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该想到是师兄了。”装甲车隆隆的响动,震得李忘生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几下,他的嗓子眼里像是堵着一团苦涩粗糙的棉絮,他的喉咙中发出的声音是哑的、寥落的,“我听反情报部的人闲聊过,他们说半年前,街区上突然出现了一名身手非同寻常的雇佣兵。”
他戴着面铠,决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从没提到过,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来历,联邦网络上居然也查不到他一星半点的资料,他说不定是个到处流窜的信息犯,好吧,这压根不重要,活好就行。但各位替人揽活的中间人,总得帮他找个名字,不能老是用“那个谁”来称呼他。不过,就在三个月前,那个谁在日本街干活的时候,有一堆帮派人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儿,被他抄起一把挂在楼里当摆设的日本剑砍掉了头。于是,这名雇佣兵便得到了个古怪的外号:剑魔。
“对于公司的人来说,街区上发生的事,还不如想想等会吃什么来得重要。”谢云流终于说话了,声音熟悉又陌生,他语气轻描淡写地道,“李忘生,我不是专程来叙旧的,别以为我不想杀你,但杀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看清楚,这是一场绑架,我要把‘洛风’拿回来。”
灵魂杀手的反制芯片?他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李忘生顿了一顿,点头。
“好,我答应你,你会拿到它的,它本来就是师兄的研究成果。”
“根本不算什么成果,我离开纯阳的时候,它都没有完全满足进入实验阶段的条件。现在,我只希望它呆在公司实验舱里的这些年,没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破坏了内部数据。”远处的地平线上,呈现出一片浓浊的灰黄,沙尘暴快要来了。谢云流手动拉满了引擎,把车速拉到最大,随后,他接着目不斜视地盯紧了前方。老实讲,他没想到李忘生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自己,“既然你这样说,事情就好办多了,但愿你会遵守你的诺言,在我和纯阳正式联系前,要委屈你在恶土多呆几天了。”
好。
车内重又恢复了纹丝不动的沉寂,李忘生看着他笔直的背影,默默攥紧了手指。
他发觉,他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既不知从何说起,说出的,更答非所问。
“我找过你,没有找到。”
第八年,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以为,原来,你真的是个骗子;第九年,我终于勉强说服了自己,打算用余生去接受这个事实;第十年,你回来了,你仍旧是一个骗子,把一切关于你的蛛丝马迹都隐藏起来的骗子。可是,没关系,我宁愿你骗人,我希望你是个骗子,永远骗过这个世界,最后,永远骗过我。
装甲车在一望际的荒野上,轰隆轰隆,一路疾驰,汹涌狂奔,像回光返照。
“我躲在公海上,严岛,一个你估计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被各联邦抛弃的索多玛之城,一间专门用来流放赛博精神病的监狱,那里每天都在上演精彩的真人大逃杀,尽管里面有不少辜的疯子。我在严岛吃了将近十年的钷素淀粉,就是条子们俗称的‘尸体淀粉’,直接用海水泡开,灰色的,还带点黄绿色,可能是海水的颜色,尝起来,有种把机油和烂肉搅合到了一块的腥臭味。李忘生,你现在知道我在哪了。”
李忘生闭上了眼,放任指甲死死地嵌进手心里。
车开得越来越快,似乎要一头撞进远方暗黄的沙尘里,也像是要把乱蓬蓬的尘埃彻底甩到身后,快到了极点,风也被它撕破成一绺又一绺的碎屑,再然后,猝不及防的,它停了。谢云流弯腰抓起了扔在地上的酒瓶,瓶子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苦艾酒,他拔开塞子,扬首将苍绿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合成茴芹青草味,在口腔里岑寂地回荡,在身体里冰冷地灼烧,他把瓶子“咚”的扔了回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向后倒在了座位靠背上,“你还想说什么?说说从头到尾,你瞒过我多少事?我给过你机会了,但你呢?就像当初,你不是不知道李隆基要在景龙塔做什么,事后,纯阳科技的人在我后头穷追不舍,逼得我只能从九隐大厦的顶楼直接跳下去,足足四百多米……”谢云流声地冷笑了一下,“不,但我一点都不怪你,真的不怪,怪我自己,我原谅你了。所以你大可放心,这回,我真的不会杀你,我只是来要回芯片,我说过了,说话算数。”
“对不起,我知道,我都知道,它本来就是你的,你一定会把它拿回来的,师兄,我保证。”听着听着,他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轻轻地将手覆在谢云流的肩膀上。
他向着他舒展开来的掌心,满是灼灼的青紫,他觉不出疼。
原来,他非但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他更加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怎么才能不像惊走一片羽毛那样的,惊走他。原来他能做到的,只有轻轻的,比轻轻的,更要轻。
别原谅我。他近似绝望地想。
“但是……”他鼻腔酸涩,双目酸楚,只得愈发措地轻轻道,字字句句,几乎零散得不成话语,“师兄,我知道你还不会相信我,但是,可以稍微给我点时间,听我解释吗?那些事从头到尾都是——”
可我究竟该怎么对你说呢?我想告诉你的,远不止于此。我想告诉你,那些茉莉都开花了,每年都会开,雪白的花苞,小小的,藏在青绿的花叶间,会在有好太阳的日子,追着风和光,揺来晃去。如果你见到了,一定会喜欢她的。
我还想告诉你,我们有……
“都是误会,还有苦衷。对吗?可惜,我不想听了。”
谢云流甩开他的手,倾身靠近他,又飞快地远离,只留下一点贴在李忘生颈后的凉意,宛如一个漫不经心的吻。
李忘生嗅到了苦艾酒冷清的气味,还有雪。
雪下得很大、很密,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眼前。
他张了张嘴,却没办法发出声音。
“这是个阻断程序,为了防止公司搜索到你本身自主释放出的生物信号,继而顺藤摸瓜地找到你。”谢云流再次发动了装甲车的引擎,他的语声夹杂在嘈杂的引擎启动声里,几不可闻,“而声音,恰巧也属于生物信号里的一种。所以李忘生,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别再为我费劲编故事了,我累了。”
“以及,我绝不会放弃对抗公司,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们通通烧成灰。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是的,沙尘暴就要来了,世间万物,只有沙尘暴永不停息。等到大风和尘土一齐怒吼着袭来,它们将会收割尽所有的心跳和眼泪,掩去这世上所有的痕迹,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还有你我。
到那时候,我会亲手杀了你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