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丛云刃,长三尺八寸,重三斤二两。玉髓作刃,温莹如骨。见血便隐然作亮,却染则自辟,点腥不沾。
相传,东瀛国上古有大蛇,蛇身巨硕,可跨谷峰。吃生人祭,百姓哀惧。有勇武者以美酒醉之,斩其七寸于剑下。裂伤处突跳不止,武者切之,则寻得锋锐太刀,自避血污,莹然如云,故名“天丛云”。谢云流处东瀛时,慕其武勇,辗转寻得此刀。此刀周遭妖力异盛,谢云流忧其惑乱旁人心神,遂长佩于身侧。
——《九天兵图·异部
孤鸦嘹唳,林涧寒湍;古峦伏翠,暮烟流紫。
浓紫的暮色似一柄浸透了瘴毒的软剑,曲折的,而又斩钉截铁地刺入了水气缭绕、青雾迷蒙的重山峻岭之间,那口蛰伏在乱山深处的漆黑石洞,像一只被剑锋刺穿了巨躯的饕餮尸骸。冰冷雪亮的月华穿过空荡荡的伤痕,从嶙峋的洞顶,铮铮地抛洒而下,照亮了一朵迤逦铺满了祭坛的椿花,一瓣瓣娇艳浓丽的朱红,在幽幽的碧光中婉转流潋。但在这冶红妖娆到刺眼的花瓣中心,却盈盈地捧出了一星极其莹洁娟然、白若美玉的花蕊,在一重重红烟碧影的追绞囚锁中,顺着呼吸的节奏,轻缓且细微地起伏着,檀口薄拂胭脂,含着绛舌一点,悄吐着一脉软香,暗暗地柔喘出一缕缕又酥又甜的迷离芬芳。
是时,新月如霜,暮夜如滞,然而“花蕊”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忽然,李忘生的睫毛剧烈一抖,他在清寒遍地的月光中猝然惊醒,惶惶地喘息了许久,才逐渐平复过来,朱红的巫女长裙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深深一皱,宽大的裙摆扫过石坛上阴湿密布的血锈苍苔时,沙沙有声。整理过心神后,他纹丝不动地盘坐在祭坛上,表情如老叟入定,平静地注视着面前一潭深不见底的碧色——祭坛周遭皆被潭水环绕,乍一望去,沉沉凝碧的潭渊仿若亿年万载,昼夜焚燃不熄的森罗鬼火,古老的祭坛则是一座正在被鬼火熊熊锻烧着的炼狱熔炉。李忘生已是第三次被这轮冷眼般的月亮惊醒了,据阿叶描绘的画卷所述,三日已过,他即将代替她成为熔炉的引信、妖蛇的新娘,同时也是它腹中的美餐。但看此潭惨碧摇烁、寒气射目的光景,其中不知埋葬了多少妙龄少女辜的白骨,倘若看得久了,便会生出一种已被它摄去了魂魄的幻觉。
李忘生不再看了,他移开目光,垂下眼帘,默然地攥紧了掩在振袖袖底的短匕,手指与生铁铸成的刀柄相比,还要凉一些。
夜还很长,和纯阳宫每一个积雪的长夜并不同。真是糊涂话。李忘生失笑地想。夜何曾变过呢?日东升,月西落,乃是天地常理,所以,论去到这世上的哪一个地方,夜总是一样的。
但此地并非纯阳宫。事实上,连李忘生也不知此时此刻,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他还记得十日前,是燕子南来,春雷始鸣的时节,华山的天气也渐渐回了暖,一夜之间,云鹤斋前的桃花,簇满了一树绯绯粉粉的纤柔花苞。而每逢春归之际,华山南峰亦会出现一处奇景,翠黛交映的千山万壑间,烟霞飞度、光华浮摇,缥缈的云气中,时时幻变出琪花瑶草、宫阁楼台、人物车马等诸多繁丽物象,其五色交辉、瑰琦陆离之状,不禁令人心魄竦动、目眩神迷,飘飘然以为仙境。故而,屡屡有好事者添油加醋,说吕真人就是在这华山南峰上遇到了神人,被传授了长生大道,得以脱胎换骨、羽化登仙。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前来瞻赏“南峰仙影”的人,一年比一年多。然则华山七宫九殿三十六峰,山道陡峭,乱石峥嵘,还得容得下你挑着担、我牵着马、拖家带口、人挤着人,于是愈发险了。因此,纯阳宫年年都要特地挑出一批轻功上佳的弟子,命他们镇守在山道上下,谨防有意外发生。
若论轻功,纯阳宫内,“逍遥游”使的最好的一位,非静虚子谢云流莫属。可偏偏前些日子,这位闲不住的吕祖大弟子应温王之邀,下山往长安去了,吕祖又游历未归,镇守山道一事,便暂时交由了二弟子李忘生打理操持。彼时天色过午,地气上升,酣酣地蒸腾出了一片使人慵倦欲睡的暖意,游山的人总算少了许多,李忘生遂亲自前去嘱咐一部分弟子稍事休息。下“绝云梯”时,蓦然吹过一阵山风,霎时落英缤纷,飘碎了漫天香魂。乱花如雨,几乎迷了李忘生的眼睛,他不由停住了脚步,匆匆举袖,想要障住迎面扑来的落花,却又猝不及防地,被一道从天外飞来的清越人声给唬了一跳,这热热地擦红了他耳边的嗓音,有如玉盘流珠、蹙踏春冰,简直要踏出他一腔答答咚咚似鹿撞的心跳,“我来替你呀,你的身子向来不怎么样,现在好容易得了会空,就别到处乱跑了,还不快回去歇一会么?
李忘生听得怔怔的,被春风惹得双颊发烫,心尖怦怦,却又迫不及待地回过眸去瞧他。
青山负雪处,长风萧萧,川谷对鸣,谢云流凭风挽剑,衣袂翩然地立在一枝横斜于断崖畔的桃花梢上,足尖轻点着梢头一朵嫣然半开的春红,人正笑吟吟地向李忘生眨眼睛。
李忘生却越瞧越怕。绝云梯之所以得名,只因此处山道极窄,两侧皆为峻峭森竖的高崖,崖间终年云雾迷漫,山路曲曲,没入云中,似有山神在此,架起了一线凡人永远法攀援的天梯,地势之险恶,一望即知。容谢云流立足的桃花枝又极细弱,风一吹,人与花皆显得瑟瑟孤耸,人摇摇,花欲坠,仿佛在顷刻之间,二者便要一同跌落崖底,摔得粉身碎骨,永不超生……永不超生?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想到这样的话?李忘生想得暗自心惊,尽是说不清的忧悸乱测,他急切地开口,想要唤师兄快些下来,莫要在此多作逗留,猎猎的山风却将他的话徒劳地吹散在半空,剪碎成了缀在谢云流眉梢眼角的不以为然的笑意。师兄竟丝毫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李忘生慌得直跺脚,谢云流若还不肯过来,那么,他唯有再朝他走近些,到他身边去。然而,李忘生刚一动念,纷纭落的花影和云翳,遽然被罡风绞成了一团混沌的海市蜃楼,在李忘生的周身迅疾而凌乱地飞旋着,如同一口随时会择人而噬的巨大漩涡,顿时淹溺了他的视线,抓攫住他的四肢,裹挟着他越陷越深,最后,猛地掀起一排滔天的海浪,完全吞没了他。像是在阻断一叶拼命想要靠岸的孤舟,妖魔般的扭曲幻象,终于把他和谢云流的身影彻底分隔在了山和海的两端。
唯有飘零的桃花,断断续续地堕向了苍青的崖底,旋即,跌碎成一抔转瞬即逝的香尘,辞别白雪与春色,哪怕是天涯暌违。
从此,以后。
已经平安事了吗?他是不是睡了好久?
当李忘生从幻象里挣扎着醒来时,他在山吹盛开、杜鹃啁啾的草窗畔,模糊地瞥见了一抹淡绿色的纤细背影。
席地而坐的绿衣少女,正轻声哼唱着一曲他从未听过的歌谣,是一首很萦回幽婉的小调,细雨与春光浣着她乌黑的鬓角,哼着哼着,想是哼累了,她略一弯腰,在阶边折下了一朵结满雨珠的鹅黄花球,偏头举手,将花儿小心翼翼地簪戴在发际,可她的手上沾了雨水,难免有些凉滑,一个不留神,山吹花便从指间落到了裙角。少女似嗔似恼地“呀”了一声,想将花朵捡回来,才一侧身,便恰好瞄见了从草叠敷上倦倦地半支起身来,神色朦胧而疑惑的李忘生。
“目が覚めたでしょう(你醒了)?”
“请问,这里是?”
咦?
两个人的疑问很巧地同时响起。不巧的是,各执一词,鸡同鸭讲,风马牛不相及。
“唔,这里是出云乡……什么,你问出云乡在哪里?出云乡就是出云乡啊……那么,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呢?只能用祭典神乐里的辞句来解释了:太阳从这里升起,这里是最东方。天照女神头戴日冕,从高天原出发,与她高贵的子嗣并行,共同统御着这片土地。出云乡就在这里。”
东瀛?
李忘生竭力地消化着这两个字。他不可置信地从记忆的口袋里,翻找出了这个于他而言显然十分遥远的词语。他对东瀛为数不多的印象,一半来自于观微阁中某些记载玄奇、来源荒僻的道术古籍;另一半则来自于长安四年,这一年,武皇老矣,但尚居龙廷,纯阳也刚刚在国朝禁中站稳了脚跟。某一日,内官飞马传旨华山,急诏师父入宫觐见。言称东瀛使节在返国前夕,与今上宴饮于神都苑,时值冬末春初,苑内诸葩黯然、秾华暂敛,使节中有一异人,名源空海,以阴阳秘术幻出万卉绽芳、百鸟鸣舞之景,众人不激赏惊叹。然武皇持杯长笑,曰:惜哉,幻境虽美,却须臾而散,吾朝有上师纯阳子,能通达神明,可号令百花,命其于隆冬之时,亦常开不败。
“师兄。”案头点着一盏鎏银小灯,烛泪结得多了,涓涓地攒成一朵莹白的花,随后“啪嗒”一下,从朱雀舒展的翼尖,坠落到几面上。李忘生从沉重的经卷中抬起眼来,担忧地看着那朵渐渐冷了的烛花,又看了看正在桌子对面打哈欠的谢云流,“师兄,这么久了,师父怎么还不回来?”
“你是怕师父输给那个东瀛人?放心吧呆子,你才入门多久?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师父厉害得很,能点石成金、变水为酒,还能从千里之外飞剑取人头。让百花在冬天开放,对他来说压根是小事一桩。”这次就算了,但那个姓武的实在讨厌,像这样的事,她可不是头一回干了,大冷天的,也不管园子里的花到底愿不愿意凑她的热闹。谢云流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若在平时,他必然要趁此机会,结结实实地将这些宫中贵人们编排一番。可此时,他坐在灯下,望进了李忘生一双清莹如水的杏子明眸,竟连一个不好听的字都说不出来了。
“是真的吗?”可师父说过,像什么飞剑取人头啊,纯属瞎编,这些话是他以前跑江湖的时候,拿来吓唬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的。为什么?因为这么说的话,听起来比较厉害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