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谢云流握着单薄的信笺,想。
南诏已定,烛龙殿之事已了,谢云流便带着众刀宗弟子返回了翁洲。人已回程,一颗心却始终不能平静下来,夜间海潮翻涌,山中林涛阵阵,声声入耳,他愈发难以安眠,每日辗转反侧,像是一根纤弱欲断的蛛丝,偏偏又紧绷着,硬生生地悬吊起了他的三魂七魄,他挂在半空,法久留,也法跌落,好似一只秋末的蝉蜕,只能任由惊惶的风和茫然的日,将他从里到外的穿透、填满,被填满的地方,却依旧空空荡荡。
南方的梅雨也快来了,连绵轻柔的雨,如烟如雾,落得久了,点点滴滴,足以销金铄石,江南不可以久居。谢云流决定暂时离开这里。
弟子们并未觉得少了宗主,日子有什么不同。早已习惯了,从前就是这样,谢云流行迹定,刀宗营地东零西散,他们循着风吹走的方向迁居流徙,做一捧纷飞四野的飘蓬。翁洲或许是最终的落脚之地,或许不是,或许明日,他们又会停在另一座山上,或者另一片海上。因为,不可怕,就算一直流浪,也一样可以活下来,只要流浪得足够远、足够久,就好了。
谢云流一路北上。
他有时徒步前行,有时骑马,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地走。北地飞雪载途,层冰峨峨。
他走到了渤海国,来赴和朴银花的一剑之约。但时隔多年,他们都已不再需要剑。二人在苍白而寂静的荒原上,捡起了被北风摧得焦黑的枯枝,拆过三招后,朴银花默然地垂下手,“罢了,我输了。”
“你执掌月泉宗,事务繁杂,自然抽不开身,在武艺上,难免要比以前荒疏些。”谢云流顿了一顿,一叹,说道。他信手一挥,郊野暮色暝朦,枯枝声地坠落进了滔滔东去的长河水中,顷刻之间,便被黄浊的乱流卷走,不见踪影。
霜风萧萧,拂动衣袖,朴银花没有回答他,只勉强牵了牵嘴角,淡淡一笑。
朴银花有属于她自己的困惑,谢云流不便多言,亦从劝解。廊庑下,他倚着阑干撄拭刀锋,花影清疏的小院里,时不时飘来胡卢琴呜咽般的弦声,断断续续地浮泛在被冷露染白了的残月间,一夜一夜,听不尽的沉滞凄迷。他找不到在渤海国停留的理由,没过多久,谢云流将衰疲乏力的老马托付在了月泉宗内,随后,他辞别了朴银花,离开龙泉府,孑然西去,直至雁门关外。
塞上苦寒,边关寂寥,宋森雪见了伯父,自是欣喜难禁。每当校场鸣金,演训了整整一天的士兵们回营后,谢云流从苍云堡外的广武镇中,买来了数坛村酿,宋森雪将酒倒进铁铸的大壶里,又用寒光森然的长戟挑起了沉重的酒壶,与谢云流一道去往长城之上。
他们在长城上箕踞而坐,倾杯对饮。酒很浑浊,浮着细小的绿色蚁沫,却极其辛辣猛烈,一把剔骨尖刀斩钉截铁地落下喉头,若不把人剖的个肠穿肚烂,绝不罢休。其时,鼓角连天,撼断了烽烟白草,目之所及,是群山莽莽,万壑竦峙,铜城逶迤,回环纵横,如千里蟠龙,于此结穴。传说天下九塞,雁门为首,果真名不虚传,自古匈奴、突厥、鲜卑、契丹、柔然等异族,皆自雁门关入中原,是以苍云治下之戍民,素有胡人遗风。壶里的酒渐喝尽了,大地被熊熊落日锻烧成了一块半熔的金红玄铁,猎猎的寒风将远处赭黄田垄上的歌声吹来,歌是鲜卑迁民在数百年前,从塞外家乡携来的故曲,苍老的乡谣飘荡在长城内外,星星点点,像永远都磨不掉的深紫色锈斑: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可故乡早已回不去了,阿兄向西我向东,纵然作一万首阿干歌,也再唤不回他了。昔日的家乡变成了野狐的巢穴,所遇故物,四顾皆茫茫,行路难、行路难,不堪行、不堪行,四方不可以久居——东方草木荒荒;西方流沙浩浩;南方蝮蛇蓁蓁;北方飞雪迢迢……而今,君孤身至此,又该以何方为归途?
残阳如血,悲歌苍茫。两个人听到最寥廓寂然处,心神振荡,不由以剑击节,遥遥相和。最终,长歌未绝,原本盛满烈酒的铁壶,却被谢云流的剑锋敲裂了许多缺口。
但宋森雪常有军务缠身,并不能久留。这时,谢云流便独自坐在城头上,目送着斜阳徐徐沉进了昏黑的山谷,夜风如冰,凛冽似刃,在千万重雉堞间徘徊呼啸,恍若有数不甘寂寞的魂灵,迫切地想要寻找突围的出口,然后,纵身一跳。
他的裘衣很重,缠绕在身上的酒热与醉意还未散去,尚可御寒。越来越让他难以抵挡的,是降临在四面八方,越来越浓稠的黑暗,月亮像一只青白色的骷髅眼眶,被冷冷地钉死在了天际,透不出哪怕一丝半缕的亮光。谢云流从城边拖来倒塌的木柱残骸,将它劈成一段一段的,聚成了一堆篝火,他擦亮火折子,把火堆点燃,风催火起,火苗越燃越旺,木料在火中噼噼啪啪地焚烧着身躯,橙红的烈焰直逼天穹,沸腾成一场灼热的夏日白昼,短暂地照亮了沉默如沧海的关城一隅。谢云流拄剑坐在火边,火焰肆忌惮地描绘着他的身影,将他的影子变大、拉长,摇动着投射在斑驳的城墙与砖砾石阶上,泼洒出了一片萧索巨大的漆黑,说不清是变得更明亮,还是更黑暗。但是,火光终究要熄灭,冗长而孤独的黑夜,会再度向他卷土袭来。
他又离开了苍云。他的心仍旧悬在半空,没有着落,只是这一回,还能去到哪里呢?好像是该回去了。谢云流刻意舍近求远,乘船走了海路,海上的时间好像漂在海浪上,顺着潮汐流走,所以,总是显得漫漶模糊,他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一来一去,在不知不觉中,竟已消磨了一年有余的时光。
他回到刀宗,然后,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上个月才寄来的。写在云蓝纸上的笔迹很熟悉,语句也极简略,不过两三行字而已。这张薄得似是一碰就要碎了的信笺,波澜不惊地告诉他:烛龙殿之后,他有了一个女儿。
谢云流将信折了回去,展开、折好,又展开,又折好,掖到枕下。
夜雨点点滴滴打着芭蕉,切切如诉。
他枕着信,信上说,他有了一个小女儿。
他挑了一匹最快的马,在马上反反复复地、不知所云地咀嚼着这个陌生又遥远的字眼。想着想着,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小小的拳头,絮絮不停的,轻轻地捶打着,说不出是疼,还是痒。这是他的女儿,是他和……这个念头像敲着蕉叶的细雨,点点滴滴地落在脑海里,却又被他匆匆地一掠而过,唯恐避之不及。可雨线依然是那样密,一时将这颗心柔软地抚平,一时酸涩地揪紧,在马蹄往前疾驰的笃笃声里,谢云流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惧,这种恐惧顽固地藏在他越攥越紧的手掌断纹中,愈是接近,便愈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她会不会也同洛风一样?她可以平平安安地长高、长大么?可以吉祥如意、万事忧地胖了、瘦了、伤心、欢喜、变老么?
谢云流说不出。可是,等他真的见到她时,这样的恐惧,好像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到了华山,他马不停蹄地潜进了纯阳宫,星夜逾墙而入。太极殿内,静谧人,暖阁中春融香慵。李忘生竟然不在,青玉色的绣罗重帘后,乖乖地搁着一架小小的摇篮,又孤零零的,仿佛被谁给扔掉了似的。摇篮里,一层一层地铺满了轻厚绵软的丝缎与细绒,一角绯红的织锦,恰被一只更小更乖的,嫩藕样的手掀到了摇篮边上,是双枝双朵、双喜梅花的纹样。
谢云流扶着帘幕,言地闭了闭眼睛。
她实在是太小了,像一捧早春的小雪,又像一团刚刚新蒸出来,热乎乎、甜丝丝的白糖糕,极细软幼嫩的脸庞,都不及谢云流的巴掌大,圆睁着黝黑晶亮的眸子,安安静静地窝在摇篮里,偶尔轻轻地咿呀嘤咛一两声,轻得让他觉得限可怜。谢云流看不出她到底长得像谁,也许,更像另一个人,哼,可是长得像那个人,有什么好的呢?
所以,要长得像他自己么?但长得像谢云流,更没什么好的。
也不能长得谁都不像,大概,还是要像一点点……他还想摸一摸她的脸颊,却蓦地像被烫着了似的,倏然收回手去。
险些忘记了,谢云流惊觉,他的手指上结着粗砺的剑茧,只怕会刮痛了她。
他的动作收敛得仓促,差点打翻了绣帘旁一只金丝柳编的笸箩。笸箩里玎玲碎响,引得他侧目一望,原来,里面盛了半箩清圆剔透的水晶珠子、几把五彩的丝线,以及些许异色宝石,宝石被打磨得圆滚滚的,并扎人的棱角,水晶珠和宝石上皆穿有小孔,一束未串完的蝴蝶风铃栖在箩内,串得不好,翅膀串得歪歪斜斜、七扭八歪,一看即知,是拆散了好几回,又重新串上的,此人的手艺当真堪忧,不是学艺不精,便是笨蛋。谢云流拧着眉,正牢牢盯着这只不伦不类的风铃,前后左右地到处挑毛病,头皮却忽被扯得略微一疼。
他的小姑娘不认生,牵着他的头发,将发尾塞到嘴里,咬啊咬的,咬得发梢上都是口水了,还一个劲儿扬着小脸,巴巴地望着他,双眼弯弯的,宛如清清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