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浓淡淡看她一眼,又擎着手中的灯笼,照了照方才被老头儿顺手撂到地上的灯笼残骸。
那灯笼上赫然一个大窟窿,折断的竹架子和扯坏的纸皮上还挂着残雪,再瞧瞧门板上那两滩雪印,便也清楚这人是如何把门叫开的了。
无论怎么说,这可都不算是什么礼数周全的客人。
“兹事体大,现且不要声张,我来处置。”
人最容易信任的就是自己的眼睛,再就是过往的经验。
金老二自信是雍朝西北一带最有学问、最有见识的恶匪,但无论他看过的哪本兵书还是史书上都不曾写过,这世上还有青蓝色的火。
倒是听说书的讲过,阴曹地府里的鬼火,就是青隐隐里泛着蓝的。
这儿是阴间吗?
他还记得,在巷子里,那个弱不禁风的文官一出手就抹了老大的脖子,热腾腾黏糊糊的血喷了他和老五一身一脸,他还没反应过来,心口就捅进了一刀。
眼睛和经验都让他在那一刻觉察出情况不对劲。
他想喊老五快跑,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喊不出声,憋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不知怎么又睁开了眼,和兄弟们并排躺在一处。
他动也动不了,叫也叫不出声,只清清楚楚看见,兄弟们一个个全成了冰凉灰白的尸体。
再后来,他就被套进了一个麻袋里,运走了。
也不知是被运去什么地方,一路颠簸,他心口的伤处却没什么痛感,只觉得浑身僵麻,颠着颠着,就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就是在这儿。
现在往回想想,可能,他也早已经成了尸体,和他的那些兄弟们一样,后面这一串折腾,只是人死以后被鬼差带往地府的一套流程罢了。
那也忒不讲究了。
堂堂阎罗鬼差就使麻袋勾魂吗?
但是除了阴曹地府,还能有什么地方会是这么个鬼样儿?
幽暗,空阔,阴冷透骨,却没有一丝风,凝滞的空气中弥漫着他最熟悉不过的死气,还有这么四个手里擎着鬼火的人朝他走来……
黑袍曳地,青面獠牙,或许,不是人。
四个似鬼非人的黑袍两前两后擎着鬼火走近了,金老二才讶然看见,在他们中央还有一道身影。
这人手里没有擎火,身形容貌皆隐没于火光之中,看不真切,却能看到随着行进间的起伏,这道身影上密密地闪烁着青隐隐蓝幽幽的辉芒。
好像这人便是这些鬼火的来处。
“是……是阎王老爷?”金老二挣扎着颤然出声。
沙哑微弱的声音一出,便在空阔的幽暗里四处冲撞,回荡不绝,末尾呜呜的余响像极了炼狱里幽魂的哀吟,听得金老二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
中间那人一怔,却笑了起来,笑声清浅和煦,让人不由得怀念起阳间温暖美好的一切。
四个黑袍分行两路,顺次点亮了几处火台,这才彻底映亮这幽暗的所在。
石壁,刑架,铁镣……
像个牢狱。
金老二也才看清,这些都是脚下有影的大活人。
青面獠牙只是他们扣在脸上的彩绘面具,而那人身上闪烁的鬼火,不过是一件布料富贵的斗篷上被火光映亮的层层金丝银线罢了。
“我可不是阎王。阎王只会把你送进停尸房,而我,可以把你送进去,再接出来。”
一个黑袍从角落里挪来一张椅子,那人含笑说着,拨开那随着火影窜动而粼粼闪光的斗篷,在他对面坐下来,举手悠悠摘下脸上同那些黑袍一样青面獠牙的面具,露出一张白如霜雪却有些诗情画意的面孔。
一些比杀意更令人心惊胆寒的诗情画意。
金老二就算一口气把孟婆的汤锅全喝干也不会忘了这张脸。
“你、你……是你?!”
“是我,出刀时把握了一下分寸,使你脉息暂失,如同死人。也是我,让人把你从大理寺的停尸房带出来,送到这里的。”
金老二悚然望着座上温然而笑的人。
那一刀快得他看都没看清,却还包含着这人把握分寸的时间,要是无需把握这些分寸,那一刀能有多快,以金老二仅有的学识和经验,已无法想象了。
“你……你是——”
“听说过皇城探事司吗?”
金老二一怔。
在雍朝任何一道上混饭吃,无论是正道还是邪道,只要事儿干得足够大,这个名头就不可能没听说过。
皇城探事司是个皇城里的衙门。
这衙门原只是个掌皇城出入禁令的,到雍朝太宗年间,这衙门一劈为二,台面上的一半,还继续给天家看门护院。
暗地里的一半则被一分为九,凡总泱泱千人,匿藏在各种身份之下,负责探天下至微至密之事,平天下将生而未生之乱,便是这邪门畏之如鬼、正道敬而远之的皇城探事司。
以他们兄弟那摊家业的大小,还远轮不到惊动这个衙门,所以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大明白,只是西北那片儿都是这么传的。
天晓得这话里有几成真假。
金老二一滩烂泥似地贴靠在石壁上,使足力气也才让头微微摇了摇。
只刚一摇头,金老二就后悔了。
他心口上有个被座上人一刀扎出来的窟窿,金老二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人好像能透过这个窟窿,直看进他心里去。
“你在西北听过的那些传言,多半不假。皇城探事司下分九监,一至八监为耳目,第九监为兵刃,因第九监手上沾血最多,在司中又被唤作‘阴监’。这里就是第九监的密牢。”
座上人像为一个初次登门的访客介绍家宅似的,徐徐道来,和气又谦逊。
“这座牢房建在地下深处,以厚石做了衬砌。好处是牢固,安全,清静,无人打扰,也不会打扰旁人。不好处是采光不佳,通风不畅,故而特别调配了这种矿石燃料用以照明。没有烟气,易燃,耐烧,唯一的不便之处,是在这青蓝火光下显不出血色,动起手来,容易失了分寸。”
金老二愕然垂目,果然,他心口那片被血浸透的衣裳只有黑乎乎的一团,不见半分红意。
座上人轻笑,“所以,他们也把这里唤作是‘阴监’的‘阴间’。”
在西北为匪这么些年,官家的牢房是怎么回事,金老二一清二楚。
但凡是朝廷的衙门,都要照朝廷的律法办事,无论嘴上说得再怎么凶煞,看起来再怎么邪性,真动起手来,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样,比起匪窝里的手段可差得远了。
真正让他心颤的还是座上的这个人。
一个修书讲学的文官,有一身那么高绝的武艺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堂而皇之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扯闲篇儿一样地和他说这样的话?
“你……你不是那个庄和初?”
“我是庄和初。”座上人莞尔笑笑,“翰林学士庄和初,也是皇城探事司第九监指挥使庄和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