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折莲去,郎心愁不愁?
他真的在发愁,万一他觉得不好喝,万一他……
万一……该怎么办?
这可是,第八碗了。
“好喝的。”瞧,李忘生又笑,喝着甜羹的时候,还不忘转过眸来对他笑笑。眼波欲流,清盈绕人。难不成他在纯阳宫里,也是这么笑着哄旁的小羊的?
哼,他谢云流才不是小羊,早就长大了。
呼。谢云流深吸一口气,他不敲桌子了,握紧拳头。
分明是那样深的一口气,吐出时,却紊乱而轻浅。
竹荫瑟瑟坠绿,秋意疏凉,谢云流的手心里热热的,依稀渗出了些细汗来。
“忘生,你总不爱出门。”他极力放松、放稳了声音,道,“我每去镇上走动时,人家都问我,你娘子哪去了?怎地不同你一起?”
他的话音落下,李忘生执着调羹的手,蓦然一顿,羹匙碰在碗壁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师兄莫怪,我近日还是倦倦的,实在懒怠动弹,等再休养一段时日,定会陪着师兄一起出门去。”说着说着,李忘生的脸上忽地有些晕红,有如打翻了白玉盏里的芙蓉清露,难以言明的嫣嫣绯色,一路漫上了他的耳垂,这样红,兴许是被热羹烫着了?他复又一圈圈地搅动起了碗中的菱角羹,低低地道,“至于,旁人叫什么‘娘子’,乃是心之言,并不是真的,师兄大可不必、不必放在心——”
“那就让它变成真的。”
李忘生的肩头轻晃了一晃,在碗里画圈的调羹,戛然而止。
“我是说,那就让它变成真的。”
谢云流坦荡荡地迎向他不知是惊愕,还是蕴了其它情绪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目光炯炯。同时,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
如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霞光的胭脂,浸得铺天盖地,窄窄的一方小院里,宛如点起了高烛红蜡,秾艳的暮色中,秋花一朵接着一朵地绽,竹叶一片接着一片地落,他的声音取代了花开的声音、叶落的声音,一朵一朵、一片一片,在李忘生的周身纷纷扬扬,俯拾即是,“咱们一起从九老洞里出来,说是各自回去,闭关静养,结果瞒着他们来了这儿。只因是瞒,走得匆忙,连合籍都没没来得及合,什么合籍大礼,更是从谈起。可我又想,不该合籍,因为,道侣未必只有一个,你我自幼时起,就学过‘道人合伴,不可相恋,相恋则系其心;不可不恋,不恋则情相离;恋欲不恋,得其中道可矣’,我扪心自问,我做不到这样的不偏私、不粘滞、不纠缠,做不到把你拱手让人,做不到不把唯一的一颗心全系在你身上,光是想一想,就会要了我的命。所以,李忘生,我是万万不能跟你结为道侣的。”说至这一句话,他的声音泛起了一层酸哑,竟像是从嗓子眼里拼命挤出来的,比脆薄的一绺,“我们不做道侣,只成亲,我娶你,只娶你一个。”
“以前我总想着,若是有朝一日,我要与谁合籍、成亲,必定要轰轰烈烈、热热闹闹,风光大办,最好闹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但是现在,不重要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忘生。”
他终于法忍受地搂住李忘生,埋下头,将所有好像落了下来,又好像没落下来的眼泪,点点滴滴的,零零碎碎的,全都藏进了他香而暖的长发里。
“如今,我不在刀宗,不做宗主,不当剑魔,也不是静虚子,只是谢云流,谢云流身长物,连住的屋子都是租了旁人的,没钱买什么聘礼,聘礼就是我煮的一碗桂花菱角羹,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好?和我在一起?”
可是,是不是太迟了?
竹里风生,淡月上门,风兀自吹来吹去,将那小半碗桂花菱角羹,一分一分,渐渐吹得凉透。
今朝约,太迟生。
不过短短的一瞬,却像是煎熬了一百年。
“我一直是师……你的。”
整整一百年,都寂寂声的夜空中,一根朱弦,泠然拨断。
李忘生慢慢地抬起手臂,环上了谢云流的腰,夜幕幽暗,看不清他的神情,唯有他的细语,轻得不能再轻,近乎梦呓,温柔地洒落在地面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小雪花,絮絮绵绵,“都是你的。”
那么,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我和你、我们一定能够杀了月泉淮。然而,倘若真是天意不允、劫数难逃,你死了,我就跟着你一起死,你在那里,我也要去。
李忘生没有回答,谢云流抱着他,他伏在谢云流的肩上,安静地阖上了眼睛。
他应该说什么呢?他想说什么呢?原本,他想说的是,这样的事情,师兄就不要和我一起了,要知道,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忘不了的人和事,你一定要活着,好好地照顾自己,长命百岁,万事如意,好好地吃饭、睡觉,好好地活着。
但是,他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很安静地任由谢云流抱着自己,然后,伏在他的肩上,点了点头,认真地答应他,“嗯。”
当然了,谢云流还是有事情没告诉他的。
那是在谢云流鲜衣怒马、恣意妄为的少年时。那一次,他应陆危楼之邀,与他一同趁夜潜入了嵩山少林,欲取其秘藏于持国天王殿中的《山河社稷图一观。
紫竹林蓊郁如海,夜风似箭,萧肃穿林而过,激起漫天龙吟凤哕、黄钟大吕之音,令二人神魂心魄,不由为之一凛,始觉少林寺为天下第一古刹,禅宗祖庭,果真盛名非虚。而持国天王殿既是参佛之境,亦为囚恶之狱,上有二十四诸天百丈金身、宝相庄严;下则为十八层森罗地藏、达摩洞窟,且每至一层,目中所见景象,都较上一层更为险丽奇崛。谢、陆各自一手持鲛人之烛,一手以兵刃为杖,登岩攀阶,巍巍而下,一面还要避开少林罗汉镇守与木甲金刚们的视线,这一路上,不可不谓之险象环生,他们走得如履薄冰,连每一洞中以工笔精细描绘、青金丹碧涂饰的绝妙壁画,都暇投去一瞥。
达摩洞共有六道九层,据说,山河社稷图被锁在了达摩洞的最底层。每一层所绘的壁画,尽皆迥异,越往下走,便离浊世恶道越近,但画中万物,反而越发华美祥和。此时,谢云流和陆危楼已踏入了第七层——多闻天。多闻天中的滔天血煞之气,终年汹涌不散,煞气似已结为了实体,人行其间,但觉阴寒彻骨,如万刃攒身,谢云流与陆危楼手中的烛火,亦随之风自动,颤颤地腾起一簇孱弱的惨青光晕,有气力地拖曳着,似饿鬼袒露在外,细长僵硬的舌。
他们紧靠着身侧的壁画,继续蹒跚前行。烛火跳动不止,细微的青焰挣扎得愈来愈厉害,泉水一样的烛泪,伴随着一小块五彩斑斓的光晕,倏忽掉落下来,凝在了谢云流的衣袖上,犹如一片破碎的蝶翼。
他不觉一愣,下意识地循着光晕的来处望去。
这一望,居然使他手中灯焰,如遇灵犀,光芒陡地大盛。传闻东海蓬莱之滨,鲛人世所居也,对月织绡,泣泪成珠,聚为通幽之烛,莹熠灿然的珠华明光倾泻奔流,为他赫然照亮了这一壁,绘着诸天行乐妙相的本生画图。
画中琉璃为天、黄金为地;以珊瑚、琥珀、砗磲、玛瑙诸色,为彩霓祥云;云间以贴饰银箔的曼陀罗花为雨。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翔集同舞,天女们反抱琵琶、绣带飞卷,姿态曼妙舒展,姝丽难匹。然座上天妃,尤为殊胜,天妃之相,非男非女,其妆:身披薄纱、颈垂璎珞;其貌:眉拂翠羽、肌凝白雪、唇如含绛、眉间点砂,一举一动,皆婀娜伦,竟有一股说不出的似曾相识之感。最奇的是,天妃的目光,像是会随着谢云流手里的烛光而移动,他在画里注视着谢云流,在谢云流的烛光映照下,凝睇流眄,春波潋滟,似喜似嗔,宛若动情。
谢云流不免望得入神,他伫立在壁画前,许久,脚下都未能再往前挪动第二步。陆危楼察觉到不对,一回头,却见谢云流摇着蜡烛,和画中天妃玩得不亦乐乎,便恼得直揪他的耳朵,“你还走不走了!”
从那一刻起,他一腔不可告人的秘密绮思,被鲛人之烛的光焰照得所遁形,彻底浮出了水面,再不回转。
而今,天妃正乖巧地伏在谢云流的腿间,长发拂墨,身如春蛇,他捧起了那支滚烫燎人的烛,柔顺地将它纳入了含绛的桃花口,只为衔住一滴命中注定,却离散已久的烛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