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
地处南方,四月间的桓州,本该是绿浓枝头,粉披梢间的好时候。却因这十年难遇的倾天大雨,入目皆萧索,充耳满哗然。
乌云遮朔日,鸣雷震心神。桓州城外,密不透风的接天老树中,风响如鬼哭,虬枝遍峥嵘。
暴雨冲刷下,鼻间是挥之不去的枯叶渰烂腐臭之息,而随腐臭愈重,那其间血气似却愈被衬得若有若无。
借着暗色,匿于树间,硬生咽下嗓中腥甜,奉琼屏息默数着雷鸣间隔。
待林间三人渐近,才抬眼对上欲裂高空,见时机已到,她猝然松开撑弓之箭。
于林下暗影倒地的同时,迅速借着雷鸣转换位置。
奉琼此方刚藏好踪影,方才那藏身之处,却早被流矢射如蜂窝。
“老大……”
自弃马入山林,他们就再没见过那女人的踪迹,如今一伙兄弟已被她杀得只剩他们兄弟二人。
借着电光瞅见地上兄弟面上不甘瞪凸的眼珠,暗九心中终于生退意。
“嘘——”
始终保持沉默,暗一瞪到眼珠酸涩才舍得眨眼。
竭力从口舌分泌唾液,滋润干疼喉咙,借以暗色遮挡对暗九噤声,他艰难压下从层叠林叶间发现布料痕迹的喜悦。
悄指向那布料摇曳的方向,暗一拦住欲动手的暗九,反拖着他往相反方向去。
刀尖割落草,落雨消残声。
本就是做出一副放弃样,当他们连跃几步,将离开这片山林时,却猛借着裂天之光,兵分二路劈手朝着那布料摇曳处出刃。
从倾力弯刀透过沉甸林叶落空,就大感不妙,步履微顿,暗一尚未来得及回身,就忽对上那穿过胸膛、挑着自身血肉的刀尖。
死盯着那染血刀尖寸寸回缩,血肉与兵器的细微摩擦,在这一瞬,压过林间所有的雨怒风号。
“唉——”女子叹声,落入暗一耳中,却如地狱阎罗的勾魂铁链声般悚然。
“都跟你家主人说了多少回了,想要我明奉琼的命,得让他自己来。毕竟,这震动晋南官场的护官符,落到旁人手中,他能放心了吗?”
娇软女声吐出锋利言语,兵刃血气在暴雨洗涤下消散无影。
失了兵刃支撑,发冷的身子歪斜倒地,暗一如逝去兄弟一样不甘瞪大双眼、
可他的最后,却只能盯着那绣满繁复纹样的染血巾帕,携着冰凉雨珠,摇摇坠坠落于眼前。
白马乌蹄溅起浑浊污水,灰纱红鞭卷扬漫天飞尘。
先前在林子里耽搁了些时间,如今于落在身上如拳打的沉重雨点中奋力扬鞭,直望见黯淡雨幕下那氤氲暖意的指引明灯,这被雨水勾勒面容的肃容少女,才终于卸下一口浊气。
距离愈近,眉目愈冷。
手中缰绳不觉加紧,感受到背上主人情绪的疲惫白马,于长街昏暗中发出嘶吼长鸣。
而伴着白马长鸣,以鞭卷住在接连雨打雷击中生气渐失的树,飞身下马,越过连绵雨幕,奉琼稳稳停在那盏为她而亮的明灯前。
“小师妹。”
快步迎上来人,奉瑞原是含笑替奉琼解下蓑衣。但当他望了眼那被碎布胡乱包裹的伤口时,精致眉眼却骤然生沉,“路上不安生?”
失血樱唇在雨水冲刷下更显惨白,点头应是,没管伤口如何,奉琼急不可耐直勾盯住酒楼的密闭之门,“太孙可到?”
从奉琼执意在纶州搅动风云,他就跟师叔叹,孩子大了不听话。
现下见她把自己弄成这鬼样子,还一心关心太孙到否,解了身上斗篷给她,无奈摇头,奉瑞只能借着雨声遮掩,将他同太孙先前争论,细细掰碎分辨给她。
“师妹当知,观星监如今虽颇得圣上青眼。但这位太孙殿下,却始终,不甚信我等推算言论。先前,我已将师妹欲协助推算寻赃之意言明,但那位……”
说到这儿,奉瑞顿了顿。
因为他着实想不通,小师妹明明在纶州呆得好好的,现今为何非要,跟在这冷面太孙身后,去趟这金银米案的浑水。
“师兄必有办法的。”
远处天地因倾天暴雨混沌成一片,旧时人流如织的街道今门户紧闭。
便是最能遭受风雨的气死风灯,也在长久摧折下变得残破不堪。
望向奉瑞手里宛如摘下玉轮的光亮,奉琼夤夜狂奔、林下杀人的疲倦,好似一霎时就消失了。
黑沉眼眸没有寻常女子的娇软,她此言,有的只是对自己师兄说不出的依赖信任。
“现下堂中恰有一南珠失窃案,那越太孙,要你,当堂寻物。”
知这话,已是打小待人冷淡的师妹难得撒娇,执过奉琼手中长鞭,想起宁越先前倨傲模样,奉瑞眼中掠过一丝轻蔑。
世间寻卜问卦者多,其中鱼目混珠者众。
他们蒙蔽世人,让其误为道者皆为碌碌骗财者。
却不知他朝天宫,乃是传承千载的正统道门,岂是那些鸡鸣狗盗之人,所能比!
见奉琼打定主意,料她就算戳破天,也有他们这些师兄在背后相兜。
揉了揉她的头,奉瑞不再多劝。
转身推门,他侧身让面覆银甲,身穿银灰遍地素莲纹道袍,却只以寸宽银缎束发的奉琼先入。
而当奉琼于满堂瞩目正抬步欲行,漆黑寂然长天上,却陡然划过,一道划亮天地的白芒。
白芒耀目只在一瞬,当奉瑞合上门户,疾风骤雨下,一道足令人心神震破的惊天雷声,却似细微游蛇迅然钻入在场听者的心中,更如破山之锤击碎他们心中的鬼魅魍魉。
迅雷之后,满堂回神,那失盗苦主孙富商正顶着被冷风吹僵脑袋的咒骂不休。
“他娘的,你这招摇撞骗的狗道士,让老子等的就是这小娘皮?你知不知老子那一袋子南珠有多贵?便是将你二人合在一起,也买不到半颗……”
打写下那个字,就在这儿空等半日,孙富商原以为奉瑞这般大的阵仗,是要请什么得道高人前来。
如今见来者只是一个弱质女娘,怒火燎身,他都尚未来得及定睛,便开始满嘴喷粪。
叠骂之下,更想起自己丢的是足以判抄家重罪的昂贵东珠,挣扎得愈加厉害,他被重卫扣住的腿脚,活像灼日炙烤下不得脱身的蠹虫。
在一室议论声中,对孙富商的秽语充耳不闻、丑态视若无睹,冒雨顶风赶至此的奉琼,从入门,就只将目光,投向堂中最极东侧的雅致小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