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指向11月,农历九月底,张海潮接到第一个请假电话才意识到农历十月初一是给已故先人烧寒衣的日子,而此时距离张海潮下到基层已经三个月时间。这三个月里,表面没有发生太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儿,因为他的性格不允许新官上任就燃起大火。基于此,他甚至连一次像样的员工大会都没有组织过。
第一个外雇工请假,张海潮故意抢在对方说完请假原因之前便随口批了三天,以体现他的格局。但随之而来就是第二个人的请假,他亦如此。批假如此痛快,并不是他对人员疏于管理,也不是他面情软拉不下脸,而是以他自己的经历做参照,他始终认为,凡是张口请假的人都是在自己的心里做过思想斗争的,没有特别必要的理由,谁都不想在请假的时候搭上人情,更不想因为理由不充分被怼回来。因此,从办公室到现在,他批起假来都异常痛快。外雇工都是本地人,有什么事白天拍拍屁股骑上摩托车就走了,谁会请假呢?真正来请假的,都有要紧且极正当的理由。
直到第三个请假的人出现,他才意识到不对,找人问过才明白,大部分本地人都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随父辈跑盲流而在本地定居的外乡人,父辈死后葬回了老家,留下这一辈人在本地继续过活。因此,大部分人为已故先人烧寒衣纸都要远走外地。当出现集体请假,势必会对生产造成影响,特别是大大方便了小毛贼夜间的盗窃。因此,需要开会,把有些事情说明白。随即,张海潮便在群里通知所有外雇工上午十点到会议室开会,特殊原因不能缺席。
外雇工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车,得到通知,摩托大军呼啸而来。张海潮开这次会算是适时而动,既讲了些现场的安全操作,又说了日常工作落实上的问题,而最重要的还是关于综合治理抓偷反盗方面的事情。毫疑问,明天外雇工大面积离岗,晚上势必有人蠢蠢欲动,他得敲上三下警钟。这第一下警钟,他明确了里勾外联搞盗窃的处理办法,至于性质则没必要多说,都是三令五申要求过的事情。他说他最恨的就是吃谁家饭砸谁家锅的行为,一旦发现有人里勾外联,他将不遗余力清除掉害群之马。这第二下警钟,他说给老人烧寒衣纸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考虑过晚上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还是决定给请假的人放假。他也可以不批这个假,寒衣纸可以到路口去烧,也可以委托家里人烧,甚至有些人根本就没准备真正要去烧这个寒衣纸。此话一出,当即就有人说老家太远,本来就没准备请假,还有人说烧寒衣纸只是象征性的表达对老人的关心,人活着的时候都不知道对老人好一点,死了在这儿表孝心。不过,别看这帮外雇工歪七扭八地穿起工作服像特务,叼起烟卷像赖,双脚踏上会议室锃光的白地板自带黄泥像农民,听起话音却是灵得很,捧起臭脚一个赛一个。这第三下警钟,他含沙射影,敲给了某些人。他说按规定,单位不允许这些外雇工骑摩托开汽车去现场,可大家都是跟前人,不开个车的话家有事确实不大方便。所以,重申这个要求是说不要把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成理所应当。特别是不能在开车时出现意外,山路崎岖,淌土飞扬,要多加小心。他说开车他暂时不管,可是浑身毛病的车要坚决杜绝。他说他最近就发现几起不开车灯走夜路的现象,他要求车灯不合适的都去把车灯修好。临了,还不忘提醒那位有着重大里勾外联嫌疑的人,说:“老郭,你抽空把你的车灯也修一下,不开车灯走夜路会在半路遇到鬼。”听后,众人哄堂大笑,都心知肚明是怎样一回事。就这声警钟敲得最响,每个人回去都不得不仔细想想。他们不知道站长为什么对夜间偷盗的事情会知道的如此清楚,因此便有很多传说传出来,随着关于站长的传说越来越夸张,他们都及时收手,不敢再轻举妄动。
有了外雇工的提醒,当晚,张海潮也站到桥上,就着哗啦哗啦的水声,给已经去世十几年的老父亲烧了寒衣纸。他没有像别人一样,一边烧着纸一边还要念叨几句,他不习惯自言自语,但他相信即便没有心意所指,在另一个世界的老人也一定能够穿上他送的新衣服,他一定是高兴的、荣光的。而此时,惭愧,在微寒阵风的作用下,随着没有燃尽的纸被吹进河里。如果老人知道他表面光鲜,而实则外强中干后,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感想。
张海潮没有想到,外雇工们回家烧一趟寒衣纸都能为拉关系找到理由,让他一下想到了某些商家发明的光棍节、双十二、618,不过是个噱头,他们都是一丘之貉,都能为实现一个目的创造出数借口。这些人回了一趟老家,有人带了老家的腌肉,有人带了老家的小米,有人带了老家的黄酒,为了套上近乎极尽能事,想了千万种理由。
于是,总会出现那么两三个闲来事的老同志坐在生活区对面那些简易的体育器材上、优哉游哉地看着有外雇工拎着不伦不类的塑料袋或是布袋兴高采烈地去向站长宿舍、然后再被站长拎着东西不耐烦地追出来重新塞回到手上、进而品头论足哈哈大笑的场景,他们也会劝说站长收下,说都是大家心意嘛。是,这些老同志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经历过,早已经见怪不怪。外雇工们不得不羞赧地离去,临走还不忘向着坐在一旁看热闹的老同志们挥手致意,为自己的东西被站长扔出找回些面子。几年的相处使得他们与这些老职工之间已经熟络,老同志们日后会时不时拿这些料来挖苦这些骨子里是农民的外雇工。
出意外,一周以后,张海潮成了周边大大小小的商店里那些游手好闲打牌喝酒的年轻人们嘴里的又一话题,他俨然已经成了一个铁面私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冷面包公,一时让人畏惧,让人焦急。
这些送礼的人里当然也有苏玉财,只不过他出现得更潇洒,摇摇摆摆更大方,别人都是意意思思、做贼心虚,老苏同志则不然,人还未到,老远就能听到他那辆五千块淘来的N手皮卡车高昂的嗡嗡叫声。有职工打趣道:“老苏你踩油门的时候悠着点,看把排气管子甑掉了着。”老苏不以为然:“快去他妈屁的,报废了换新的。”一下车他便毫不避讳与人打着招呼,老远便能听出他的声音。
“你这是给领导送礼去?拿过来我看看都送的啥?”站在生活区大门口正在打扫卫生的老同志调侃道。
老苏把东西一甩,说:“呶,老婆子推了点荞面,我琢磨着领导应该吃着新鲜。这年头谁拿这玩意送礼啊?人家送礼拿的都是干货。”
“有人白送给啥都要。”
“呶,你要的话拿去。”老苏没心少肺,看得很开。说完便摇摇晃晃堂而皇之地穿过院子奔张海潮宿舍去了。
“领导,在不?”老苏挑战了多少届站长,但在张海潮面前绝对称得上俯首帖耳毕恭毕敬,就连敲门都蹑手蹑脚的,完全和他的性格不在一条路上。
张海潮正看着电视,喊了一声:“老苏,进来。”
苏玉财拎着足有三十斤装的面袋子,放到张海潮床尾的角落处,没说送礼,却道:“领导今天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