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迎送千家客,日月来回万户缘。重情累体生意隆,利薄场热饭肴廉。老商铺老字号传承独特精湛技艺和经营理念,具有不可估量品牌价值、经济价值和强文化效应。老字号承载着优秀中华民族文化,是中国人宝贵的物质财富。旧中国很多行业老商铺的规矩多,老牌商铺正经学徒前三年不能轻易回家过年,这样说法是有根据的,店铺担心家长看见孩子回来消瘦,受不得他再在外吃苦,更担心徒弟受不得苦累,心眼活泛来年另投别家重头学艺,种种诸如此类。
陆福贵的木器行是短暂允许学徒过年回家,但是明年再来,地主家收不收就得看师傅脸色,得看关系铁不铁。凡是聪慧能顶事的徒弟,地主家喜欢的,到了腊月二十六,都会叫到堂前给祖师爷鲁班叩头,叩过头师傅递给个红纸包,里头钱或多或少,随地主家喜好,徒弟谢过祖师爷赏钱,师傅嘱咐几句业内规矩,说清楚明年过了除夕啥时候来,譬如说这孩子不错,师傅恩准回去过年吧,明年正月十四记得来给师傅磕头问好,往后一年好好学,学成本事,出徒替师傅争脸。至于没用的徒弟,地主家不管不问,爱走就走,明年腆着脸来得看缺不缺人,不缺徒弟就婉言谢绝了。除非极少数绝顶聪明,出来学徒受师傅家欢迎,离开了隔三差五念叨名字,其余的学徒若是没熟人能人能管事的帮着介绍推荐,遇事脑瓜不灵,或者四体慵懒不勤快的,撵走先后跟三四个师傅学徒都是稀松平常。
沈顺禥想实心实意学木匠这行,按照默认规矩必须得三年呆在保定府,这点其他大点的来得早点的师兄弟早在闲聊时候就透漏消息出来,他听完心里一喜,因为保定府城相比起浆水镇,他偏爱保定府,可是保定府冬天比浆水镇冷,风大雪大让他烦躁,哪里都去不了,很快他意识到寒冷是对性情的残酷考验,尤其是写字时候感觉最真实。快过年了,师傅允诺要让学徒们拜见大当家陆福贵,其实都是哄骗,陆福贵带着一家老小驾车去北京饭馆吃饭听戏过年去了,要到过了年初八应酬完了才能回来。大年二十八那晚,郑瑞安师傅突击收上来那些有“上进心”徒弟的《千字文》抄字批改,数沈顺禥毛笔抄写的最工整,两位师傅都很满意,而贪玩没交上来的徒弟如宴服借着过年找借口不写,都毫不留情被师傅当场撵走。
弟子贪玩毫无准备突然被撵出来,再无挽回可能,当即哭哭唧唧,临时收拾行囊背起被褥,低头羞臊的跪下磕头,悄默声回家过完年瞒着父母改年另投其他门户。陆家管家跟随出来在门口贴张纸条,“凡被陆家木器行撵走的学徒,责令家长在年关前接走,若不接走,出事概不负责。”年关将近,拐半大孩子的坏人很多出没在街头巷尾,将不听话的孩子麻翻了,弄残了,转手倒卖出去,第二年开春就能看见他们绝大多数在全国各大城市富人出没人多繁华的场所要钱。同时入行的陈同春遇到了倒霉事,父母接连三年来找人都没找到,也就转身去撒尿功夫走丢了,不少人担心他遭遇了不测,过年城里穷人家什么都缺,缺米缺面缺粮油,更缺肉吃。
沈顺禥虽然在家没读多少书,但他悟性好,有样学样,短短几个月的教导,让他整个人从里到外脱胎换骨。正月十二是工匠一年当中最早可以开工的日子,原本教授《百家姓》的廉师傅并未让弟子们默写原来年前教的百家姓,而是正式传授弟子入门经典《鲁班经》,读了这本祖师爷编纂的书,算是真正的拜入了木匠行祖师爷门下,十来个弟子都凝心静气,好不认真,听师傅一句一句传授:“开天辟地择吉时,子孙良辰造高堂,金锤敲处诸神护,永灭灾殃百福祥,一声槌响透天门,入神喜乐布恩光。”
《鲁班经》正文短短八百零四个字,是木匠弟子入门必背之书,与《百家姓》、《千家文》都是继入门弟子后启蒙教育重中之重。这本“天书”据传是鲁班编纂流传后世,多半与风水布局吉时吉地的选择有关,少量穿插木匠工具如何正确使用,因为过于隐晦艰涩,它只要求弟子会背诵,不要求理解,当很多年以后,熟记于心的弟子干活时默背出来,很多都豁然开朗了,油然而生发出“噢”的赞叹声,虔诚者无不在鲁班祖师爷像前上一柱香。
其实等沈文盛家听人说沈禄福会做木工活小板凳,大哥被捅□□的事,沈顺禥也同时听闻。这事本身太可笑,沈禄福对着舍监内墙笑话了他三天,心里觉得痛快,像是报一箭之仇,亲哥俩哪能真心反目?他很快写封诚挚道歉的信托人捎回家主要内容是对大哥表示慰问安慰,询问家里到底得罪了谁,另外对路上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守口如瓶。沈禄福,不,沈顺禥在木器行里渐渐成熟,成了保定府出名的帅小伙子,陆家喜欢,郑师傅侄女郑小算更喜欢。
沈顺禥出的啥名?好名呗!在保定府住满俩个月之后,言谈举止都像那么回事,某天在大街上停住一回头,俘获一条街男女老少。从此保定府城的人都知道陆福贵徒弟里有个俊朗小伙子。人多嘴杂,陆家听到传闻觉得有面子,陆福贵堂侄女陆壁铃是保定城出名出手阔绰的四大交际花,叔叔家最不缺的是钞票金钱,过着天天挥金如土的生活,其实有钱人家并不像别人眼中那么值得羡慕,主要是心里不清净,常常花钱添堵买罪受,倒不如寻常人家安稳。
陆壁铃日常居于保定茂亚高级会所,常陪同北平达官贵人来往保定北平两地,她喜欢与他们谈天说地,听他们吹嘘,以及相互的吹捧,这种气氛让她从内心感到安稳,原本对政治激动和政治人物的冲动,演化成吃饭穿衣一般的日常普通行为。陆壁铃虽然常陪一些社会名流□□交流填充寂寞,时间一长精神还是很无比空虚,尤其是被两个登徒浪子利用完,拿着钱一走了之一脚把她给蹬掉,为此陆壁铃一直想不通他俩用尽心机接近她再抛弃她到底图什么,这个过程十分让她不解,费工费力就是挤到她面前say hello,然后再say bye bye,再重新变成陌生人,他们纯属于精神残疾。陆壁铃想谈自由之恋爱,因此当初苛刻选上他们,她任劳任怨像老妈子伺候,竭力让他们得到想得到的,为何这样帮衬,最后他们竟然一点都不感念恩德,她要的只是跟他们其中一个顺理成章结婚,成为他们的法律赋予婚姻保障的妻子,而不是奢望精神束缚。陆壁铃经历多了众多名利场无情公子,便接受姐妹建议想从叔叔憨厚老实徒弟里挑一个,只是叔叔木器行百十个徒弟里之前就没有完全迎合她心意的。听说此传闻,立刻锁定沈顺禥这个目标。她乘坐的汽车缓缓从花园洋房里驶出,跟随着沈顺禥一路,虽然清明已过,打开车窗的轿车内仍觉寒风阵阵刺骨,一起走出的小伙子们确实一路欢声不断。今天陆壁铃穿着一身领口缀着真宝石的宝石蓝旗袍,头发上插着一对粉红色鸢毛,看见沈顺禥在人群里,急忙从手包中掏出圆镜子,左右照了又照,照好才对司机兼管家说道:“跟上!”
管家脚下轻踩油门,豪华汽车悄无声息从沈顺禥身边滑过,陆壁铃趴在车窗上,全方位盯着沈顺禥那人看,沈顺禥脚上穿着双布鞋,相比较其他徒弟的鞋,他的鞋上更干净,风沙这么大,一点灰尘都没沾染,修长的腿穿着长绒棉裤与布鞋搭配一点不突兀,他笑的自然而纯情,双腿走起路来最风雅,只是身子略显单薄。陆壁铃看的很清楚,当她再次盯着他的布鞋看时,觉得这双鞋并不适合他,他需要的是双干净的皮鞋,她想起鞋柜内还有几双薄情男人留下的双接头皮鞋,一双是她最爱的第一个男人的,另两双是第二个男人的,她喜欢看男人穿优雅的双接头皮鞋,黑白两色尤甚。
她突然领悟起来,男人穿上皮鞋会变心,便觉得沈顺禥穿上一身深色条纹和服,脚上穿一双木屐走上街头,或许更加符合她心意,她当年在日本的大阪府留洋,那里的男人都是干净而整齐的,而着长袍的中华男儿却周遭土气,身体发肤展示着浅橘色的不洁净感。
沈顺禥跟随几个伙计把钢琴送到陆府,抬钢琴的重活自然是不需要他们做,满脸皱纹黑瘦的苦力们把钢琴从木推车送到后花园,钢琴被搁置后花园廊下,将来随着园中百花盛开弹奏盛世名曲。沈顺禥跟随苦力们来到后花园,看到西方立柱大花园,硕大的喷泉,长着一对翅膀的小孩童,以及孩童丘比特手里的弓箭,足以让他觉得神奇,他不知道在天堂般花园里该如何生活,听说洋人聚在春光明媚花园里唱歌、跳舞、喝酒、聊天,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保定城的菜价贵,何不把花园辟成菜园子,想吃就去掐,沈顺禥很快反应过来,陆府根本不要菜园,听其他徒弟说陆府都是专门的佣人开着车出去买菜,什么菜时兴买什么菜,主人想吃什么厨子都能做的出来。只是他还执着的认为如此大的花园,为什么不在角落外人看不到嘲笑不到的位置种点菜,想吃鲜的就摘去,那是多惬意得事。
陆壁铃在车中瞅见学徒沈顺禥一眼锁定,小伙子很多地方都那么出众,包括他不软不硬的口音,可惜他周岁十六岁,比她小四岁,陆壁铃是阔家小姐,他只是个来保定几个月的小学徒,俩人之间理念差距太大,像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她内心特地想关照他,偶尔听教授师傅说他只会做小板凳且识字不多,离非富即贵大家的目标相距甚远。陆壁铃坐在车上想着俩人根本不合适,看看就算,情趣上基本没任何共通点,可等她走下车再次看见他的背影,她的心瞬间变软,觉得他有资格靠着她这架天梯登上天去,让他成为个出色的上流男士,她既然心动便责无旁贷要行动起来。她上楼换件藏青色学生装,丰满的前胸特意别了一枚红宝石胸针。
钢琴按照小姐意愿摆设在豪宅走廊里,以备她闲暇弹奏,一道双开的白色玻璃铁艺门把它和主厅隔开,伙计送完了钢琴,都肃穆站在周围,双手垂下的沈顺禥他们并没有立刻被撵走,而是被命令不要拘束,此处随便木器行徒弟们四处走,到处摸摸看看,沈顺禥站在金碧辉煌大厅内仰望,主厅屋顶距离地面至少有五六米,欧式家具位置摆置井然有序,许多巨幅欧洲侍女油画悬挂在墙上,据说其中不少还是名家名作。在壁炉前有三组巨大的皮质沙发,上面覆盖着金色网状的挡尘罩,这是他听说过,从未见过的,他想坐下感受,却又怕主人责骂。离地三四米高的玻璃花窗上绘满了欧式图案,一道宽大而带着弧度的台阶通向二楼,同样的台阶显得气派豪华。突然,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响起,一名出众的女学生模样的人站在二楼的台阶处,沈顺禥正好仰望看见她,眼前女学生浑身都是贵人气,他认为适合穿城里贵妇或交际装,而不是臃肿的学生装,陆壁铃不是臃肿,而是前胸丰满,她大腿是不算粗。陆壁铃穿着高底黑丝绒系带女学生鞋,一条腿前弓,双手交叉站在台阶上目光和沈顺禥平稳相视,她盘算很多次,渴求俩人第一次遇见那种惊鸿一瞥般刻骨铭心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