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十月,草木犹青。
最开始,是一条河,河上飘着芦花,飞着白鹭,水平如镜,悠悠静静地往前流。流啊流啊,渐渐的,两岸便升起了青青的炊烟,多了笑语,有了人家,聚成一座垂着杨柳、绕着清溪的镇子。
镇子不大,人人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不长不短的一辈子里,碰到的最要紧的事儿,便是今年的收成如何,自己新裁的衣裳怎样,或是昨日,镇上的酒肆来了个行脚说书的,等做完了活,得赶紧去听他说上一段,尽管那书里叽里呱啦说的什么月泉淮啊,纯阳宫啊,剑魔谢云流啊的,他们全不认得。
哦,对啦,还有呢,前几日,花枝巷里的赵花匠家,刚刚租出去了一户空置的小宅院。
租院子的人,是一对小夫妻,赵花匠没念过书,也不知该如何讲。只觉得那做夫君的甫一进门,就好比一间黑咕隆咚的屋子,刹那间就被照得极明极亮,耀出一种异彩。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他眉心落着三道深且狭的伤痕,仿佛清旷剔透的晴空中,骤然压下了一片幽黯而苍凉的山影。问他,他说是去山里,被鸟给叨的,言语间,似乎对这几道伤痕颇不以为然,而后便一拂衣摆,盘腿坐了下来,依旧笑吟吟地同赵花匠商量起租院子的事,又说价钱倒妨,只要屋子干净,地方也安静就好。
“尽管放心,包你满意。”赵花匠赶紧咚咚咚地拍着胸脯保证,“我老赵可是这镇里出了名的一口唾沫一个钉,绝对不骗你,我家的宅子保准又干净又安静,你家娘子住着一定舒坦。”
“是么?那就这样说定了。”听见“娘子”二字,不知为何,坐在赵花匠对面的人愣了一下,他侧首想了一想,随后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小片薄薄的银叶子,放在桌上,“等都收拾好了,我就带我……娘子,搬过来。”
几日后,他口中的娘子,才姗姗来迟。
花枝巷的尽处,停了一辆油壁轩车,车檐上坠着一串风铃,细小的琉璃铃铛,结成并蒂芙蓉的形状,风一吹,叮铃铃地轻响,响得很远很远。
那娘子踏着轻而碎的铃声,扶着他的手臂,款款地步下了轩车。却瞧不清面容,只见一顶长长的白纱帷帽,随着一剪香风拂来,盈盈地一转,如烟如雪的纱影动摇婉妙,朦胧微启,隐约透露出一抹唇色的浅红,似晴丝袅袅处开着的桃花,春意姣好,说不出的柔静清艳,将心也勾住了,只知向着他,飞悬而去。
院门吱呀一开,小院里,棠梨叶落,新菊初黄,秋光正脉脉。
这么避着人,想来,是新娘子了?
总之,那新娘子自从进了门,就不见出来了。反倒是那个做夫君的,嘴甜活泼得紧,寥寥几日,就跟镇上的街坊邻居们混熟了,有时帮着桥头的私塾先生,抓回来几个逃学的顽童;有时撵撵赵大娘家的鸡,逗逗吴老翁家的小黄狗。有时,他也去镇上的小酒肆里喝两口水酒,那个行脚说书的还不曾走,正站在台上,铿锵顿挫地说着一段昔日刀宗宗主谢云流,一路负剑逃亡,远走东瀛的惊险奇情,他却在台下听得昏昏欲睡,耷拉着眼皮,撑着下巴直打盹,活像专程来喝倒彩砸场子的,看得说书人眼皮子乱跳,好想过去往他脑袋上拍一醒木,却没能拍成。他打完了最后一个哈欠,施施然地立起身,伸了个大懒腰,抬腿就往酒肆的后院踱去,恰好撞上了一把掀开门帘,从后院风风火火赶将出来的酒肆老板小女儿,芊芊。
芊芊在后院的一片沙地上,利落地架起了一只小风炉,小炉上蹲着一只空空的砂锅,锅下还未点火。
她托着腮,与谢云流一道蹲在炉子边守着,大眼瞪小眼。
桂花浸着蜜糖,菱角磨作细粉,红豆洗净,等待着被小火慢熬,融成软腻的绵沙。谢云流卷起袖子,将它悉数倾进了砂锅中,红豆与菱粉,在锅里稠稠地煮滚了半日,盛入白瓷碗,浇上一两勺新渍的糖桂花,柔和清甜,满口春风。
他扭头,将放温了的瓷碗递给芊芊,芊芊接过碗来,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舀着尝了一尝,眼睛一亮,她索性也不要勺子了,直接捧着碗,一口气喝尽了。喝完了,她抹了抹嘴,疑惑地瞧着盯着砂锅一言不发,似乎有什么心事的谢云流,“大哥哥,这碗桂花菱角羹熬得很好啊,明明和我阿娘熬得一样香。那天你找过来,请我阿娘教你熬羹,我还以为你不会做饭,手艺不好呢。”
“不是,我只是怕他……”
不知为何,谢云流没有说完,他依然盯着冒着丝丝热气的砂锅,盯了一会,才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看着芊芊,语气闲闲地道,“你还没喝够吧?要不,我再熬一碗给你?”
“不要啊大哥哥!虽然很好喝,但这已经是你熬的第七碗了!我阿娘说我正在长牙,不可以吃太多甜的啦!”
“那你还喝了七碗!”
……
风徐徐吹过染满了夕晖霞色的树梢,一阵沙沙轻响。谢云流拎着一只竹丝编的小食盒,轧轧一声,推开了小院的门,门扉一启,菊花开了一院,暖暖的鹅黄拥着云白,清苦微甜的幽香,扑面而来。
微甜的是菊花,清苦的,是李忘生手里捣着的药,他披了一袭素衣,乌发半挽,低垂着长睫,手中药杵声笃笃不息,鼻尖惹了一丁点褐色,细看来,是不小心沾上的药粉。一听院门响,他忙抬起头来,停下了活计,转而拿起放在木桌上的一小钵药膏,眸光楚楚地迎向谢云流,浅笑莞尔,柔声道,“师兄,这是我新照着医书做的,能祛疤消痕,最灵验的,你快用上试试。”
一言未落,他便扯着谢云流的袖角,将人拉了过来。谢云流刚把食盒放下,还没站稳,脚下一个趔趄,就猝不及防地被李忘生扯到他面前,一看清李忘生手里端着的药膏,谢云流当即飞快地捂住了额头,变作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嘴里还埋埋怨怨的,“又抹又抹!李掌门,你能不能好好算一算,从咱们搬到这里后,你给我吃了抹了用了多少药了,大大前天是药丸、大前天是药汤、前天是药酒,昨天是药茶,今天又来药膏——”
说着,谢云流伸出手,指尖比轻柔地滑过游曳在李忘生眉心的一尾绛红阴鱼,绵绵柳絮般的,一径滑下去,滑到他的鼻尖,为他抹去了那点心沾染上了的药粉,软了声音说,“凭我是谁,也经不起你这样折腾的,对不对?”
风又端吹来,烟霞掩映处,一墙花影缤纷。
“师兄要是不喜欢,就算了。”
见谢云流一脸视死如归、死活不答应的架势,李忘生看了他一眼,遂再次低垂了睫毛,默默地握住了手中瓷钵,半晌,方轻叹了一口气,闷闷地应他,“忘生不给师兄抹就是了。”
“行行行,抹抹抹。”
他这一眼,含嗔带怨的,看得谢云流快要心绞痛发作。没法子了,他只好将捂着额头的手背到身后,闭上双目,可奈何地将脑袋朝李忘生送了过去。
李忘生听到他答应了,这才展颜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块绢帕,用帕子蘸了药膏,往谢云流眉心的伤疤上抹去。月白的丝绢柔滑似水,从李忘生的指间宛然垂落,若即若离地轻撩着谢云流的脸颊,草药的苦香里,依稀含着一丝甜幽幽的温软暗香,竟是透骨入髓,异样的芬芳与酥痒,像饮了酒,熏人迷醉。
这一回,不是菊花的香气,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抓住李忘生手中飘飘扬扬的柔薄纱绡,好好探究一番,这香气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却被李忘生微一偏身,躲开了,他轻唤了一句,“师兄,别乱动。”
谢云流被这一唤,唤回了神,便听李忘生的,不再乱动。幽香如缕,如极细的糖丝,弯弯绕绕地牵住了他。他更加小心地屏息凝气,唯恐这一缕婉转的甜香,下一秒就被他吹散了。
不过短短的一瞬,却像是煎熬了一百年。
直到那缕香气脉脉地飘走了,李忘生推了推他的肩膀,叫他睁开眼,说药膏已经抹好了,谢云流才从天上落回了人间。
李忘生将丝帕搁进水盆里,转身收拾起了桌上的零碎物什,谢云流等在原地,顶着一脑门黏糊糊的药膏,看着他忙忙碌碌地收拾,看着看着,看到李忘生终于将最后一本医书归拢好了,他突然按住了李忘生的手。
手背上蓦地覆来了一片暖,李忘生略带讶然地看向他。自九老洞一事后,谢云流已鲜少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了。
“你饿不饿?”谢云流问。
一时间,四下皆静,静得连菊蕊悄绽时的细碎跫音,都窸窣可闻。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李忘生悬起的心骤然放下了,他又是微微一笑,“那师兄饿不饿?”
“我——”
谢云流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有些时候,他着实不得不怀疑,李忘生是不是在故意跟他打太极?故意把问题抛回给他,故意捡着他不爱听的说,真真气得他牙痒痒,他好想拧一拧李忘生的脸,却硬生生地憋住了,只一哂,佯装若其事地松开李忘生的手,转而将已被冷落了老半天的食盒打开了。幸好,食盒里的桂花菱角羹很争气,还温热着。除了一碗菱角羹,还有两碟细点,一碟莲子芡实糕,一碟椒盐核桃酥。谢云流把这几样取了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坐回了李忘生身旁,弓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朝着碗碟们努了努嘴,示意他快点坐过来吃,“我早就吃过了,这是给你的。再说了,我从不爱吃这些耗工夫的麻烦东西,怪粘牙的,只有你总惦记着。”
“是,多谢师兄费心了。”
李忘生一颔首,笑生双靥,他坐在了谢云流的身边,拿起汤匙,在羹碗里搅了一搅,搅匀了,舀了一小勺,缓缓抿入口中。但见两瓣半张的桃花绛唇间,皓齿似玉,含着一柄粉白的瓷色,一点嫩红如樱珠的舌尖,微微一闪,蛇信子似的一勾,那口甜羹就被他勾入了喉,也不知这羹噙在他口中时,会变成什么样的滋味。
“好不好喝?”谢云流一手支颐,歪头数着他被晚风轻盈吹动的细柔鬓影,青若生烟,一丝、两丝……另一手依然时不时地叩着桌面,像在敲一首没调子的小曲,江南清秋好,鱼逐采莲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