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令雨连绵，游子客乡忆祖先。

望断长空南去雁，缠绵思绪透心寒。

北方经过千年来的兵荒马乱，加之是异族最早统治的地方，如五胡乱华，金辽契丹蒙古和满族等少数民族建立过稳固国家，祭祖上坟的习俗与南方都会有不同，将家族成群结队上坟祭祀祖先视为聚众祭奠前朝想谋反，对此行径镇压屠杀的很厉害，因此北方人的宗族观念比南方人弱些，若不是清明节，他们一般是不上坟祭祀，即便上坟也只是一年一次，家族中派出一两人前去孤零零坟地烧些粗糙刻着铜钱痕迹的纸钱就是对祖宗的交待，所以北方很多村镇是没有南方那样的家族祠堂。

即便是浆水镇也只有一间祖宗宗庙，并且是很多姓氏合用，平时宗庙都是铁将军把门锁的严严实实，两旁门口堆满麦秸垛和杂七杂八的东西，如木器破烂和碎砖头，很多孩子都不知道那间青砖屋子是干什么用的，觉得很神秘，只有过继子嗣、请祖宗过阴断事的时候需要用便打开门，把自家祖宗牌位奉上。

沈家的浆水镇辈分字排序是“熙嗣正武世代朝北隆昌忠公祖德家帮文禄”，各地沈家的辈分字都不尽相同，有四十种之多。沈家到沈隆武，沈隆仁哥俩到浆水镇开枝散叶以来，传到沈文盛这一带，是“文”字辈，沈师范本名沈禄霆，是沈文茂的侄子辈。沈文茂捧着家谱斟酌，最后还是找到族中德高望重的沈文盛，请同族侄子沈禄福帮着抱孩子认祖宗，沈禄福本来闲着无事，听说只是抱着孩子给列祖列宗磕头求荫庇，而且有银钱赏赐，自然就开口答应。

要办问鬼神之事的浆水镇沈文茂人憨但脑子不笨，猛看倒有几分俊俏，虽没多大本事却手头不闲着，爹娘去世之后凭着留下的三亩好地，一年到头长在地里做事，练得满脸黝黑肩膀粗壮，从地里挣钱翻盖三间老房，手打脚踢努着劲儿，靠本事娶来个模样好看媳妇，两口子婚后琴瑟和谐，男耕女织惹人艳羡，可惜刚生的儿子八字不好，克爹克娘克家庭。为给沈文茂未过满月的儿子破死刑破命格，李铁嘴装模作样好几天布置算命道场，请来几个熟悉的道士和师傅“护法”驱魔，除了损坏几件法器，结果都不是太理想。

最终想起用四十斤橡子面，外加四十斤荞麦面和一块银钱从镇外穷苦人家领回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俩三月大的孩子，他拿着孩子父母给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此时辰生的倒是上等，配给乾宝倒是合适，穷人家的孩子其实命都贱，不然不会落到穷家庭的落魄爹娘手里摆弄，那家人对于突如其来的丰厚粮食赠给，几乎是毫无抵抗更没敢张嘴多要，赶紧把粮食背回家藏起来省着细着。孩子爹娘虽然舍不得，但想到孩子给有钱人养着自家还能再生，若是整月没有粮食下锅，全家肚子饿的难受便难以为继，孩子活着卖了还能讨得活命，若是饿死在贫贱家庭想卖都没得卖，话虽然如此，数月后一家男女都陆续死于非命，仅留下数斤荞麦面扔在破窝棚里。正所谓”穷汉食餐不需粮，三顿饱饭倒头亡。”

穷人孩子暂时起名叫潮宝 ，藏在李拱月下人家，差遣命硬婆娘喂给淘米水慢慢分离出他的好命，以免将来命来运转逼倒养父母。命运此事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穷人的命多半都掌握在富人手里，听其命运便罢。算命先生为此事紧紧张张忙前忙后布置斋醮，场内诸人持着各种法器打坐诵经，消息不胫而走，镇里好事男女听闻驱鬼都来看热闹，并不知情俩孩子暗中换命的事。李铁嘴沐浴更衣换上衣冠焚香礼拜，恐众人不信服，烟火缭绕当中他小声对沈文茂嘀咕，需沈家派个半大小子来帮忙，正午时分抱着“潮宝”跪在祖宗庙里认列祖列宗，让祖宗及掌握命运的鬼神睁开眼认清楚真假孩子，真的乾宝和假乾宝交换八字后被奶娘抱着急速离开浆水镇避难。

沈文盛推说沈禄福明天要去出浆水镇学木匠，若是晚了就不同意去，天蒙蒙亮沈文茂抢着来家里请沈禄福过去，沈文盛听明白来意不加考虑同意，倒是李棉子略有微词，碍于同祖同宗不便阻拦，她道：“禄福是孩子刚长满魂，尚未攒半点德行，让他帮忙暗度陈仓做缺德事，抢别人孩子命给咱老沈家的孩子，祖宗未必乐意，要是脾气正直的祖宗知道那不是毁于一旦，要是冲撞天地值班鬼神，将来老天和地府怪罪，岂不是让沈禄福遭受天谴雷劈，俺是不愿意，孩子小不懂其中道理，大人要是不帮着掌舵，那就是坏人的帮凶。”沈文茂听完忙解释道：“婶娘，那不至于害孩子，咱一个祖宗在浆水镇处着，乡里乡亲，祖宗不保佑后辈那也是犯见死不救的死罪，走到哪里都说不过理去，后辈那便不用祭祀焚纸，死到阴间阎王老爷都不乐意瞅，得嘱咐小鬼给上夹棍刑罚，咱心里供着亲祖宗，不怕遭天谴，咱不明说鬼神坏话就不怕鬼神知道，俺都是为咱沈家子孙乾宝将来能活命有出息，若是其他无能爹娘的孩子倒是随他去倒霉像猪牛般无用养着，将来长大撵出去随他讨要口吃的去，随他落在何处吃甚苦哩。”沈文盛不言语，他想把沈文茂满脸堆着笑撂在八仙桌上的四块银元赚来，这趟钱礼实在丰厚。沈师范赞同道：“沈家叔说的是道理，禄福刚身体长开，将来路还长，未成人哩不怕祖宗怪罪降灾降难，世界七大洲本就没鬼神，哪有什么鬼神报应，都是骗没知识没文化人的圈套，要出事让俺担着，咱家让弟弟去见识见识锻炼锻炼，也是促使他长大成人。”沈文盛附和道：“这事禄霆说的在理，都别拦着就这么定，去庙里见祖宗长见识是好事，别给文茂叔家添乱，禄福马上收拾收拾去，吃晌午饭时候回来。”

嫂子白草芝替他在腰间围起条崭新红腰带，悄声道：“听镇里人说，前几天算命李先生在文茂家转悠，想必是打什么鬼主意，他们办的事都是大事也是坏事，这事只能正午能办，既然爹拿下主意请你去祠堂帮忙，拿出心眼机灵点，要是真像奶奶说的那样做缺德事，咱就别去，俺去跟公爹说说，都看你个人意思愿意不愿意。”

沈禄福胸有成竹道：“祖宗宗庙俺从未进去过，愿意去凑热闹，听说宗庙石碑被地主家撞破了，俺进去看看是真是假。哥和爹的话对俺心思，年轻力壮怕个甚鬼神。”沈禄福心里说鬼神祖宗他没亲眼遇见肯定没啥可怕，小伙子火力壮的很，俩肩膀和头顶各一盏火，怕啥鬼神么，祖先牌位前跪半个时辰替家里挣几块银元，说什么都不吃亏。他想到这里喊声道：“文茂哥，等俺跟你去。”沈文茂忙应声，面露喜色在前面领路，沈禄福在后面小跑跟着。

文茂媳妇早早在胡同口等着，沈文茂接过被单捆成的包裹背在背上，里面是父母以及爷奶的牌位，路上都没人说话到庙前交给管理宗庙的庞老三，随手递上两块银元，里面包括占用宗庙以及请他帮忙的费用，正午时分随着管理祖宗事务的庞老三高声叫道：“X房第X氏沈文茂向祖宗叩头，请祖宗莅临开恩庇护子孙。”李铁嘴在前弓着腰鞠躬极其恭敬，沈文茂夫妻面无表情跟着跪拜木偶般虔诚叩首，沈禄福替孩子给沈氏祖宗磕头，抱着从奶娘手里交换过来的潮宝，族人再依辈分顺序跪在牌位前。

李铁嘴捧着先天阴阳八卦镜到宗庙门口寻吉位，伸出大拇指对着太阳位置比划，太阳照射宗庙屋里中央石碑投下的阴影恰好位于牌位正中，说明此时正午阳气充足，确信沈家祖宗驾临的阴气不会冲撞到他和孩子，李铁嘴从徒弟小板头手里接过一只八斤重的红翎子雄鸡，一只手拔干净鸡脖子下的鸡毛，一刀割破鸡喉咙，倒提着惨叫扑棱翅膀的雄鸡，鸡血滴落在碗中清水里。李铁嘴努嘴示意一下，临时从县里请了两个互不认识的奶妈抱过两个孩子，把两个孩子中指相继刺破强挤出几滴鲜血，李先生用事先准备好的银筷子把碗里血水搅匀，让奶妈把哇哇大哭的孩子分别抱好，伸出中指沾着血水在两个孩子额头各点一点，撒一把纸钱嘴里念念有词道：“哥弟本同心，祖宗位为尊，各自安天命，天地神鬼昏，请祖急急来，令宗速速归，金钱来开路，先灵护后人。”

两个孩子额头被交叉点上对方血红点，乾宝被请来的婆娘抱起，沿着宗庙转圈，不停低着头拜祭祖宗，遮脸嘴里不断叨咕道：“此子非沈氏之后，只是偶然路过此地，请诸位祖宗开眼看清楚勿搅扰，有错勿怪，有阴勿伤，有罪不罚，遇难不降!”另一婆娘念词道：“此子沈后，祖宗看准，不孝父母，鞭打其身，前头犯官，后头充军，邻居有难，他难做人，若是害命，一命呜呼。”等拜祭完祖宗俩孩子换命结束，换的生辰八字命牌插在婴孩胸前，李铁嘴冲着沈氏夫妻使个眼色，两人哭着跟着亲生孩子道别，奶娘快速抱着乾宝出宗庙，坐上准备好的马车前往县里暂躲俩三月，先避过祖宗的阴灵和衰死神阴司查找，再送往好人家改生辰八字另取名另养活。

剩下的婴孩潮宝，沈氏夫妻接过看看交由沈禄福抱着，他抱在怀中轻轻晃动，小脚婆娘出宗庙大门将门从外关上，沈禄福在黑漆漆的宗庙内抱着潮宝，跪拜拜祖宗牌位，此时给潮宝正式改名成乾宝，将来大名是沈昌祥。供台上点燃昏黄烛光摇曳，沈禄福望着怀中的乾宝，他已经停止哭泣，两只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盯着沈禄福咿咿呀呀叫几声，最后竟然咬着手指头睡着。李铁嘴突然推开门端来一碗煮的烂熟的面条递给沈禄福，“快吃几口，祖宗都到了，沈家祖宗赏赐的饭你替他吃，吃过沈家饭祖宗便认下他是沈家后裔。”沈禄福接过碗狠吃两口将碗递给李铁嘴，李铁嘴问清楚沈禄福的生辰八字，嘴里念念有词求鬼神祖宗保佑他俩，随即又关上门。

事毕，宗庙大门彻底被庞老三推开，催促他俩快走，沈禄福从宗庙里迈步出来，回头正巧看见断裂的石碑，没犹豫把孩子递给李铁嘴的徒弟小板头，揣着文茂叔事先给的三个银元，急急忙忙往家赶。沈禄福走出几步，背后传来乾宝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想回头，后面立即传来李铁嘴嘱咐声，“回去吧，别让你爹还有你哥惦记，俺猜是小板头不会抱孩子弄疼他或是饿了，既然归人家沈家的宗庙，往后享福自不待赘言，吃苦受罪都得挺着。”

沈禄福明天要出远门拜师学艺，沈文盛家中午请来穷亲戚朋友打算热闹热闹，免得被平时疏远的穷人看扁背后议论，请来吃饭的其他原因是想让乡亲都知道沈文盛要送沈禄福出去学本领，沈家不能轻易让人掐着脖子欺辱，若是有事将来相互关照，大事化小，沈文盛对着穷亲戚朋友敬酒，妥善安置在院里坐下等着吃酒席。沈禄福琢磨时间差不多是一两点钟，担心回家晚扫亲戚朋友的兴，尤其是他还要露脸招呼浆水镇里一拨年纪差不多的朋友，头一回在大孩子群里露脸不能晚到，心里着急到家先是两腿快走，再沿着一排排破房后小道颠簸着跑起来，紧接着甩开膀子大步奔跑，裤子都快要跑掉下来的时候，慌不择路一头撞到同样急事赶路的钟道士身上。

被撞的老道五十岁上下，头戴着道冠，身罩先天紫色八卦道袍，只是道袍略破旧，多久没洗过恐怕谁也不知道，黑红色的脸，面貌十分魁伟，他的嘴里有股子吃生葱蒜的味道，他仅瞧一眼便扯住沈禄福衣袖道：“小家伙，俺认识你，你是沈家老二对不对？看你印堂晦暗，身上已染不洁之气，快随俺去霍莱观出家避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