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祀降生后不久,父亲便听信了外面的风言风语,误会景祀的母亲在外面偷人,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景祀便要滴血认亲,但那盆水被人做了手脚,血液不能相融,从此之后,小小的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景祀便开始承受由最最亲近的人带来的恶意。
景祀逐渐懂事的时候,母亲已经形容枯槁,是强弩之末了。
他对那个女人没有什么感情,她好的时候就骂他,疯的时候会打他,恨不能杀了他,掐死他,但又会说他是生命的传承,是爱情的结晶。
他不懂。
什么样的爱情的结晶这样污秽不堪?
——是的,他觉得自己肮脏,污秽,不祥。
景家人也这样想,所以给他起名为景祀。
同音死。
母亲死前放了一把大火,抱着父亲一起共赴黄泉了。
他小小的身影呆呆站在门口,看着漫天的火光,脑海里想的却是母亲为什么不肯带着他一起,他们不是一家人吗?
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个疯女人,父亲就是个喜怒常的酒鬼。
但从别人的口中,他听见了父母的凄美的爱情故事。
母亲是艺楼里的姑娘,对父亲这个书生一见倾心,芳心暗许,他们常在月下私会,然后一起私奔。
他听着这些话,内心毫波澜,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那张从小就生得极为优越的脸上不带丝毫多余的表情,只是疏离淡漠的蹙着眉头问:“所以呢?”
“所以你是你父母相爱生下的孩子,只是造化弄人……”
“是么?”他神色依旧淡淡的。
因为长得足够好看,他被辗转卖了很多家,几度险些被猥亵。
所以,他从不觉得自己这张脸生得俊美是优势。
甚至于,觉得这就是死去的父母对他的诅咒。
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
直到后来,生活像被撕开了一个角,一束光透了进来,虞清笑得单纯害,那双明动的大眼睛纯澈干净,带着明晃晃的爱慕和惊艳,看着他的脸许久许久。
他蹙眉回看过去,以往的世家小姐都会含羞带怯的移开目光,用扇子或者手帕遮挡住羞红的脸蛋,然后再怯生生的继续看他。
但虞清没有。
他的目光落过去的时候,虞清先是一呆,脸颊绯红,耳根都烧起来了,但只是眨巴了两下眼睛,就朝着他笑开来,明媚的像一束带着炽热温度的光,大大方方的和他的视线相接。
“你的眼睛好好看,像深潭,像夜色下的大海。”她好不扭捏的夸赞。
景祀身子微微一怔。
也许是因为她的夸赞太过具体,他竟然头一回的因为别人对他外貌的夸奖心跳加速了。
他真想告诉她,她的眼睛才漂亮。
像干净纯澈的清泉,带着细碎的粼粼波光,美目流转间华光四现,美不胜收。
可他只是敛眸,收回目光,克制的行礼:“公主。”
“声音也好听。”她偏着小脸看他,想了想,说,“但我最喜欢你的文章,就是因为你的文章写的好,我才来见你的!”
周围一阵哄笑声。
他心底也生出一丝厌恶来。
所有人都知道,虞清是个草包。
不爱读书,吟诗作对赏画都不精,那双漂亮的手指看起来就适合抚琴,但她什么都不会,除了吃喝,就是玩乐。
她如何看得懂他的文章?
不过是像其他人那样,为了接近他随口编出来的借口罢了。
周围的哄笑声似乎没有影响到她,她仍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然后有些怯生生的问:“景祀,你的文章里写身若白云任卷舒,心在海岸,自在惧,为什么是惧,而不是拘呢?”
那一瞬间,景祀的心脏震颤。
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刻的心跳有多快。
她单纯辜的看着他,等着他的回应。
周遭的人揶揄的笑她,“公主殿下为了接近景大人,话找话,强挑处?”
虞清眼神一转,也不生气,只说:“你懂什么?”
是啊。
景祀在心底附和她。
他懂什么?
好一个自在拘。
没人懂他。
但她好像懂他的心境。
他一直以为是她的性格好,所以被调笑时总不生气,甚至因为她的这点软弱有些为她窝火。
直到有人当众揶揄他,她一杯滚烫的茶水灌那人下了肚,眼神带着轻蔑的冷意,“公子多饮茶水,好好润润嗓子,说出来的话,也许会好听些。”
那人被烫得一通乱叫,“我父亲是……”
虞清将茶盏放在桌上,发出脆响,打断了他的话,带着骄矜道:“怎么,跟我比爹爹?公子是不是忘了,如今这天下姓虞,你脚下踩的是大虞的国土,你受到的是谁家的庇护?”
玉瑶以那人不敬公主为由,直接将人扣押了。
她一点讨功的意思都没有,还像平常似的围着他转。
景祀忍不住问,“你向来懒得与人争执,方才为何?”
“听不惯。”虞清理所当然道:“我是个纨绔公主,平时他们愿说什么便说,左右影响不到我,但你不一样呀,你在为民为国做实事,他们说的不对,就该罚。景祀,你看,外面下雨了嗳!”
她蹲在地上,看着夜色里的水洼,对着景祀招手:“你看,水滴落在水洼里面的时候,渐开的样子,像不像绽放在水里的烟花?”
她……
为什么不邀功?
她平时做点小事,都会向他撒娇讨要好处的。
但这件事,她说的理所当然,好像真只是随口纠正了别人的一句话。
……
她说,“我只是喜欢摘别人摘不到的东西。如今沈寄势头正盛,京都中的少女对他趋之若鹜,我便想起够一够他。对你没有兴趣了。”
景祀自嘲:“四年前,臣也是如此,只是这四年因殿下的身份威压,其余女子不敢再多接近,我亦有心避开与其它女子的接触。便让殿下觉得我不再炽手可热,所以觉得趣了?”
以往景祀身边确实有不少莺莺燕燕,羞怯的赠膏赠香赠花,胆大的赠诗词画砚,甚至直接邀约。
因为景祀对虞清的态度冷淡,所以即便虞清有公主的身份,也挡不住这群怀春少女们源源不断涌来的爱恋。
当时玉瑶出面阻止,还反被嘲讽。
说天子之女又如何,景大人如此才情,看不上个愚蠢的草包。
京都中甚至有孩童唱起了歌谣编排虞清。
好在景祀对这些姑娘也没有什么回应。
一直到刘家小姐说寻到了什么菜谱的古籍孤本,约景祀一同出游,景祀竟应了。
虞清撞见了,当场让玉瑶扇烂了刘小姐的脸,刘小姐叫嚷着要报官,景祀也斥责虞清形容状,有损皇家颜面。
虞清怒了,亲自带着刘小姐和景祀去了府衙,当着府衙的面要拿剑杀了刘小姐。
“既然她死她活都丢了皇家颜面,那便要了她的命!”
刘小姐花容失色,仓皇逃窜,虞清也险些入狱。
自此,虞清善妒的名号便传出去了。
那之后虞清便四处搜寻古籍送到久跃居去,但景祀愣是一眼都不看。
别人给的巴巴的跟过去瞧,她给的翻都不肯翻一下。
虞清气的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他什么时候喜欢做过菜,他哪里是想看菜谱,分明是想看刘家小姐!不守男德的漂亮男人!
说起这件事虞清就来气。
嘁。
说什么有心避开和其它女子的接触。
分明是怕她发起疯来两刀砍了景祀的心上人!
景祀听见她这些话失笑,可那时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告诉虞清,他确实想要那本菜谱,因为知道小公主嘴巴挑,喜欢吃,担心和他成婚之后她吃不惯府里的粗茶淡饭,所以四处搜罗这些菜谱。他从不下厨,但为了她的挑剔,想把她养的很好,所以开始亲手尝试着做饭。
瞧。
早在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想和她的以后了。
好像会娶她,会和她成亲,是一件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情。
也许是从他第一次问她,愿不愿意看看自己新得到的诗篇的时候,就开始了吧?
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她的表情,确定她并不是为了表现出感兴趣来得他的欢心,开始想着以后遇到喜欢的文章,诗篇,画作,也许都可以给她分享。
她翻阅的很快,只有遇到感兴趣的地方才会停下来看许久,然后那双明澈的大眼睛会望向他,迫不及待的跟他分享。
“景祀,你看,这一句!”
他顺着她细嫩的指尖看过去,上面写着——酿绿藏光,怯影盛情。
他心脏猛地颤跳,但还是强行淡定的问:“怎么了吗?”
“我好喜欢这一句!”她念着,然后对玉瑶道:“这诗集好像是最近新出的,玉瑶,你打听打听,这一句是谁写的?还有这一句,窃红惊绿,闲云还山。这个也打听打听是谁写的。”
她再看向景祀,想了想问:“景祀,我若在这个酿绿藏光后面接晴光探窗,好吗?”
晴光探窗。
倒附和她的性子。
“殿下,您这样私改,不怕作者不喜欢吗?”玉瑶问。
“哼,本公主要他喜欢做什么?他若话多,我就用开水浇他的发财树!”
景祀失笑,“也许他对钱财看的很淡,并不会为此难过呢?”
“什么?竟然还有不想发财的笨蛋,他可真是个大笨蛋啊!”
景祀奈,“那殿下寻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