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戏头是半两金极力推荐旦角俊三,三十多岁年龄正是出力长本事的时候。俊三听了赶紧跪下道:“奶奶,您这话说出来,俺祖坟上算是冒青烟了,眼看着老戏班头乘龙飞升荣任镇长,我是跟着喜气沾福气,要是我真当上班头,天天戏台上供着您。”她听完得意笑起来,眉飞色舞道:“戏班里的那点事我不在意,过两天俺应邀去省城替贵人演出,再过些天去北平上海,都跟着开阔眼界,真不容易算是熬出来,路费镇长得出,花多少您给报多少,不能再省着喇。”
董熙麟道:“哪有那么多钱?俺当这个镇长俺几乎把家底都掏空了。”半两金皱着眉头道:“镇里能卖的卖掉,要不先把建田婶牌坊的钱挪用一部分,八千块银元里拿出两成,够俺俩巡回表演路费,等赚够名气,咱扯起喉咙给你卖卖力气,帮助你捞到县太爷都不是问题。”只要新镇长董熙麟拿出钱,半两金就敢拍着胸脯保证。半两金得要求他毫无办法拒绝,只得道:“戏班以后就留在浆水镇,当这个镇长并不容易,往后有事的时候就靠你们出马。”半两金瞧白草芝瞧马车外头坐轿的俊三,撇嘴道:“瞧好吧!”
从浆水镇来的这些孬小子不怀好意的折腾,冲着新媳妇周围打砸,张滴普开始是惊讶,后来变得气愤,最后就心疼起媳妇来,虽然只是拜堂,还没入洞房,但是这心始终揪着,担心出啥意外,万一把新媳妇折腾出癔症,或者闹事的弄出个三长两短,这边撒手那头新媳妇就上吊抹脖子,那喜事就变成丧事,等戏班子的人撒够刁蛮,走到门外,他立即挡在乡亲众人面前,尽量的往外轰围观者不让继续闹,那些村里人看新娘没个够,挤得门框都快塌掉,很多是在戏台上看见过她,如今都想看个真人,拿手摸摸。
梅雪被捆着再度被扔到炕上揭去蒙头红布,张滴普嘱咐几个邻居妈妈给新媳妇喂些水米,梅雪满脸淤青开始不肯喝,幻想着沈师范来解救她,到半夜只能认命,她从昨晚到成亲一天一夜水米没沾牙,实在饿极拱着头喝些米汤,汁液流满她的前胸,汤水甚至流到白草芝她脖子里,湿漉漉的让她觉得更不舒服。
话说董镇长早上让人把梅雪手脚捆的严严实实,实在让戏班里的演员都出乎意料,更让她措不及防,董熙麟和旁人想法不同,他刚当上镇长一切要稳妥,若是不用突袭按倒捆绑的办法,恐怕梅雪激烈反抗用头撞死在戏台桌子下面,若侥幸不死带着满脸流着鲜血的新媳妇去拜堂,他和戏班面子上难堪,事毕要是传扬出去,镇里老少都得指责戏班做事粗暴残忍。董戏头对付女人最有办法,而且是不止一次,他了解各种女人的脾性,女人都是被打骂着才会学会恭顺,若是给她们自由便哪里都盛不开。
半两金撩开马车帘子探出头望着浆水河两岸的麦地,开始心里是解恨地,畅快的哼着曲,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定居城市天津,能遇上退位皇帝溥仪沐皇恩宠当真正娘娘,陪着的亲侄女推搡她肩膀,满脸惊恐连珠炮般的问道:“姑妈,若是她恨咱们,将来跟俺们作对可怎么办?梅雪今晚要是死掉可怎么办?梅雪会不会被她男人打死?”半两金相信戏头能对付她,将思绪收回来安抚道:“她跟咱们不一样,咱吃的是唱戏这碗饭,要端一辈子,她迟早是要嫁人的,早嫁晚嫁都得嫁,秃头的张滴普是不错啦,要是姑妈一心狠,给她找个五、六十岁的歪眉斜眼腿残疾的,那她还不是得从早晨日出哭到晚上日暮。将来姑母给你找个婆家,一定让你穿金戴银满意着嫁出去,只要你现在把戏给俺学好喽,唱好自然荣华富贵金银元宝撵着咱们来,推都推不掉。”二升米对于梅雪的嫁人,从心底是可怜,尽管她有些看不惯梅雪的清高,梅雪对人和事是冷漠的,但她对唱戏这件事是认真的,她一字一句唱的清楚,教的也认真。但是事实上她的命太苦,道路上一步一个跟头,有些人从出生命就不好一直到中年,再然后她们就只能认命,那时年龄早就届满四十,她们木然的活完余生,再没有过多梦想,任凭各种意志上的摧残与折磨,他(她)们打心眼里都没半句埋怨,被践踏在脚下也都无所谓,甚至是即将被开刀问斩,对他(她)们来说好像在看一场戏,演戏的是旁人,跟她们毫无关系,即不疼也不痒。
梅雪是命不好的人,爹娘死的早,哥嫂和她异父同母,俩人外表窝囊内心狠毒村里混事,想着与梅雪彼此没有血缘关系,便想使点坏整治,先是卖给地主家当丫鬟受尽欺凌,妹妹私逃之后,哥嫂揣着地主家的干粮跟着到处追着抓梅雪这个逃婢,哥嫂俩与梅雪严重对立,对外人描述的兄妹关系再好,总是隔着“不相亲”这个问题解决不掉,天然捅不透好几层的厚膜,大小事都不告诉她,好事哥嫂当挡箭牌阻止梅雪好事进门,坏事总是抢着拿她当挡箭牌让梅雪腹背受敌。当她明白她的反抗毫无意义,反抗的越深越痛苦,必将麻木的顺从着她的命运,戏班人从小浸淫戏文,都懂这个道理。二升米也是这样认为,她认为她的命是好的,经过她刻苦努力起码是不孬,她一生不缺衣食,有机会有能力选择人生奋斗道路,并能替其他人选择婚后幸福还是不幸福,有权从婚后的丈夫那里索取到该得的幸福,她满怀期待捧着热水痦子袖手坐在摇荡的马车里,一步步贴近她未来命运的归宿。
马车外雪下起来,鹅毛大雪遮住晚誉通往浆水镇的大道,外面世界白茫茫银装素裹,分不清哪里是土地,哪里是道路,马车夫冷的缩着脖子,交叉抖动着双腿,俩手袖着怀中抱着马鞭,口中大口的呼着白气,顺着记忆中浆水镇的位置,冷不丁大喊一声:
“天寒地动你就跺跺脚,想偷汉子你就死劲地瞧,一年的馍馍蒸不透,一辈子的贱人一辈子闹……”
梅雪哥嫂此趟来替妹妹办婚事,毫无预兆赚来很多块银元,穷人乍有钱,自然要好好吃喝庆祝一番。半两金马车离开晚誉村之后,俩人按照指引打听到店铺,掌柜从草编大笸箩里拿出只热腾腾现做的煮小鸡递过去,晚誉煮小鸡果然名不虚传,酥脆的皮,嫩烂的肉,一股新鸡油的鲜味儿,连鸡骨头都是鲜红色,嚼在嘴里一点渣都不带剩,味道爽嫩,肥而不腻。
她哥嫂俩人一人要一只坐下吃个饱,以往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能肆意啃咬个痛快,味道实在太诱人,最后梅雪的哥哥想带一只藏在怀里半夜饥饿拿出来啃,她嫂子道:“都是得趁热吃,冷掉皮缩着难吃,何必留到半夜,你忘前面还有家捆蹄,咱俩再去吃遍。”
卖捆蹄的老板在门口支个草棚子,下雨天也不怕淋湿,坐在里面吃的人很多,白晶晶的猪蹄子用黄稻草横三竖四的捆着,咬一口在嘴里,软糯喷香,热腾腾的确实好吃。
老板吆喝道:“南来北往可着襄城县打听,卖雪花捆蹄就咱这家,其他别无分号,吃着俺的雪花捆蹄,别忘到街铺对面喝碗高粱酒,那是俺好把兄弟的生意,那酒要是尝一回,下一回半夜紧勾肠道里的馋虫,到那时恨不能拿手指头伸进肠头里挠个过瘾。”梅雪她哥听他死命吹嘘,料想此酒质量不差,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块钱去对面端来高粱酒,梅雪哥嫂每人要俩雪花捆蹄当下酒菜,两口子你一口俺一口,喝酒吃肉,又笑又闹吵吵嚷嚷,吃的非常舒坦惬意。她哥摸着怀里的钱,此刻恨爹妈不给他多生几个像梅雪这样美貌听话有本事的好妹妹,隔几年如法炮制卖一个,两口子一辈子吃穿不愁。若是妹妹瞎麻聋瘸摊在炕上,恐怕哥嫂再不乐意得伺候,不但赚不到赞誉,还得赔本丢脸。梅雪哥嫂在方圆数里人口很少的晚誉村吃个遍,遇到的事忒新鲜,村里周围景色也漂亮,呆上好几天都不想走,最后一晚为省钱吃住在张滴普家新房里逼的新婚夫妻分开睡,顿顿吃猪肉粉条菜,俩人觉得腻歪,突然想起半两金嘱咐他们赶紧滚蛋的话,急忙喊着要回家,这两天在张家屋后给离世早的混蛋爹娘烧半车纸钱,听说哥嫂家住在山陕与河南交界一带,听口音不像是山陕人,倒像是河北南边的。
在新婚人家屋后烧纸钱,惹得张滴普非常不乐意,他哥嫂自知理亏,更是怕异父异母的兄妹关系不真露馅,临走把张滴普拉到背人处,冷着脸嘱咐道:“俺们夫妻在你们家白吃白住这么多天,没啥好东西给你,就送一句话,俺妹子脾气就是倔,该打的时候你尽管下手打,新媳妇都欺生,就似劣马套缰绳,打她几次就服帖,俺们在家都是这样对她的,用狠心下狠手才能让她听话贤良挣钱给咱花,千万别心慈手软让她反上天当人上人,不然赚不到啥便宜反而让咱丢尽脸面丢掉性命。”张滴普本来心里挺高兴,听见这话,恨的牙根痒痒,当场翻脸扬拳要打他夫妻二人。
俩口子见状不妙,吓的转身就跑,悻悻走了几步,侧头看张滴普,心里暗骂他不识趣,等到村口犹不解气,停下靠着柳树叉腰又骂道:“看你就是个夭死鬼投胎,俺们这般说心里话,却这样待俺们,等你死掉,俺们再来把妹子领走卖给心更硬之人。”梅雪哥嫂一路搭车要回家,出省界离家不到一百里,住在车马店里露了钱财,半夜被劫杀在小客栈里,那伙匪徒个个手拿家伙,油彩涂面,似乎有备而来,匪徒取走他们怀藏银元,把夫妻二人尸体扔到荒郊野外,任凭野兽啃食。失去梅雪,沈师范感情憋闷难纾解,腚眼痛毛病犯的厉害,整天躺在炕上哼唧梅雪薄命,半年多不敢在大街上露脸。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雀。命薄无助的梅雪和那个素昧平生的汉子张滴普捆绑成夫妻,头几天自然是连气带怨不肯给他好脸色,他也不恼。待俩人相处多半年,自愿不自愿被逼也好误打误撞自愿也罢,夫妻同房几次以后梅雪认了命,下地替张滴普生火做饭,默默吃完饭便是一家人。俩人婚后过的并不和睦,彼此像是两家人被捆绑在一个屋檐下,被逼死赶活赶吃在一口锅里,浆水镇沈家大少爷沈师范渐渐在心底死掉,抛弃认死理非得回浆水镇,梅雪活的渐渐舒展开。离开戏台,人生舞台全面向她拉开序幕,憋闷的话她在院子里站定,意念里画出一个场子,唱念做打由着她肆意折腾,只要出一身汗身子虚发起来,内心惭愧般主动停下来冲着她男人傻笑。张滴普蹲在地上不说啥跟着笑,俩人彼此能嘻嘻哈哈笑满整个早晨,媳妇就是唱戏的出身,爱好唱两口,自个儿娱乐自个儿没啥错误。他抽着旱烟时琢磨,这样的老婆他能不能守住这个福气,梅雪哥嫂的话偶尔会在他耳边响起,他也琢磨哥嫂这话的意思,他下不了手去打啥错也没犯的梅雪,他更愿意乐呵呵蹲在屋檐下看戏,那是一种福份。乡亲听见唱戏声都想想来看,张滴普家大门紧闭敲也不开,三番五次看不着,邻里都想到高招,趴在树上骑在墙上往里看,梅雪瞧见众人,俨然回到舞台上一般,她把这些邻里想象成浆水镇里戏台下的看客,偶然曾下意识的在人群里寻找沈师范的身影,尽管看见沈师范的机会十分渺茫,但却不愿放弃那种让她心灵猛然颤动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