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点了点头,摘下斗笠,斗笠上落满了碎雪和梅花,他醉醺醺地向那些落雪与残花吹了口气。雪化了,梅花却不肯化,他拈起一片薄红的梅瓣,这不是一瓣完好的落花,花瓣被虫蛀出了一痕弯弯的缺口。绛红的残瓣,红得犹如李忘生眉心的一尾阴鱼。
谢云流像是看不清这瓣花似的,他凑近它,细瞧,任凭一花障目。
李忘生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他对你好不好?”谢云流一瞬不瞬地看着花,问,“你也很喜欢他?”
一时便话了,只有红烛汩汩零落而下的清泪,一簇一簇,渐冷成了珊瑚。
良久,李忘生垂下了眼睫,轻叹道,“师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珊瑚凝成他眉心的颜色。
谢云流像是没听见李忘生说的话,他松开手,梅花瓣从指尖安静地飘零,红烛昏罗帐虚化成了梦一样的背景,烛影里浮泛着他低低的语声,语气却极平淡,仿佛毫不在意似的,仿佛他只是在跟他讲一些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话,说昨日春雨,说今日霁晴,“但是以前,你也很喜欢我。李忘生,喜欢是可以说不喜欢就不喜欢的吗?要是你从前喜欢我,现在为什么不喜欢了?还是说,你见到一个,就喜欢一个,也不管他是谁——”
“师兄,你回归唐土,以一己之力开宗立派,是值得庆贺的喜事,你愿意与纯阳冰释前嫌,也愿意前来观礼,忘生在此多谢了。不过,你真的喝醉了,还是去歇息吧。”李忘生陡然站起身,打断了谢云流颠三倒四的话,长发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摇荡如迤逦烟霞,他拂开谢云流落在自己肩上的手,好似拂去一片飞灰轻尘那么容易,他似乎铁了心,打定了主意,要将所有的心里话和盘托出,“师兄一向聪明,所以说的没有,他的确待我很好很好,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他,两情相悦,互订鸳盟,有什么不对?他说,等成了大礼,就带我到南方去看看,南国也有常年积雪的山,是我从没见过的,雪山上有永远不会凋谢的红花,还有看到了月光,才会飞起来的蝴蝶。而这些……你是不会带我去看的,你做不到对我好,我又为何要稀罕你这样的喜欢?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每个人都在往前走,既然如此,师兄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
李忘生重复着那个人的话时,嘴角微微一弯,他想着那个人时,眼底又浮现出了清浅似春水的温柔,是想到了真正喜欢的人,才会有的欢喜,谢云流从未在他眼中见到过这样的欢喜,他只能动弹不得地留在原地,听他说,“大师兄,不是每个人,都要一直喜欢你的。”
尾音静静地飘散在香兽吐出的轻烟里。
谢云流觉得,自己应该发怒,可他搜刮不出一丝半缕的怒气,或许,他应该一把扼住李忘生的脖子,一剑捅穿他的心脏,让他流出血来,非要如此不可,唯有如此,他才懂得疼。又或许,他应该转身就走,李忘生说,不是每个人都要喜欢谢云流,可李忘生又算什么呢?他有什么好得意的?他是不是以为,谢云流很在乎这些?
别再自以为是了,李忘生,我从不在乎谁爱我,谁恨我,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也从未打算知道。因为你一直都是这样,你高高在上地端坐在冰雕玉砌、珠围翠绕的神龛里,戴着一张自以为纯善辜的面具,口口声声地说想念我,想找到我。然后,天下人都被你骗过去了。可是我不会,李忘生,只有我不会,你所谓的想念,非是事可做的时候,才想起原来世上还有一个叫作谢云流的人,他在某一个你根本不屑一顾的角落里,为你的清名美誉的锦上添花。真好,他二十岁之前,你还喜欢他,他便那样高兴,逢人就忍不住要欢欢喜喜地说起你,他二十岁之后,你不再喜欢他了,却依然能心安理得地从他身上榨出最后一丝可以利用的好处。真的很好,从始至终,你都是不吃亏的。其实,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他其实,是不愿让你吃亏的?
谢云流也笑了,久违的醉意,爬满了他的眼角眉梢,他的眼角眉梢都是笑着的,像许多年前,映满了瑰丽云霞的波光,连绵璨然。
“是吗?他待你很好,你也喜欢他。”他说,“可惜,他已经死了。”
“什么?”谢云流话音刚落,李忘生的脸色霎时惊得惨白如纸,随即,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谢云流的衣袖,一面急切地唤出声来,甚至还急切得有些破了音,“师兄!你把他怎么了!你可以杀我啊!我求求你,你不要——”
“不要什么?”谢云流捂住了他的嘴,醉意朦胧地问。
李忘生好像还在着急地对他说着什么,但谢云流听不清了,他的嘴唇正温软地摩擦着他的手心,香暖柔滑如花瓣的触感,近似一个吻。如果人一眨眼,就可以回到从前,该有多好?
可是,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是不是谁对你好,你就喜欢谁?”谢云流越瞧,越觉得这满屋的锦绣红绫,一千分一万分的碍眼,他俯下身,昏昏然地从罗帐上扯下了一段结成牡丹花的红缎,红缎很长,长得像他们曾泛舟同渡过的一条河,河两岸都是纷飞的苇絮,映在夕阳下,宛若一捧浅绯的烟,水弥为烟,烟漫入水,从此烟与水,千山万水,永不分离。
要论剑术上的攻伐之道,擅长守御的李忘生并非他的对手,所以,谢云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制服了他。他深深地凝视着仰面躺在榻上的李忘生,河水一样长的绛红绫罗,像一条柔软微凉的蛇,绕住了李忘生的手腕。
李忘生悚然地盯着他。
“你在害怕?”谢云流凑近他,轻轻吻着他眉心的朱砂。
李忘生在他身下颤抖着,忍可忍地闭紧了眼。
“我去了西津渡,本来想亲手杀了重茂,他害了太多人,不能再活下去了。”《南华经里的神灵仙子,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李忘生从经卷里走了出来,他的身体很美,修长紧实,成熟而劲韧,更有一种“绰约如处子”的曼妙,该纤细的地方,堪称盈盈可握,该丰腴的地方,则饱满到充满了妩媚诱人的肉欲。谢云流思绪混沌,他本想说些好听的话,比如什么“玉软花柔,弱骨丰肌,春藏麝脐,花翻露蒂”,再比如什么“袅者如舞,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但他说不出来,他一开口,说的仍是颠三倒四的话,“我后来才知道,重茂骗了我很久,又或者是,我早就心知肚明了,却不愿意相信他在骗我……可我也说不上多么恨他,骗过我的人太多了,李忘生,你也是,你明明可以骗得久些,我知道,对你不好的,你就不再喜欢了,要说趋利避害、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虚情假意,说一套,做一套,没有谁可以比得过你,只是,你为什么就不能在骗我这件事上,多下下工夫呢?我会很高兴的,也会相信你没有骗我……你为什么要掉眼泪?牡丹仰者如悦,你应该笑,不该哭的。”
残雪的锋刃闪烁着寒光,剑柄冰冷,摩挲着李忘生微张的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