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但这也正常,毕竟他是以那对眼珠子做的时间定位,定位到任何一个相关的时间点都有可能。他原本只抱了一半希望,能够回溯到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做些什么,但又觉得按照这游戏一直以来的习惯,不会允许他对过去发生的事进行修改,否则目前的现实肯定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或者会再诞生一个全新的平行世界?但等他返回的时候肯定还是回到原先的世界,平行世界依然与他关,最终的意义不大。
他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脑海里的想法,一步一步朝目标所在的地方走去。
这个古老的时空正好也是冬天,此时正在下一场大雪。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一刻不停地落下,将漫山遍野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白色,空气里弥漫着冷的味道,呼啸的风卷起积雪,像冰刀一般撕扯着世界。
风的声音响彻天地,除此之外空空荡荡,一所有。
伏见宫御我慢慢往前走着,沿着那些隐隐约约的血迹,按图索骥一般,高瘦的身影在风雪之中有种格格不入的从容不迫。
翻过一片小坡道,地上的血色变得浓重起来,他也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那同样是个雪一般的青年。
他有着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睫毛,白色的皮肤。他是这天地用冰雪、用苍穹堆砌出来的神子,带着纤尘不染的神性,降落在人间。
他本该高坐于庙堂之上,受万人敬仰,万人供奉,身处于力量和权位的最顶端,他是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如此强大,本不应该,本不应该——
本不应该像这样,衣衫残破,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之中,孤寂寒冷地迎来生命的终结。
伏见宫御我在原地停顿了几息,才重新迈开步子。
这场大雪掩盖了很多东西,也掩盖了他的身体。神子出生于一场雪中,也死在一场雪中。
他走过去,垂首凝视着这具美丽的尸体,分不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他见到了那对眼睛的主人,五百年前的六眼神子,和他的小悟拥有相似的命运起点的青年。
青年有一张与五条悟非常相似的脸,精致漂亮的五官,雪白细腻的皮肤,又因为已经成年的缘故,消掉了稚气而显得更加瘦削成熟,具备了如同青竹一般更风雅高华的气质。
他的小悟再长大一些,也会长成这个样子吗?有点难以想象。小悟好像还是更可爱一些,更甜美一些,更活泼爱闹一些,像猫咪一样,好像永远不会有烦恼,而不是像这个陌生的青年一样,有股几乎不近人情的清冷。
伏见宫御我出神地盯着他,忽然雪下青白僵硬的手指动了动,伏见宫御我猛地惊醒,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蹲下身去,伸手为青年拂去面上和身上的积雪,脱下自己的外套将他裹起来抱在怀里了。
“……”
被他抱在怀里的青年张了张嘴,却只是发出了微弱的气音。伏见宫御我摸了摸他僵冷的脸庞,干脆凑过去用脸颊贴着对方的额头,试图给他一些温度。
“……你……是……谁……”
听到了这样蚊讷一般的话语。
大雪正在逐渐带走他最后的生命力,但青年还是努力抬起了头,用空洞洞血淋淋的眼眶,“看”向抱着他的陌生人的方向。
伏见宫御我垂下眼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他往怀里更搂紧了一些,用袖子给他擦去眼眶里流出来的鲜血。
那抹曾经让他比惊艳、倾尽一切色彩都难以描绘的、如同天际延展一般的蓝色,消失得影踪。
……
五条觉总是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难以动弹的身体被低温冻得麻木,但低温同样抑制了血液的流失,反而延长了他濒死的时间。幸好他已经没有什么痛觉了,否则这种延时只会加剧对他的折磨。
啊,好聊,好聊啊。
最后的最后,竟然只有自己待在这种聊的地方,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暗算者手里。对方似乎还想撬开他的大脑,但最终只挖走了他的眼睛,然后就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哈哈,以为趁他五条觉重伤的时候就能捡便宜了?简直笑死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连重伤的他都打不过,还差点被撕成碎片,真是废物。
拿走他的眼睛又能怎样,离开了他的眼睛根本不能被称为六眼,就只是好看的珠子而已,没有任何实际用处。果然废物就是废物,连眼光都这么差。
啊,不过他也是够逊的,居然真的被一群乌合之众逼到这种狼狈的地步,甚至还要死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来给他收尸,不过要是被路过的野兽吃掉好像也蛮不的,吃了他的尸体也许就能渡过这个冬天了?但愿吧。
真是可惜,要不是他更不想死后变成咒灵,他就一定要把灵魂留下来,看看那群口口声声说着他是灾祸源头的蠢材,到底能不能见到因他的死而咒灵集体实力大减的美好未来。要是忙活了这么一通,好不容易把他五条觉杀掉了,结果咒灵还是横行忌,半点都没有被削弱,那才是真的要笑掉大牙了,哈哈哈。
真是一群庸人啊。说什么“因为六眼的诞生才导致咒灵水平全部提升了不止一个等级”,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自己能吗,咒灵都升级了,这群庸人还在原地打转,穷尽一生都没有半点进步,见到实力更强的咒灵还是只能逃跑或者受死,真是可悲啊。
啊啊,这世界真是没救了,好不了了。饥荒,地动,旱灾,水灾,土匪强盗烧杀抢掠,大名之间连年战争,死人到处都是,咒灵怎么可能少的了啊?干脆毁灭吧,大家都死吧,反正也活不下去的。
聊,聊,真是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死啊?
五条觉漫边际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他倒在这里的时候已经确认过周围没有别人了,咒术师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都是这样的,死亡的时候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也不会例外。
……欸?是脚步声吗?有人来了吗?谁会来这里?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啊?光看着有什么用啊?难不成是在欣赏他临死前的丑态吗?
啊,被抱起来了。
身上的雪被扫走,身体被衣服裹起来,然后被紧紧地拥抱了。
……啊,好温暖,温暖得都要被烫伤了。
抱得太紧了吧,不知道我身上还有很多伤口吗,好讨厌的人啊。
这么讨厌的人到底是谁啊?
伴随着逐渐恢复的知觉,五条觉忍不住问了。但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用袖子一点一点擦着他脸上的血迹。
噢,差点忘了,眼睛被挖走了来着。那他现在岂不是很丑,看起来很可怕?
“不丑,也不可怕,还是很漂亮。”
没有回答名字的男人却回答了这一句。
真是奇怪的人。
为什么会来?为什么好像认识他?为什么这样对待他?
五条觉有很多想问的问题,但他实在没力气说话了。风和雪在不知何时都停了下来,他被紧紧拥抱着,感受着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度,那种热乎的、干净的、属于活人的气息,在冰天雪地里竟然显得如此清晰。
好温暖。好舒服。好高兴啊。
在这一刻五条觉非常想要看看这个不知名男人的样子,他迫切地渴望知道自己生命的最后遇到的究竟是谁。
可他没有了眼睛。他看不见。
五条觉浑然不知自己露出了委屈得泫然欲泣的表情。
于是手指被抓住了。对方炽热的手掌握着他的手,引导着他的指尖,从额头开始,划过眉骨,眼睛,鼻梁,嘴唇,下巴和脸庞,带着他将整张脸都摸了一遍。
其实仅仅这样是没法让他想象出完整的样子的,但对方那种又淡然又纵容的理所应当的态度却很好地取悦了五条觉。他勾起了一点唇角,再次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我想吃甜的东西。他说。
因为很累啊,六眼和下限都是高消耗的术式,他打了一天架,杀了一天人,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补充,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大脑累得要命。
只是这荒人烟的地方要去哪里找吃的呢?更别说是甜的东西,糖在这个时代可是奢侈品,是只有贵族才能享受的东西,平民和奴隶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甜还不一定呢。
一阵奇怪的窸窸窣窣声音响起,对方好像把什么东西吃掉了,然后两片柔软的东西贴在他的嘴唇上,一个光滑的小方块顺着舌头被推进了嘴里。
……啊,竟然真的是糖。
真老套,竟然用接吻的方式喂他吃糖。是觉得他已经没法吞咽了,所以帮他用口水化开一点糖块好方便他吃下去吗?真是诡计多端的男人。
不过,确实是好甜的糖,比他以前吃过的贵族专供的糖甜多了。能在临死前吃到这样的糖也算是幸运吧。
“可惜,我的眼睛被别人偷走了,不然我可以把我的眼睛送给你,是很漂亮的东西哦~”五条觉笑着说道。
“别担心,我会从那个小偷手上拿回来的。”男人对他说,同时又吻了吻他的唇,像在安抚一只小动物,“你的眼睛只会属于我。”
五条觉哼笑一声,想要说他臭屁自大,凭什么就只会属于他啦。但他连最后一丝力气也流失掉了,身体变得轻飘飘,灵魂漂浮上升,一切感官都在后退,消解,只能感觉到对方温暖又温柔的拥抱,依然还在。
死亡终于带走了他。
生命最后的最后,五条觉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
……
伏见宫御我怀抱着五条觉了生息的身体,最后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是雪的孩子。所以他最终融化在了我的怀抱里。
晚安,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