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大了许多岁,苏瑶依旧生得清丽冷艳。她比往日多了些黑眼圈,头上缠着一点绷带,唇如莲白,欲语流泪间是道不出的楚楚可怜。
巴桑转头,“你先上来。”
他语气中有几分戏谑。
苏瑶一点机会也不会放,抹泪,利索地拎着包上来了。
车内一股空调气的冷味。
她脑子迅速盘算好了,一上来就以车祸撞人为要挟。不逼他给她平安铺完回云深市的路,苏瑶是不会放过他的:“就是我车祸——”
“你不是车祸造成的失忆。”他夹着烟盒说。
“那我是?”
“转山。”
“啊?”
苏瑶听不懂。
于是他又花了几分钟解释。
她听完后,心中他可能是熟人作案:因为谈话契合度太高了。
说完了上句便接下句的。
苏瑶埋下疑心,将被车撞的误导转移,正好撞入了一直凝视着她的黑眼睛里。吓了一跳,赶紧眨完眼用微笑掩饰。
男人尽收眼底:“我们确实有过几面之缘。”
“你是一个大学的讲师,”他说,“我算是一个投资者,来这边找找商机。刚好你们有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写生活动,好像画的好的可以升迁,所以认识了。”
苏瑶默默记着这些话。
巴桑补充,“当然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你可以打电话问带队老师。”
“老师电话多少?”
“你手机里肯定有很详细的记录,”他回绝,“我们继续。”
苏瑶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巴桑继续说:“你去转山的提议确实是我提的,心中有愧。为了补偿,我给你两个方案,一是如果你想留下,我给你开一路去藏区写生的费用,二是你想回去的话,我给你出最好的机票。”
手指在烟盒点出了思虑完全的对策。
苏瑶沉默片刻,有点想笑:“……你给我身心带来的伤害就给我钱补偿吗?”
“我也不能一命换一命啊,”他耸肩,“法治社会。”
苏瑶缄默。
巴桑撇头扫了几眼,“想起什么了?”
“我想回家。”她说。
家是最好的避风港。
苏瑶想了一会儿:“可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
“你等一下,”巴桑开始低头找短信,“你们带队老师之前发过你的资料给我。”
苏瑶一整个呆住:“?”
巴桑:“是之前Z大,嗯,就是一个高校,想要个年轻老师开学来给学生演讲。然后选了几个人,你刚好就是其中之一,李教授就把你们资料发给学校了。然后,有其他的培训机构知道了,也管他要了一份,刚好我和培训的老板认识。”
绕了这么一大圈,苏瑶听懂了,信息大概是工作上的来源。
难听点是信息泄露。
怪不得所有的身份都被掌控了。
他把手机往旁递:“你自己填的资料。”
苏瑶看向左侧发光的屏幕。
姓名:苏瑶
年龄:26
生日:199x年12月28日
毕业学校:圣彼得堡国立列宾美院
所学专业:油画
家庭背景:母早逝,父系建筑工人。
……
苏瑶沉默良久。
算了她还是不回去了。
虽然现在对这个世界缺乏认知,但她隐约清楚,这个背景供她出国不容易。
建筑工人应该赚得很少吧。
她叹气:“……我还是好好上班吧。”
哪怕脑子里一点东西都忘记了,也比在家里继续吃父母的好。
何况她家境也较为平凡。
巴桑放下烟盒,拿过她的手机扫码,一番操作:“钱转过去了。”
“哪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了。”
他突然想起:“哦对了,你要把你失忆的事情告诉你带队老师吗?”
苏瑶摇头。
万一影响她的工作怎么办?
巴桑点头。
那如今所有事宜都已经谈妥。
男人给车打了火,指尖下意识别了一根烟。还没打上,冷气缭绕的车内就响起了打断声。他无奈一笑,热车完直接挂挡开车。
苏瑶也不说话了。
雷克萨斯缓缓从停车位驶出。
橄榄绿的停车场一步步变青绿。
而整个城市的景色步入眼底,楼建得不是很高,也没有港城云深华丽。但光亮的蓝日令人为之一亮,回过神,虹膜是虚无缥缈的山线。
苏瑶欣赏心中微微失望:要是车子能飞就好了。
于是她又收神开始一遍遍盘算对方说的话。
“苏瑶,”男人开口,“你不想再问一遍我的名字吗?”
苏瑶没听清嗯了一声。
他自顾自往下说:“你不觉得我知道你很多事情,这些事不像一份资料能说完的吗?”
苏瑶不感兴趣地撑头望着窗外。
双语招牌,平房,时不时还出现一些造型奇异的房子。
“苏瑶?”
她翻了个白眼。
这个人真是喜欢欲擒故纵。
这种话分明是引导人主动去问他,问就算了,关键是问完了还要装腔作势。
她冷哼一声,充耳不闻,这种评价很快令其想到了一件事——
苏瑶脸色骤然一变:“你是不是早就要和我说这些话?”
彼时红灯突变成了绿。
这回换巴桑心不在焉:“什么话?”
就是介绍她基本信息的话。
为什么原本不告诉她,非要等到卖可怜之后,才装模作样大发慈悲?
是想看她求他?
故而,这股子恶趣味不用人多说,一股巨大的怒火就席卷全身。
巴桑蹙眉:“苏瑶?”
她转头扯出笑脸,“没事。”
巴桑也就缄默不语了。
路灯转红,车内凉得寂静冰冷。
什么声音都没有,什么表情都欲盖弥彰。他盯着前方,一片五彩斑斓的地方,俊挺的鼻梁低下,眼中的鎏金便成了暗涌。
歌曲也在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茫茫人海——
以前那么多浓烈的记忆,只剩一个人记得,能想起来的另一个人却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原来那些预想激烈的复仇简直是一幕索然无味的独角戏。
他倏忽问,“你真的没话问吗?”
苏瑶冷淡。
他恍惚了一秒,想要做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又问,“那要我下去帮你送行李进去吗?”
苏瑶烦他,“不用。”
反正医生说了还能正常生活,钱都给了,还用他操什么心呐。
巴桑也就不再过问了。
车飞越了几个道,很快便拐来了一处酒店。下车时,他倒是彬彬有礼起来。不问自取地帮苏瑶把行李搬下了车。前头还有好一阵路。
他定定地看着她,说:“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苏瑶扯嘴角笑了一下。
她接过行李:“多谢你给我送这了。”
多一秒都不想装了。
前方是层层叠叠的阶梯。
她也不敢回头,但知道他一直看着她。
巴桑倚靠着车门边上,他高出周边一截,于是旁人看不太清复杂多样的心情。
整整九年,支撑度过的不过是一些丘脑、边缘系统和脑干网络结构所产生的情绪。
卧薪尝胆不过十年,越王勾践床前还有蛇胆提醒,还有宏图大业去做。而他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感以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要出人头地的企图心。
越王灭掉的是吴国的实体。
而面前这人却是顶着‘苏瑶’躯壳的亡灵。
一条灰色的阿拉斯加犬开始嗷嗷狂吠,主人的栓狗绳也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巴桑收回神色,随手把后座箱放着的肉干扔了出去。
在空气中弥漫着的声响顿时消失殆尽。
他不想把所有情绪一股子倾泻在一个一无所知的人身上。
啪的一声,车门关闭。
挡住了车外行李箱快马加鞭被推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