宜和殿里的柳嬷嬷的?”若微谈及往事,丝毫不见尴尬,面对碧月不像是好不容易抓到的真凶,倒像是相交多年的知己,而所谈之事也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是”!碧月不再掩饰,事到如今,掩饰和逃避都没有丝毫意义。她只是有些好奇,这个孙若微又是如何不声不响地识破自己的呢?
“原本是让紫烟给曹主子去送胭脂的,可是你抢着去了。还对她说了那番什么‘用不了可以送人’的鬼话。”若微凝眸而视,在她的眼前仿佛浮现起一幅生动的画面,又是一个原本聪明绝顶却不知为何误入歧途的美丽朱颜。
“断肠草,是我在南京栖霞山时好不容易采摘的,它虽是毒药却也可以作为治病的良药,对于肺痨、毒疮等症有奇效,所以我不舍得丢弃,一直藏于书房琴桌暗格之内。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就连紫烟、湘汀都不知,更何况是司音、司棋等人了。只有你,在打扫房间,擦拭尘土时可能会接触到。我猜,这断肠粉是你透露给慧珠,也是你偷偷拿去给她的。同样,那天她带人来搜,也是在你指引之下,她们才搜出来的。”若微深深叹了口气,这样的女子,竟一直甘于在府中为粗使丫头,如此守拙,又如此狠心,究竟是什么力量能驱使她如此行事?
“不错!”碧月点了点头。“就像你亲眼看见的一般,你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我迎晖殿里所有的人都受了刑,也被拷问过了,湘汀、紫烟身上的伤经过半个多月才结痂转好,而你,伤的最重,且伤在背上,却从不让司棋她们帮你上药,不过十天,竟也好了。”若微笑了,“其实,你已经很小心了,小心到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你的存在,更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即使是殿下恼恨你在太子妃和太孙妃面前做了伪证,我起初也以为你不过是耐不住重刑或是被诱骗所为。这才对你没有任何惩戒,也没有赶你出府或发往别处。”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发现的?”碧月仿佛有些不耐烦了,她冷冷地盯着若微,索性直接问出心中所疑。
“一切的一切,都与太孙妃和慧珠有关,只有一个环节,一个人,与她们无碍,也着实讲不通。那就是程嬷嬷。”若微盯着碧月的眼睛,果然,只在一瞬间,她明亮的眼神儿黯然失色。终究还不是老练到失了本心,再狠毒终也会有会忐忑与不安。
“谁能在被侍卫严密看管的迎晖殿里以断肠粉毒死人?先前的断肠粉也悉数被慧珠当成证物收走。谁手里还有?只能是当初报信之人,因为她可以有时间偷偷留一些出来。而且正因为大家一同被关押在迎晖殿中,才完全可以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在茶水饭菜中下毒。况且这人原本已经被毒死,为何又要移到井中装作溺死?简直是掩耳盗铃之举,不过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凶手。为了转移视线掩盖杀人现场而故布迷阵所用的拙劣手法。”若微面上镇定极了,她将手中的莲花一瓣一瓣摘下,揉碎,随即手中便是红白相间美丽的碎片,以手一扬,便洋洋洒洒地飘落在池水中。
“我猜看守迎晖殿的侍卫中,有一个,一定与你极为熟识,对吗?”若微叹了口气,“这是你一个机会,说出来,便可以折抵先前所犯的重罪。”
“哈”!碧月笑了,“你以为我会说吗?”
“我不知道!”若微摇了摇头。
“不会。府中我的同谋,再或者是我后面主使之人,我都不会说。”碧月面上浮起一丝幽怨之色,紧盯着若微说道,“我曾经为了今日的所作所为吃了很多苦,针刑、骑木驴、烙刑,等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那一批人,从小要经过数不清的训练才能出徒,而出徒之前最后一关,便是受刑,要受得住所有惨无人道的刑罚,没有退缩,没有疼死,这样才能真正被派出来。所以,对于一起走过生死关的人,我不可能为了保全自己而出卖别人。”
仿佛只是一瞬间,耳边音犹在,可是人已经扑通一声没入水中了。
没有惊呼,甚至没有意外。
因为该知道的已经知道。
若微伸手拾起碧月掉在船板上的那块帕子,轻轻一扬,便随风而去,转了几个圈随即掉落在水面上,渐渐的沉入水中,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涟漪。
若微拿起船桨一点儿一点儿颇有节奏地向岸边划去。
此船非彼船,原本碧月做了手脚,船到湖心便会漏水,可是却不知早已被若微察觉并掉了包,若微唇边浮起一丝涩意,别怪我,碧月,这样的结局对你而言也许是最好。
第五十九章 郎情妾相依
夜色如墨,新月如钩。
迎晖殿里,若微与朱瞻基对座品茗,朱瞻基面色微愠,直视着若微目不转睛,仿佛有话要说又似乎是在暗自气恼,所以刻意赌气不想率先开口。
“看什么?还在为刚刚那盘棋不快?若微自然知道殿下是刻意相让,怪就怪我实在不该赢的那般彻底,要是化为和局,或者只是小胜一两子即可,唉,也太得意妄行了,都是若微的不好,殿下别生气了,下次若微一定改。”若微扬着笑脸,说着软话,其实她心里明白,朱瞻基气恼的不是这个。
“你,太……肆意妄为了!”朱瞻基仿佛想了又想,才在脑子里找出这么一个合适的词来,“枉费我对你一片真心,不管是什么事情,包括国家大事,庙堂上的争端我都没有隐瞒,什么事情都与你商量。可是你呢?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事先都不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白白为你担心!”
“殿下,殿下哪里像个傻子了?快让我好好看看!”若微笑着扳过朱瞻基的头,又把手抚在自己的肚子上,“唉!惨了,殿下这个当爹爹的原是个傻子,那我腹中的小宝宝会不会也……”
“休要胡说!”朱瞻基双眼一瞪,伸手便在若微的脸上狠狠拍了一下。
“殿下也知道是胡说,那刚刚自己还说,真是州官!”若微装作生气,鼓着腮把脸扭向一旁。
朱瞻基反被她逗笑了:“什么州官?这官哪能越做越小,真是越发胡说了!”
“就是嘛,我还盼着我的夫能步步高升,我也好跟着他沾光呢!”若微满面笑容撒着娇,样子憨态可掬如同稚龄少女一般。
朱瞻基却没有笑,隔着炕几拽过若微的手,握在手中轻轻揉捏着仿佛要把她捏碎一般,面上神情颇有些幽怨。
若微顺势缩在他的怀里,在他胸前拱了又拱,用自己的云鬓在他下颌处蹭了又蹭,她知道每当这个时候便能唤起朱瞻基心底最最温柔的情绪,果然朱瞻基的面色渐渐和缓,只是眼中含着嗔怒,低声喃语还在怪她:“你呀,怎么说都改不了自作主张的毛病。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既然已经知道是她了,派人小心盯着也就是了。为何偏要逼她现形?”
若微靠在他的怀里,唇边含笑戏谑道:“殿下是心疼若微,还是担心若微处理不当,影响了大局?”
“你说呢!”朱瞻基又要恼了,在她耳边轻轻一咬,“没心没肝,都说了这些事情交由我处理就好。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劳心费神的,也不怕伤了腹中胎儿?再说了,偏要以身犯险,在哪里不能谈,非要到湖心中央去谈。还一个人与人对决?若是那碧月被逼急了眼,做出什么危及你的事情来,你叫我怎么办?”
最后一句,朱瞻基的声音微微有些轻颤,竟带着几许哭音,仿佛有些悲从心起,又似内心深处真正惶恐极了。
若微听了鼻子微酸,只是又不想与他作凄凄泣泣之状,于是撇了撇嘴依旧撒娇道:“自打进了你的太孙府,我就变成了木头人,整日里除了睡就是吃,再就是陪笑,陪聊,陪睡,一点儿脑子都不用动,如今再不做些事情,这原本的冰雪聪明的脑子怕是要成了榆木疙瘩。”
朱瞻基就是满腹心事,听她如此说,也不由愁肠尽解,心情渐明,他拥紧了怀中的佳人,俯下头在她脸上轻轻一啄:“我宁愿你只作个木头人,乖乖待在房里,每日等我从朝中回来,一进府门就能看到你。不会突然失踪,也不会出任何的意外,总是乖乖的在那里等我。”
“我知道有一种药,吃了就可以这样。殿下如果真的想让若微变成那样……”若微话还没说完,嘴已被朱瞻基用炽热的吻堵住,积蓄日久的柔情瞬间汹涌泛滥,谁又能阻止得了呢。
东华门外十王府中一座并不起眼的宅子,正是赵王朱高燧的府地。虽然夜已经很深了,然而书房内依旧火烛通明,朱高燧坐在书案前面色铁青,一旁侍立的宠妾红袖端着茶盏大气儿也不敢出,这屋里能摔的东西已经摔的差不多了,如今就只剩下自己和手中托盘上捧着的茶杯了。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也在瞬间成为碎片?
正在七想八想之际,只听到门口有人回禀:“王爷,小柱子来了。”
“快,快叫进来!”赵王腾地从椅上弹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口,正赶上太监小柱子从外面入内,小柱子刚要下跪请安,腿还没挨着地面,人已被一股力道提了起来。
“还行什么礼?快跟我说说详情!”赵王急不可待,拉着小柱子就往里走。
“王爷!”小柱子看了看赵王又看了看立于室内一角的红袖,知道是赵王的宠妾,可是事关重大,有她在场怕是也不好开口。
“滚,没眼力见的东西,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赵王大吼一声,吓得宠妾红袖立即捧着茶杯跑了出去,行色匆匆,手上不稳,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痛,那样真切,却又不能叫出声来,只能紧紧绷着一张玉面,眼中噙着泪水,慌慌张张地逃走。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赵王毫不在意尊卑贵贱,拉着小柱子坐在西墙下的罗汉床上。
“二叔请王爷稍安。虽然碧月意外身亡,可是我们的计划应该还没有暴露。隐在太孙府上的人回话说,太孙府一切如常,不仅如此,皇太孙还厚葬了碧月,说是她为了救主而失足跌落水中身亡是难得一见的义仆,特意封了五百两银子,安排人送到她老家去了。而且还为此罚了微主子半年的例钱,又在众人面前重重责罚过了,从此不许微主子踏出迎晖殿半步!”
小柱子一番话说完,赵王心里顿时觉得安稳了不少,可是转念又想,不禁忍不住起疑,“好端端的,明明是在船底做了手脚,让孙若微游湖时沉船,怎么碧月也跑到船上去了,而且还掉入湖中送了命。”
“那船,也许还没来得及动手。听说那天碧月之所以在船上,是因为微主子身边的人都阻止她登船游湖,她恼了。所以贴身的丫头谁也没带,反而只带了碧月。而碧月是为了帮微主子捡一方随风飘落的帕子才不小心失足跌落水中的。”小柱子仔细想着慢慢说着,生怕自己传错了话,跟在二叔身边这些年,替二叔所做的事情每一件都必须谨慎万分,否则就是掉脑袋的大罪,而且要掉的也绝不是他和二叔两个人的脑袋,这些他都知道,所以他一向很是小心。
赵王看着灯罩内微微跳动的烛火,细细思忖着小柱子话,心虽然安了,可是总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对上小柱子的目光又问道:“如今情势,黄公公有何看法?接下来我们又该如何行事?”
小柱子听到赵王所问,立即站起身环视四周,又特意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外看了看。
“放心,我这儿尽可放心!”赵王明白他在担心什么,特意拉着他走进书房里间用来小憩的内室,坐在檀木屏风后的圈椅上,“说吧!”
“二叔说,不管碧月死是不是意外,他们是否已经察觉,我们必须要加紧行动了。”小柱子压低声音,几乎是凑在赵王的耳边。
赵王面色微变,原本黑红的面色微微发白,像是有些意外又像是早已准备就绪,按捺不住内心的激荡,大手重重拍在小柱子的肩上:“仲父终于肯帮我奋起一击了!”
“嘘!”小柱子示意赵王小心,他凑在赵王耳边低语,“先除去他的心肝,让太孙府乱成一团,老头子自然急火攻心,大事必可成矣!”
赵王点了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决,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与此同时,在距此处并不算远的太孙府内,宜和殿,慧珠与胡善祥两姐妹也在聊着类似的话题。
怨恨之色同样出现在慧珠眼中,胡善祥的腿酸疼肿胀,让她叫苦不迭,夜夜不能安眠,慧珠就帮她用手轻轻揉捏,如此才能暂解不适之感,此时胡善祥躺在榻上,握着慧珠的手眼中泪光闪闪,面露凄然喃喃低语,“好姐姐,若没有你,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
“娘娘,暂且忍过一时吧。”慧珠一手握着善祥,而另外一只手还在她的腿上轻轻揉捏。
“谁成想这怀个孩子这么难受,吃不下睡不着,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这身子就不像是自己的一般。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上天派来罚我的。”胡善祥泪如雨下,此时殿中无人,只有她们姐妹俩,也无须再装贤良,这才肆意放纵自己的情绪。
“娘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说这样的话!”慧珠腾出手来,拿帕子帮她擦着脸,“怎么这些天成了病西施了,一会儿捧心说难受,一会儿又哭哭啼啼的。以前可不是这样!”
“是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胡善祥瞪大眼睛盯着床头悬着的幔帐,满腔幽怨无从发泄,只是恨恨说道:“我替他怀着孩子,这般辛苦,可是他正眼看都不看一眼。真是这样铁石心肠吗?我真怕,我拼了命生下这孩子,只不过是多一个人来陪我在这世间受苦。”
说着,泪水又瞬间倾泻下来。
慧珠看着她,原本想劝,想了想什么都没说,只是挽起帐子下床向外走去。
“姐姐,你也不管我了?”胡善祥更是委屈万分。
慧珠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盏茶的功夫,慧珠回来,手里端着一碗汤,双手捧到胡善祥跟前儿,“好娘娘,喝吧,安神理气的,喝了心里就舒坦了,也就不闹了!”
“这是什么?”胡善祥半推半就,就着慧珠的手喝了大半碗。
慧珠把碗放在一边的桌案上,又端了茶水让胡善祥净了口,这才又挨着她坐在床边。
“怎么样?好些了吗?”慧珠面上的神情安静极了。
“好些了”!胡善祥有些不好意思,把头靠在慧珠的肩膀上,“姐姐,不会嫌我烦吧!”
“怎么会?”慧珠笑了,伸手理着胡善祥的一头秀发,把缠绕在一起的一缕耐心地分开梳顺,又以一条锦带束住,扶着她躺好,拉开薄被轻轻盖在她的身上,“睡吧!”
这才熄灭了殿里的灯烛,只在墙角边留下小小的一盏,然后自己也挨着胡善祥躺下。
妹妹的情形是典型的孕期躁郁症,当初太子妃怀第三胎时,正赶上郭嫔得宠,夜夜将太子留宿在她的房里,太子妃的寝殿成了冷宫。那时自己还很年轻,好多事情都不懂,但是她知道那样高贵娴静的太子妃曾经在夜深人静时蒙着被子哭,那段时间她特别憔悴,心情也不好,当着外人看似正常,可是没人的时候常常自虐。
后来,彭城伯夫人进宫来了,她给太子妃带来了这种安神的汤药,喝过之后,太子妃果然好了,夜里不再闹了,可以安安稳稳的入睡。
所以慧珠知道,可是慧珠更清楚,得宠的郭贵嫔接二连三的怀胎产子,整个孕期,她不用这些东西,因为有太子陪着,她不会烦躁郁闷,更不会顾影自怜,悲秋伤感,觉得孤单无助。就像现在,孙若微也不用,因为她有皇太孙陪着。
可怜的妹妹。
她还不是太子妃,她还没有嫡子傍身,除了自己这个姐姐和太孙妃的虚名,她什么都没有。
所以,自己这个做姐姐的,能不为她打算为她计划吗?
“姐姐!”胡善祥用手臂推了推慧珠,“你睡着了吗?”
“没有!”慧珠用手撑着头,对上胡善祥的目光,“怎么了?”
“碧月的事情,很是有些蹊跷,像是冲着咱们来的。”胡善祥的声音柔柔的,此时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小妹妹。
“不会。”慧珠笃定地说,“若是因为之前胭脂一事,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故弄玄虚,孙若微不是那样的人,皇太孙更不是。”
“那又是为何?”胡善祥声音更加怯懦,眼中透着惊恐之色。
“好了,别担心,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我想,应该是冲着皇太孙来的。”慧珠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胡善祥立即大惊失色,她立时坐了起来:“什么?殿下有危险?”
“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慧珠将她重新扶好,“你呀,刚刚还作怨妇状,转眼间就为他急成这样?他若是能体会到你对他的心思,也不至于如此狠心。”
“姐姐,府内争风原是小事,可殿下,殿下是我的天呀!天热,我会暖,天寒,我会冷。我有时会抱怨,可是我不能没有这天呀!”善祥说的情真意切,更是淌下两行急泪。
“好了,好了!”慧珠伸手为她拭去泪水,“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讲。这事儿也是没影的,原本我也在猜测,只是觉得蹊跷,程嬷嬷的事儿不是我做的,可是我也明白应该不是孙若微所为,那会是谁呢?是谁能在咱们府里杀人?而且这个人对咱们府中的人和事了解甚深……这么做,为的是什么?这世上的争端,若不是女人间的争宠,就是男人间谋利。想要在太孙府谋利,那对象就只有皇太孙了!”
“姐姐!”胡善祥立时惊慌失措,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没有着落,“你,快去跟皇太孙说,让他小心,让他防备!”
“怎么说?你让我怎么跟皇太孙说?咱们说的话他能信吗?”慧珠的语气突然冷了许多,怒其不争,一向果敢执着的妹妹怎么进了宫变得这么懦弱无用了呢?一个情字,就让她变痴了?原来的精明都跑到哪里去了?
“姐姐,你,我知道你有办法,帮帮殿下吧!”胡善祥的声音里充满哀求,却不知她越是如此,越激起慧珠心底的不平与忿恨。
“哼!”慧珠轻哼一声,“他哪里用得着咱们!”
“姐姐!”胡善祥瞪大眼睛,显然不明白慧珠话里的意思。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咱们已是自身难保,这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先看看再说吧!”慧珠仿佛是困了,说着说着,闭上眼睛把头扭向外侧,不再出声儿。
胡善祥愣了半晌,也只得躺下,可是如此一来,又是一夜无眠。
第六十章 蛹化碟舞苦
山东乐安汉王府西福殿内,侧妃李秋棠躺在美人榻上,一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手拿一对美人捶正轻轻地为其捶腿,此人正是月奴。
身后一位五旬左右的嬷嬷端着汤药立于一旁,面上尽是踌躇犯难之色:“这可怎么好呀?已经是第二胎了,又没保住,王爷面前,我们可怎么交待呀!”
“有什么可交待的?我不是还在吗?”李秋棠丝毫不见难过,反而带着一丝轻松和喜悦,月奴暗暗有些心惊,她疑心自己是看错了,可是应该不会,从小自己就很敏感,恶劣的生存环境让她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看似低着头认真做事,可偏偏大事小情一切尽收眼底。
只是她还是不够老练,所以她面上的变化被李秋棠捕捉到了,她忽然用力一蹬腿,正踹在月奴的心窝上,月奴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她惊愕地对上李秋棠的眸子,眼中满是疑问,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就匍匐在李秋棠的脚下,双手自打面颊,不发一语,只是充满节奏的掌嘴声。
“云妈,你下去吧。”李秋棠探起身子挥了挥手,老嬷嬷应声退下,临了又用不忍的眼神儿看了一眼月奴。
于是月奴又多挨了几巴掌,那便是李秋棠打的。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李秋棠问。
月奴回道:“因为多事!”
“如何多事?”李秋棠追问。
“主子在说话,不该听,不该想!”月奴照实回答,自从入了汉王府跟了李秋棠在这西福殿内,这些日子以来,她不知挨了多少打,有李秋棠赏给她的,而更多的时候是自己打自己,李秋棠说这就是磨砺,要有长进,都是这么过来的。
月奴不知道,这个都是里面,是不是也包括李秋棠自己,只是她没敢问,因为她隐隐已经知道李秋棠其实应该也包括在内。
“错!”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重重打在脸上。
李秋棠最大的好处是,从不乱用刑,不会用什么让人闻风丧胆的“针刑”“夹刑”“烙刑”,更不会打板子挨棍子,她只是打耳光,而且只让你红肿,绝不让你留下印迹,这也是一门技术。
“你记住,主子们的事情,就是让你听,让你看,让你记的,否则我要你何用?只是刚刚你错就错在听了,看了,记了以后,你脸上表现出来了,还让我看出来了,这就是死穴。若是这点不能改,你以后怎么成事?还未成事,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李秋棠话音柔媚,音调极为动听,但是这字字句句却如同针扎一般,让人疼痛难抑。
月奴重重点了点头:“谢主子提点。”
“你,刚刚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李秋棠目光如炬直盯着月奴,“照实说,不许有半个字隐瞒!”
“是!”月奴知道,这是又一次的考问,李秋棠对自己的严苛令人发指,虽然她教自己的都是些在豪门宫苑中生存的阴谋与构陷法则,但是月奴知道,她是认真的在教。
“我在您的脸上看到了不屑。”月奴照实回答。
“哦?说说看!”李秋棠忽然间神色变得和缓起来,甚至唇边还含着淡淡的笑意,她看着月奴,就像是在看自己的一件作品,竟有些洋洋自得。
“您不屑给王爷生孩子。”月奴说。
“哈!”李秋棠笑了,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接着说。”
“所以我猜,这一胎,是您自己弄掉的,本不关吴侧妃的事情。”月奴说完,定定的对上李秋棠的眼睛,目光中没有惊恐,只有安静。
“哈哈!”李秋棠笑得更加厉害,“好丫头,有长进,不错不错。”
“只是,月奴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所以才会疑惑,所以才会走神儿,也才会让主子看穿。”月奴继续说道,她知道自己在李秋棠面前唯有悉数坦白,不做半点儿隐瞒,才能慢慢得到她的信任。
果然,李秋棠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
代之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月奴不知道这悲凉是来自她内心深处的无奈还是一种作态,因为李秋棠实在太会演戏了。
“你记住,当你准备给一个男人生孩子时,这个孩子和这个男人就是可以让你为之放弃生命的。否则,宁愿不要生。”李秋棠还待再说,只是她的目光瞥到大门口那一抹紫色,立时改了主意,“去吧,退下吧!”
“是!”月奴站起身向外走去,在殿门口被一双大手狠狠钳住,他不容置疑地托起她的脸,仔细凝视了一番,随后对着她的嘴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唇上有了血腥之气这才松嘴:“滚!”
“不是人!他们都不是人!”月奴强忍着眼泪夺路而逃,可是她知道,自己如今又能逃往何处呢?
“怎么,被狐狸绊住了,还不舍得进来?”李秋棠提高声调冲着门口喊了一句。
汉王这才大步入内,一屁股坐在那张原本不是很宽阔的美人榻上,差点儿压着李秋棠的娇躯,又似乎是要把美人榻做塌才甘心。
李秋棠啧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正是有火,才找你来泄火!”汉王一把扯开李秋棠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膀子和高耸的胸脯,如同一头猛兽一般低下头更是一阵袭击。
“你闹够了没有?青天白日的,就没有一点儿正经事要做?”李秋棠虽不阻拦,但是一语脱口立即起效,汉王像是被抽干了气的纸人一般,立即软塌塌的歪在一边,他喘着粗气恨恨说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什么鼓动流民作乱,然后以府中亲兵乔装暗助,等声势做大之后,再帮助朝廷来剿。如今可倒好,剿是剿了,功也立了,父皇也赐了赏。可是于局势丝毫无益呀。东宫还是稳若磐石。我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方宾也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现在追着蛛丝马迹正在暗查本王。”
“没什么好奇怪的!”李秋棠从榻上坐起看了一眼汉王,她独自站起身走到里间坐在妆台前,拿起桌上的玉梳打理着自己微微有些蓬乱的秀发,对镜凝眸,愁丝微染,“方宾那个人做事一向谨小慎微,若无实证,他绝不敢对旁人吐露半个字。而且,就算有了实证,兹事体大,他也不敢说。到时候,正可以施加压力将他拉为己用。”
“哦?原来你还藏着这手棋?”汉王也是绝顶聪明,听了李秋棠的一席话,顿时觉得心安多了。
“王爷现在应该关心的正是红袖。有多少日子没传消息过来了?咱们这边暗自准备,老三应该也没闲着。咱们身处乐安,他可是在京里,与紫禁城就隔着一条街,近水楼台先得月,别到时候让他抢了先,咱们空忙了一场。”李秋棠用玉簪松松地挽了一个坠马髻,更添娇媚,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汉王又凑了过去。
“老三为人谨慎,戒心很重,红袖虽然是他的枕边人,也算得宠,可很多事情就是红袖也打听不出来,只是听说他们应该在瞻基那儿安排了人。”汉王伸手去摸李秋棠露在外面的玉颈,被李秋棠用手打开。
“让红袖一定想办法搞清楚。太孙府可不是那么好安排人的,想当初从南京到北京,咱们也试了好几次,都未能成功。他怎么就成了?若真是在太孙府有人,这先机他们是占定了。”李秋棠目光中透着让人参不透的玄机,话语也深奥了起来。
汉王闻听此语,并不十分以为然,他随意从李秋棠妆台上拿起一只金钗为她别在发端,“老三想事情与我向来不一样。瞻基那小子虽然机灵,在朝堂上也能帮衬着皇兄,可终究是个青涩小子,嫩得很。我没精神去盯着他,咱们只图东宫,若是太子不是太子了,他这个太孙还有个屁用?一个藤上的瓜,一并除之。”
“笨,我看你就是没有老三机警。我如果猜的没错,老三这招棋才叫狠,他是想斧底抽薪。”李秋棠伸手拔掉汉王为她插好的那支钗重重丢在妆台上。
“你的意思是老三要对瞻基下手?”汉王仿佛有些不信。
“皇太孙是老头子的心肝,没了心肝老头子还能活多久?朝中一乱,你在乐安,没有帝诏不得入京,他老三可是人在京城。傻不傻呀你!”李秋棠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用手在汉王头上狠狠一戳,转身向外走去。
“你做什么去?”汉王追问。
“帮你联络一个人,关键时刻,他可以助你调动济南的兵马。”丢下这句话,摇曳着婀娜的身姿,李秋棠姗姗向外走去。
只留下汉王一人对着她的背影,痴痴地想着心事。
第七卷 月若无恨月长圆
第六十一章 明月照宜和
永乐十九年的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每逢佳节,便是阖府上下欢聚一堂共聚团圆的好日子。而对于皇太孙府来说,更是意义非比寻常。
朱瞻基照例要在宜和殿里用晚膳,也照例要留宿在此。然而因为前一阶段的风波,众人对这个中秋从心底竟有些畏怯。
这是皇太孙纳妃分府以来,人头最齐全的一个中秋,更因为胡善祥与孙若微皆有孕在身,平添了许多喜气。只是由于前一阶段的风波,大家平日里都闭门不出,就是在花园里偶然遇到了也是尽量远远避开,唯恐见面无语相对尴尬。可是这中秋毕竟是除了正月以外最重要的一个佳节,若是这样冷冷清清的各过各的,怕是也实在不像话。
若是像往年一样,参加宫里的宴会或是在太子东宫饮宴,也好办。可偏偏头几日,宫里就传下话来,说是今年因为皇上旧疾犯了,宫中不举办庆典和宴会,各府自行安排。太子妃也派人送来月饼和封赏,只是传话说因为太孙妃和孙令仪皆有孕在身,故也免了入宫谢恩请安的常例。
那么这个中秋家宴又该怎么自行安排?胡善祥和慧珠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二人正为此事在宜和殿西次间里闲聊,胡善祥的意思是既然宫里和太子妃都对这个佳节如此低调,太孙府也不好过分铺张,只聚在一起吃一顿饭也就是了。
而慧珠却有自己的想法,她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借此来消除朱瞻基与胡善祥之间如冰的隔膜,还可化解其余嫔妾对胡善祥的敌意,重新挽回颜面。
慧珠的意思是,不管到了什么时候,皇太孙妃仍是这皇太孙府的当家主母,宜和殿即使再形同冷宫,也是正殿。孙若微再得宠也只是嫔妾。所以,遇事万万不能失了当家女主的气势。坐其位,就要拿出统管全府女眷的气度,又要让皇太孙感觉到胡善祥做为妻子的体贴与上下周全的能力。
只是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化解呢?两人一时间也还没有特别好的主意,只得先从这顿晚宴上大费精神,每一道菜,每一种点心花样,都是慧珠精心准备的,从三天前就开始采买、准备,只为了晚宴时能让各方满意,借此表现诚意,缓和关系。
十五一大早,朱瞻基就差近侍太监小善子来到宜和殿给胡善祥传话,说是各房主子今晚都要齐聚宜和殿共用晚膳共度中秋。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夫妻俩人想到一块去了。胡善祥感慨之余,更是打起精神与慧珠一道精心准备。
晚宴最终没有在宜和殿内,而是选在临湖的方亭之中。置身室外,微风轻袭,看着湖水中倒映的月光及满池的莲花,纵使是各怀心事,此时也觉得平和淡然了许多。
朱瞻基居中,若微与胡善祥坐在他的两侧,一直称病于房中许久未曾露面的曹雪柔终于出现在人前,与胡媚儿坐在下首。
而从未与朱瞻基有过肌肤之亲的其她几名侍妾也得以在亭中另摆一席,围坐赏月。
面对环肥燕瘦,妻妾成群,朱瞻基苦乐自知,今日的晚宴与预料中一般无二,寂静如同广寒宫一样,静得只听到池中的蛙鸣,却不曾听到这些姝丽的佳人吐露一言半语。
“来,众位姐妹,今儿是咱们府中第一次共度中秋,以往种种,皆如过眼云烟,今儿我们一起举杯,以府中自酿的桂花酒敬殿下。恭祝殿下福寿绵长,也祝咱们阖府平安,一团和睦。”胡善祥举杯而立,众嫔自若微以下,袁媚儿、曹雪柔也一同随之。
朱瞻基举杯饮尽,示意大家落坐:“今儿咱们一家人在园中围坐赏月,不必客套拘束。刚才太孙妃所言甚好,前尘事皆如浮云,过好今日,放眼明朝,才是要紧。”
“是啊!”朱瞻基话音刚落,即有人小声应和,正是袁媚儿,她笑颜如花,再次举杯,“殿下和娘娘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前些日子咱们府里太过安静,娘娘和孙令仪都有孕需要静养,曹姐姐又在病中,媚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是闷都闷死了!”
“这个媚儿,大好的日子,说话也不知忌讳。”胡善祥笑着啧道。
“是是是,媚儿自罚一杯,其实媚儿想说的是,咱们府中姐妹应该像今日的月儿一般,团团圆圆的,分什么彼此,闹什么嫌隙?都不过是围着殿下应景的四季花草,花开花败,各有时日,各有造化,不必强求。”袁媚儿此语看似憨直,其实恰恰一语中的,说得明白显然,最是中肯不过了,故立即得到众人的响应。
朱瞻基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曹雪柔的脸上,曹雪柔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短袄长裙,外披如雾的纱帛,满头乌发只简简单挽了一个坠马髻,全身上下除了玉腕上一只碧玉镯便再无半件钗饰。一张芙蓉面,黛石慢扫柳眉,口脂淡点降唇,面上是如同莲花般的清白浅淡、晶莹剔透,眉宇间的淡定飘逸透着一股清心寡欲的疏离与幽静。
只在一瞬间,便令人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她的身上。
这样的女子,心中定是藏着不少乾坤,若是她在胡善祥的位子上,她今日又会如何自处呢?她应该会和若微相处的很好吧?
神色游离间,仿佛已经偏离主题。朱瞻基心中暗暗若涩,为何会作这样的假设?难道自己的心里竟是如此在意她?此念一起,立即满怀歉疚地望了一眼若微。
袁媚儿“扑哧”一声笑,偏她一双媚眼将朱瞻基的心思尽收眼底,口里却刻意说道:“曹姐姐这一病之后,反而越发灵秀出尘了,看着就像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如此轻盈柔美,仿佛随时都可飞入月宫一般。”
此话一出,曹雪柔面上微红,她伸手拿起白玉双耳酒壶把自己的杯子斟满,又走到胡善祥和若微面前,帮她二人将酒重新斟上,执杯凝眸,轻启朱唇:“今日佳节,雪柔心中有千言万语,奈何却无从说起,仰望苍穹,茫茫夜空中只有一轮满月,正映了我们姐妹,有阴便有晴,新月如钩或是月满中秋,分分和和也是热闹。就在月下,我们共饮此杯,一切尽在酒中。”
曹雪柔的一番话与先前胡善祥和袁媚儿所说的其实意思大致相同,可是自她的口中说出来,却有别样的情怀,让人无从拒绝也无从异议,胡善祥与孙若微几乎是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好了好了,今儿一同赏月,不要总是你敬我,我敬你的。不如找些乐子来凑趣,可好?”袁媚儿又来提议。
“媚儿说的,正合我心。”朱瞻基把温煦的目光投向袁媚儿,“就从你开始吧。是诵诗敬月,还是行令猜谜?”
袁媚儿对上朱瞻基的目光,一双妩媚的美目顾盼生姿:“诵诗太闷,行令又怕输的难堪。不如大家都说说,昔日在家里的时候又是怎么过这中秋佳节的,咱们也听听这不同地方的风俗,若是有趣,正可以看看有什么能拿来照搬的。”
“这个媚儿,说的真真有趣儿,也好。”胡善祥的目光转向若微,“若微长在邹平,又随父在永平小住过,不知这两地的风俗如何?”
若微自宴席开始,一直静而不语,此时胡善祥将话题抛给她,终是不能不接,她稍一沉吟,则说道:“儿时随父在永平小住,记得不那么真切了。而邹平每到中秋之时,家家都会做一张如银盆大小的月饼用来祭月,这月饼直径尺余,重两斤,放着各式果品精致而成的馅料,既好吃又好看。”
说到这儿,若微稍稍一滞,面上神色突然顽皮起来,仿佛想起什么趣事,明明想笑可是双唇紧抿,似乎是在竭力克制。
而若微身后的紫烟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袁媚儿追问道:“这月饼里可是有何典故吗?”
众人皆把目光投向紫烟,紫烟立即双膝一屈,深福一礼:“奴婢越礼了!”
“无妨,莫非是想起什么趣事?也说来听听!”朱瞻基似乎很感兴趣。
紫烟拿眼瞅着若微,被若微狠狠瞪了一眼。
众人更感有趣,催着紫烟快讲。
若微摆弄着手上的珠串,面色却已然红了起来。
紫烟在众人的催促下终于开口:“咱们微主子儿时可说得上是远近闻名的淘气姑娘。这邹平中秋除了以大圆月饼祭祀月神。还有就是未出阁的少女要在中秋夜偷别人家菜圃中的蔬菜和葱!”
“啊?还有这个讲究?”
“听着倒是有趣得很!”
“为何要偷葱呢?”
紫烟又说:“这是邹平的风俗,这未出阁的少女如果在中秋夜偷得别家菜圃中的蔬菜或葱,就表示她将来会遇到一个如意郎君。还有个顺口溜呢,‘偷着葱,嫁好郎;偷着菜,嫁好婿”指的就是这项习俗。”
“哦!”袁媚儿立即瞪大眼睛望着若微:“孙姐姐,那你偷得没有?”
众人皆笑,就是朱瞻基也不禁自桌子下面拉起若微的手:“偷得没有?”
若微强忍着笑,瞥了一眼紫烟,紫烟像是得到什么鼓励一般,继续说道:“咱们微主子呀,当时还不到七岁,也学着邻家姐妹的样子去偷,可是人家姑娘只是到别人家的园子里摘一棵葱,或是拔一颗菜就好了。咱们主子却带了把刀,人小心大,溜到附近十几户人家的菜园子里,一口气儿把那些菜呀、葱呀的全都割下来,一直忙到后半夜,还找了不少小伙伴去帮忙,直把人家的园子祸害的不成样子,这还不算,第二天竟和我们继宗少爷一起将这些偷来的菜全都卖给了城里的饭店。”
“啊!给卖了?”众人皆啼笑皆非。
朱瞻基握着若微的手暗暗使劲,心想人家求婿只偷一颗,偏你要多占多得,可是得了又不珍惜转手就卖给旁人。
倒真像今日之势,惹得众人为你倾心,可是你呢?
袁媚儿也咯咯地笑了起来:“孙姐姐真是好泼辣的性子!多亏当日把那些菜呀,葱呀的卖了出去,不然现在岂不麻烦,咱们殿下得跟多少人拼杀才能抱得美人归呀!”
“紫烟真是多嘴”!若微面上微微发窘,不由想转移话题:“雪柔,你从小长在江南,不知江南的风俗又是如何,说来与我们听听!”
曹雪柔微微点头,目光盯着不远处微波荡漾的湖面,神情也明媚起来:“江南每逢中秋之夜,女儿家都会在水边放一种羊皮做成的小水灯,名为‘一点红’。满月当空,水面上布满了数十万盏灯,有如天上繁星,十分引人注目。举头相望或是俯首观水,景致一般无二,更像是将繁星与月亮请到了人间,那景致极为壮观。”
曹雪柔的话将大家带到了那种风光迤逦柔情万种的境界里,一时间席中又是寂静无语。
胡善祥一边吩咐随侍的丫头给大家布菜斟酒,一边说道:“媚儿,该你了,你家就在京城大兴,又是怎么度中秋的?”
袁媚儿眨着美目笑道:“我们大兴可没有曹姐姐的江南水乡,过个节也能如此迤逦多姿。也没有孙姐姐邹平那有趣的风俗。每逢中秋,家家在园中赏月,除了吃月饼,也会品莲瓜。”
“莲瓜?”众人不解。
“就是以刀将西瓜切成莲花型,中间不能断,只下一次刀,一气呵成,也是图个好彩头。这主刀者都是当家主母,为此呀,不知要背地里偷偷练过多少次,切坏多少个西瓜。”袁媚儿面上的笑容好像淡了,此时她也沉浸在对家乡和儿时的追忆中。
席间瞬时又变得有些安静,桌上的菜品几乎未动,寂静中大家都在追思儿时的快乐与过早离去的亲情。就在此时,轻柔的乐音乍起,水面上霎时亮起点点光亮,正是上千盏小灯在水面上飘荡。
“一点红!”曹雪柔第一个站起身走到亭边,凭栏远望,珠泪翻涌。
而落雪与梅影此时各端着一物走上前来,大家仔细一看,一个是如同银盆一般大小的月饼,一个是圆润可爱的大西瓜。
梅影端着西瓜走到袁媚儿身边,而落雪则手捧月饼来到若微身旁。
胡善祥起身离坐,先是将一柄小刀递给袁媚儿:“媚儿,姐姐只给你准备了这一个瓜,你定能不负众望给我们切出一个莲花宝相来。”
“娘娘!”袁媚儿一直带笑的脸,不知是感动还是其它,在她的眸中竟也有泪花闪过,手指轻颤接过刀子,在众人的注视下起手落刀,不多时,她把刀放在桌上,此时这瓜看起来还是完整的,只是在中央留下一些刀口,众人也看不出端倪。
袁媚儿捧起西瓜走到朱瞻基身旁:“请殿下帮个忙!”
朱瞻基微微一笑,双手在瓜上用力一掰,立即分成两半儿,两朵碧衣红瓤的莲花造型,令人拍案称奇。
袁媚儿又将莲花型的西瓜捧到众人面前,每人分得一角,细品之后才发现这产自大兴的瓜不仅汁多籽少,而且瓤沙肉厚甜美可口。
胡善祥再次起身,这一次是走到若微面前:“我家在济宁,离邹平不远,我们也算同乡,风俗相近。这月饼是我和慧珠亲手所做,好妹妹,我们一起将它切开,从此同心,可好?”
若微也站起身,两个人此时都是身怀六甲,大腹突显,对视之下,似乎是一笑泯恩仇。
“还是娘娘来切吧,以我们家乡的风俗,当家主母来切,方可家宅平静,五谷丰登!”若微并非有意相推,而是此时不管心中究竟如何不情愿,胡善祥已在众人面前做低了姿态,自己也不得不守礼相让。
“还是一起来吧!”胡善祥握起若微的手,两人一起执刀,将大月饼分成十多份,在场众人每人皆分食一份,不多不少,这才是吉祥。
一边听着雅乐,看着湖中的灯火月影,品着香甜的月饼与瓜果。
此情此景,倒真应了“宜和”二字。
第六十二章 山月随人归
月满中天,围坐而聚。
在这场中秋家宴上,胡善祥带给孙若微、袁媚儿和曹雪柔三人来自家乡的惊喜,仿佛将此前积蓄在众人心底的芥蒂化为无形。此情此景下,思乡的人是最脆弱的,来自家乡风俗的慰籍最能够拨动她们心底的柔情。如此费尽心思为她们做的安排,既慰了乡情,又化了干戈,更彰显了当家主母的气度与以和为贵的良苦用心。
若微细品着月饼,只觉得如同嚼蜡。因为她知道,胡善祥此时的偃旗息鼓并不是真正的放弃,而是为了日后卷土重来再做铺垫。月有阴晴圆缺,正应了太孙府的局面,分分和和,不过是权宜之计,卧榻边岂容她人安枕?
妻妾间的争斗,绝不是一方想息就能息的,弱肉强食、生生相克、此消彼长才是王侯深宅内的生存之道,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才能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出戏似乎是永远不会落幕的。
正在暗自思忖,突然听到朱瞻基似乎“哎呦”了一声,仿佛吃到了什么咯牙的东西,难不成有什么不洁之物?这还了得?立即有人递上瓷碟,朱瞻基把口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朱瞻基仔细一看,在月饼渣子中正是一个小蜡丸。
正在纳闷,慧珠笑着走上前贺道:“恭喜殿下,这蜡丸竟被殿下吃到了!”
众人这才明白,又是为了讨个祥瑞而做的小把戏。以往都是正月里除夕时往饺子或元宵里放个铜钱或花生、红枣之类的物件,图的是个口彩和吉祥。想不到太孙妃如此煞费苦心,竟在月饼里放了,可是为什么会是一个小蜡丸呢?
众人不解,朱瞻基却心知肚明,不管他心中对胡善祥是怜是恨,此时也只有感动。
原来只道是为了化解若微与雪柔对她的不满,为了拉拢袁媚儿而做的取巧之举,为她们准备了家乡过中秋的吃食,竟没想到,对自己的关切也应在其中了。
这样一个巨型月饼如今真是把他和若微、善祥三人紧紧连在一起了,看着众人疑惑的眼神儿,朱瞻基才缓缓说道:“善祥真是有心了!”
胡善祥心中一热,有多少日子来,人前人后,他都没有在叫自己的名字了。今日重又提起,怎么不让人感怀呢。
感动中透着委屈,只是又要强忍下。
“媚儿一向乖巧,可知这蜡丸所为何故?”朱瞻基为了调节气氛,特意让袁媚儿来开口。
袁媚儿瞪大眼睛把嘴一撅:“殿下真是的,明知道媚儿最是蠢笨,偏拿难题来考我,我哪里知道?”
“呵呵!”朱瞻基笑了,“元朝末年,元帝残暴无道,民不聊生,各地屡有反抗。元军高压弹劾,每十家只许共用一把菜刀。在这样的形式下,起事非常困难。我大明开国之君,太祖爷便乘八月十五中秋节互赠月饼之机,在月饼里放一个蜡丸,蜡丸中裹着纸,纸上写着誓言与起事的时间,以此在义军中传递,互相号召反元复国大计!今日太孙妃重现当年之景,是在提醒本王要居安思危,莫望祖宗当年开国创业之艰难,要励精图治,枕戈待旦。故本王刚刚说,善祥真是有心了!”
原来如此。
不管是袁媚儿,还是曹雪柔,即使是若微,此时都不得不佩服起胡善祥来,这样一来,正室嫡妻的大义与明达便体现的淋漓尽致了。
“殿下,这蜡丸里会写着什么?难不成是娘娘的誓言?”袁媚儿倚小卖小,刻意撒起娇来。喝了两杯桂花酒的她面色红润,娇态可人,十分的养眼。
朱瞻基笑而不语,对上胡善祥的眼眸,胡善祥的眼中一片澄净,干净得如同八月的天空,让人心情豁然宁静起来,朱瞻基用力一拧,蜡丸成为两半,里面果真有一张小纸条,展开一开,不由眉头微拧。
“以此做为头句,我们姐妹和殿下一起联句如何?”胡善祥看出朱瞻基面上的情绪变化,立即开口说道。
只此一句,便让朱瞻基的神情豁然开朗起来。
若微拿眼一看,这才明白朱瞻基的神色为何忽明忽暗。
“天若有情天亦老”,此句出自李贺的诗《金铜仙人辞汉歌》,古往今来许多人拿它做上联,却少有好对,直到宋时石曼在饮宴时一句下联,一语惊动四座。他对的正是“月如无恨月长圆”。
难怪瞻基神色变了又变。
这样的诗,这样的心思,这样的人,究竟该如何面对,又该如何相处呢?
“好,既是善祥提议,我们就试一试,只是这联句是按共韵、对答还是按字尾相联呢?还是要说个规矩才有意思。”朱瞻基一边说,一边拿目光扫了一眼若微,见她面色平和,这才放下心来。
“联句中以对答最难,且只适合两人为乐,古往今来只有晋时贾充和李夫人的对句堪称上乘,此后再没有人能超越。我们也就不要勉强为之了吧!”曹雪柔半晌无语,一开口就是不俗,看似守拙,实际上已然尽展其才,话虽不多,真是字字珠玑。
果然给了袁媚儿极好的机会,她拍手附和道:“还是曹姐姐最体贴人,什么共韵,什么对句,也太难了,我看咱们还是以首尾相联最好,事简才有趣。”
朱瞻基点了点头:“也好,那就从善祥开始吧!”
胡善祥笑了,指着瞻基面前的纸条:“还是这句吧,‘天若有情天亦老’!”
依位次接下来便是朱瞻基,朱瞻基稍一思忖,接道:“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此语一出,大家都笑了。
胡善祥道:“此句出自唐朝王勃的‘滕王閣序’中。意为不要因年华易逝和处境困顿而自暴自弃。王勃此时正怀才不遇,仍有这般情怀,确实难能可贵。殿下今日之境与之实不能相提并论,倒是有些不应景儿。”
“就是就是,须罚酒一杯!”
朱瞻基还在犹豫,若微已然手执酒杯帮他斟满。
朱瞻基叹了口气,一饮而尽。随后把目光投向若微:“该你了!”
若微柳眉微拧,稍稍迟疑之后,开口只是一句:“志当存高远。”
此语一出,朱瞻基眉头微皱,含着嗔意瞪了若微一眼。
“啊,这样也行呀?这又不是什么名篇佳句!”袁媚儿嘟着嘴,嚷着要罚酒。
若微也不回应,举起面前的酒杯刚要饮,却被曹雪柔拦下:“这是武侯诸葛孔明训子的一句名言,孙令仪接的极好,不该罚酒。”
“啊?教训儿子说的呀”!袁媚儿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一双美目只盯着朱瞻基,似笑非笑。
身旁站立的侍女都粗通文墨,此时都暗暗想笑,太孙刚刚赞过太孙妃有襄夫之德,转过来若微就接了一句训子名言,两人还真是不相上下呢,只是苦了皇太孙,左右逢源着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媚儿,该你了!”朱瞻基催促着袁媚儿,以便迅速转移众人视线。
媚儿以手托腮想了又想,脱口而出:“远上寒山石径斜。”
“好句!”朱瞻基点了点头,此句出自杜牧的《山行》,后面是“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描绘的是萧瑟秋风中的绚丽景致,以霜叶与春光争胜,令人赏心悦目更蕴义深远。
“那是,杜牧虽比不得李白、杜甫名气大,可是在晚唐追求浮丽柔靡的文坛上,他主张‘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以豪迈俊爽,拗峭清丽独树一格,更得我心。”袁媚儿言之切切,情深意真,一副小女儿的率真之态。
接下来便轮到曹雪柔了,她稍加思索,便接了句:“斜风细雨不须归”。
毫无疑问,只此一句,又成功撩拨了朱瞻基心底那根最柔软的弦。此句出自张志和的《江乡二月》,朱瞻基的眼前便是一幅春江水涨、烟雨迷蒙的江南美景。雨中青山,江上渔舟,天空白鹭,而这幅画面中一定还有一位慧心玲珑,悠然脱俗的佳人。
她,想家了吗?
那样如水般洁净的江南女儿,置身宫门朱楼中,暗暗失了多少真性情?与此相应,真正的快乐也一同流逝了。
这样的人,也该有人去好好疼惜才是。
于是,朱瞻基心底的歉疚越发汹涌起来。
胡善祥将一切尽收眼底,姐姐慧珠所说的果然没错,虽然今晚曹雪柔十分静定,一直不怎么说话,但是她每一次开口,必将朱瞻基的视线成功地锁定在她的身上。
一切又做的那么恰到好处,就像随风入夜的细雨,丝毫不显突兀,这便是深厚的内功吧。
只是围坐在一起的,又哪有等闲之辈?胡善祥心底暗笑,立即接了一句:“归山深浅去。”
此语一出,袁媚儿和朱瞻基倒不觉得怎样,而若微和曹雪柔四目相对便立即参悟明白了。
这是五代时裴迪送友人的一首诗:“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晨。”
这是裴迪奉劝友人崔九,如果要隐居就要下定决心,如此才有可能尽情地领略丘壑林泉之美,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与自在,千万不要当走“终南捷径”的假隐士。
看似无意,其实恰是提点了曹雪柔莫要故作清高之态。
朱瞻基不知是不是能够察觉到在这联句游戏背后,几个女人的暗暗较劲,轮到他,便又接了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
此语毫不应景,该是仅仅为了联句。
若微则接了一句“中原北望气如山”,这是陆游的《书愤》,豪气有余却别无深意更没有含沙射影招惹任何人。
再次轮到袁媚儿,这“山”字似乎把她难住了,踌躇了片刻,不知如何接,于是闪着大眼睛看着众人,一语未发,自斟了一杯酒全当自罚,喝过之后撇了撇嘴,无比委屈地说道:“孙姐姐好坏,不留一个简单点的给媚儿,下次联句可不敢再挨着你坐了!”
众人自是又一番嬉笑。
接下来该是曹雪柔,依旧要接若微的最后一个字,“山”。
曹雪柔的声音轻柔淡渺,以至于说出之后,朱瞻基与胡善祥都没有听到,可是若微听清楚了,那是一句“山月随人归!”
李白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这首诗将大家再次带入静谧的氛围中。
回首前路,风雨中伴着风景,风尘拂面辛苦几许。恍若翻过重重山水,到头来皆成浮云。
回首一笑,万事如秋。
西风过处,往事流香。
透着一股子淡定与真正的淡泊和豁然。
在她的脸上有着如同夏荷般的美丽与清宁,这样一个女子,终究还是委屈了她。
朱瞻基想。
而胡善祥想的是,姐姐说的对,这是一个劲敌。
而若微也好,袁媚儿也罢,此时此刻,她们知道,这联句的游戏,应该适时而终了。
月饼吃了,桂花酒饮了,河灯放了,莲花瓜分了,联句做了,众人的心思在这席上也交汇融通了。
最重要的是,大家又重新围坐在一起,谈笑自如,面面相视了。
如果不是那最后盛上的那钵汤,这个中秋该是最圆满的佳节。
当宜和殿里的柳嬷嬷端着以浅蓝色珐琅釉为底,外饰珐琅彩莲花的高脚汤钵放在桌上的时候,胡善祥站起身亲自拿起羹勺,为每个人分了一碗。
“这是燕窝莲子百合三鲜鸭茸羹。是咱们娘娘亲自下厨熬制的,选材上乘,最是温补,是娘娘的一点儿心意。”慧珠从旁解释。
众人接过,又是一番相谢。
若微瞥了一眼朱瞻基,朱瞻基浑然不觉,端起碗来就喝,就在此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第六十三章 横祸飞来矣
就在朱瞻基端起碗要喝这“燕窝莲子百合三鲜鸭茸羹”的时候,柳嬷嬷突然闷哼了一声,随即一头栽倒在地上,手脚不停地乱动,口吐白沫,紧接着便全身痉挛,面部表情十分狰狞,还未来得及开口便不醒人事了。
众女眷与侍女们立即慌做一团,纷纷闪身。
“快,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府中的医官过来看看!”还是慧珠机警,虽然面色发白已是吓得不轻,可依旧镇定地指挥小太监去请医官。
若微与朱瞻基对视之后,刚待起身离座去看个究竟,却被朱瞻基牢牢抓住手腕,朱瞻基目光中透出少有的刚毅与威慑如同利箭一般,让人莫敢不从。
于是,若微与众人一样,安安静静地等着医官赶来,今夜值守的正是穆梓琦。
见此情景他没有显也十分惊惶的神色,很是老道地为倒在地上的柳嬷嬷把脉,随即又以手放在她的鼻子下面轻试,然后便转过身对朱瞻基说道:“已经死了。系中毒身亡。”
“啊,怎么会中毒?”
“中了什么毒?”
人群中开始小声的议论,朱瞻基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立即鸦雀无声,最后对上穆梓琦的眼睛问道:“可知道是什么毒?”
“砒霜!”穆梓琦惜字如金,回答十分简单干脆,并不多言。
“可知道是何时中的毒吗?”朱瞻基又问。
“不知道药量,所以不好说,但应该是一个时辰以内”穆梓琦回道。
朱瞻基眉头微拧,转身对着慧珠问道:“她最近可有什么异样?与谁有过节,还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另外,她晚饭吃了吗?吃的什么?在哪里吃的,和谁在一起?”
慧珠呢喃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朱瞻基的问话:“怎么会呢?柳嬷嬷整个下午都在准备晚膳,没顾得上吃饭呢。刚刚还一直在灶上盯着鸭茸羹……”
她话音未落,梅影立即神情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失神落魄地喊道:“是鸭茸羹,刚刚在厨房,我看见嬷嬷她试尝了一下味道……”
此语如同平地惊雷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雷到了。
正拿着汤勺搅动鸭茸羹的袁媚儿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从座上往曹雪柔怀里一钻,便抽泣着瑟瑟发起抖来。
朱瞻基面色冷峻,冷冷盯了一眼胡善祥,胡善祥立即眼前发黑:“殿下!这汤是我亲自熬的,不过还差半个时辰,所以放在灶上,让柳嬷嬷看着,不可能,绝不可能。”
“是死人吗?还不拿银针上前试验?”朱瞻基低吼了一声,在旁边站立的负责司膳的太监立即上前,银针浸入汤碗之中,再拿出来时,竟是黑的。
“殿下,我冤枉!”胡善祥一声惊呼,瞬时便倒在地上,慧珠连忙架住她的身子,也要开口求饶。
“你先闭嘴!”朱瞻基吼道,“谁,谁还喝了这汤!”
“我……殿下……”一直缩在曹雪柔怀里的袁媚儿哇的哭了起来,“殿下,我喝了一口,不是,是两口,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朱瞻基的目光紧盯着若微与雪柔,见她二人双双摇头,这才安心。
一把抱起袁媚儿:“穆医官,这汤袁主子喝的并不多,而且是刚刚喝下,依你看是否有救?”
穆梓琦上前一步:“情急之时,恕下官越礼了。”说着便抓过袁媚儿的手腕为其诊脉,片刻之后说道,“尽人事,听天命。”
此时若微也靠了过来:“可是要催吐?”
“不仅如此,还要以银针封住几处穴位。”穆梓琦对朱瞻基微微颌首:“殿下,来不及回房诊治了,请大家避一避,下官就在此处为袁主子料理。”
“好!”朱瞻基扫一眼亭中摆设,几步走到桌前,一把扯下桌上铺着的织锦桌布,立时间盆盆碗碗杯钵器皿全都滚落在地上,朱瞻基亲自将袁媚儿抱起平放在桌上。
穆梓琦为其施以银针,若微在一旁问道:“是用放了盐的温水催吐还是用鸡蛋清液?”
穆梓琦微微有些诧异,只是转瞬即逝。
“鸡蛋清液再加明矾粉三钱!”他一面回答,而手上并不敢有丝毫滞缓。
“快去,去厨房拿二十支新鲜鸡蛋。取出蛋清,再放入三钱明矾粉,要快!”若微吩咐身后的湘汀,湘汀立即下去照办,一直跪在地上的慧珠刚站起身,便被朱瞻基呵斥住:“你且留在此处!”
“殿下!”慧珠眼中露出不忿之神色,“您真的相信是这毒是娘娘下的?”
“我只信事实!”朱瞻基的脸上是前所未见的冰冷与狠决。
慧珠与胡善祥此时才明白什么是百口莫辩。
很快混和了明矾粉的蛋清液被呈上,穆梓琦将碗刚端到袁媚儿面前,袁媚儿就一把夺过来,如同救命灵药一般,一口气儿猛灌了下去。
喝下不久,袁媚儿果然吐了起来。
“再灌!”穆梓琦又递来一碗。
如此吐了又灌,灌了又吐,复往几次,袁媚儿已然花容惨淡,形神憔悴。
而慧珠和胡善祥此时早已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一向精于算计的慧珠此时竟也无计可施,此时她只盼着袁媚儿能够脱险,这样,一切才能挽回。
紫禁城天子的寝宫内,原本是躺在龙床上听贤妃喻氏吹笛子,正在半睡半醒之间的朱棣,听到马云在外面深夜叩拜,知道有大事发生,于是整了整衣衫,一面派人将贤妃送回长春宫,一面移驾至西暖阁,听马云奏报。
马云将事情来龙去脉回禀清楚之后,便垂手而立,大气儿也不敢喘。
原本倚着大红靠枕歪坐在龙椅中的朱棣,此时面露怒色,腾地一下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天子的龙步孔武有力,咚咚直响,在午夜之中更让人觉得阴森冷酷。
“上次的事情还没查清,怎么又出这么一档子事,当真是等得不耐烦了吗?”朱棣突然停下步子,盯着吐着阵阵轻香的炉鼎恨恨说道,“这是冲着朕来的,这是冲着朕来的!”
“万岁爷,会不会还是府中女眷暗斗……”马云知道,这也一种可能,他宁愿希望事实就是如此,因为如果仅仅是这样,大家的日子都还会太平些。
“糊涂!小孩子看不清,你也看不清吗?”脑袋上立即挨了一记暴栗。
“中秋家宴,太孙妃亲自熬的炖品,如果不是一个馋嘴的嬷嬷,怕是整个太孙府都得死绝了。好狠的招数,一点儿余地都不留,这是想要朕的命。为什么不来乾清宫里下毒?为什么不直接把朕毒死!”朱棣叫嚣着。
殿外的奴才们跪了一地,虽然他们伏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喘,可是他们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天子盛怒之下这样一吼他们自然是全听到了。听,不是他们能主宰的,可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这命也就不保了。所以明天天亮之前,他们都得消失。马云心里有些凄凉,永乐十九年,真的有些多灾多难,从三大殿被焚开始,这后宫里就隐隐的有些不对劲,前些日子是皇上的旧疾犯了,于是火气极大,动不动就有人人头落地。如今又有人在暗处兴风作浪,意图暗谋皇太孙,这不是犯了皇上的大忌吗,看来宫中又少不了一场大变故了。
“他们这是逼着朕学汉武帝呀!”朱棣长叹一声,指着马云说道:“去。再多派些暗卫在皇太孙府内外严密监控。再派人,盯着老二,老三。”
“万岁爷!”马云有些迟疑,没有立即应声。
“什么?”朱棣皱着眉。
“关心则乱。”马云只说了这四个字。
此语立即让朱棣清醒过来:“是。你说的是。”
他重新坐在龙椅上,思绪了良久:“你再把今天太孙府晚宴的事情,跟朕细细说说。”
马云又将晚宴上,朱瞻基及几位妃妾的表现一一讲述了一遍,包括有家乡传统的庆中秋节目,还有精妙有趣的联句。
朱棣点了点头:“瞻基真是长大了。昔日赵太祖能做到‘杯酒释兵权’,想不到朕的基儿治家如同治国。你别小看今儿的晚宴,能让这几个女人坐在一处,能说出这些话,办出这些事,这便是‘杯酒化戾气’。只是可惜,原本一场好局,生生让那些混蛋给搅了。”
马云细细端详着朱棣的神色,知道他已然平息了,这才说道:“似乎也是好事。正可以给皇太孙历练的机会。看看他如何处之。这提前来临的决战总比迟到的好。”
“哦?”朱棣眼中精光一闪,逼视着马云:“说下去!”
“重要的是咱们还有时间,就算皇太孙应对的不妥,皇上不是还能搭把手吗?全当让皇太孙提前操练操练,如此一来皇上也可以真正安心。”马云与朱棣,此时此刻不仅仅是主仆,更是相交多年,相知甚深的老友。也只有他,才敢对朱棣说这番话。
虽然更多的时候,马云在朱棣面前,就是一个奴才,不多言不多语,外人眼中是愚忠憨厚的老仆,可是偶尔他也会一露峥嵘,他的话在朱棣面前还是很有份量的。
朱棣半晌无语。
天子的心中此时唯有默默的叹息。
第六十四章 酒醒是愁肠
太孙府的中秋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经过穆梓琦的及时救治,袁媚儿终于转危为安,经此变故,花颜憔悴,瑟瑟可怜。曹雪柔感同身受,不声不响地将袁媚儿扶回自己的香远斋,二人今夜便在一处安置。
朱瞻基冷着脸对胡善祥与慧珠二人虽然没有恶语相向,却命人将她们送入先前囚禁若微的太孙府地牢内,胡善祥此时已经全然吓懵了,慧珠面上却十分平静,初时还有些悲愤的神情,现在早已平息下来,离开时竟冲着朱瞻基深深一拜,说不出的绝然与傲骨。
当花园中再次寂静下来以后,朱瞻基只低声说了一句:“回吧!”,便小心翼翼地牵起若微的手踱回迎晖殿。
回到寝殿稍加洗漱之后,命丫头们悉数退下,朱瞻基扶着若微坐在榻上,又亲手放下幔帐,两人和衣而卧,却迟迟没有睡意。
“媚儿总算无恙了,刚刚真是凶险。”若微倚在朱瞻基怀里,轻声说道。
“你,没事吧?”朱瞻基伸手轻抚着若微突起的腹部,动作极为轻缓。
若微对上朱瞻基的眼眸,指尖在他脸上轻轻滑过,透过自己的指腹感受他的温度,而他则有些不耐烦,抓起她的手指放在口中狠狠一咬:“闹了大半夜,还不早早合眼睡觉,又来招人!”
“呵呵!”若微笑了,朱瞻基的烦燥让他的心事暴露无疑。“若是没有那碗汤,现在你该在宜和殿里,我猜,你会在她的床上想一个人。”
朱瞻基瞥了若微一眼,不作回答。
“是曹雪柔。”若微刚刚说出这个名字,便觉得含在朱瞻基口里的手指瞬间疼了起来,原来他真的狠心去咬。
“啪”的一下,一个小巴掌便扇了过去,于是他张了嘴,若微抽回自己的手指,紧接着两人便比起武来,若微挥舞着自己毫无招数的拳头冲朱瞻基砸去。朱瞻基只是用双臂狠狠将她钳住。
“精力怎的如此旺盛?你到底想不想睡了?”朱瞻基的腔调中透着一股子烦躁与气恼。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若微说完,便扭过头,身子朝里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她嘴上如此说,可心中却有些黯然,为自己、为胡善祥,也为曹雪柔和袁媚儿。
今天的宴席上,久未露面的曹雪柔一出场便牵动着朱瞻基心底的那份柔情,可以说,她成功了,三言两语,几句带着归隐之意的词便让朱瞻基心神微漾,为卿惆怅了。
动心。
是的,若微知道,今夜,朱瞻基为曹雪柔而动心了。
然而,当袁媚儿倚在朱瞻基怀里急救时,朱瞻基表现出来的那份发自内心真正的焦急,也让若微有些意外。
他是真的紧张,为袁媚儿紧张。
若微真的有些困惑了,她发现她真的不了解男人。男人的心很大,也许真的可以装下不只一个女人。对于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曾经共赴云雨,共享欢爱的女人,又怎能做到真的无情呢?
瞻基不是别人,不是那些视女人为消遣,只图一时快乐的玩物。所以,对于这些属于他的女人,亲近了,宠幸了,便不可能真正视为无形。
今晚的一切,带给若微不小的震撼,她只觉得这个秋天来的太早了,她此时身上阵阵发寒,手脚如冰。
不知何时,他的一双手又环绕在自己的身上,他的下颌在自己的香肩上来回轻蹭,若微知道,这是他的暗示。
往日求欢或者求饶的一种暗示。
可是,此时她又怎能给他回应。
“还好,我的微儿没事。”他说,若微原本不想理他,可是偏偏让她感觉到了,那是什么,带着温度的,湿湿的滴落在自己肩头的,一滴,两滴,是他的眼泪吗?
若微的心忽地又软了。
“我不会有事,宫里人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病硬!”若微明明已经心软,可是嘴上还在逞强。
“哎呦!”若微一阵轻呼。
他的吻密密地落在她的肩头,用力的吮吸,甚至是像小兽一般,用牙齿咯出一个又一个痕迹。
“不是胡善祥,你知道的!”若微突然转过身,推开朱瞻基的怀抱。
“你慢点!一惊一乍!”朱瞻基欠起身子,靠在床头,盯着若微的眼睛,“真的不想睡了?好,你究竟想说什么,不说出来你也难消停。”
“我说,那毒不是胡善祥下的。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罚她?还要将她和慧珠关起来!”若微瞪着朱瞻基,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是,毒自然不是她下的。可是隐于幕后的黑手究竟是谁呢?你我心知肚明,却总也抓不到把柄。现在暂且把她关起来,一方面是混淆视听,让对方放松戒备。而我们则可有时间细细查勘。另一方面,也好让胡善祥体会你当日受冤被囚的心境,日后也好收敛。”朱瞻基面上的神色凝重起来,仿佛不经意地将若微的手捂在自己的手掌心中,轻轻摩挲。
面上的情绪很是有些复杂,凝重冷漠中夹杂着温柔体贴,忿然压抑中透着淡定与踌躇。
“还有一层意思,是保护,也是想就此把她保护起来!”若微呢喃着,像是自言自语,不管背后的主使是谁,下毒之人很明显是想将太孙府一并毒死,最后还要造成是妻妾相争的误杀。若不是柳嬷嬷这个意外,太孙府众人都会死得不明不白。
现在目的没有达到,又过早的暴露了,他们要做的,很有可能就是找个替罪羊,那么胡善祥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暗害之后造成畏罪自尽的假像。
若微立即觉得冷汗淋淋,这一层,她也是刚刚才想到的,可是朱瞻基竟然在那样混乱的局面下,一早就洞悉分明,而且还镇定自若地早早安排好了一切。
“瞻基。你在地牢外面安排了人?打算瓮中捉鳖!”若微瞪大眼睛看着朱瞻基。
朱瞻基面上神情微微有些僵硬,随即淡然一笑,在若微额上轻轻一戳:“想这些做什么?费神费力的。这些,不与你相干,你好好的睡觉,好好的安胎,这比什么都要紧。”
“瞻基!”若微伸手想去搂他,可是无奈自己的肚子太过碍事,瞻基轻笑了一声,把她拥入怀里:“如果我猜的不错,今夜他们一定会动手。”
“我只是奇怪,他们怎么在那盆汤里下的毒。所有菜品上桌前都会经过试毒。而这盆汤……”朱瞻基的眉头深锁,百思不解。
“昨晚偏这盆汤没有试毒就给大家分食了,那是因为这汤是胡善祥在宜和殿的小厨房里亲自熬的。只是在宴席开始的时候她才离开,交给柳嬷嬷看着的。柳嬷嬷自永乐十五年你们大婚时起就跟在胡善祥身边,又是太子妃宫里出来的,自然是忠心的。况且,柳嬷嬷自然知道这汤你也会喝,所以她是绝不会下毒的。”若微拧眉苦想,极力想理出个头绪。
正想着,只听到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听到小善子与湘汀低声耳语。朱瞻基立即起身披衣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叮嘱道:“好生在房里躺着!”
朱瞻基来到外间厅里,小善子入内回话:“殿下,三更时分,果然有人在地牢天窗外向里面吹烟雾,随即又往里丢了一些药粉。”
“那个人呢?”朱瞻基问。
“按殿下的吩咐,没有惊动他,颜青和李诚在暗中跟着他,他做完之后就从后角门溜出府去了。”
“很好,走,去地牢看看。”朱瞻基整好衣衫,又接过湘汀递过来的束发冠,正要踱步向外走,突然听到身后有衣衫摩挲的声响,一回头果然不出所料,捧着肚子的若微已然穿戴整齐正踮着脚跟在他的身后,见他突然回身,只悻悻一笑:“我也去。”
朱瞻基眉头刚拧,她便走过来伸手去揉,朱瞻基叹了口气只好拉着她的手一同出了房门。
地牢内。
两个身穿锦衣的人正倒在席子上,看样子要么是睡得太熟,要么就是身遭不测,已于睡梦中故去。
若微很是有些疑惑,朱瞻基用目一扫,小善子便会意,立即上前将两人的身子轻轻掀起,“咦!”若微吃了一惊,原来是两个裹着锦袍的假人。
“哪里来的假人?”若微凑近一看,这两个人不是医者用来练习针炙用的铜人,也不是男人们用来练箭的那种寻常的草人。
这假人做的很是精细,外面似乎还包着一层皮,用手轻按,极有弹性:“这是?”
朱瞻基上去用力一扯,假人身上披着的锦衣瞬时滑落,若微用目一瞅,更是惊讶不已,这两个皮假人身上满是箭孔。
“这是我练箭所用的皮偶。自三岁时起,皇爷爷就命人在燕王府内后苑教我练箭,那时只用普通的箭靶。后来稍大一些的时候,可以骑马了,皇爷爷就不再让我以死物为靶了,而是带我到猎场,以活的动物练习。可是,射靶,或是射难度更高的柳叶,我都可以命中目标,然而每每遇到活的生灵,我便总是失手。皇爷爷说我是心软之故,特意命人做了这两个仿真的皮偶,让我练习。从燕王府到南京再至北迁回到京里,两次搬迁,很多旧物都留下了,唯有这两个皮偶我还一直带着,原本是想以后给我的儿子用。”朱瞻基的话语中透着几许无奈。
第六十五章 思守比翼飞
瞻基的话让若微的心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若微暗想,自八岁入宫与朱瞻基两人几乎可以说是一同长大的,可是自己却从来不曾知道,在她出现以前的日子里,朱瞻基是怎么过来的?
他的个性是那样的矛盾,甚至有些两面性,有时候温柔如水,有时刚强似铁。有时悲天悯人,也有时嫉恶如仇,会三思而后行,也会有不顾一切的冲动。
也许,他的个性原本不是这样,却被朱棣用帝王储君的模子刻意雕琢,所以才会如此吧。
若是没有皇太孙,皇家储君的光环,若是没有肩负着那契天重任,他,大约会是如同许彬一样的个性吧?
糟糕,又想起他来了。
若微心中暗暗苦涩起来,对于他,心头竟是又恨又怨,他大约早已猜到,自己总会这样在不经意间想起他吧?
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他那因为有些自得而扬起的唇角和舒展的俊眉。
思绪渐远,可是眼前的事更为要紧,于是立即收了心来看地牢,上方小小的天窗上,月光依旧皎洁,顺着月光照进来的光束向下看,正好是若微脚前三尺的地方,就在皮偶的面前,“那是什么?”
白色的粉末。
“应该是砒霜!”朱瞻基说,“他们以吸管吹入毒烟,就是想让她们在睡梦中不知不觉身亡,然后又在她们身边留下这些砒霜的粉末,就可以掩人耳目,让大家以为她们是畏罪自尽。”
“是砒霜?”若微蹲下身子,用手捏起一小撮粉末。
“做什么?”朱瞻基大惊,立即抓过若微的手,用袖子掸掉她手中的粉末。
若微却痴痴地笑了起来。
“若微!”朱瞻基心惊不已,以为她是被什么魇到了。
“我大约知道,他们是如何在汤中下毒的了!”若微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她拉起朱瞻基的手,“走,去宜和殿小厨房,希望还来得及。”
“什么?”朱瞻基有些莫名,“你慢些,脚下留神。”一边叮嘱,一边紧走几步牢牢牵住她的手。
两人一路无言,小善子手执灯笼头前引路,不多时便来到宜和殿后面西跨院门楼西侧的一间耳房里,这里便是宜和殿的小厨房。
此时门前还有两名侍卫在此守候,见朱瞻基与若微前来立即屈身行礼。
朱瞻基道:“免了,刚刚可有人接近此处?”
“没有。我等一直在此守护,并无他人接近。”
“这里面的用具器皿可曾有人移动过?”若微问。
“回主子话,没有,只是刚刚派人将灶火熄了。其它的一律保持原样。”
“走,进去看看。”若微走进厨房,朱瞻基立即命人点亮灯烛。
两人在室内看了一圈,并无异样,架子上是皇太孙妃专用的杯碗盘碟,台面上还有当归、桂圆、参茸等用剩下的各种食材,若微不时拿起其中的一两样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仔细地检视着室内的一切。
她甚至是用手抹一下用来炖汤的锅子和汤碗。
“怎么?”朱瞻基问。
“如果柳嬷嬷一直在此处看着,一时半刻都没有离开,那么这毒又是如何下的?这厨房中的锅碗都是洗净后晒干待用的。所以便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清洗干净的汤盆内侧薄薄的涂上一层砒霜,这样在锅里煮的时候,汤是无毒的,可是盛在汤碗里的时候,便有毒了。再或者就是直接涂在锅壁上,也是一样的道理。”若微缓缓说道,眸中有些迟疑,仿佛并不坚定。
“有道理。”朱瞻基点了点头。
“可是,柳嬷嬷喝是从锅里舀出来喝的?还是从碗中喝的?还有中间是否有人进出这厨房?”若微似是自言自语。
“去,叫梅影来问话。”朱瞻基立即吩咐道。
不多时,梅影被唤来了。
“殿下,微主子!”梅影形容憔悴,扑通跪在两人面前。
“梅影!”若微伸手将梅影扶了起来,“今儿,我们在湖边饮宴时,这小厨房内除了柳嬷嬷还有谁?”
梅影先是摇了摇头,随即面上立即惊恐起来:“我,我曾经过来催促过两次,因为娘娘吩咐过,这汤要小火慢慢炖,火候时辰都要掌握好。席间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所以我……”
“你不必惊惶,令仪问话,你只管将实情说出来就好。”朱瞻基道。
“那么,你是何时看到柳嬷嬷偷尝这汤羹的?”若微盯着梅影问道。
“就是,主子们开始联句的时候,当时月饼和瓜果都吃过了,之前娘娘交待过,月饼吃完,这汤就该上了,所以我才过来催,刚一进门,就看到柳嬷嬷端着小碗在喝什么东西,然后又在汤中加了一勺清水,我当时就知道她在偷吃。此前也看到过她偷喝过娘娘的炖品,想来是怕不够量显得少才会加水的。”
是小碗,而不是直接从锅中舀出来就喝的。若微与朱瞻基对视之后,便走到架子上,从每层都随意抽取了一只碗,用手一抹,很是洁净并无半点微尘粉末。
“是了,柳嬷嬷偷喝,定是随意取过一只碗来用,而下毒之人不可能将所有的碗都用砒霜涂抹一遍,也就是说,毒在锅里。而她喝时,这锅里已经有毒了,就是说她后加的那勺水并无问题。”
若微仔细看了看灶上早已冷却下来的那只炖锅,忽地问道:“柳嬷嬷一直没有离开这厨房吗?”
“是。”梅影点了点头,又随即连连摇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嬷嬷站在门口冲着西墙根东张西望,样子挺奇怪。后来我问了才知道,说是刚刚她在房里听到动静儿,出来一看,是一只刺猬,都说刺猬会拜月,正想看个究竟。我当时还提醒她,当心灶上的汤烧干了,她说不会不会,就是一转眼儿的功夫!”
“好了,你下去吧!”若微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朱瞻基疑心自己看错了当着人又不好细问,于是便挥手让梅影退下。
“瞻基,让他们把所有的灯都熄了。”若微的话音里透着难抑的兴奋,朱瞻基眉头渐展,难道这个鬼灵精发现什么了?
当室内所有的灯烛熄灭时,重新化为一片黑暗。
“若微!”朱瞻基牢牢将若微揽在怀里,“看!”若微伸手一指,在小厨房灶上正对着的屋顶上竟然透出一缕细微的光束。
“若微”!朱瞻基恍然明白了。
“小善子,着人爬上去看看!”朱瞻基抑制不住的兴奋。
很快,一切得到证实。
房上的瓦是松的,掀起两片瓦之后,便发现房顶上被人钻了一个小洞,正对着灶台。
“可是,若微,我还是不明白,这砒霜为粉末状,或是从屋顶投下,扬扬洒酒,且不说能不能恰好落入锅中,就是在灶台附近也该有白色的粉末才是,可是刚刚咱们细查了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重新掌灯之后,朱瞻基命人搬来一把椅子,让若微坐下,这才问出心底的疑惑。
“不错。”若微点了点头,“刚刚在地牢里,我就想到这毒也许就是从屋顶上投下的,与地牢中下毒手法一般无二。可是来了以后,细细查验却发现灶台附近什么痕迹也没留下,我便有些踌躇,怕自己想错了。现在,我大约可以知道真正的情况。”
“哦?”朱瞻基依旧不明。
“稍等片刻,我来试一试,也许殿下可以明白。”若微起身在五谷中抓了一把江米,又让人搬来一台小磨,将江米磨成粉状,放入碗中加水调成糊浆,上屉蒸熟又在案上摊成纸状,这才在纸中包了一撮胡椒粉,沾了点水,将米纸封口,交给小善子。
“爬到屋顶,从小洞丢下来。”若微又在灶上放了一口烧着水的锅子,并敞着盖。
小善子立即从命,不一会儿,便将米纸包着的调料球从房顶的小洞径直丢下来,直接落入锅中,只在瞬间,米纸包便融在水中,而调料已自然晕染开,与水混为一体,难分彼此。
至此,若微与朱瞻基四目相对,神情中都是难抑的沉重与痛苦。
这便是外人眼中锦衣玉食的王侯生活,其实每时每刻都要面对数不清的危机与凶险,太多的时候,危险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降临了。
躲不躲得过去,更多的时候,都是命。
不是所谓的智慧便能化解的。
泪水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除了紧紧地拥抱彼此,他们不知道此刻该如何安慰那颗倍受打击的心。
此时,两人心中竟生出些少年夫妻、患难与共,执手相携、逆风而立的感伤。
此时,若微的心静了,也不再犹疑和飘泊了。她甚至暗想,从此以后,脑海深处的那抹身影再也不要浮现。
现在,朱瞻基就在身边。一早就在了。那就认定是他,终此一生,都要相伴左右。也许,这便是上天给她的慰籍吧。
第六十六章 执手共翻云
当二人回到迎晖殿时,天已经亮了。
两人静坐在房里,默而无语。
丫头们手捧净脸洗漱的用具站在一旁,大气儿也不敢出。
“主子。”湘汀从旁低唤,若微和朱瞻基才醒过神来,两人一同洗漱之后坐在厅里用早膳,早膳甚是清简,只有一盆白粥和两样小菜。
紫烟代为解释:“这是湘汀姐姐自厨房取的材料在咱们煮茶的灶上亲手做的,眼皮都不敢眨,所以简单了些,主子和殿下就将就吃吧。”
想不到只此一句话,竟掀起朱瞻基胸中的怒火,啪的一声,面前的碗碟便被横扫一空,瞬时掉落在地上化为碎片。
“殿下!”屋里的丫头,湘汀以下,紫烟、司棋、司音等人都跪在地上伏着身子不敢言语。
若微盯着朱瞻基看了一眼,起身走到他身后,像孩子一般趴在他的背上。
吐气如兰,轻声细语:“这一餐不吃,还是永远都不要吃了?”
朱瞻基不发一语,只是攥紧拳头在桌上狠狠砸了一下,是的,在自己的府中竟然连吃饭都要提心吊胆,这日子过的还有何意思。
“殿下不吃,若微也不吃,可是偏偏她不乐意。”若微握起朱瞻基的手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朱瞻基的拳头立时松开,是的,孩子。
朱瞻基深深吸了口气,鼻子竟有些发酸:“收拾收拾,伺候你们主子先用。”丢下这句话,便要起身离去。
“瞻基!”若微示意众人退下,她缓缓走向朱瞻基,“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在构陷中生存原本就不是你我这样性情的人所愿的。可是命运让你成为大明的皇太孙,承皇祖之继,为父王分忧扛艰,就是责无旁贷的。大义与大任,舍你取谁?这条路充满荆棘,可是已然走了一半又如何能轻易回头?”
朱瞻基身形微颤,作为身份尊贵的皇太孙,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当今皇上永乐大帝视若心肝的皇嗣。可是,这样的身份却如同在炉火中炙炼,不仅要遭受汉王与赵王两位王叔的嫉恨,有的时候,就是面对父亲,帝国的皇太子,也会觉得尴尬。
这样还不够吗?偏要杀伐相向,血淋淋的拼个你死我活吗?
从身后拥住他宽阔的肩膀,让自己的肚子轻轻抵着他的身子,女人的温柔如水一般环绕着他,劝慰着他。
“颜青和李诚回来了,他们跟着那个人,一直看着他进了赵王府!”朱瞻基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沮丧。原本以为跟着那个人就可以拿到证据将此案大白于天下,可是谁曾想,那个人进了赵王府就没有再出来,现在,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
“这样,也好!”若微接了一句。
“你说什么?”朱瞻基转过身对上若微的眼眸,更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是夜里着了凉,怎么说起胡话来了?是我失算了,应该直接拿下此人审讯问出口供才是证据,什么放长线钓大鱼,反而放虎归山,而他一入赵王府,怕是就会被灭口。如此又成了无头案。让我怎能不恼?怎能不觉得抱恨!你却说‘也好’?”
“是呀,殿下,坐下来说吧,若微觉得腰有些酸呢!”若微此语一出,朱瞻基面色微微发窘,立即扶着她重新坐在临窗的榻上。又在她身后放了两个靠枕,“我不该乱发脾气,昨儿跟着我忙了一宿,好好的一顿早饭,也让我给搅了。”
“湘汀,去,给微主子蒸碗蛋羹,蒸得嫩嫩的,少放香油。”朱瞻基冲着房外吩咐着。
“是!”湘汀远远的应了一句。
“哪里还用如此小心,湘汀,去膳房传饭,今日各房膳食照旧!”若微含嗔带怨地瞪了朱瞻基一眼。
此时,湘汀没敢应,而是姗姗步入室内站在下首,看了看若微又把目光投向朱瞻基。
朱瞻基面上略有尴尬,摆了摆手:“听你们微主子的!”
“是!”湘汀这才退下。
若微竟拍着手笑了。
“殿下,今日还上朝吗?”若微歪着头如同小女孩一般娇憨,闪着明眸珠辉动人。
朱瞻基不置可否。
“如此,若微就替殿下做一回主,请殿下照常上朝。只是朝会散了以后,要去一个地方拜会一个人。”若微故意卖着关子。
朱瞻基瞪大眼睛看着她:“你不是让我去赵王府吧?”
“正是!”若微伸出大拇指赞道,“殿下圣明。”
“你?”朱瞻基愣住了。
“我会帮殿下备一份礼,由殿下亲自送给三王叔。以此既可以平息这场闹剧,又可以解了殿下心中的郁气,还可威慑赵王。同时就是对皇上,也是一种告慰!”若微言之切切,虽然面上依旧含笑,但是眉宇中竟闪过不可置疑的坚定与执意。
朱瞻基有些困惑了。
带着这样的困惑与若微一道用完早膳,更换好朝服。临行前,若微递给他一个锦盒,还故弄玄虚的让他不要看。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打开看了,就是一眼,他便释然了,淡定与笑容重新浮现在他的脸上,盯着若微,用唇语说出了一个“谢”字。
迎着晨晖,骑上骏马,昂首飞驰,他依旧是万人瞩目的人中之龙。
朝堂之上,因为朱棣的北征计划、国库空需、湖广等地的赈灾和是否还要穷尽国力继续下西洋的壮举,大臣们各抒己见,又是一番唇枪舌战。
朱棣冷眼观望,并不急于表态。
今天的议政对他来说,结果毫不重要,他的目光一直追逐着朱瞻基。
这孩子越发稳重成熟了,昨夜得到太孙府的消息,朱棣是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各种担心纷至沓来,他甚至还想连夜将宝贝孙子招进宫里来。可是思前想后,他还是忍下了。孙子再宝贝,自己也不可能护佑他一辈子。正如马云所说的,让他经此一役磨练磨练,也是好的。
今日早朝升座前,朱瞻基在乾清宫西暖阁里还一直在担心,直到马云告诉他,皇太孙早早出现在列班的大臣队伍里,这才放下心来。
殿上一看,孙儿年轻俊郎的姿容上是有一丝难掩的倦色,眉宇中暗暗含愁,再不向往日那般明快,朱棣就心疼得不行。可是开始议政以后,他便发现孙儿的神色变了,愁容与倦色皆迅速隐去,依旧是专注投入的神情。
朱棣刻意点他参与议事,而他也不负众望,分析起诸事来皆鞭辟入里,环环紧扣,丝毫不见懈怠,最难得是公正客观,对于朝堂上的派系看作无形,并不依附或可疑反驳其中的任意一派,但是又因为其谦和恭敬的态度,即使是提出与朝中大员相左意见,也丝毫不会让人感觉到不快。
越发的成熟了,朱棣心情大好。
下了朝,朱棣留下瞻基,正想着就昨夜之后如何开口,想不到朱瞻基竟拱手奏道:“皇爷爷,孙儿知道皇爷爷想说些什么,只是此时,孙儿想做一件事,还请皇爷爷恩准。”
“哦?”朱棣分明有些意外。
“孙儿想先去探望一下三王叔。”只此一句,就是执掌乾坤的天子也面色突变,朱棣在那一瞬真的惊了,也由此无从应答。
于是,亲眼看着朱瞻基恭敬地下跪,恭敬的退出,他却迟迟没有开口讲出半个字。
一个时辰以后,当马云来报,告诉他朱瞻基亲自登门,给赵王送了一份厚礼,朱棣长久地默然,一个人坐在乾清宫的大殿内,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只是所有的太监们都听到了,天子畅快淋漓的大笑。
是的,这样的了结方式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如果朱瞻基将此事报给三法司或是宗人府,再或者就是直接禀明皇上。那不仅仅是让赵王走投无路。更把朱棣逼上万分难堪的境遇。是挥刀斩情,像唐玄宗斩杀三皇子,汉武帝诛杀卫太子一样,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处死吗?朱棣此时才知道,作为帝王,与唐玄宗和汉武帝相比,他真的没有这样的狠决和勇气。
可是,又不可能不办。
办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朱棣伤了脸面,自斩了曾经亲切得如同左右手的儿子,而对于皇太孙朱瞻基来说,也未必能留下什么好的名声。
可是如果不办,姑息养奸,还是忍辱负重。
大明的皇太孙,国之储君,面对揿压能这样屈服而毫无作为吗?
这,自然也不是他想看到的。
谁能想到,朱瞻基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化解这场劫。
亲自登门,奉上厚礼。这礼不是金玉,而是罪证。是化解干戈,还是警示,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仅将罪行大白于天下,让明眼人一望便知,又让你无从抵赖,更无机会狡辩,失了面子,更失了天理,这便是一种惩诫。
同时,将皇太孙的睿智与大度,孝心与亲情彰显得淋漓尽致。
真是绝处逢生,一招妙棋。
朱棣终于可以仰天长笑,孙儿,不仅仅是他所偏宠的,更为上天所眷顾,必将成为一代明君。他终可以放心了。心中也不会再对汉王和赵王这两个自认有能力接掌皇位的儿子觉得有所亏欠,因为输赢高下已见分晓。
乾清宫外当值的黄俨听到天子的笑声,心中却暗暗发狠:“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这次让你避过,而下次,你能依旧这般好命吗?”
就在朱棣龙心大悦黄俨心怀鬼胎再图暗谋之计的同时,在赵王府的书房内,已是一片狼藉。
多少古玩玉器被摔成万千碎片,赵王如同疯了一般,站在墙角的红袖在瑟瑟发抖之余用目偷偷一瞥,看到了那个精致的首饰盒此时已被摔成两截,而里面竟会是一个女人的玉坠子,还有一个小纸球,以及一些白色的粉末。
很快,红袖看到的一切,通过飞鸽传书到了汉王与侧妃李秋棠的手上。
“看来老三釜底抽薪的法子没奏效,反而搬起石头砸伤了自己的脚!”汉王好一顿奚落。
李秋棠却面色沉重:“这一下打草惊蛇,老三自己失了手不要紧,怕是连咱们都殃及了,原本借唐赛儿一事是大有可图的,如今却要暂时搁置,重新筹划了。”
“哦?”汉王仿佛有些不明白。
“这事儿虽然处理的不露痕迹,可越是如此,越是尽人皆知,老头子此时心里不定多恨,老三虽然暂时不能动,可是谁要想再图他的宝贝孙子,倒时候定是新仇旧恨一起算,怕是就没这么便当了。”李秋棠暗暗发狠,不知这一等,又将再等多少时日?
太孙府宜和殿内,朱瞻基与胡善祥对坐了足有半盏茶的时光,大殿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朱瞻基轻声慢语,才缓缓开口:“善祥,前些日子的事,不用本王多说,个中的厉害你尽可知。得皇上庇佑,才有东宫和太孙府的安定。可是这安定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风险?如今,前事尽去已成过眼云烟。我说了,便不会再追究。我从没有希望你和若微,雪柔、媚儿能同心同德,情同姐妹。我也并不希望你们要刻意委屈自己而在我面前做一团和气状,只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不喜欢便不去走动不相见不相亲也就是了。你,既然坐了这皇太孙妃的位子,自然要比别人多一些辛苦。这辛苦不仅是母妃知道,皇上知道,我也是心中有数。我能给你的,正室嫡妻的尊重,夫妻的亲情,我会做到。只是,对若微,从儿时起攒下的情义,生死契阔的知己之恩,却不能分出来给你。就算是对雪柔和媚儿的怜惜,也不适合用在你身上。你,明白吗?”
胡善祥眼中噙着泪水,怔怔地对上朱瞻基,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点了点头,眼泪也随即淌下。
第六十七章 尘埃初定时
皇太孙府宜和殿内,胡善祥懒懒地歪在榻上,用手指轻轻从案上的碟子里夹起一颗梅子放在口中含着,面上的表情十分怡然。
“娘娘!”慧珠自殿外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妆匣,而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各抱着几匹纱绢。慧珠恭敬说道,“宫里赏的云霞纱绢,说是让娘娘添些夏裳。还有贤妃娘娘赐的这一季的胭脂水粉。”
胡善祥摆了摆手,随口说道:“这些东西,或是入库或是分给各院,你作主便是了!”
“是!”慧珠转身吩咐着:“都先下去吧!”
众人退下,慧珠这才挨着胡善祥坐下一脸关切道:“殿下多少日子不来了?妹妹可曾想过这里面的缘故?”
胡善祥将口中的梅核吐出,轻叹着:“殿下的心思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面上和颜悦色,可是心呢,冷的像块冰。原本自那次风波之后,以为殿下再也不会踏入这宜和殿半步。可是没成想,初一、十五,按例他还是来的。虽然是和衣而卧,但在寝间也会说些知冷暖又体贴的话来。可是最近,又如故了。罢了,反正宫里也有胎训,现在有了身子,不便侍寝,原本他来与不来,都没有区别……”
“妹妹好糊涂!”慧珠拿眼扫了一眼殿门口,见四下无人这才轻声说道,“那边呢?这肚子都高高的挺起来了,可殿下不还是一天两次地往那边跑?这厚此薄彼也太明显了!不管怎么样,您还是这太孙府的嫡妃,正经的主子,就算是做给奴才们看的,也不能如此呀!”
“姐姐!”胡善祥仿佛有些不悦,她用手轻轻抚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冷冷地说道,“罢了,我现在是有子万事足,殿下来与不来又不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只要腹中的孩儿好好的,我便知足了!”
慧珠的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幽幽地叹了口气:“妹妹可曾想过,如今你与孙若微皆怀有身孕,若是你先产下男胎,既为长子又是嫡出,这身份自然是正之又正,管她再生男生女都不能撼动你的位子。可若是妹妹这一胎生的是女儿,而那边生下的偏是长子,那妹妹说,这情势又当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胡善祥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个太孙妃一直就摇摇欲坠、并不安稳,也忘记了那个孙若微时时带来的威胁,此时她的脸上笼着一片愁云,喃喃地低声自语:“先不管男女,姐姐应该知道妹妹此胎比那边晚了一个多月,怎么可能抢先生下长子呢?况且……”
胡善祥看着慧珠,生生咽下去后半截话,如今在这皇太孙府中孙若微更是不能出半点岔子的,要是想法子让她落了胎、流了产,世人都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以往积攒下来的贤名也将付诸东流,皇太孙更是会将前两次的新仇旧恨一并与自己清算干净,如今情势才真叫人为难,实在是进退维谷。
慧珠凑到胡善祥耳边低语片刻,胡善祥眼中竟是惊异之色,她手指轻颤,难以置信地盯着慧珠,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微乎其微地从嗓子眼中挤出几个字:“让我想想,好好想想!”说着便闭上眼睛,身子歪在枕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是波澜四起的心绪,久久难平。
太子宫内,两座比邻而居的殿阁,是太子妃专为胡善祥与孙若微而设的产房。八月十五风波停息之后,太子妃即差人将两人接到太子宫,每日里聆听胎训,由太医问诊,衣食住行处处妥帖。
初冬时节,随着太子宫内嘹亮的哭声,两个女婴一前一后来到人间。
这哭声慰藉了狂躁不安、圣躬不愈的朱棣,虽然是两个女娃,但却是嫡孙朱瞻基的血脉,所以朱棣依旧十分宽慰,孩子刚刚满月,朱棣便被下旨册封这对玄孙女为顺德、常德郡主。
当胡善祥再次回到宜和殿内,怀里抱着小小的顺德郡主,她和朱瞻基的长女时,眼泪便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慧珠在旁看了,也心酸不已。
是的,为了争一个长子嫡出的事实,她命人配了催产丹,让胡善祥偷偷服下,这样胡善祥怀胎未及足月便抢在若微之前生产。
只是生下来的却偏偏是一个小的可怜的女婴。
这个事实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如此她们即被逼到了悬崖之边。
“姐姐!”产房内的胡善祥从慧珠的神情中猜到了,她摇了摇头,“现在不要,现在还不是时候!”
慧珠愣住了,当时不是商量好的吗?如果胡善祥头胎生的是女儿,那就想尽办法让若微的孩子夭折,管不得她生的是男是女,为了保险起见都不能让她顺利生产,怎么事到如今妹妹反而改了主意。
胡善祥盯着怀中的婴孩儿,只喃喃地重复着:“现在还不是时候!”
慧珠心中默念,半晌之后仿佛渐渐明白了,就算孙若微此番生下儿子那又如何?就算是母凭子贵又如何呢?想改立嫡庶的关系也要看时机吧。
至少现在还不会。因为现在这“嫡”也还只是太孙妃,离皇后之位还隔着太子妃,差得远呢。在未来的日子里,有的是时间可以改变这一切。如果此时贸然在太子宫内涉险行事,万一行差一步露了马脚,恐怕连这太孙妃也要白白拱手相送。
是的,还不是时候,慧珠点了点头。
而当几日后,孙若微也产下一女的消息传来之后,她们才真正安心,天佑吉人,看来她们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乾清宫东暖阁内,铺着金色云纹的大红地毯,满室皆是耀眼的红黄二色,在午后骄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华美。南窗根底下是一排暖炕,上面摆着炕桌和热气腾腾的茶盏,而此时炕上却空无一人。
在西墙下是金漆紫檀带靠背的雕花大龙椅,上面铺着明黄色的褥子,左右各是两个黄色的方墩扶手,顶上是绣着金龙、垂着金色流苏的华盖。
朱棣坐在当中,仿佛是在假寐,只是当殿外的小太监悄悄入内与立于圣驾身侧的马云使了个眼色时,朱棣便猛地睁开眼问道:“都来了?”
“是,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方宾、刑部尚书吴中、吏部尚书蹇义、大学士杨荣皆在殿外候驾!”马云回道。
“宣!”朱棣端然稳坐,静静地注视着门口。
当大臣们跟在小太监身后一一入内,行了君臣之礼分列两旁时,朱棣才开口说道:“阿鲁台果然是不想让朕过几天安稳日子,才消停了没几天又来闹事,战报你们都已经看过了,朕欲再次亲征漠北,今儿召你们过来就是议一议,早些定下行程!”
说到此处,朱棣把目光投向了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天子亲征,动辄就是数十万大军,这兵马一动,粮草先行,而库中的存粮与国库的户银,因为修建北京城和连年的征战早就不复从前。在太平时期因为他的精打细算才可勉强应付,若是应战,夏原吉太清楚不过了,银两、马匹、粮草皆是空乏,一时半刻上哪里去给皇上变银子去?
朱棣见他不语,索性问道:“原吉,昔日你跟在朕身边,朕随口一问,这天下的纳税户口、各州府库、人丁田亩、赋税纳贡,你皆对答如流,今儿是怎么了?哑了?”
夏原吉立即起身回话:“回圣上,如今户部存粮与银两皆够维护日常开销,若是应战……这军马储蓄实为不足,一时之间难以筹措,臣乞圣上……”
“什么?军马储蓄不足?”朱棣沉了脸,“你是户部尚书,管着天子的钱袋子,如今朕要用钱,你却说储蓄不足?”
“陛下息怒!夏大人也是出于对朝廷的维护,臣虽主管刑部,也知道江浙与山东等地连年天灾,这两年的税收少了好几成,夏大人也确是为难。”刑部尚书吴中出言相劝。
吏部尚书蹇义与兵部尚书方宾也从旁劝慰,众臣的意思皆是劝阻朱棣暂缓北征。
朱棣初时静静地听着,随即便冷冷说道:“今儿召你们来不是议该不该出兵,而是让你们出谋献策,如何战之即胜。兵部、户部应是竭力备好物资,随时准备大军出征!”
天子一言九鼎,此语说的甚是明白,就是召大家来是商量怎么把仗打好,而不是该不该去打这场仗。
朱棣此语一出,众人不再开口,东暖阁内一时静悄悄的,呼吸声皆可相闻。
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向少言寡语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再次开口启奏:“圣上,历年征战师出无功,军马储蓄十丧八九。如今灾眚迭作,内外俱疲。况圣躬少安、尚须调护,乞遣将往征,忽劳车驾……”
叭的一声,天子御座前的龙案被猛地掀翻,朱棣勃然大怒,指着夏原吉骂道:“好你个夏原吉,朕的功过是由你来评说的吗?没钱,没钱,朕让你执掌户部就是为了让你天天在朕耳边哭穷吗?”
如狮吼一般,他的眼神残酷无情如地狱鬼火,众人皆不敢言语,朱棣怒不可遏:“好好好,既然你这个户部尚书做的如此为难,就不要做了!”
当下朱棣即传旨,将夏原吉罢职下狱,改由吴中兼任,吴中谦辞并为夏原吉开脱,也一并连坐,被革职拿下。
于是只一个下午,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六部尚书中就两个获罪被革职,兵部尚书方宾则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接过筹措兵马的艰巨重任,朱棣又留下杨荣与骞义细细商讨了北征的方略,这才罢休。
而此事远没有就此停息。
户部尚书夏原吉被逮下狱后,朱棣突发其想,认为主管户部的尚书家中必然有不少私藏。于是下旨查抄夏家。可是结果却令他大为惊讶,夏原吉家中除皇帝的赐钞以外,只有几件布衣瓦器,他虽手握朝中财政大权,却廉洁奉公,清贫如水,生活非常俭朴。
此时,朱棣才知道他所言不虚,然而北征的消息已然放出去,是万万不能收回的。
紧接着,兵部尚书方宾猝死于家中书房,有人说是筹措兵马不利,恐朱棣怪罪而自缢身亡。也有人说是被白莲教圣母的冤魂相索而离世,不管如何,他的死并没有阻拦朱棣北征的决心。
永乐二十年,朱棣第三次亲征漠北(鞑靼),徒劳往返,劳瘁愤恼,病体日益不支,惭悔不听夏原吉的忠言,对左右感叹道:“夏原吉爱我。”
回到宫中的朱棣仿佛在一夜间变得苍老了,他居于深宫,连续缀朝数日,除了宠妃喻氏以外文武百官、太子太孙一概不见。
原本只是天子暂时的蛰伏与调息,不想却因此引出一场大祸来。
紫禁城内太监居所,黄俨的住处内。
小太监柱子端着晚膳推门而入,冲着榻上半躺着的黄俨轻声喊着:“二叔,用晚膳了!”
黄俨嗯了一声,直起身子。柱子将饭菜摆在炕桌上,又将筷子递给黄俨。
“见过她了?”黄俨夹了一口炝炒鳝鱼丝,就着双色米饭,细细地咂着嘴。
“是!”柱子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回道,“说是陛下最近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可是又硬撑着不请太医。晚上多咳睡不踏实,也不怎么……”
黄俨白了他一眼:“什么话至于如此吞吞吐吐。”
柱子面上渐渐红了起来,低下头答着:“说是如今都不让她吹箫了,她伴在圣驾身旁,也就是为圣上端个茶、递个水,捶捶背。圣上万事都懒懒的,精神是大不济了!”
“哦?”黄俨把筷子轻放在桌上,眉头紧皱,“那香饼她用了没有?”
柱子怔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说是没敢用,这些天陛下烦燥不安,睡不安稳,只点了宁神的松香,不敢用别的香,怕陛下察觉……”
“今儿护军中可是孟贤当值?”黄俨突然问道。
“这个……”柱子摇了摇头。
“去,去通知孟贤与王射成明日午后在城东泌芳楼相见!”室内烛火晕黄,映的他神情阴柔,看起来冷俏俏的十分诡异,谁也参不透他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一个颠倒乾坤的计划在他胸中渐渐明朗起来。
多少年的筹谋与等待,终于要付诸行动了。
这一刻,没有欣喜倒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凉。
第六十八章 英雄暮年凄
东华门外十王府赵王朱高燧的府第内,被夜色掩衬着一个瘦小干枯的身影如入无人之境,从侧门穿过西苑,一直步入朱高燧的书房。
“仲父!”赵王朱高燧立即将他迎入内室。
落座之后,赵王迫不急待地问道:“何事须仲父亲自出马?叫小柱子走一趟不就好了?”
夜访赵王府的正是司礼太监黄俨,他摸了摸光秃秃地下巴,笑而不语。
赵王见他神色古怪,不由地紧张起来,打量着他的神色,脸上那意味不明的笑在夜色中是如此的神秘莫测,眼中的光华又那般奇异:“听说仲父最近身子不爽,着人送去的补药可服了?”
黄俨环顾室内,这才开口说道:“老奴好得很,宫里是有人生了病,不过不是老奴!”
赵王听他此言,满腹疑虑,正要开口相问,突然见门口闪过一人,立即大喝道:“是谁在外面?”
“回王爷,小人王瑜送来明日王爷狩猎用的箭弩。”门外响起一个闷如沉钟的声音。
赵王与黄俨对视之后,走入外堂。
“进来吧!”
“是!”应声入内的是一位身着王府护军总兵服饰的中年男子,长的其貌不扬,而那双小小的眼眸里却精光四射,透着干练与英武之气,他双手捧着箭弩,轻放在案上。
“你试过了?可还锋利?”赵王打量着他。
“是,这是兵器营新制的,说是极好使。”他如实回话。
“好了,下去吧!”赵王挥了挥手,看着他退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黄俨从内堂踱步而出:“此人可靠吗?”
“入府快十年了,一直跟在本王身边,仲父不必担心!”赵王将黄俨让到椅子上,“仲父今日为何突然造访,刚刚所说的又是何意?”
黄俨却并不直接回答赵王的问话,只是盯着案上的箭弩若有所思:“殿下明日要去狩猎?”
“是!”赵王笑了笑,“本王如今闲散极了,除了自己找些乐子,还能做什么?此次父皇回来,本王几次前去请安,都被挡了驾,恐怕父皇都不记得还有本王这个皇子!”
“殿下,明日多打些野味,可直接入宫孝敬圣上!”黄俨目露精光,话中自有深意。
“什么?”赵王愣了。
“此次圣上北征无功而返,心里郁郁成疾。这身体和精神大不如从前,这正是天赐的良机。”黄俨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赵王,唇边浮起一丝笑容,“明日有人将为圣上献上灵丹一枚,那时,禁军统领孟贤将控制皇宫内的禁军、仪仗,钦天监王射成会将兵符与印玺搜入囊中,而老奴就在圣驾左右,老奴自会为殿下求到一份诏书。那时殿下正好狩猎归来入宫献礼。后日,这赵王府便就是天子的行宫!”
赵王的脑子随着黄俨的话语飞快地旋转着,他是说要里应外合、毒杀父皇然后兵谏夺宫,以伪诏将自己推上帝位?
是的,这是自己盼了多年的结果,可是为何事到临头,赵王反而觉得那么难以决断。
“仲父。此举太过凶险,就算一切如我们所愿,大哥那边不足为惧。满朝文武忌惮我们手中的遗诏也不足为虑,可是二哥那边呢?他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怕是……”赵王面露难色,坦然说中心中的顾忌。
“汉王吗?”黄俨微微一笑,“赵王殿下放心,老奴手中有一本账,谅汉王不敢妄行。”
“哦?”赵王仿佛不信。
“那年圣驾北征南归途中,权妃因何而死?前年和去年,山东的灾民又为何起事叛乱?这些事情如果抖出来,不管谁当皇上,他这个王爷都当不了!”黄俨言之切切,不容人有丝毫置疑。
看他一脸笃定,赵王也渐渐放下心来,此生只搏一次,一次之后不管是何种境遇,他都认了。
乾清宫西暖阁内,朱棣静静地躺在龙榻之上,仿佛已经睡着了,只是眼皮微微扑烁,想来并未真正睡熟。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及近,仿佛衣裳裙带摩挲发出的细微的声音,随即龙榻前垂着的黄色幔帐被轻轻掀起一条缝,丽影翩然而至。
此时外衣已去,只着了一件藕色的纱衫,俏生生地立于龙榻之前。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发间没有半点珠钗饰物仅用一根同色丝带轻轻挽住,只见她嫣然一笑,随即背对着朱棣,在榻前的香炉中轻轻放上一枚菱形的香饼。
望着她的背影,朱棣有些恍惚,只觉这小小的喻氏全身宠在一层迤逦的烟霞中,看似清雅娇美实则妖饶放荡,最能惑人。每每与她在一起,就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喻氏转过身,俏皮地冲朱棣眨了眨眼睛:“陛下,臣妾新制的香饼,用新鲜的海棠花瓣和夜合欢加了蜂蜜调成的,最是宁神,陛下今儿晚上一定能睡个好觉!”
朱棣听着她如珠似玉清脆的话音,又觉得她吐气如兰,一阵暗香阵阵袭来……这馨香确实让他感觉舒适了许多。随冲她招了招手,眼中含着不易被察觉的浅浅的笑意,低声喝道:“偏你鬼点子多,在你的长春宫里折腾还不够,还想着在朕的乾清宫里瞎鼓捣!”
他还在自说自话,而喻氏那双温软柔滑的纤纤玉手已然轻轻放在他的胸口,轻抚着,动作轻柔说不出的温情脉脉,那一瞬间,朱棣眼底洒出难得的柔情,英雄暮年的孤寂时光中,幸亏还有这个机灵体贴的丫头伴在身边。
汗水如珠自他宽阔的胸膛淌下,他身下那个娇巧的身子原本轻盈娇美柔弱无骨,又加上刻意承欢,低吟娇喘,更让他将全部的力气尽情挥洒。
然而,朱棣在她的眼中发现一丝迷茫还有点点湿润。
朱棣用厚实的大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抹,眼中精光四射,似啧非啧道:“怎么,白白担了这些日子媚君邀宠的骂名,今儿朕得出空来好好疼惜疼惜你,怎么反倒哭了?”
裸露的胸膛,宽阔而健壮,那上面两道狰狞的伤痕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那般耀眼,让她不敢直视。
喻氏如玉的手臂紧紧揽着朱棣的脖子,轻声说道:“这眼泪源于欢喜!”
“哈哈!”朱棣爽朗的大笑响彻室内,在寂静的夜色中那般空灵,是啊,这两年自己虽然夜夜拥着美人入睡,却往往力不从心,众人只知道他独宠贤妃喻氏,似乎只对朝鲜女子情有独钟,却不知只有面对这个小小的喻氏时,自己才可以得到真正的放松。
她居然知道那么多的方法,可以不用自己劳力,即可痛快淋漓地享受鱼水之欢,时间久了,他便乐于接受这样的侍候,而今天,他却意外的恢复如常,给了她真真正正的宠幸。
面对这样的一幕,她竟然哭了,她说是欢喜的泪水。
朱棣伏下身子,在她脸上印上一个厚重的吻。
多少年宠幸宫妃才女,可以与她们交欢,却不会给她们亲吻,而今晚朱棣破例了,他突然觉得身边这个女子很可爱,当他正准备好好疼惜一番的时候,只听帘帐外有人启奏:“万岁爷,礼部侍郎胡濙深夜叩阁,有急事面见皇上!”
“哦?”朱棣眉头微皱,稍怔之后瞥了一眼歪在床榻之上发丝微乱、玉颊潮红的喻氏,她一双凤眼水淋淋的,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撅着小嘴嘟囔着:“什么侍郎,明知道陛下都安置了,这么晚了居然还来叩阁,真真讨厌!”
朱棣在她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立即翻身下床披衣而立,对着殿中值守的太监说道:“宣胡濙东暖阁候驾,着人把贤妃娘娘送回去!”
“是!”太监低着头立即应声回话。
而喻氏面上的表情竟有些异样,朱棣只道她是不舍,又随口安抚了几句,眼看着太监们用黑色大氅将她裹好抬出,这才穿戴整齐步入东暖阁。
朱棣靠在东暖阁的暖炕上,看着胡濙匆匆入内,一丝不苟地行礼请安,挥手让室内值守的太监宫女退下,这才开口问道:“深夜叩阁,可是有了他的消息?”
胡濙点了点头。
朱棣大喜过望,这个他,指的正是建文帝朱允文。二十一年前,朱棣攻破南京城之后,朱允文不知所终,此事就成了朱棣的一块心病。郑和下西洋、讨伐安南等举措,虽有从大局出发的理由,但真正的原因就是为了寻找朱允文。
而如今,胡濙带给他的消息足以让他放下心来,自此之后,劳民伤财的下西洋及征讨安南都可以停手了。
朱棣与胡濙秉烛夜谈,只到天色渐明,这才止住。
朱棣端详着胡濙,这个从年轻时就跟随在自己身旁一直衷心不二的亲随,心中颇有感慨,原本一名猛将,如今脸色腊黄中透着青灰,鬓角也微微发白,身子更是瘦削单薄,朱棣轻叹一声:“这些年你为朕察访此事,从南到北,自西而东,终年奔波劳累,有家难归有子未养,这身体也亏的历害,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胡濙脸色微微发白,坦然回道:“历时二十一年,原本以为终胡濙一生,将有负圣上所托,皇命难成,想不到因缘巧合终于完成使命,真是上天护佑,胡濙此刻方觉得心安了!”
朱棣连连点头,对着胡濙说道:“这样吧,擢你为礼部尚书,这是个闲差,你先做做,领双俸,朕另外有赏,你先好好在家休养休养,把身体调息好了朕再委以重任。”
“谢陛下隆恩!”胡濙立即起身叩谢皇恩。
胡濙退下之后,朱棣只觉得神情气爽、心情极为畅快,此时他睡意全无,看看窗外天色渐明,这才回到西暖阁,吩咐众人为他更衣净面准备上朝。然而就在他准备走出西暖阁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停住脚目光掠过室内,仿佛一切如常没有半分的异样,但是为何心中一阵慌乱,有些莫名的不安?
“陛下!”小太监路安发出颤抖的声音。
顺着他惊恐的目光朱棣瞥到了南窗下那个青花瓷鱼缸,那是前几日咸宁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几尾小鱼,鱼种不算名贵,只是普通的小红鲤,只是因为那鱼尾和鱼鳍处有几片金鳞,所以才当成稀罕物巴巴送过来,就摆在西暖阁的窗下,说是增添些生动。
然而这些鱼怎么突然都死了呢?
朱棣心中好生疑惑,然而又看到灯漏显示的时辰,只吩咐道:“去,叫马云去查查看。”说罢就急匆匆先上朝了。
长春宫内贤妃喻氏的寝殿内,喻氏也是彻夜未眠,坐在妆台之前,让侍女为其换上大红的皇妃礼服,郑重其事地梳起鸾凤凌云髻,戴上攒珠镶翠的雀羽金凤钗,涂上脂粉,轻描秀眉,晕点胭脂之后,立于镜前,轻轻舞动纱袖,初启笑颜。
那镜中的女子乌发如漆,肌肤如玉,美目流盼,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韵。她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美而不妖,艳而不俗,千娇百媚,让人难以移目。
仿佛是顾影自怜,可是谁又能看到她内心的凄楚?
“娘娘,小柱子求见!”贴身宫女近前通传。
“叫他进来!”喻氏唇边浮起淡淡的笑容,那一瞬才让人真正领悟到什么是淡极始知花更艳。
当小柱子看到喻氏的时候,眼中分明有些恍惚,喻氏自入宫以来一直是一副清水芙蓉的样子,如今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都下去吧,这儿不用你们侍候了!”喻氏头也未回,仿佛是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而殿里站立的宫女却立即退下。
“娘娘,昨儿夜里?”小柱子看了看门口,依旧有些不放心。
“功亏一篑!”喻氏对着镜子轻拂一下口脂,仿佛嫌那颜色太艳,脸上仍是风淡云清的样子。
小柱子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
“听说是一个胡大人深夜叩阁,万岁急着去东暖阁召见他,自然就把我遣送回来了!”
小柱子点了点头,只是目光中透着探究与不安,又追问道:“那香饼是放了,还是没放?”
第六十九章 帝星更迭速
“放了!”喻氏转过身盯着小柱子:“回去转告黄公公,那香饼三个时辰自然燃尽,谁也不会想到香饼有问题,所以不会出事的,若是我当时刻意将尚未燃尽的香饼取回那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无端引人注意!”
“好,我这就回去回话,你万事小心!”小柱子悄悄退下,然而临出门又退了回来,背对着喻氏,他的声音细弱如蚊子一般,“春姬,还记得初见那年你才十岁,是一个脸蛋微圆,相貌甜美的小姑娘。那时你汉话说的不好,只是脸上那张小嘴却能显露出各种心思。高兴时你就撇撇嘴,扮个鬼脸;生气时你那撅起的小嘴能挂住一把小油壶。从这张嘴巴说出的话,上言不接下语,往往用错了词语让人又气又笑……你还记得吗?今天……今天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喻氏唇边若隐若现的笑容突然定住了,怔怔地望着小柱子的背影许久之后才说了一句:“你让黄公公放心,那丸药我一直留在身边,到了最后关头我也不会出卖你们的!”
小柱子身子一僵,仿佛定在地上一般,此时他也恍惚了,叔叔这样的安排真的是为大家好吗?仿佛灾难即将降临,前所未有的恐惧包裹着他,只是他无力挣脱,但愿一切如同料想的那样,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什么?”天子眉头紧皱,一掌重重击在案上。
跪在殿中的马云如实回奏:“得到王瑜密报之后,奴才立即在宫中各处布防。昨夜二更以后,禁卫军调动确实异常。而据守城参将回报,昨日一早赵王殿下带领府内亲军去南苑打猎,四更时分从东华门进城却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在城门口停歇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等旨令,待天色渐明之后才回到王府的!”
“为什么?为什么?”朱棣眼中如同蕴含着一团火,他不愿意相信弑父杀兄的谋反篡位之事会真真正正地发生在他的身上。前几年权妃之死便透着蹊跷,纪纲与汉王分别私藏兵器与禁物,他虽然重罚却并没有往心里去,而短短几年而已,他的老三,赵王朱高燧居然也要谋反吗?
“除了王瑜的告密,还有其它证据吗?”朱棣强忍着心中怒火从口中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没有,王瑜只是偷听到黄俨与赵王的对话,其他并无实证。昨夜当值的禁军指挥使孟贤,还有掌印监王射成也只是与黄俨相交和睦,只是……”马云看着朱棣的脸色,就像阴沉的天际,冷森森的让人透不气来。
“只是什么?”朱棣吼道:“都算计到朕的头上来了,你还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照直讲来!”
“是!”马云把心一横,索性将心中疑虑尽数摊开。
朱棣半眯着眼睛靠在枕上细细思量,他摇了摇头,脸上尽是不信之色:“不会的,昨儿的香里贤妃是加了东西,可是那不过是些帮朕宁神的香饼,朕以前常常用之都安然无恙,不会的!”朱棣意味深远地看了一眼马云,自从纳喻氏为妃之后,喻氏曾经献过多次香丸、香饼,有熏香用的也有口服的,那些不过是发情助性让他体健愉悦的闺房中的小物件,怎么可能是谋他性命的毒药呢?朱棣不信。
“陛下,今早那缸红鲤奴才已经差人验了,是窒息而亡。”马云低垂着头,态度恭敬而言之切切。
“窒息?”朱棣猛地瞪大了眼睛。
“那种鱼儿是咸宁公主自集市上得的,不同于御池中的玩意儿原本很是耐活,在水中游的好好的,怎会窒息呢?奴才擅自作主将香炉中的香灰拿去验了,太医院的院判大人说这里面有一味七星草,放在熏香之内两三个时辰以后,这人就会亢奋异常,精尽力疲,最后在睡梦中不知不觉的……窒息而亡……”
朱棣哑然了,他愣在当场。
如此便不难想明白了。
“去,召贤妃来此处问话!”朱棣眼中杀意刚起,随之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甚至笑了。马云偷偷抬眼看着天子,他疑心自己看错了,天子为何在此时还笑的出来?昨天夜里要不是因为胡濙的突然叩阁移驾东暖阁,那么这屋里死的就不是那几条红鲤而是他自己了。
这笑容透着凄凉与无奈,没有暴怒和阴狠,此时的他就像一个风烛残年、失意潦倒的老人。
“去吧!”
马云听命立即退下吩咐乾清宫太监去长春宫召贤妃前来问话。
长春宫外,传旨太监等了半晌有些不耐烦。
他再次进殿嘟囔着:“娘娘快点起身吧,奴才等会子不打紧,可不能让陛下久候呀!”
“公公稍候,娘娘说要打扮一下!”长春宫的大宫女笑意吟吟地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心中暗想如今皇上真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娘娘,昨夜里刚去乾清宫侍寝,今儿才下了朝就巴巴地来人传。
“打扮什么?娘娘天姿国色不用打扮,再说今儿是为了西暖阁那缸死鱼,说是什么熏香,陛下找娘娘过去查问查问,快点吧,奴才出来的时候看陛下神色可是不太好!”传旨太监将银子揣入怀中,凑在大宫女耳边低语着。
“就为这个?鱼死了碍我们娘娘什么事了?”大宫女莫名其妙地应着。
“去去去,再去催催!”
“好吧,公公稍候!”
大宫女闪身入内,然而片刻之后便响起骇人的惊呼之声,如丧考妣,随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面色惨白,眼中满是惊恐之色:“娘娘,娘娘她!”
“怎么了这么咋咋呼呼虎的!”传旨太监一抖袍袖匆匆入内,然而印入眼帘的一幕让他彻底惊呆了。
一身大红的皇妃吉服,满头珠翠凤钗,端坐在榻上,然而面色苍白如纸,更骇人的是那美丽的容颜上,唇边那抹殷红,略为发黑的血迹自口中流出,直滴到胸前的霞披上,映入那象征吉祥富贵的大红礼服中,再也分辨不清哪滴是血,哪滴是泪,哪一滴又是高贵艳丽的颜色。
又一位来自朝鲜的异国美女,又一位备受皇宠的宫妃,依旧是蹊跷地悄无声息地告别人世。喻氏的死所带来的风波远远超过早年权妃。
朱棣先是怒杀宫人三千,随后将权倾后宫的司礼太监黄俨下狱,连同禁军指挥使孟贤、钦天监官王射成等人抓入大牢,由锦衣卫秘密审讯,严刑拷打最终株连九族一并处死。
人们都说朱棣得了失心疯,只是他心中的苦被自己随意而施的暴行所掩盖了。
东暖阁内,朱棣坐在龙椅之上。
太子朱高炽跪在地上。
朱棣轻轻揉着太阳穴,仿佛气力不足,目光扫过太子那肥硕的身躯,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以为这天子之位是这样好坐的?朕不惧恶名,不畏人言,为了你将来承一个太平之世,这才不惜亲手为你披荆斩棘、除去种种障碍,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父皇,父皇的苦心儿臣都知道,只是记得唐高宗时太子李贤所做的那首《黄台瓜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儿臣不忍父子手足相残。”太子凄然泪下,情真意切。
朱棣大骂道:“蠢材,迂腐至极。想那武后只一介女流,为了朝廷纲绩,还能斩杀两个亲生之子。不仅是她,就是太宗、玄宗,每遇皇子诸王谋反也是绝不姑息。之前你为高煦求情,朕也念他有些战功在身,便赦免了他。如今高燧犯事,朕绝不轻饶。偏你又来劝阻,你只图一个好名声,却不知这江山之柄该如何执掌。”
朱高煦低垂着头,他不敢去看朱棣的眼神,否则他一辈子也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父皇!”只此一声,泪水便潸然而下,“儿臣不是为了沽名钓誉,而是真的从心里觉得亏待两个弟弟。高煦说得对,因为儿臣是长子。所以不管儿臣是不是贤明、有无战功,都能得以承继父皇的大统而成为太子。对于战功赫赫的高煦,对于一直孝顺勤勉的高燧来说,他们所做一切都被儿臣这太子之位的光辉所掩盖。父皇体恤儿臣,所以常常不能大肆封赏他们,他们有些委屈,儿臣全然理解。是儿臣无能,下,不能友爱兄弟,上,不能为父皇分忧,这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有时甚至在想,父皇这般雄伟英明,却偏偏有儿臣这样一个皇子,真是……真不如早早去了,也免得兄弟不睦,父皇操心!”
这一番话字字泣泪,太子在朱棣面前一向谨慎小心,不敢多言半语,如今却说了这一大车。朱棣大感意外,他起身将太子扶起,挥起厚重的大手在太子圆滚滚的脸上就是一掌。
这一掌打蒙了太子,却打醒了自己。
“你这个傻孩子,现在不除了他,你就不怕日后有朝一日,朕真的龙驭归天,到时候你们兄弟祸起萧墙再惹事端?到那时,谁还护得了你?”朱棣恨恨说道。
“父皇,你信儿臣这一回。自家兄弟,儿臣知道经此风波之后,三弟也就明白了。这天子之位时时刻刻如同放在炙炎上烧烤一般,实在没有当个闲散王爷来的舒坦自在!”朱高炽仰着脸,一派和煦之色,硕大的身躯笼在阳光之中,倒真有些威武之气。
“好吧!”朱棣颓然地跌坐在龙座之上,他累了,摆了摆手,“朕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父皇!”朱高炽恭顺地行礼退出。
三日后,朱棣传旨,将赵王朱高燧的封地改到彰德,即日启程永不入朝见驾。
在朱高燧离京前,朱棣命马云来到早已门庭罗雀的赵王府。
马云见到赵王,并没有说一句圣旨,只是双手呈上一个木匣。
那里面装着一件血衣。
赵王见状,身形颤栗,目光中闪烁着惊恐之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从靖难起兵到数次北征大漠,身上所受的战伤不计其数。如今每到秋冬之季,便浑身酸痛,苦不堪言。皇上命奴才将此物交给赵王殿下,是为了让赵王殿下好好保管,日后可代代相传,提醒朱姓子孙毋忘这江山社稷来之不易。皇上说,皇位上所坐的只能是一个人,天下百姓仰望天子视若真龙,可是坐在皇位上的人却冷暖自知。不舒坦,不自在,还要时时刻刻提防这个,小心那个,就是连天伦之乐都是一种奢望。”马云言语稍滞,因为他看到赵王已泪如雨下,面上一派真心懊悔之心。
“皇上命奴才转告赵王,当个闲散的王爷,不问世事,不涉风波,一生安泰,这其实正是他对幼子的独宠和期盼。”
“父皇!”赵王的头重重嗑在地上,一下一下,嗑得令人心惊肉跳。
“儿臣错了,父皇,是儿臣错了!”赵王泣泪如血,真的追悔莫及,一直以为自己是被父皇母后所忽视的可怜虫,除了老太监黄俨偏宠着自己以外,在这世上并无真正知冷暖的人。可是此次事败,特别是见到这件血衣,才真正体会到朱棣铁血外表下隐藏的那份父爱,可是,真的晚了。
诏告天下的圣旨说的再明白不过,自此之后,自己永生不能进京,更不得面圣。
悲痛从心底涌上,如同凌迟一般。
同样,经此风波之后,朱棣也明显老了,独自一人静处的时候心里总是慌慌的,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也许是为了向世人证明,永乐大帝还没有老。朱棣在永乐二十二年初春,祭告天地之后领兵出发北征阿鲁台,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五次北征。
四月初,大军出居庸关、过赤城,五月过李陵城,六月到了纳木儿河,却因粮草不济而传旨班师。七月十七日到达榆木川,病情加重自知不省,于是拟遗诏传位太子,第二日便驾崩于军中,时年65岁。
随同北征的大学士杨荣与总管太监马云等人商定,仿效“秦始皇病逝沙丘”的故事,密不发丧,并把军中将士使用的锡器收集起来,化成锡水做成锡棺,将朱棣装殓放在龙车上。为了事不外泄,又将制作锡棺的匠人全部杀死。在返回京城的途中宣布皇帝“朝夕起居进食如常仪”。
八月十日将朱棣的锡棺运回北京并停放在宫中仁智殿。
十二月十九日葬于长陵,由此永乐大帝的时代真正结束,而长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太子之位上苦熬了二十年的朱高炽终于登上帝位,开启了明朝历史上的仁宣之治。
第七十章 二朝乾坤定
明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在朱棣锡棺入京后的第五天,太子朱高炽即帝位,史称明仁宗。改明年为洪熙元年,是为洪熙帝。
朱高炽是紫禁城中第一位在天安门城楼上举行登基大典的明朝皇帝。
对于大明朝迁都以来的第一场盛仪,六部及内廷二十四衙门均不敢有丝毫怠慢,“司设监”陈御座于奉天门,“钦天监”设定时鼓,“尚宝司”设宝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
万事俱备,只待吉日来临。
八月十五一早,朱高炽先是身着孝服告几筵,在设有祭品、上列先帝、神灵的牌位前叩首跪拜。随后命礼部官员分别到天坛、先农坛、太庙告知祖先。
至吉时,钟鼓齐鸣,朱高炽换下孝服,穿上明黄色的皇帝衮服御驾至奉天门,登上天安门城楼后,做告天的祈祷仪式,这是天子与各路神仙沟通,祈求诸仙认同并护佑的一种程序,随后天子从“奉天门”下来,进入“奉天殿”就座,登基仪式正式开始。
一大早就等候在天安门前的各部官员都身着朝服,在“洪胪寺”官员的引导下经过金水桥进入紫禁城。大臣们在午门外的广场上,以“文东武西”的方式跪在御道的两侧,等新皇在“奉天殿”升座之后,大臣们才可以依官阶高低鱼贯进入,对新皇上表道贺。然后由“司礼太监”正式宣读诏书,确认新皇帝的身份。
至此,朱高炽终于成为紫禁城以及整个大明帝国的主人。然而还来不及欣喜,接踵而来的繁杂的朝政与宫庭事务就将他牵绊住了,正如他所言的那般,作为一个大国的君主,远没有当一个闲散王爷来的逍遥自在。
从朝堂上回到后宫,是准皇后,前太子妃张氏统领着太子宫内的众妃嫔选侍在永和宫为他举行的家宴。
太子升格为皇上,那太子妃自然就是钦定的皇后,只是张妍为人一向严谨,未及册封并不敢搬入坤宁宫,只是带领了太子宫中的妃嫔迁入永和宫暂居。
殿内铺着大红的地毯,门神、对联均焕然一新;宫门及殿门口红灯高挂;而众妃云集更是如花团锦簇,分外妖娆。
朱高炽自然心情大好,走到殿中宝座之上乐呵呵地接受太子妃及其她嫔妾的恭贺。
家宴中少了许多规矩,朱高炽与众妃推杯换盏,唱念对答,只觉得以往二十年的阴郁之气一扫而光,舒坦极了。
当晚留宿在永和宫正殿中,朱高炽醉眼朦胧斜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张妍更衣换妆。张妍的美不是郭氏那等娇艳姿媚,而是带着书卷之气的温雅秀美,只是她的美中,更带着三分淡然,三分雍容,三分华贵,端严之极。不管是在人前还是深闺独处时都让人肃然起敬。朱高炽见她此时换上一件白色雪绸的睡衣,发髻上卸去金钗珠翠,只以一支玉簪相配,莹白如玉又素面朝天的脸上圣洁明丽不可方物。不由心中一颤,轻唤了一句“妍儿”,就上前拉扯。
张妍仿佛有些惊讶,她稍稍用力便毫不费劲地挣脱了他的臂膀,眼眸微闪,带着几许清冷说道:“如今还在孝中,陛下万不可造次!”
只此一句,朱高炽便如兜头被淋了一桶凉水,觉得索然无味。
他怔怔地笑了笑:“皇后说得极是!”
张妍身形微颤,虽然自己成为皇后是板上定钉的事情,但是此时此刻由新任天子口中说出,还是免不了有些惊喜。
张妍放下幔帐,坐在朱高炽身旁,脸上浮起淡然的微笑,轻启朱唇道:“陛下可想好了?”
“想什么?”朱高炽听她如此一问,反而莫名其妙。
“陛下真愿册封臣妾为后?”张妍对上他的双眸,目不转睛地凝望着。
“这是自然!”朱高炽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对于名份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是不计较的,只是有些女人表露在外,而有些女人隐藏的深些。他笑着拉过张妍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轻捂着,“你我少年夫妻,这些年又经风沐雨早就成为一体,民间百姓还讲究夫贵妻荣,朕怎么可能刚一登基,就忘了前情呢。”
这一瞬,张妍多多少少有些感动,轻唤一声“陛下”,把头埋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这二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都过去了,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管是床第之间他最宠的郭氏还是谭、李、王、黄等人,自己终究是他的嫡妻,他心里还是有她的。
“只是有件事情还要跟皇后商量。”朱高炽轻抚着张妍的云鬓,缓缓开口。
“陛下请讲!”张妍抬起头,坐直身子,面上依旧是往日一惯的恭敬与肃然。
“钦天监选了吉日,十月初八将举行册后大礼,届时昔日太子宫中的嫔妾也当一并册封,旁人倒也罢了,或是封妃,或是赐嫔,只是这郭氏……”说到此处,朱高炽圆润的脸上浮现起少许的尴尬之态,话语也暂时顿住。
朱高炽的意思张妍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心中暗暗发冷,可面上却依旧大度豁然,她接语道:“只是郭氏最得陛下恩宠,且为陛下诞育了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又是立国之初勋臣之后,名位自然要高于她人。如此,陛下将贵妃之位相赐,以为如何?”
贵妃之位是众妃之首,比皇后只矮半肩。
这个名位是郭氏期待的也是朱高炽早早许给她的,只是此时从皇后张妍的口中说出来,才是最恰当的。
朱高炽立即连连点头,面上有些如释重负:“妍儿真乃贤后,以后有你主掌后宫,朕即可安心了!”
朱高炽心情舒适,很快便沉入梦乡。
而即将成为大明皇后的张妍心中却久久难以平静,从燕王世子妃到太子妃,直至今日母仪天下的皇后,真的万事大吉、永享太平了吗?
郭氏,从南京的东宫到紫禁城的端本宫,两人长达二十年的隐于暗处的默默较量真的就此停歇了吗?
终究是尘埃初定。
贵妃再“尊贵”,还是妃。
终于成为大明朝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国母了。此时此刻,张妍心中想的,却是那个消瘦俊朗的身形。
敬之,你后悔吗?
唇边隐着的是许久未现的甜美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中颇多酸楚和苦涩。敬之,你终究是我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一夜同样覆枕难眠的还有皇太孙府内宜和殿中的皇太孙妃胡善祥。
在新帝登基之后,便是册后大典,新帝册封皇后、皇妃之后,便是要册立太子及太子妃嫔的大典。朱瞻基由皇太孙而晋升为皇太子是众望所归毫无悬念的,只是这太子妃之位就疑而难决了,会是她胡善祥吗?
还是那位备受宠爱的孙令仪?
胡善祥没了主意,此时她只有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婆婆,皇后张妍的身上。她打定主意,明日一早进宫请安,索性以退为进,以无德无才请辞正位来试探试探她。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有人比她来的还要早。
第二日天还未亮,张妍即督促皇帝朱高炽起床梳洗,用过早膳后上朝理政。
刚刚落座端起一杯热茶的功夫,贴身宫女云汀来报:“彭城伯夫人觐见!”
“快请!”张妍随手理了理妆,这一次她没有起身相迎,看着母亲一身红艳艳的一品夫人礼服乐呵呵地走入殿内,口称:“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并要下跪叩拜时,她这才起身将母亲扶起,啧道:“母亲何须多礼,别说还未册封,就是日后相见,母亲也不必行此大礼!”
彭城伯夫人眼中含着笑意,环顾大殿由衷叹道:“这永和宫就如此辉煌精美,那皇后娘娘的坤宁宫还不定得华丽成什么样子?托皇后娘娘的福,老身真是开了眼了!”
张妍嘴角含笑,吩咐左右侍女上茶看座,屏退众人后,方与彭城伯夫人闲谈起来:“母亲今日进宫,可有事情?”
彭城伯夫人连连点头:“娘娘,听说十月初八册后大典之后就该册立太子了,那太子妃?”
看彭城伯面上神色,猜度着她话里的意思,张妍眼中闪过一丝疑色:“母亲可是为了若微而来?”
“正是,娘娘。当初咱们都看好若微,是先帝爷突然变卦又另外选了一个胡善祥,冲了咱们的好事。如今新皇登基,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册立太子妃时,咱们正可以拨乱反正,立若微为太子妃,这样才是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张妍脸色微变,“母亲是替瞻基来做说客的?”
“娘娘!”彭城伯夫人愣了,此番来意正是受瞻基所请不假,可也是她自己的意思,若微是她从家乡亲自选来推荐给天子的,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最重要的是这孩子是瞻基的情劫,两个孩子这般投缘,怎么能忍心不随了他们的愿望呢。
“不可以!”张妍仿佛恼了,盯着面前案上的青莲百合杯,张妍强压心头怒气低声说道:“一切都要遵从祖制而行,善祥是先皇为瞻基钦定的太孙妃,又没有失德之举,怎么能突然废弃。妃就是妃,嫔就是嫔,没有嫡庶颠倒的规矩。”
“娘娘。忘了之前发生在太孙府里的蹊跷事了吗?瞻基这孩子仁厚,不予追究。皇上是置身高阁冷眼观望,又碍着赵王和汉王,自然是也不便出面管。可是,咱们不能忘呀。若是外表贤良,内藏祸心,这样的人怕是当不了瞻基的贤内助。”彭城伯夫人小心翼翼打量着张妍的神情缓缓说道。
张妍凝眸远视,并不作答。
“为娘知道,娘娘是担心若微太过得宠。这女人吗,得起宠来,难免娇纵。怕是对瞻基来说未必能起到襄助体恤的贤妻的作用。可是,那个胡善祥,咱们终究是不摸底,更何况瞻基连正眼都不爱看她,不过是碍着元配的面子勉强应付罢了。瞻基不喜欢,都不往她屋里去,她就算再贤惠于国于私又有什么用?”
彭城伯夫人还待再说,只是拿眼一瞅,张妍已然面色微愠,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似乎含沙射影地戳到了她的痛处,于是立即后悔。
“娘娘!”她迟疑着不知这话如何绕回来,以安慰女儿那多疑而敏感的心。
“母亲,让云汀带您去后面看看,有上好的云裳瑞锦和西洋进贡的珠宝首饰,您选些带回去,给两位嫂嫂添妆吧。”张妍面上似乎很是和煦,可是彭城伯夫人最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情,看起来柔弱谦和,实际性情如火、刚硬固执,她认定了事情,就再难更改。此时她的和煦正说明她内心的不悦。
彭城伯夫人知道自己该闪了,于是撞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地匆匆告退。
张妍定了定神,坐在殿中仔细看着司礼监上呈的庆典所备诸事流程和用材,细细筹划之余心情也明朗了很多。
不多时,云汀又报,太孙妃胡善祥求见。
张妍虽知道她的来意,但又不好不见,只好宣她入内。
胡善祥款款步入殿内,淡妆素服,面上含忧,恭恭敬敬地叩头请安。张妍心中感慨:“免礼,坐吧!”
胡善祥却并未起身,依旧端端正正跪在殿中,稍稍抬头,冲着张妍展颜一笑:“母后,善祥自入宫以来一直得母后眷顾,体贴庇护,如同亲生一般,善祥五内感铭都记在心上。如今不愿因一己之事,让母后增添烦忧。善祥无德无才,不能得殿下青睐,不能替母后分劳,实在是无用得很,如今自愿请离,求母后赐一处僻静之所,让善祥带着顺德平淡度日,如此才算两全之策!”
张妍紧紧盯着跪在殿中的胡善祥,她脸上的神情淡极了,眼中一片澄净,没有想象中的凄苦与委屈,更没有矫情做作之态,看来这席话正是发自肺腑之言。
张妍心中感慨万千,她暗暗想道,这孩子真是冰清玉洁、贤惠淡泊,这番说辞更让人感动不已。此时此刻,自己的夫君当今天子和儿子瞻基都在想方设法为宠妃筹划计较,只有她,居然还能想到替自己分忧。
这样的性情,才是正妻嫡后该有的。
张妍站起身走到胡善祥身边,亲手将她扶起来,四目相对,张妍紧盯着她的眼睛:“好孩子,有本宫在,这太子妃之位你坐定了!”
“母后!”胡善祥眼中闪过一片晶莹。
尾声
永乐二十二年九月,皇太孙府内,退朝后的朱瞻基信步而往,穿过回廊,在青翠的树木空隙之间,瞥到湖畔山坡之上,那抹倩影在绿草丛中悠闲地荡着秋千。
正值夏秋相交,依然暑气难当,只穿了一件碧色的纱衣小袄和白色的百福裙,袖子被高高挽起,露出皓如白雪的玉臂,漆黑的长发以一条绿色绢带随意束起,一边随着秋千往来摇摆,一边缓缓吟诵着诗经里的句子。
不远处是怀抱婴孩的湘汀,还有在旁轻轻摇扇的紫烟。
两岁大的女婴,长得白白胖胖的,此时正挥舞着如藕的手臂冲着若微哼叽着,她口中含糊不清,也不知在叫些什么。小腿用力地蹬着,害得湘汀十分费力地抱着她,生怕不小心就把她摔了。
朱瞻基走过去,站在身后轻轻一咳,在湘汀怀中原本就不老实的小家伙立即咧着三颗牙的小嘴笑了起来,冲他兴奋地挥舞着手臂。
“参见殿下!”湘汀与紫烟连忙见礼。
朱瞻基伸手将女儿抱在怀里,粉嫩的小脸上那双像天上星星一般明亮的眼眸惹得他欢心雀跃,忍不住在她胖嘟嘟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下。
惹得女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于是,那双明亮灵动的眼睛也凝望过来。
她幽雅自在的坐在秋千上,明艳动人,绿衣白裙倒映水中,不知何时飘落在水中的落缨似乎正嵌在她的发间和衣裳上,恰恰极好地装点了那抹水中的丽影。
“在做什么?”朱瞻基凝视着她,眼前这个女子仿如明珠般熠熠生辉,从小到大两人已经相知多年,但依旧还是常常能带给他太多的惊喜与震撼,仿佛她身上蕴含着永远也发掘不完的宝藏一般。周身散发着迷一样的魅力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他,又像陈年美酒让他沉醉不醒。
“在念诗给你的笨丫头听,可是她不喜欢,我念了一下午,她就闹了一下午,我猜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若微苦着脸叹息道。
朱瞻基哑然失笑:“馨儿聪明绝顶,你不用刻意去教,该会的时候她自然就会了!”
“羞也不羞?”若微从秋千架上跳下来,几步走到朱瞻基面前,用玉指在他脸上轻轻一划,“你这才叫老朱卖瓜,自卖自夸。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你怎么就看出她聪明来了?”
湘汀与紫烟低着头窃窃地笑了起来。
朱瞻基不以为然:“我自然知道!”
若微歪着头看着朱瞻基,虽然面对女儿时,他一脸的甜蜜与幸福,只是那笑容分明有些不自然,若微眉头微蹙,暗自思忖片刻,伸手将女儿从朱瞻基怀里夺走交到湘汀手里:“带馨儿下去吧!”
“是!”湘汀与紫烟何其聪慧,立即抱着小郡主离开。
只是小郡主原本待在父亲怀里备受爱抚,正舒服得很,突然被抱开心情十分不爽,撇着嘴哭了起来。
朱瞻基目中流露出不忍之色,刚待追上去,又被若微凌厉的眼神儿喝住,这才止步坐在春凳之上,看着一池静谥的湖水,心中却波澜迭起。
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在他的穴位上力度适中地揉捏着,她吐气如兰,如珠似玉的声音缓缓自耳边传来:“可是为了册妃之事?我都不放在心上,殿下也不要再介意了!”
朱瞻基反手轻按在若微的手上,唇边浮起淡淡的苦涩,此时无声却又似千言。
忽然间若微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已经一个多月了,朝中应该有人上书奏请父皇册立殿下为皇太子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想不到居然是三皇叔。”
“赵王?”若微略感惊讶,随即便明白了,她语调轻快地说,“也不难解释。赵王在先帝在时并不得宠,前年的风波若不是殿下力劝父皇在先帝面前为他讲情,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所以他首先上表请立皇太子,于奏疏中对父皇和殿下称颂一番,既表了忠心,又抢了头功。”
朱瞻基轻轻拍了拍若微的手,又拉她与自己一同坐下,把头倚在她的香肩上,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难道是朝中无人附议?”若微挑了挑眉,一向有仁德之名又略显憨厚的皇太子朱高炽登上帝位之后,这行事却偏偏诡异起来,果然是君心难测。
原本上至新皇,下至黎民在国孝中均不能亲近女色,新皇更不可宠幸嫔妃。原本仁孝守礼的他居然大反常态,自从迁入乾清宫后就开始夜夜召妃子侍寝。朝中御使刚刚谏言却遭训斥鞭笞责罚,似乎毫无仁君之风范。
新帝登基之后两件大事,其一为册立中宫,他倒是极为果断及时传下旨意说是十月初八行册后大典。而第二件事,即为天下瞩目、臣民期盼并关乎国本的册立太子一事,却迟迟没有旨意传出,一时间文武百官不免疑虑重重,各种猜测也风生水起。
“恰恰相反!”朱瞻基苦笑道,“这几日群臣纷纷上表奏请父皇册我为太子,不管是当朝首辅六部尚书,还是城中百姓献的万民书,父皇只称他们有‘忠爱之诚’,然而对于请表,均一概不复。”
“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原本以为最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反而会被搁置下来,若微心中隐隐不安起来,“殿下,你说父皇是好色之人吗?”
若微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朱瞻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若微面上表情极其认真似乎不像是戏谑之言,朱瞻基在她鼻子尖上轻轻一刮,不由啧道:“这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自然不是了!”
“可是?”若微凑在朱瞻基耳边压低声音说道,“父皇一向以仁孝厚德称颂于世,最是在乎自己的名声。你说,他为何要在替先皇守丧期间近女色呢?”
朱瞻基初时还很认真地听着,没想到从她口里却跑出这样一句话来,又气又笑道:“你我现在这般亲昵,又算不算得近女色呢?”
若微瞪了他一眼:“殿下以为若微在开玩笑?若微可没有半点玩笑之意。我是在想,父皇当太子二十多年,在先皇的压制下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得十分压抑。想必内心深处对于先皇的高压之策也多有怨言。而天下人都知道父皇之所以得来这个太子之位,就是因为当初姚广孝那句话‘好圣孙’,所以父皇……”
“你是说父皇守丧期间声色之事是为了宣泄对皇祖的不满,而迟迟不立我为太子,也是缘于此故?”朱瞻基如梦初醒,怔怔地呆住了。
“会吗?”朱瞻基轻声问道。
“会吗?”若微同样问着自己,她摇了摇头,“殿下此时唯有静观其变,若微只是以小人之心度之,也许一切不过庸人自扰。若微只是想提醒殿下,不要因为先皇的崩世而掉以轻心,如今朝中的风波恐怕未必比前些年少,居安思危、谨慎行事才最是要紧。”
“若微!”朱瞻基轻唤着。
“嗯!”她笑魇如花般应着。
“你好像变了!”他盯着她的眼眸,那双灵动晶亮的眸子依旧明净清澈、灿若繁星,只是为何他越来越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我哪有?”她娇憨一笑,把头缩在他的怀里不再开口。
午后的阳光将树木草丛湖水晕染上一层耀眼的金色,说不出的迤逦灿烂,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她的玉颈之上,温情脉脉,柔情满溢。
永乐二十二年十月初八,太子妃张氏被册封为皇后,太子侧妃郭氏为贵妃,太子宫中的嫔妾选侍皆被册封,其中封李氏为贤妃、赵氏为惠妃、张氏为敬妃、黄氏为充妃、谭氏为顺妃、王氏为淑妃。
而在文武百官的一片劝进之声中,朱高炽终于传旨,在同年十月十一日册封朱瞻基为皇太子,朱瞻基元妃胡善祥被立为太子妃,孙若微与曹雪柔、袁媚儿则被封为太子嫔。
同时受封为王的还有朱瞻基的几位兄弟以及汉、赵等亲王的儿子。朝廷为此举行了隆重的册封典礼,朱瞻基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完成了典礼的各项仪式,终于成为了大明帝国洪熙朝名正言顺的储君。
后记 龙凤翔九宵
自永乐二十二年十月行完皇太子册封之礼时起,皇太子朱瞻基就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一直到第二年也就是洪熙元年三月初一,在将近半年的日子里,除了参加皇祖朱棣的葬礼以外,他几乎没有任何的公开活动,甚至连其麾下的亲军也被编入锦衣卫和皇家禁军,不再专属于他。
而被洪熙帝朱高炽带在身边耳提面命,常常出席各种庆典活动、并一同临朝听政的竟是他与张皇后所生的最小的嫡子,襄王朱瞻墡。
对此,朝堂内外免不了议论纷纷。
这一年,朱瞻基二十六岁,本应是踌躇满志大有作为的年纪,然而正是在这一年他仿佛被世人遗忘了,在太子宫中度日如年地挨过这人生中的一段蛰伏期,他并没有料到,这一年他将遭遇人生中的大喜大悲、沉浮变故。
马蹄声声,正是阳春三月好时节。朱瞻基奉旨南下,居守南京,心头百般滋味难以言表。回眸相望,正看到她从车窗内探出头来,四目相对,梨涡初绽,即在瞬间安慰了他,还好有她相随,仿佛再苦的日子也不再难挨了。
皇太子一行于四月间到达南京,秦淮河畔昔日的帝都原本繁华如锦,而今朝却人际罕至,冷冷清清。
故宫内,他和她不约而同地放弃中宫正殿和昔日的东宫旧居未住,而是在东宫内的偏苑静雅轩内安置。
湘汀与紫烟哄着常德郡主馨儿在屋内玩耍。司棋、司音则令宫女太监收拾箱笼、整理内务。若微拉着朱瞻基在庭院里缓缓而行:“殿下,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她巧笑倩兮,目中满是期待。
朱瞻基指着院中的景致回忆着,幼时她曾经在树下练舞,也曾在池边磨豆子,两人在青萝架下一起背过诗、绊过嘴,还有那常常飘出浓香的小厨房,一幕幕如同重演了一回,只觉得馨香舒适,回味无穷。
突然间朱瞻基只觉得脚下一晃,树木花草也随之轻颤起来,“不好,若微,你待在此处别动!”朱瞻基将若微轻按在地上,随即转身冲进室内。
紧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摇晃,就像坐船航行时遇到风浪,脚下没有了根基,瞬间便地动山摇起来。
一时间四处乱成一团,哭声喊声,往来奔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馨儿!太子殿下!湘汀、紫烟!”若微此时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奏折中所说的南京一带近期连连发生的天灾——地震。
她突然明白过来便发疯似地站起身向室内跑去,而就在此时她看到朱瞻基已然抱着馨儿跑了出来。她立即扑了上去,朱瞻基伸手将她们紧紧拥在怀中。
宫中的殿阁牢固坚挺,虽然有不少瓦片被震碎掉落下来,幸无大碍。
仿佛只是转瞬之间,脚下的大地依旧坚实牢固,仿佛从来不曾摇晃过一般,只是宫女太监们脸上惊惶的表情和怀中馨儿的哭声提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殿下!”若微抱着女儿身子微微轻颤,她脸色苍白如纸,看样子是真的被吓住了。
朱瞻基面色严峻,立即吩咐贴身的内侍小善子:“这房内暂时不能住人了,快把咱们带来的行军用的营帐在宫中空旷之地搭建起来,多备毡毯、被褥,侍候娘娘与郡主移驾在帐内休息!”
“是!”小善子应声之后立即招呼众人依令行事。
朱瞻基扶起倒在地上的藤椅,按着若微的肩头让她坐在其中,目光冷峻严肃,似在埋怨:“不让你跟来,偏巴巴地跟了来,如今可知道怕了?二三月间,南京连连发生地震,所以父皇才命我前来拜谒太祖的孝陵以除灾异。如今累你一起置身险境,我却无暇顾你,刚刚一场震荡过后,也不知城中民居如何,我要马上出宫查访灾情,你与馨儿好好待在此处,知道吗?”
若微愣愣地对上他的眼眸,那神色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肃穆,千言万语于此时多说无意,她只是点了点头。
朱瞻基便带着护卫匆匆离去了。
此时,若微心中隐隐地对一个人产生了莫名的恨意,那就是当今皇上。为什么要置瞻基于险境呢?
按照明朝的制度和惯例,皇太子一般情况下不能远离皇帝而居守他方。皇太子作为国之储君就是要在皇帝的左右,一面辅佐皇帝治理国家、处理政务,一面用心学习治国与驭臣之术。
明太祖朱元璋时期,虽然曾派太子朱标出巡西安,却也从未调他外出居守;永乐帝朱棣曾派太子高炽监国南京,自己则出巡北征,可是每当他回到京城以后仍与太子同理朝政,也未曾调太子外出居守;而如今洪熙皇帝朱高炽竟然调太子居守南京,况且南京如今连遭天灾,就连朝中大臣都不敢前来驻守,这显然既有违祖制又不符人情。
若微不明白,瞻基心里也十分不解。
听朱瞻基讲,在廷议时,洪熙帝对臣子们说:“南京是国家根本重地,灾异如此之多,可见天戒可畏。朕本来应该尽快赶去,但是皇父刚刚去世,实在不忍离去。”
大学士杨荣献言,建议可派一位亲王或朝廷中的重臣前去镇守南京。
而洪熙帝却说:“镇守南京非同小可,朕已心有所属,此事非皇太子不可。”
此语一出,满朝文武都不免疑虑。
虽然说太子的仁德和威望足以让众人心服,但是突然被皇帝调往南京,都顿感意外。
在场众臣中,有一位是朱瞻基幼时的侍读李时勉,他性情最是刚直,立即出班起奏,反对太子居守南京。
谁料一向温和的皇帝竟然突然发怒,当场将他逮捕下狱。
在群臣的愕然中,朱瞻基恭顺回奏:“儿臣虽不愿远离父皇,但国家大事绝不敢有半分推辞。”
于是几日后便启程南下,若微苦苦哀求皇后,张妍也认为瞻基身旁应该有人照应,这才允了。
真正亲历其间,看到南京城的萧条,若微才知道自己的任性是对的,因为在这个时候,她和他,她们一家人守在一起,这比什么都重要。
想到此,她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与坚强,笑意吟吟地领着宫女太监们忙碌起来,在东宫殿外广场上搭起行军用的营帐,又布置妥帖,安排了膳食。
眼看着夕阳西下,还不见皇太子回宫,心中不免焦急,只好吩咐湘汀差小顺子前去打探。怀中的女儿又饿又困,哼哼叽叽跳着小脚表示着她的不满,若微只好轻声哄着:“馨儿乖,父王一会儿就回来,等父王回来咱们就开饭了,好不好?”
馨儿似懂非懂,用手使劲拽着若微耳边的珍珠坠子。
“娘娘!大事不好了!”小顺子跌跌撞撞从外面跑了进来,神情慌乱眼中满是惊恐之色。
“何事惊慌?”若微腾地一下站起身。
“殿下,太子殿下遇险了!”小顺子艰难地喊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啊!”若微耳垂边是一阵钻心的疼痛,馨儿竟硬生生地把她的耳坠子从耳垂上拉了下来,可是她用力过猛反而没拿住,小手一闪,那支熠熠生辉的珍珠耳坠就掉到了地上。
若微心头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这耳坠子是他当时从自己身上抢走的,一直留在身边,直到经过离乱最终在一起的时候,才重新配成一双为她亲自带在耳上的,这一带就是好几年,不管是换妆、改发髻、搭配钗环饰物,在任何场合下她没取下来过,而此时竟然被女儿的小手给拽脱了环,掉了?
“小顺子,你刚才说,殿下怎么了?”她强抑着内心的波澜,定了定神。
“娘娘,殿下在夫子庙附近查访民居,见一老伯重返屋中取物件,立即出言示警,谁知老伯耳背,殿下就进屋去拉,不料他家的墙不知怎的突然倒了,殿下、殿下与那老伯都被埋在其中!”小顺子已然泣不成声。
若微把怀中的女儿往湘汀手里一送,拎起小顺子的衣襟说道:“快,快带我去看看!”
“娘娘!”湘汀与紫烟、司音司棋等人皆是方寸大乱。
“你们留在此地照看好馨儿!”若微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凌厉,让人莫敢不从。
小顺子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头前带路又领了几名侍卫簇拥着若微出了宫门,飞身上马径直奔往事发地点。
这片房子都是简陋的民居,如今已经倒了大半,就算勉强立着的那部分也都是残垣断壁,二层变成一层,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在一处废墟边上围了很多官兵和百姓,小顺子高喊着:“快闪开,太子侧妃孙娘娘来了!”
百姓们自动闪开一条小路,若微急步上前,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立即上前参拜:“下臣南京守备李隆见过孙娘娘!”
若微点了点头,顾不得与他多谈,几步走到废墟之前:“为何不立即派人掘土?”
“不知殿下现在身处何方,这断壁废墟并不牢固,随时有可能继续坍塌,故下臣等不敢妄动!”
“殿下!殿下!”她声声疾呼,却无人相应。
“殿下!”若微眼中噙着泪水,紧紧咬着嘴唇,她扑在废墟之上,继续呼喊:“瞻基,瞻基,我知道你没事的,你应一声!”
她声声疾呼,带着悲音。
在场众人莫不动容。
很快,她停止了呼喊,身子趴在废墟上侧耳倾听,不时调转方向,伏在另外一侧。很快,她便满面浮尘,衣裳染污。突然间她痴痴地笑了,脸上随即洋溢起灿烂的笑容,她转过头对着小顺子喊道:“你听到了吗?”
小顺子满脸茫然凑了过去:“娘娘说什么?”
“听,仔细听!”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眼中有泪光闪过。
小顺子学着若微,也趴在地上仔细听着,起初什么都没有,然而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一下、一下轻微的敲击声。
“殿下,是殿下!殿下在这儿,殿下还活着!”小顺子高喊起来。
于是众人皆沸腾起来。
守备大人立即命人拿着铁铲、锄头等器具上前挖掘,只是挖了片刻,就发现废墟上方摇摇欲坠,仿佛会发生再一次塌陷。
“停,停下来!”若微惊愕地大喊。
“快住手!”守备大人立即命兵士停手。
“这样不行!”若微眼中满是血丝,盯着那片一点点儿将要吞噬掉朱瞻基性命的废墟,突然间觉得自己是这般无用。瞻基就埋在地下,也许仅是咫尺相隔,但是她却无能为力。
泪水肆意流淌而下,她扑在上面,疯狂地用双手去刨土,以柔弱的手去挖应该不会带来新的震荡和危险,可是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错了,虽然双手很快鲜血淋淋,可是那废墟却并没有因此而被挖掘多深。
时间越长,瞻基越危险,若微只是用手不停地去挖,她甚至顾不得多想,当她徒手挖出时,瞻基是否还活着。
突然间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停手,你不是在救他,而是在害他!”
“什么?”若微转过身,痴痴呆呆地对上他的脸。
“许彬!许彬!救他,快救他!是瞻基,是瞻基在下面,你一定能救他的,对不对?”当她发现身后之人是许彬的时候,只觉得像是溺在大海中奄奄一息的人遇到一根浮木,一下子便燃起了希望。许彬一向是她的守护神,每当她遇到危险时,他总能从天而降为她化解一切灾难,这一次他也一定可以拯救瞻基。
“要救太子殿下,就请娘娘先闪开!”冷峻的如同千年寒冰,仿佛他与她从不相识,也没有所谓的相知之故。
“好好,我闪开,我闪开!”若微立即闪到一旁。
瞥到她那双惨不忍睹的手,许彬像看到了什么恶心的物件一般,他嫌恶地扭过头去,对守备大人低语片刻。
很快,以铁戈、长矛在那处废墟上撑起支架,又以数根竹竿穿过残垣的缝隙被轻轻推到废墟下面。然后才命人从四个方向缓缓挖掘。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朱瞻基与那位老伯都得救了。
“瞻基!”若微喜极而泣,兴冲冲地刚要扑到他的怀里,却冷不防地被人自身后拎着手臂拽了回来。
“他身上受了重伤!”许彬冷冷的声音响起。
“殿下!”所有的立即围了上来。
那位老人家吓得伏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为了家中一方端砚,却差点累太子殿下陪上性命,小人万死……”
朱瞻基额上满是汗水,衣裳也被划破了,他强忍着巨痛安抚道:“若非如此,怎么遇到先生这等爱文的雅士?看来是天意,借此让孤王为朝廷寻访到一位良臣!”
“殿下缪赞,小人羞愧之极!”那位老人家羞愧难当,伏在地上拜了又拜。
“不妨事!”朱瞻基还待再说,然而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后记
皇太子朱瞻基在南京城中,亲抚灾民,深入灾情最重的平民区,得到百姓的拥戴与称颂,名望胜极一时。此时他才渐渐明白,父皇登基之后为何突然冷淡他,又将他派往南京。那是因为他从小被皇祖永乐帝朱棣视若心肝,宠爱有加,不曾经历过真正的挫折与打击,所以父皇朱高炽才会制造种种窘境,以冷遇及困苦当成试金石,让他在磨练中成长。
时隔一个月,即洪熙元年五月十三日仁宗皇帝朱高炽突然病卒于北京皇宫钦安殿内,在位时间不足九个月,朱高炽的暴疾又隐藏着大明后宫中一桩悬而未绝的疑案,致使仁宗十妃生殉献陵。
远在南京的皇太子得到内臣报来的讣告立即返京,然而这通往帝位的途中又将面临怎样的险阻与坎坷?
蜇伏良久的赵王与蠢蠢欲动的汉王真的甘心在侄儿面前称臣吗?一场仿效建文初年的“靖难”之变又将拉开序幕,战火即将重燃,年轻的皇帝又将如何应对?
因为太后张氏的一句话:“你已然得到了瞻基的宠爱,那名分就该留给善祥,这很公平,不是吗?”
独得帝爱的孙若微,终被封为贵妃。朱瞻基再一次用自己的方式捍卫了她们的爱情。于是,她成为紫禁城中唯一得到金册、金宝,首开先河的贵妃。
由贵妃成为皇后再至太后,身经六朝的她还将经历怎样的沉浮,在后宫中一次一次的构陷与阴谋中,她能永远无恙吗?
他,似乎与她渐行渐远。
权势与尊贵,名位与宠爱,她都斩获在手,而他呢?
是谁一直守候在她的身边?
夺子之谋、洛神新赋、两后并驾、土木之变、少皇被俘、帝位更迭,夺宫惊变……这一切谜底,更多精彩均尽在《六朝纪事3-我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