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这头发脏,吃不得的。谢云流试图将自己的头发从小女儿的饕餮巨口中解救出来。可她人忒小,力气却大,谢云流努力地挣了几挣,只挣不开,反被她揪得更紧,二人成犄角之势,相持片刻后,犹未分出胜负,她又鼻尖一皱,小嘴一瘪,抓着谢云流的发丝,委屈地呜呜啼哭出声来。而他自二十岁起,便提着一柄剑,在大明宫三千铁骑的众目睽睽之下,出入横绝,如踏人之境,此时竟落得个束手就擒,浑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怔忡措时,蓦然帘开月动,一缕细细的淹然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由远及近、由浅入深,渐渐地向他荡来。
……
谢云流的瞳光陡然一滞,他虚握了一握手指,又松开,迟疑地回过眸去。
来人乌发如云,容色玉曜,月眉螓首,额心一点落梅,春思嫣红。正是李忘生疑。
他适才去后堂褪袍卸冠,换了一件衣裳,衣带却论如何也系不稳,屡屡自行松脱开来,这时,他便知道是谢云流来了。彼时蟢子扑镜,金猊香销,云迷雾笼,他转过身,恍惚地持着银箸,慢慢拨弄了两下炉内积雪样的霜灰,琐窗外的檐铃忽地曳起一阵清响,纷纷乱乱,若细雨沾衣。李忘生搁下香箸,草草地掩了一掩衣襟,旋即推门而去,那浅镂了莲瓣纹的青瓷香盒还遗在原处,兀自半开着,里头散着琥珀珠似的香丸,却不曾被人添入兽炉,许是忘了?
“让我来罢。”谢云流听见他道,“她这是饿了。”
他姗姗越过他,弯腰从摇篮里将小女儿抱起。她一见李忘生,绵连的啼哭立刻转作了小声抽噎,他的那缕头发,亦从善如流地从她口边滑开。李忘生柔声拍哄着小姑娘时,似乎抬头瞧了他一眼,他不知道,因他一见李忘生要解开衣裳喂她,便瞬间移开目光,匆促地背过了身。
于是,连小声的抽噎也没有了,她依偎在李忘生怀里,鼓着腮帮啧啧吸吮的声响,避可避地涌进他的耳中。烛龙殿一别,李忘生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倘若,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谢云流想起,自己方才猝不及防地瞥见他自玉色夹纱衫子下泄露出的一抹肌肤,似乎比先前丰润了些,像酥凝的蜜,白腻的脂,像……
谢云流又将目光移开了一次。
临了,他只好凝视着堵在面前的一道十二扇青檀绢面小屏风,屏上工笔细绘着各类飞禽走兽:猫扑蝶、鹤饮溪;紫獭抱鱼、白鹿衔花,黄英绿草,的的鲜丽,且都是圆头圆脑、憨态可掬的模样,使人一见心喜。画屏的边沿上,还镶着以五色螺钿贴嵌出的百鸟,谢云流便去数那一只鸟儿的身躯,是由几片螺钿嵌成的,一片、两片、三片……他翻来覆去地数着,却怎么都数不清,九微灯的烛花簌簌、焰光潋潋,把贴在鸟翼上的宝钿,映出了一圈一圈孔雀翎眼般斑斓流离的彩晕,犹如一圈一圈绵密的丝线,寸步不让,缓慢地将他的心缠住,死死地绞透了,烙剜出一痕痕满溢着酸楚的深彻褶皱。谢云流喉头哽塞着一股同样酸楚到十分的苦意,他想问李忘生一句:疼不疼?又觉着李忘生着实惹人讨厌,这句话又问得实在愚蠢,简直是从今往后普天之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最蠢的一句蠢话,他问不出口。半晌,只竭力地将那股酸苦咽回了心里去,一任斜月素寒的白梅色,冷清清地照进了窗槅,寂寂跌碎在衿袖上,“……她取了名字没有?”
“取了。”
这样小的孩子,醒得快,饱得快,睡得也快,又浓,她嘬着李忘生的胸口使劲吃了一会,而后,睫毛软软地扑闪着,打了个哈欠,抿了抿嘴巴,便酣酣地做美梦去了。李忘生又搂着她摇了一刻,见她睡稳了,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回摇篮里,盖好被子,掖严被角,柔和的灯影脉脉勾画着他沉静似秋水的侧脸,“才刚取了小名,叫绵绵。”
绵绵。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你休痴,你不知。
二人怕扰了绵绵安睡,遂悄悄退了出去,掩上了阁门。他俩原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之间,两两相对语,只余下了满室微妙难言的尴尬。茶釜松鸣飕然,李忘生端坐在宝相团花锦茵上,于明烛夜晖中,轻舒广袖,微拢素指,从白藤笼子里拈出一枚暗青的茶饼,焙出香气后,将其投进鎏金云雁纹的银碾子内,玉华光莹,只轮慢碾,他缓缓地把它碾碎成了一掬碧尘。李忘生的一举一动,闲雅容与,谢云流却看得如坐针毡,心里又是烦躁,又是不安,又是一种莫可名状、暗流涌动的酸冷,李忘生是怎样做到如此气定神闲的?他承受着李忘生镇定自若的嘲讽,却依旧不知道李忘生究竟打算做什么,况且,他有什么资格知道呢?这并不是第一次了,分明同处一室,自己却总像个不识好歹,端跑来横插一脚的局外人。不管李忘生想怎么样,谢云流都不能继续呆下去了,既然他是局外人,那么,自有能让李忘生不把他当作局外人的内人。谢云流再也忍受不住,他霍地站起身,袍袖一拂,寒声道,“天色已晚,我明日午后再来。”
想必华山是容不下绵绵的,为了纯阳的美名和国教掌门的清誉,李忘生也定然不愿意再要她。可他不想就这样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把绵绵带回翁洲,纵然不能光明磊落地带走她,他也想在青天白日里,假装没有躲躲藏藏的,而是名正言顺地带走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在绵绵的记忆里,她应当是见得光的。
眼看着谢云流折身欲去,茶炉畔的广寒玉像终于纡尊降贵,肯开金口说话了,不止如此,他也站起了身来。真真教人受宠若惊。谢云流不怨忿讥刺地想道。
“师兄。”只听李忘生缓步走到他身后,语声温柔到了可奈何的地步,“山陡雪重,马滑霜浓,这时已宵禁了,路上也没个行人,不如不要走了。”
丁冬莲漏隔花滴,二十五声长,滴尽小楼花雾,如听春泪溟迷。问楼头何物最堪怜?是鸦鬓亸、桃花面、月映纱衣薄,暗暗地透出来一段玉臂清辉,甜香柔暖的吐息与细语,含在他蛇芯一般的软红舌尖,近在咫尺。
可山陡雪重、马滑霜浓、已宵禁了,路上没个行人,那又怎么样?他还可以睡大街、睡桥洞、睡树杈子,反正,他就是要走,他就是不要留在这里。
“况且。”李忘生停了一停,复又面不改色地接着说道,“我早已让人把纯阳宫前的山门落了锁了。”
“你!”
谢云流不禁一阵气结。听听听听,这是什么莫名其妙不讲道理又自以为是的话?他谢云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且他是翻墙进来的,压根没走正门,还怕他来个“山门落锁”?李忘生想吓唬谁呢?只见李忘生说完了,便回过身照看水声鸣沸的茶炉去了,以数重玉色轻纱织叠而就的云衣雾衫,仿如纤薄透明的蝉翼,正随着他的腰肢步态,若有若、若即若离地贴着他的身体,宛若流纨束素、风荷凌波,绰绰约约,柔柔窈窈,袅袅荡漾。又拿乔,这人当真可恨,从小到大他就会装模作样,故意摇曳卖弄,生怕旁人看不出,他活脱脱就是一首曼妙靡媚的艳诗成了精——
李忘生呀李忘生,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窗前的明月全看见了,它从不说谎,它来为我作证,是你,是你先开始的……
用来煎茶的水,最忌讳煮得过开过老。可惜,师兄是没法跟他一起喝这口茶了。但水已然烧得滚开滚开的了,不能撂下不管。李忘生将噗噗沸腾的水釜取了下来,他刚松了口气,却又猝然乱了呼吸,阵脚尽失。他猛地被人拦腰一搂,从身后环抱着,紧紧地扣住。纱衣被一只手沿着肌肤推拥而上,堆在了胸前,恰似一朵艳溢香融的栀子花,经不起熏风撩拨,雪瓣慵懒力地纷垂翻卷着。修长的手指在雪浪纱波底逡巡游动,握住了一对酥莹莹、粉颤颤的花苞。谢云流的指尖上覆着粗砺的剑茧,抚过衣衫里温软白嫩、微微肿胀的双乳,摩挲着缀在花苞顶端的艳红圆翘的奶头,不多时,便被一小股暖滑稠腻的汁液,打湿了指腹。
“啊!”乳汁直接涌出的感觉太过酥麻清晰,李忘生像是很不好意思似的,低低地惊叫了一声,顿时瘫软进了谢云流的怀中,脸上一片羞红。他胸乳里的奶水是喷出来的,刚生产过不久的身子,从上面到下面,都格外熟腴多汁,绵绵每次吃得又少,他整日发愁的不得了,一半是愁她食量太小,怕她难长大;另一半的愁,却不能为外人道,他不是女子,可又有些妇人的隐秘,譬如眼下,他刚被师兄摸了摸,就不太能够忍耐了,浑身都痒痒空空的,腿间尤甚,师兄如果摸到了那儿,定会发觉,那儿也是湿的,他还可以更湿一些,想必师兄并不晓得,自从怀了绵绵后,里面总是黏黏滑滑水水润润的,还常常流到外面去,堵也堵不住,一点都不舒服。
谢云流埋下头,用唇舌卷去他胸口丰沛的乳汁。李忘生不自觉地泄出一阵轻细的呻吟,手臂勾住他的颈项,春色横眉,眼波腻人,唯有在这种时候,李忘生才会赖着他撒娇,许多年前,他在床榻上将李忘生作弄得语娇声颤、高潮连连时,还是放肆得意的,谁让他的师弟竟然是根雌雄并蒂,却不开情窍的木头美人;一株风情招摇,又懵懂不自知的旖旎花柳,招着他眠花宿柳、偷香窃玉,攀了亭亭初成的树杞,折了叶嫩新抽的树桑。但谢云流心知肚明,自己才不是什么好师兄,他对李忘生好,是为了索要他,他想把他的心抢来,再一口一口地吃掉他,他明明对李忘生贪得厌,有所取、有所求,却装得比谁都不计报酬地宠爱着李忘生。他坏得把李忘生哄骗到了床上去,脱了他的衣裳,十几岁的李忘生,听话得像只摇着尾巴咩咩叫的小羊羔,光溜溜的身子既是男孩子,又是女孩子,比雪还白,比蜜还甜。两片小巧紧阖的花瓣,骆驼趾般的微鼓着,又粉又软,沾露含珠,当他疼得眨巴着雾蒙蒙的水杏眼,快要掉泪时,谢云流便氤氲缠绵地吻着他耳边,一声声地唤他玉娘。他曾用一枝春日新绽的桃花,骗到了师弟的小字,他叫玉奴,真是个好听又诱人的名字,玉奴是李忘生,李忘生是玉奴,你放心,纵然,你终其一生都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我都会疼你、对你好的,因为,我还没求到你啊,小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