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银莲花都开败了,阿周那搬来半月有余,立香逐渐觉得他是个不的邻居。阿周那不会养三条大狗每天在她上下班时对着篱笆外狂叫,也不会半夜外放摇滚乐蹦迪开趴。大部分时间,阿周那的房子很安静,立香经常看到许多自己没见过的豪车停在院子里,据说是前来拜访请他做室内设计。傍晚时分,阿周那则在房子后面练箭,他的弓还是立香在印度见过的那一把,靶子放在了屋子斜对角,阿周那背对着太阳的余晖,白色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姿挺拔,犹如一把拉满的弓。
——嘭!
——嘭!
——嘭!
这是箭射中靶的声音。立香在这沉闷的街拍中缓缓穿过落日的街道,摸出钥匙开自己家的院门。有时她对阿周那笑着挥挥手当打个招呼,阿周那沉默着冲她点一下头,立香关闭院门,“咔哒”一声,房门落锁,她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这一日立香下班回家时,阿周那却没有在院子里练箭,相反地,他穿着一身正式的西装靠着院门站着,看起来难得有些心事重重。立香放慢了脚步,有些犹豫要不要跟他打招呼,阿周那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立香说:“嗯……下午好。”她打量着阿周那的神情,试探性地礼貌问,“……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你吗?”
阿周那问:“你最近有空吗?”
“咦?”
立香跟着他走进房子,坐在桌子旁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一栋建造于1955年的房子,拥有壁炉,红砖墙,百叶窗和陈旧的米黄色壁纸。而当阿周那住进来后,一切显得焕然一新。他似乎对整座房子进行了重建,本来狭窄的百叶窗完全拆卸,做成了一排落地的拱形窗,从此处正好可以看到寂静人的花园。厨房和客厅连接在一起的开放式的设计消失了,立香猜正在新的大理石吧台和流苏挂毯做成的分割背后。除此之外,他还将屋顶的木质结构进行了改造,重新设计了吊顶,并且开设一半天窗。当他们坐在茶桌旁时,落日正好从天窗上垂下,在红木的茶桌上投下瑰丽的色彩。阿周那行云流水一般,将红茶、小豆蔻、肉桂、丁香、牛奶依次加到一只茶壶里。
等茶水煮沸,他将奶茶倒到一只骨瓷的茶杯里,轻轻推到立香面前,对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立香将茶杯抱起来。
“……我不确定,我通常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半,有时会晚,需要看病人的情况。不过周末倒是可以休息。”立香犹豫着说,“……我不确定我是否可以帮上你的忙,感觉这种事情需要更专业的人来做……”
在请她进屋时,阿周那向她讲述了自己的设计助手离职,而他月末有一笔不方便往后推迟的委托,所以想要请求立香帮忙。
立香并不是很愿意帮助,主要是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但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阿周那于是邀请她先进屋喝杯茶再谈,不必这么快做出决定,立香便点了点头。
“并不会是很难的事。”阿周那说,平静地注视着沸腾的茶水,“我会处理好所有专业上的问题,但在和客户的沟通上,我需要助理的帮助。”
“诶?”
“大部分情况,我不想听客户的任何意见,也不想要和他们沟通。”阿周那黑色的眼睛抬起来,注视着立香,“……不完全是我刚愎自用,只是和陌生人聊天对我来说有些困难……短期内再面试新助理也是同样如此,所以,可以拜托你吗,立香?”
他言辞恳切,看起来并不像说谎,但她竟然被划为“不是陌生人”的范畴,立香感到自己脸颊微微发烫。她将杯子捧起来赶快喝了一口:“……只有周末,也可以吗?”
“十分感谢。只有周末工作,我会按照之前助理的时薪付费,并加上周末上班的额外补贴。”阿周那礼貌地说,敲定了这件事。
第一次和客户的见面在两天后。
立香十分紧张,换了三套衣服才确定下来穿什么——她穿了自己最贵的一套连衣裙,确保自己一定程度不会丢阿周那的脸,并随身携带了两支水笔两支铅笔和笔记本。阿周那的车停在门外等她,看到她和平时不太一样的穿着,一丝淡淡的惊讶从他眼睛里掠过去了。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下车绕到立香一侧,替她开了车门。又看了一眼她的高跟鞋,阿周那说:“……需要换一下吗?去的地方可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我担心穿这样的鞋子会对你造成不方便。”
立香晃了晃脚,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只有这双鞋子可以配这条裙子。”
阿周那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俯身为她系上安全带。在一瞬间立香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气,下一瞬间,阿周那已经坐回驾驶座上,注视着前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说:“那么我们就出发了。”
“啊,好,好的……”立香手忙脚乱,抱好了笔记本,阿周那发动引擎,在她紧张地目光中,车辆穿过宽阔、明亮的街区大道,驶进了一处狭窄、灰暗的老街。阿周那的车勉强在路边停下,两位黑皮肤的男孩立刻围了上来,在立香还在担心是否遇到拦路抢劫,阿周那已经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阿周那先生!”大一点的男孩子高兴地说,他只比立香高一点,是个肩膀松垮、有着胡桃般褐色皮肤的男孩,长满雀斑的鼻头下面是咧开的嘴角,他缺了半颗门牙,但好像并不影响他的快乐。他看起来并不是嗑过头的瘾君子或者围着有钱人的车索要一美元的小混账,“谢谢您能来,多琳、莱恩、还有我,哦对了我叫乔里,我们一直觉得是在做梦……”他唠唠叨叨地说,他身后的小男孩挂着鼻涕,在立香的目光下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笑容,迅速用手背抹了抹鼻子,立香注意到他的指甲盖里黑漆漆的(注1)。
阿周那不发一眼,微微侧了侧身,让他们能注意到身后呆呆站着的立香。“助手,这是我们的客户,接下来拜托你了。”他言简意赅地说。
用了一上午时间,立香总算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阿周那在“温暖满怀”——这是个民间慈善的住房保障机构——上挂了牌子,凡是拥有自己房子的家庭都可以向他提出申请,每月,他有一个免费住房改造的名额,免费指的是他们不用付出任何费用包括改建用的家具、材料以及人工费等等。这可以说是慈善也不为过,这个家庭看起来也这么觉得。两个男孩如同两只小狗,跟在阿周那背后跑来跑去,直到他皱起眉头,将他们驱赶给立香交涉。
他们去年购入这栋房子,居住人除了“姐姐”多琳,还有“爸爸”拉里克,“妈妈“琼”,后者现在仍在40英里外的工厂工作。多琳终于从大学毕业,他们家申请到了贷款买房,尽管这栋房子老旧昏暗,离街道只有二十厘米,但总算是他们的家。
在和立香聊天时,多琳一直坐在笔记本电脑前打字,立香注意到她在不停地回复邮件,这也许是一份兼职。多琳扎着两根麻花辫,额头饱满,肤色并不那么深,眼睛明亮,耳朵上戴着两只廉价的塑料珍珠耳钉。立香的高跟鞋卡在入户玄关的木地板里,她匆匆忙忙跑来给了她一双不那么旧的拖鞋,等立香穿上后,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又跑回了桌子前敲键盘。
他们对住宅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要求。多琳想要一个独立的浴室,最好暖和一点;莱恩说想要一个阁楼,因为他在书上看到的家庭都有;琼希望下水管道不要老是堵,拉里克则希望阿周那能免费帮他们补一下墙上的洞——仅此而已,最后乔里一边用袖子擦着鼻涕,一边小心翼翼抠着鼻屎问:“……可以给我一个能锁起来的小柜子吗?我不想东西都被莱恩拿走。”看到立香埋头刷刷刷速记,他又不好意思起来:“……算了,没有也没关系,我担心这很贵。”
立香说:“别担心,我来跟阿周那先生沟通。”
她合上本子。
阿周那从房子里走出来,裤脚挽了起来,头顶和鬓角都沾着白灰,脸色惯例十分冷淡,手上夹着一本笔记本和铅笔。立香很少见到他不体面的样子,顿时感到十分惊奇。阿周那走到立香旁边,从她手里把本子抽出来扫了几眼,放到桌子上。
“明天开始动工。”他宣布道,“全部听我的,我不会接受任何意见,听明白了吗?”
“是!”两位小男孩兴冲冲地回答道。
等到跟着阿周那在二手家具市场、木材厂和石材厂都转了一圈,谈下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价格和要求,立香感到精疲力尽,并且深刻认识到阿周那说他需要一个助理确实不是假话。
最后看过一家城外的木材厂后,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面前是一片松木林。这里离城区还有十几公里,立香实在走不动了,阿周那从车载冰箱里取出两听可乐,甚至还有一碟拉斯马莱(RasMaa),让她休息片刻。
“抱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