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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是凌晨,夏油杰刚从一个任务中脱身。
不知道是总监部哪里出了纰漏,居然把这个一级任务派给了刚入学半年多的学弟们,他们两个也不过刚参加二级咒术师的评定,承担不了一级任务,所以夏油杰责旁贷地揽了过去。
只不过是个一级咒灵,对于已经是特级咒术师的他而言轻而易举,没怎么费功夫就解决掉了,顺便将这个新的一级咒灵收入囊中。
辅助监督开车将他送回来,开到一半的时候,夏油杰让他停车,说自己想散散步再回高专,后面不需要他继续跟了。辅助监督也没说什么,恭敬地鞠躬行礼,就离开了。
直到看不见车的影子,夏油杰才终于忍不住,踉跄扶住街边的路灯,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的口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种湿冷黏腻的感觉,像那些死去多时人理会开始生蛆的腐肉,也像是地板上怎么都清理不干净的鼻涕浓痰的混合物。
即将老死的人身上分泌出的加龄臭,那种代表死神逼近的臭味,混合着真正的尸臭,尿液粪便等排泄物发酵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就是这一只咒灵的味道。
从吞下第一枚咒灵玉开始,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这么多年以来,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一定能够逐渐适应,一定能够学会忽略视、气定神闲、若其事,一定会比以前做得更好,可现实会告诉他,每一次他都还是这么狼狈,都还是如此地反应剧烈,跟第一次的时候没有区别。
甚至愈演愈烈。
他晚饭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如今吐出来的基本都是酸水。喉咙口被反涌上来的胃酸灼烧得发痛,嘴里发酸发苦,胃部像是要整个翻过来,总想要呕出些什么来才能痛快,却又是徒劳功。
空荡荡的肠胃再次绞起来,像在肚子里拧麻花一样较劲,怎么都不肯安静。
夏油杰面表情地走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漱了漱口。身后几个深夜不归家的小混混似乎想要凑上来合伙勒索钱财,夏油杰懒得理会,干脆召唤出虹龙,一路飞离了这个街区。
隔着一段距离出现了一个别墅区,他挑了一个屋顶天台有躺椅的房子降落,在心里对房主人说了一声打扰,就躺在上面打算休息片刻。
今夜星,乌云密布。已经进入深秋,夜风已经开始有了彻骨的凉意,吹得他手指僵冷。
呕吐欲仍然很强烈,但他明白自己根本什么也吐不出来,所以早就学会了闭上嘴巴咬紧牙关,用冷硬的伪装欺骗自己,将这段最难挨的时候熬过去就好了。
夏油杰开始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他想到了最近经常神神秘秘单独外出的挚友。每次问他去做什么,悟就支支吾吾说是五条本家的人找他有事,又说是自己被安排去跟一个讨厌的家伙相亲。后来灰原说漏了嘴,猜测他可能是去和女朋友约会了,悟当场炸毛说自己跟那个混蛋才不是那种关系,众人才恍然大悟,纷纷开始调侃。但奇怪的是,按照悟的个性如果真的有了交往对象,大概会恨不得在每个认识的人面前招摇过市秀恩爱一番。但现在他虽然表情很得意,不存在的尾巴翘得老高,但关于那个神秘对象的消息却咬死了也不肯开口,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事关个人恋情的问题,夏油杰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不准备去做那种刨根问底的讨嫌行为。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之间也该给彼此留出私人空间,很多事如果当事人不愿分享,那就证明还不到可以拿出来分享的时候,作为好朋友就应该在这种时候给予理解和支持,等对方主动将好消息分享出来的那天送上祝福和鼓励。
不过他也确实没资格指责悟的隐瞒。毕竟他自己也隐瞒了关于咒灵操术的负面影响,从来没有向悟提起过这件事,甚至很多时候他也想要避开两人一起的任务,以免被悟发现自己的异样。
哈……真是活该啊。
夏油杰长出了一口气,试图放松紧绷的心情。
他仰躺在椅子上,注视着天空。很可惜,今晚没有星空可看。
再稍微待一会就离开吧。他心想。
“哎呀,被我逮到一只流浪猫,ky~”
夏油杰豁然睁眼,从椅子上起身,看向那个不知何时悄声息接近他的人。
借着天台上长明的灯光,他得以看清来者的模样。
那是一个美得雌雄莫辨的人,艳丽的眉眼如同灼灼盛放开到荼靡的花。他的一头漆黑长发披在身后,泛着水汽,湿漉漉地垂着,身上穿了一件深红色的丝绸浴袍,越发衬得他皮肤苍白,体态修长风流。
他笑吟吟地看过来,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被他那样全心全意注视着的时候,夏油杰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两拍,然后开始微微加速跳动。
明明是迥然不同的样貌,但看到他的一瞬间竟然会产生和悟初次见面时的感受。但有所区别的是,悟的非人感就像矗立在远处云雾缭绕的雪山之巅,遥不可及,而又清晰明确。但眼前之人的非人感更像是深夜下平静的海面,不知道从海面下浮现出的貌美海妖究竟会在何时露出狰狞凶猛的面目。
夏油杰面表情看向他,问道:“……你是谁?”
他没有感受到敌意,应该不是敌人。但他还是随时做好了准备放出咒灵。
“这是我的住处,”美丽的青年指了指他刚才坐着的躺椅,“我只是听到动静上来看看,也许是哪里来的小动物躲在我家房顶上偷偷哭鼻子呢?”
夏油杰对他的形容略感语,但确实因此而放下了防备,同时看到他还湿着的头发和浴袍,难免有些愧疚,“抱歉,打扰你了,我只是刚好路过,现在就离开。”
谁知青年却拦下了他:“别着急走呀,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也正好聊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如陪我聊聊天?”
也许是因为今夜太孤独,连星星也没有。鬼使神差地,夏油杰又坐回了那张躺椅上。
美丽的青年拖来了另一张椅子坐在他的斜侧方,这是一个很适合闲聊,又不必非要对视而显得咄咄逼人的相对位置。
“可以问你从事的职业吗?”青年发问了。
夏油杰恍惚了一下,才慢慢开口:“……是学生,我还在上学。”
“哦,那你还很年轻,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青年感慨道。
“……或许吧。也可能突然某一天死在不知名的地方。”夏油杰想起了很多死于咒灵杀戮的咒术师或普通人,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从入学第一天,夜蛾老师就告诉过他,咒术师很少会有可以善终的,要随时做好准备面对死亡。
“唔……”青年托着腮思考了一下,袖子滑落下去露出雪白细长的一截手臂。他忽然问道:“你是咒术师吗?”
“……你认识我?”夏油杰看向他。
“哦不,别误会,我不认识你,我不是咒术界的人,但我的确见过几个咒术师,在他们,嗯,祓除诅咒的时候。”
“……是吗。”
“咒术师呢,其实很不一样啦,跟普通人很容易区分开的。”青年说道,“你给我的感觉尤其不一样,你跟别人都不相同,你有一种孤独感,将自己疏离于人群之外的孤独感,因为自尊和痛苦同时存在,于是在你的内心深处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而与生俱来的道德感又让你将自己伪装得若其事。”
青年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语调又很独特,听起来颇有种循循善诱的奇特韵律感,“刚才一看到你,我的目光就被你吸引了,即使你面表情——啊哈,就像现在这样,我还是忍不住想了解你,想知道你在思考什么,却又不想打破你给自己设定的那层保护膜。”
他说了很多,夏油杰想要扯起嘴角笑一笑,却发现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被陌生人剖析的感觉如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掉衣服,那种没有安全的裸露感甚至更甚于赤裸身体。
这感觉并不好,他心想,并同时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警示信号。但他依然没有动,没有离开。
“可以问问你的术式是什么吗?我听说咒术师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术式。”
“……咒灵操术。”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毕竟作为屈指可数的特级,关于他的消息在咒术界的公开程度很高,随便找个消息灵通些的都会知道。
“欸,听名字感觉像宝可梦收藏家一样,蛮有趣的。”青年笑起来,神情忽然变得狡黠,“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你我的术式好了。”
夏油杰怔了一下:“你有术式?你不是普通人吗?……”
青年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抓住了他的手,交握了上来。
夏油杰彻底愣住了。
青年的手摊开他半握的拳头,温热细腻的掌心皮肤紧贴在一起,几根纤细修长的手指如同漂亮的雕刻品,搭在他的脉搏上,呈现出一个暧昧又危险的姿势。
原先在他体内叫嚣着,翻滚着,如同困兽犹斗的咒力回路,在一瞬间平息了下来,沉默如同一潭死水。
不仅仅是刚调服的咒灵玉,从前所有吸收过的咒灵,那些随着他的血液奔流不息的阴冷粘稠、横冲直撞的咒力,也都跟着平息了下来,消失得影踪,仿佛它们从不曾存在过。
身体和心灵都感到了久违的宁静,躯壳似乎开始回温,连那种条件反射的反胃恶心都消退了许多。
夏油杰怔愣地看向青年,“你……”
他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身心舒适得像被泡进温水里,让他暂时难以回归复杂的思考,只想抛开一切杂念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舒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