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徒府。
汝南袁氏在京城的族人子弟,以及袁氏的门生故吏中的重要人物尽数赶到了司徒府,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格外的慎重。
“果真是本初先出口伤人?”袁隗问道。
袁述淡然地看着身边几百双眼睛,道:“不错,胡轻侯一直低三下四的谄媚,袁韶仰天大笑嘲笑胡轻侯是‘无耻之徒’,胡轻侯赔笑应了,‘客气客气’。”
“而后袁韶的仆役开始嘲笑胡轻侯,什么跪下磕头等等言语。”
他看了一眼袁韶,道:“四叔且问他,我可有说谎。”
大堂内几百个袁氏子弟和门生故吏一齐看袁韶。
袁韶冷冷一笑:“是。袁述没有说谎。”
大堂内几百个袁氏子弟和门生故吏看袁韶的眼神都变了,胡轻侯姿态放得这么低,丝毫没有与袁氏作对的意思,简直唾面自干了,你还要纵容仆役羞辱胡轻侯?
有年长的袁氏门生故吏忍不住呵斥道:“本初,你也太狂妄了!”
无数袁氏子弟和门生故吏点头,这哪里是“狂妄”可以形容的,分明是丧心病狂!
好些人恶狠狠地盯着袁韶,有袁氏子弟中与袁隗同辈的人毫无顾忌地喝骂:“袁韶!你仗着是袁氏子弟肆意妄为,给家族带来灾祸,屡教不改,还不跪下!”
袁韶冷冷地道:“我是袁氏子弟,骂一个贱人有什么错?胡轻侯不是贱人吗?胡轻侯见了我不该跪下吗?”
“难道堂堂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竟然要对一个三百石的小官低头?难道一个平民女子可以骑在我汝南袁氏的头上?我何错之有?”
无数袁氏子弟和门生故吏冷冷地看着袁韶,这里不是菜市场,诡辩有个P用。
若是胡轻侯主动挑衅袁韶,别说袁韶羞辱胡轻侯了,就是更严重的反击,众人虽然觉得不妥,但是也会理解袁韶的冲动。
被一个平民女子羞辱的耻辱感太过强烈,袁韶忍不住也是正常,可以理解。
可如今胡轻侯很清楚自己不过是皇帝的棋子,做事极有分寸,对自己的定位也很正确,看到曹家和袁家的子弟卑躬屈膝,就差跪下舔鞋子了,为何袁韶依然要当众羞辱胡轻侯?
这是一个成年人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好些袁氏的门生故吏皱眉看袁隗,几年前就提醒过你,袁韶必须管管了,阴养死士,勾结“党人”,哪一件都是足够下狱的大罪?
若不是有董太后在,十常侍有所顾虑,袁韶的坟头草都有一丈高了,你偏不好好管教,如今惹出大事来了。
袁隗静静地看着袁韶,没从袁韶脸上看出一丝后悔或惊慌,唯有满不在乎和对被众人围观的愤怒。
袁隗感受着一群亲友的责怪的眼神,心中苦涩无比。
他没有责怪过袁韶吗?早就责怪过了。
当年十常侍提醒他袁韶阴养死士,他就呵斥袁韶了:“你这是要破灭我们袁家!”
可是袁韶丝毫不在意,他又能怎么办?袁韶不是他的儿子,是袁逢的亲儿子,是袁成的继子,他怎么教训袁韶?
袁隗对袁韶说过很多大道理了,《论语》都要翻烂了,可是袁韶就是不听,他又能怎么办?
袁隗盯着袁韶,心中多种无奈交集在一起,眼神凄苦。
汝南袁氏传到他这一代,虽然权势依然牢牢抓在他的手中,朝廷征辟也是由他应了。可是他很清楚自己毫无才华,也没有决断,他当了司
徒只是尸位素餐而已。
说得更清楚些,他只是为了由他这一支继续当汝南袁氏的主支才坚决地霸占了司徒的职位不放,不然他早就羞愧辞职了。
他无能,几个兄弟又早逝,唯有寄托下一代。
他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是废物,唯有袁韶和袁述有英武之气。
袁隗看着满不在乎的袁韶和一脸看戏的袁述。
这两个人是他这一支的袁氏的未来,可从两人之间的称呼就能看出这两个人势同水火。他这一支的未来在哪里?
袁隗沉默着,大堂中不少袁氏子弟和门生故吏纷纷呵斥袁韶,有人尽量委婉地责怪:“……本初何以如此不智?”
有人直言不讳:“本初真是缺乏分寸。”
“死了几个仆役没什么关系,得罪了胡轻侯问题就大了,不说皇帝会不会严厉打击汝南袁氏,只说胡轻侯若是像对付太尉府一样对付司徒府,汝南袁氏的老脸往哪里放?”
有人借机推荐袁述:“……本初终究是有些年轻气盛了,不够老成,遇事欠缺火候。我看袁公路比本初好多了,少年老成,可成大器。”
有人冷笑一声,看袁韶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外人不知道袁韶的真实出身,他还会不知道?
外人以为袁韶是袁逢过继给无子的兄长袁成的,兄友弟恭,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袁逢好色,染指兄长袁成的妻妾,女方怀孕,不好收拾,便说是兄长袁成的孩子。
适逢袁成要升官,不想有意外,袁成便硬生生忍了这顶绿帽子,堪堪将事情压下。
等袁韶出生后,袁成大局稳定,有心找袁逢算旧账,结果染病身故。
袁逢有心认回袁韶,但家族内的人不答应,给人带了绿帽已经欺人太甚,结果人家死了,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丫就要取回自己的孩子断了人的香火?欺负人不带这么欺负的。
袁逢无奈,又不甘心,便说袁韶是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了兄长。家族内众人不敢对大官袁逢如何,便将愤怒和鄙夷尽数迁怒到了袁韶的身上,发自肺腑的鄙夷袁韶。
袁韶一脸无所谓地看着四周,敏锐地感受到几个家族子弟的鄙夷,他心中再次愤怒无比。
对家族内的谣传他知道,他不知道真假。
这件事讳莫如深,“父”母只是与他说是庶出,但看那些族人对他的态度,何止一个“庶出”可以解释的?
他冷冷地看着四周的袁氏子弟,想要消除身上的污点,唯一的方式就是杀光这些知情人。
袁韶的嘴角露出了微笑,他为什么要养死士?难道是为了与“党人”联手行刺宦官?袁韶微笑着,怎么可能。
袁隗捕捉到了袁韶的微笑,心中更加无奈了,怎么管?管得了吗?
无数汝南袁氏子弟和袁氏门生故吏看着他,他只能再次厉声呵斥:“孽子!孽子!我袁氏总有一天坏在你的手里!来人,将他带下去关起来。”
袁韶淡定地跟着几个仆役离开,大堂内没有人说话,他却仿佛听到身后无数人在嘲笑,庶子,孽子,垃圾!
他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袁述不满地看着袁隗,道:“四叔,若是陛下责问,当如何交代?若是胡轻侯水漫司徒府,又该如何?若是胡轻侯大怒,做出更不堪的事情,又该如何?”
袁隗被这三个问题问得心惊胆颤,烦躁不已,随口问道:“那依你之见当如何?”
袁述大声道:“杨赐得罪了陛下,胡轻侯水漫太尉府,太尉府阖府受辱。难道我袁氏也要因为袁韶得罪了胡轻侯而阖府受辱吗?”
“袁韶的错误不能由整个门阀来承担,更不能将整个门阀置于陛下的敌对面。”
“以我之见,胡轻侯是讲理的人,不如将袁韶绑了,送到胡轻侯门前负荆请罪,胡轻侯想要如何便如何,那是袁韶应得的报应,怨不得旁人。”
不少袁氏子弟用力点头:“不错,袁韶的错误自然该袁韶承担,汝南袁氏不能因为他而受辱。”
另有袁氏子弟反对:“袁韶不是东西,拖累家族。但是胡轻侯终究不过是一个区区三百石的小官,若是我等将袁韶押着负荆请罪,旁人该如何看我袁氏?”
这个顾忌让无数袁氏子弟深思,事已至此,目的是找到最佳解决方案,而不是给自己找更大的麻烦。
袁述看着众人,淡淡地道:“胡轻侯与杨太尉无仇,迫于皇命而为之,所以只是水漫太尉府。”
“袁韶当众羞辱胡轻侯,胡轻侯还会只是用水解决问题吗?若是胡轻侯决定升级手段,用屎解决问题呢?”
众人大惊失色,屎漫司徒府?不对,是“屎满”司徒府!
一时之间人人变色。
有门生故吏当机立断:“袁韶不当人,司徒自当好好处罚,老夫另有要事,先走一步。”若是胡轻侯立刻发动“屎战”,留在司徒府简直是作死。
其余门生故吏同样纷纷告辞,事情已经搞清楚了,不是皇帝主动要杀袁
韶,或者主动搞汝南袁氏,而是汝南袁氏有个不肖子孙主动招惹胡轻侯。
那就是袁氏自己可以决定的小事情,外人不太好插嘴,理应告辞而去。
一群袁氏子弟悲愤了,平时喊着兄弟,到了危难时刻立马就不认识了,当真是可以共富贵,不可共患难。
门生故吏们委屈极了,共患难也要看什么难的,若是皇帝要杀光袁氏子弟,自己一定毫不犹豫地与袁氏共患难,可是面对“屎战”,这个……那个……大家可以理解,对不对?
一群袁氏子弟怒视,理解个头!
……
袁韶被几个仆役带到了内宅某个偏僻小院。
几个仆役道:“阀主有令,公子且留在此处小住,莫要离开。”
袁韶冷哼一声,走进了房间。房间内厚厚的灰尘,房梁上更挂着蜘蛛网。
袁韶微微皱眉,然后负手而立,看着空荡荡又满是尘埃蛛网的房间,淡淡地道:“袁隗……袁述……胡轻侯……刘洪……”
几个仆役见袁韶老实听话,便出了宅院,锁住了院子的小门。
有仆役低声道:“虽然袁韶今日落难,但毕竟是袁氏公子,我等切莫羞辱了对方,否则没有好下场。”
其余几个仆役点头,脑残怎么可能在袁府做事,他们当然懂得安守本分。
远处,几个袁韶的手下壮士慢慢走近,几个仆役厉声喝道:“站住。”
然后又叹了口气,道:“你们说几句话,送些吃食都无妨,其余事情万万不能做,阀主的命令在此,莫要让我们为难。”
几个袁韶的手下壮士对视了一眼,笑道:“我们自然理会得。”慢慢走近,忽然出手,一人捂住了一个仆役嘴,手中匕首瞬间刺入了几个仆役的身体。
待几个仆役没了气息,一个壮士吹响了口哨,立刻有几十人小跑过来,人人手里拿着刀剑。
一个壮士从仆役的怀里取出钥匙,打开了小院的门,颤抖着道:“主公!”
袁韶从房中出来,见了地上的血迹和尸体,淡定无比。
一个壮士道:“主公,袁隗和袁述有意将主公捆了交给胡轻侯任打任杀。”
他握紧了拳头,汝南袁氏竟然这么对待仁义善良平易近人的袁韶,这些人还算是人吗?
另一个壮士厉声道:“主公,不如我们杀了袁隗和袁述,主公做了这袁阀的家主!”
一群壮士用力点头,大声叫好:“主公才配做袁阀的家主!”“主公早就该做家主了!”“只有主公才能带领袁阀名垂不朽!”
袁韶一瞬间真的有些心动。
他培养死士不就是为了血洗汝南袁氏内的垃圾吗?但是他更清楚若是由他亲手杀了汝南袁氏子弟的后果。
若是他弑亲,汝南袁氏的所有资源都将烟消云散。
不会有一个袁氏的门生故吏会帮助他,投靠他的。相反,这些人会打着替袁氏报仇的心追杀他。
袁韶轻轻叹了口气。想要除掉汝南袁氏的心不会变,但是不能这么鲁莽,当谋而后动。
最好的方式就是借刀杀人,让皇帝或者胡轻侯血洗汝南袁氏。
袁韶嘴角露出了冷笑,他为什么公然羞辱胡轻侯?为什么纵容仆役羞辱胡轻侯?为的就是激怒胡轻侯,并且引出胡轻侯背后的皇帝。
只是没想到胡轻侯的报复这么快以及这么直接。他还以为胡轻侯会隐忍,然后去找皇帝打小报告呢。
若是皇帝刘洪和胡轻侯不给力,没有除掉汝南袁氏,那才会是他亲自出手。
届时必须找个安全,没有外人知道的机会,决不能让人以为是他干的。
袁韶心中盘算已定,坚定地对一群壮士道:“袁隗是我四叔,袁述是我弟弟,他们可以不仁,我不可以不义。”
“我们离开这里,去冀州,我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建立自己的事业!”
一群壮士看袁韶的目光更加崇拜了,果然是仁义无敌,豪迈无双的洛阳第一人啊。
“好,我们跟随主公去冀州,主公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袁韶豪迈地大笑,脱离了袁隗和袁述的视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冀州有不少袁氏的门生故吏在,他去了之后定然会得到无数人的照顾,说不定可以另起炉灶。
几十个壮士簇拥着袁韶从角门出了司徒府,袁韶看着角门的仆役惊讶地看着自己,又是一阵冷笑。
这些仆役是以为自己被司徒府放逐了?却不知道这是鱼入大海化为蛟龙。
袁韶最后看了一眼司徒府,纵然死千万人,纵然神州陆沉,为了皇图霸业,在所不惜。
他沉声道:“我们走!”
迎面一个小厮提着一个食盒,慢慢走近,见袁韶人多势众,急忙靠边站立。
袁韶等人毫不在意,快步经过。
忽然,那小厮袖子里划出一把匕首,一个箭步到了袁韶身后。
走在袁韶身后的壮士仓促间只来得及大叫:“小……”
袁韶愕然回头,却看到一把匕首飞快放大,猛然刺入了他的眼睛直入大脑,下一瞬间,匕首用力一搅。
“……心!”
那小厮脚步不停,冲出了人群,向远方狂奔。
“主公!主公!”跟随在袁韶身后的壮士声嘶力竭地大喊。直到此刻,走在袁韶身前和身边的壮士才回过身,惊恐地看着僵立不动的袁韶。
“主公!”一群壮士颤抖着看着袁韶。
袁韶僵立的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毫无征兆的陡然软倒在地,鲜红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一齐从刀刃边上挤了出来。
“主公!”一群死士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
“是谁干的?是谁干的!是谁干的!!!”
可是那个小厮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司徒府内有人跑了出来,仔细一看,大惊失色:“不好,袁韶公子被杀了!快去通知袁司徒!”
……
那小厮一路狂奔,转入一条小巷,立刻脱掉了身上的小厮衣衫,然后平静地走出了巷子,又转了一个弯,上了马车。
马车上,小轻渝和炜千正在玩耍,见到那人上了马车,小轻渝欢喜叫道:“姐姐!”
胡轻侯摸摸她的脑袋,对马车外道:“去皇宫。”
十几个山贼恭敬地低声道:“是,老大。”
马车缓缓启动,直奔皇宫。
胡轻侯望着马车外如往常般行走、聊天、购物的行人,以及那灰色的房屋,挂着枯叶的大树,那白色的云朵,那蓝色的天公,慢慢微笑,然后轻笑,然后大笑。
小轻侯惊讶地看着胡轻侯,第一次看到姐姐真心地大笑。
胡轻侯抱着小轻侯打滚:“姐姐救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