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下回再把剑砍成108块再来叫我修,我绝不会再给你开炉了,”男人笑得咬牙切齿,“我早跟镜流讲过,你这造孽手劲用什么剑?!还不如给你打把阵刀省心。”
景元捂住脑袋,把镜流的那一套搬出来:“我哪儿有那么夸张……而且师父说了,剑为百兵之长。欲学其他,还得先把剑练好——”
“——不妨事,我打了给你留着。等你将剑练好了,我这短生种早入土了。连人带盒二十斤。还没你刀重。”
“……”
他并不发言,只是听;但即便只是听,也叫他不由得将嘴角轻轻一勾。
“……唷,”白发男人停下了对景元脑袋的折腾,“奇了,丹枫,你的笑点原来这么地狱的吗?”
他没有来得及回答。
砰!
重物落地的声音乍然将他惊醒,黑暗重回了视野——丹恒尚且还浸在「丹枫」中没完全出来,就被一阵锁链晃动的叮当乱响夺走了听觉。
丹恒的眸子缓缓聚焦,而后蓦然睁大。
他看见一具不可名状的躯体拽着锁链、跌跌撞撞地爬来,伸出手,一把将摔到一边的小抽屉护到了怀里。这具姑且还能称作人形的可怖躯体上没有皮肤、血肉直接暴露在外,身后还拖着一条折断的尾巴;可他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样子,只是蜷紧身子、执着地把小抽屉藏到腹下,哪怕这会叫他痛得抽搐不已。
丹恒愣在原地。
“……”
这团血肉似乎在嗫嚅着什么。
“……丹枫?丹枫……”丹恒向他伸出手,却见他猛地缩了缩,似乎在避让,只得又把手收了回来,“我不碰你,别怕、别怕……”
他小心地去听丹枫在说什么。
“不能……给……”血肉断断续续地念着,“……这是……枫……不能……”
“……”
丹恒的手顿在半空,未能收回。
他听了很久,总算听懂了丹枫在重复着什么——「这是丹枫的,不能给你」。
这是只属于丹枫的记忆,是他仅剩的「自我」;若是连这些也给了丹恒,他便再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好……我不动它,”丹恒缓缓地后退,想叫丹枫安心些,“我不翻看那些记忆——我向你保证。”
“……”
得到了安抚的血肉怀抱着抽屉,拖着锁链缩成了小小一团,不言不语。
丹恒终于退出了房间。在关上门扉的刹那,他从梦中惊醒。
大约还是半夜,狱里黑得不见五指——丹恒攥着被子,冷汗惊湿背脊。
他抹了一把脸,莫名惶惶得不敢再睡,就这么独坐到了天亮——他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罗浮将军带来了他的流放决议,宣读之后,公事公办地请他离开这里。
丹恒可收拾的东西不多。景元为他整理了一个行囊,将他上辈子寄放在府中的长枪和臂鞲给他。击云入手,是与梦中一模一样的手感与重量。
“……”
丹恒站在港口,驻足回望那位白发的将军。
“……怎么,还有话要说?”景元依旧笑着看他,像只慵懒的白毛狮子。
丹恒将他与那段记忆里的白发少年联系在了一起。他的喉结滚了一下,有什么将要呼之欲出。
——「他很爱你们」。丹恒想这么说。
可他终究不是丹枫。他没能发出声音。
最终,丹恒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去其他星系的星舰。哪怕他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与景元的最后一面,自己再也不能回到这里——论踏足联盟的哪一艘仙舟,他都将遭到驱离。
景元也知道这一点。他依然微笑着目送丹恒,似乎在透过他送别不再升起的月亮。
“保重,丹……恒。”景元道。
已经走远的青年听不见他的话。
再度回到梦中时,丹恒已经流浪了两日。
他在星舰上某了个活,被呼来喝去一整日后被人认了出来;他只得连夜辗转换了一艘舰,暂且躲在人的发动机舱里,靠着舱壁小憩。
他累得不行了,却也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丹枫。他忐忑地入了梦,水榭中心那棵老枫树下却没有人在等他。
丹恒站在原地,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他越过水榭到院子去,从走到跑、越来越快,径直跑到了卧房。他推开那扇紧闭的门,门轴发出抗议的响——天光被窗纸滤成暖色、声地打在整整齐齐的九十六枚抽屉上;茶具还丢在案几一角,榻上的被褥都还堆得乱七八糟,屋里却空空如也,静得没有任何声响。
……不在这儿。
丹恒瞟了一眼卧房边上紧闭的门扉。他像在看救命的稻草,也像在看审判的闸刀。
他盯着那扇门看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那道门如他上一次推时一样轻,一碰便开了。天光照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没有石砖、没有锁链,也没有血肉模糊的人形。
这是一个空房间,一眼便看得到底。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在中央孤零零地置着一个抽屉。那抽屉摆得很正,似乎是被什么人珍而重之地放在这里的。
“……”
丹恒看了那个抽屉一会儿,便将门关上了。
他放任自己倒在卧榻上,将尾巴放出来抱着。其实他早就知道——他知道里面没有人,这个梦境现在如愿归他了,他知道这里的所有东西——这儿什么都没变,只是少了一个丹枫。
再没有人握着他的手教他使枪,也再没有人抬抬指尖为他引水沏茶;丹枫最后连院子也留给了他,他给了他全部,却吝于再予他一个道别。
丹恒蜷在榻上,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很乏了,几乎一闭眼就陷入了深眠;他不会再梦见丹枫,只要他想,也可以不再梦见这院子。
没有丹枫,这儿就像一座空冢。
丹恒不久之后就决定封存这里,如必要,他并不会再回来动用这些传承来的力量与记忆。走之前,他缓缓踱到院里,控制着这个梦境做出了唯一的改变——他叫院子里丹枫手植的枫树长了起来,长得很高,粗壮到可叫他随意靠着睡觉。
“丹枫,”他对着枫树道,“那一枪的名字……我想好了。”
“我决定叫它……”
“……『长梦一觉』。”
“……恒……”
“……丹恒!丹恒老师!”少女焦急的脸放大在眼前,“喂丹恒,你还好吗?你做噩梦了?”
“……”
丹恒看了看三月七,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穹,哪怕脑袋还蒙着,都立即感到一阵头疼:“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哎呀你都睡到这个点还没起,敲门也不应,咱担心你、就来看看嘛!”三月七见他终于醒了,松了口气,总算从他面前退开了;穹也退出去一步,但仍用担心的目光盯着他。
丹恒揉着眉心坐起来,还扯了一下头发——忘了他的原身是长发,扯得头皮生疼。
三月和穹一左一右地站在他床边,忧虑中掺杂着浓浓的心痛;丹恒被他们瞧得头皮一麻,心道知道的知道他是起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重病在床快死了。
他总算坐起来,一眨眼,竟有微凉的水珠从眼眶中滑出。
“……”
他抹了一把,才意识到自己原是哭过了。
……罢了。难怪那二人露出那种表情,是他怪他们了。
“丹恒,你……真的还好?”三月七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有什么事还是要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呀。”
“……没什么,动用了力量,难免梦到旧事,”丹恒将脸上的泪水抹走,呼了口气,“妨。我去洗把脸。”
他翻身下床,动作像往常一样利落;但哗哗的水声也很难避免他听见穹和三月的交头接耳,那两人在猜是不是仙舟和持明从前就欺负他,从落魄皇子逆袭猜到佞臣奸相干政,五花八门。
丹恒搓了一把毛巾,忍不住打断他们:“丹枫是丹枫,我是我。别猜些有的没的。”
他从蛋里出来就给关在狱中,哪来的本事搞宫斗?
仙舟于他,也不过就是一方囚室、一院红枫、一个再寻不得的人……仅此而已。
几日前,他其实又见了丹枫一面……或许也真是因此,才又梦见丹枫。
他在显龙大雩殿前第一次启封丹枫留给他的记忆。历代龙尊遗留在此地的记忆与他猛烈地共鸣,他恍惚一瞬,险些又陷入那些幻影中去——他看见数的「饮月」,一模一样地,缓缓步入海渊之中;那一刻他的所有同伴全都不见,他只能看见数个悲喜、肃穆庄严的「饮月」与他擦肩而过,去向海里。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抓住一个「饮月」的腕子,试探着唤了一声“丹枫”。但那个饮月君没有回应他,只是停下来,拿清凌凌的眸子漠然与他对视。
丹恒放开了手,那不是丹枫的饮月君便兀自走了。
他又照样去问另一个,这次,这个饮月君给了他回应:“吾并非丹枫,吾名雨别。”
丹恒便又去问下一个。
“……”
他在人群中找了很久很久,那些一模一样的饮月君们没有一个名叫丹枫。
他找得近乎绝望,喊着“丹枫”的嗓音也逐渐变得嘶哑——直到一具微凉的躯体从背后环住他,握住他的腕子,缓缓托起他的手。
“……”
丹恒一僵,上下唇嗫嚅着碰了一下,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听见丹枫笑了一声,轻得生怕他听见似的。
“恒,守志凝神。我只能教你一次。”
磅礴的力量刹那间迸出,呼啸着注入重渊珠;一道刺透天际的金芒陡然亮起,他如愿唤得鳞渊潮动。
震天水响中,丹枫放开了他。丹恒眼看着他走向那许许多多的饮月的队伍,缀在末尾,越走越远;他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去追,可丹枫好像总能猜到他的想法,他回过头,口唇张合,声音却隐在了边潮声里。
……
他不知道丹枫说了什么。大约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丹恒将毛巾沾湿,最后擦了一把脸,走出卫生间打断了三月和穹越发离谱的故事。再任由他们编下去,他离篡位将军走向人生巅峰就不远了。
“已经结束的过去并不重要,”他重申,不知是在说给伙伴还是说给自己,“……我只是丹恒。”
“好吧。那丹恒老师,今天要去哪里玩呢?”三月七叉腰,“唉,星核猎手应该离开了吧?我们走在路上不会突然被打吧……”
“随便去哪儿,除了快递站。”丹恒披上外衣,在穹的抗议声里拉开房门。
“快递箱分明是仅次于垃圾桶的宝藏,”穹义正言辞,“再让我翻一个……”
“——不要再往波月古海里面扔炸弹啦!”
“……你往那里扔了什么?”
“不是不是!什么都没有!我可以保证那只是个玩笑!”
“……”
“……说起来,你们有听到那个传言吗?说幽囚狱深处,几百年来总是时不时传出歌声。”
“?”
“好像是这么唱的……”
“清夜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