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栾停下车之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坐在车内,向后靠在椅背上,一想到接下来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就感到有些焦躁。
成年人该好好地面对现实,但就算是片刻也好,华栾也想稍微逃避一下。
她在车内磨蹭了一阵,最终选择走出车库,绕过房子,在自己家的花园中坐下了。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连种植的花草都还是华栾记忆中的那几样。
和二十年前,她们刚刚结婚三年时,都是一样的。
她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在二十年前冲回家时震惊、恐惧又愤恨的心情。她甚至没空脱掉鞋子,进了家门之后就横冲直闯地打开目所能及的所有门,试图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自己的妻子。
最终,她气喘吁吁地在她们曾同床共枕的主卧室找到了林瑶。
已经是下午了,林瑶却还睡在床上。
那是一个静谧的午后,温度和湿度都刚刚好,日光也非常柔和。
窗帘半掩着窗,华栾从门口看到的画面显得有些朦胧。
她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林瑶温柔地抱着婴儿,靠在床头,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
Oga的乳房显得有些肿胀,毫疑问,这是她亲自生产过孩子的证明。
华栾觉得天旋地转。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床前的,她只知道,好像过了很久,林瑶才抬起头来对她笑了一下。
孩子已经喝完奶,安静地睡了过去。
这是多么温馨美好的画面,华栾却只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在这里。她局促地在床边坐下,呼吸了许久沉默的空气,最终,她只能从喉咙中挤出力又绝望的一句话:“……这是……我的孩子吗?”
她的Oga,脸上的表情仍是温和的。林瑶温柔地笑着,轻声道:“当然,要去做基因检测吗?”
“……不。”华栾失魂落魄地拒绝了。
她应该信任自己的妻子,应该信任自己的Oga。
但这份信任早已破碎,华栾已经一年没有回过家了,她在这一年间和林瑶的联系仅限于文字层面的交流——她在冷战期间拒接了所有的电话和语音信息。
一个小时之前,林瑶向她发来了婴儿的照片。
这非常突兀,她知道华栾对孩子没兴趣,华栾以为她又想旧事重提又或是以此为契机和好,她完全没有想到,林瑶在接下来发过来的信息让她的大脑都几乎要爆炸了。
“这是我们的孩子”,短短的七个字,令华栾根本没有办法继续思考。
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抛下手边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开车回到自己已经一年没有回来过的家。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她和林瑶已经一年都没有见面了,当然也不可能有身体接触,唯一的可能就是……但是,为什么,林瑶一直没有说过她怀孕了,反而直到现在才把事情说出来?如果,她的推测没有的话,这个孩子甚至都已经出生两、三个月了。
“她叫弥月,是女孩子。”林瑶低头望着怀中的婴儿,脸上满是爱怜与温柔:“华弥月……美丽的月亮,还有,你不在的第一个月……论今后分化成什么性别,都是很适合的名字吧。”
华、华弥月……
华栾觉得自己可能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她强忍着逃跑的冲动,觉得自己甚至有了隐隐的耳鸣。
当然,当然了,既然是她和林瑶的孩子,按常理来说,当然是该跟着她们中的其中一人姓……但,为什么……
“你看,她多可爱啊。”妻子的声音和神情都极为温柔。
华栾和她一起看着熟睡的孩子,只能看见婴儿微胖的小脸皱成了一团,怎么看都看不出可爱来。
她沉默了几秒,刚刚准备好以惊喜的口气说“是啊,她好可爱”的时候,林瑶的声音蓦地变得阴沉:“你觉得她不可爱吗?”
华栾下意识地看向了林瑶的脸,对方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有些冷漠:“这可是你的孩子。”
短短的几秒之后,Oga的脸上又覆上了温柔的微笑:“在外面也任性地尽情玩过了吧?你也是时候该回来了……”她低下头去望着怀中的孩子,又偷偷看了一眼华栾,有些羞怯地道:“和我一起……把她养育成人吧。”
女人的身周似乎都充斥了满溢而出的母爱与柔情,华栾呆呆地看着她,在好久之后,突然打了个寒颤。
她在一瞬间,甚至想回答说“好”。
过大的冲击和震惊一时间掩盖过了愤怒,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瑶想用孩子来挽回她。
华栾并不想要孩子,所以林瑶一直没有提起她怀孕的事情,直到事情已经法被挽回,她才大发慈悲地通知了华栾,说,她们有孩子了。
华栾从感情上和理智上都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她在一年前愤怒地离开家之后,曾经想过,她还有没有可能回到林瑶身边。
当时她想,如果林瑶肯道歉并保证今后不会再犯的话,她也不是不能原谅自己的Oga。
但在这一年间的通讯中,林瑶却一直在指责她,看起来一点悔意都没有。
痛苦的回忆不断地折磨着她,曾经的爱意很快就消磨殆尽,华栾最近甚至觉得,她似乎该提出离婚了。
就在这种时候,她却被告知,她和林瑶有孩子了。
这怎么可能呢,她又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事情呢?
她不可能再和林瑶一起生活,厌恶孩子的她也不可能过上养育孩子的生活。
但这只是华栾本人的想法,只是华栾本人的期望。她望着自己的Oga和自己的孩子,在一瞬间甚至感到有些绝望。
在Apha已经彻底标记了Oga并结婚的情况下,如果双方的孩子未满十六岁,Apha是法主动提出离婚的。
林瑶知道这些。
她现在还在笑着,温和地笑着,这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胜利者的姿态,她仿佛游刃有余,正不急不缓地逼近自己的猎物。
华栾法接受这样的妻子,也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的回答很简单:“不。”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望着林瑶和婴儿,慢慢地后退了一步。
悔恨与愤怒令她难以继续保持冷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林瑶困惑的目光中转身离开了。
——你是小月的妈妈。
——你有作为母亲的义务。
——你要我怎么告诉她,她的另一个妈妈去了哪里?
林瑶的信息轰炸令人生厌,即便华栾选择忽略了几乎所有的消息,但偶然入眼的几条信息依旧非常刺眼。
她始终法下定决心拒收林瑶的一切信息,每当她想要这样做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和林瑶刚认识不久时的那个午后。
那天天气很好,湖边有如茵的绿草,她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大片的莲花和莲叶连成一片,清凉舒爽的微风吹过的时候,湖上会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荷花与荷叶也会一同随风微微摇动,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林瑶穿着淡绿色的连衣裙,她总是如沐春风地笑着,温柔又体贴。她侧过头来,伸出双手,捧住了华栾的脸,眼中有着莫名的光在流转着,她望着华栾,虽然脸上笑着,但看起来居然有些出神。
华栾以为她会亲上来,但这种老套的浪漫桥段并没有降临在她身边。林瑶只是长久地望着她,什么都没有说,唇边的浅笑和眼中亮亮的光格外动人。
这是华栾第一次对谁这么动心,她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告知了对方自己对于婚姻的看法,以及绝对不想要孩子的意愿。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华栾只是单纯地对小孩子喜欢不起来,也法接受自己会有后代这种事。
出乎她的意料,林瑶没有试图说服她,而是靠到她的怀里,柔声说着,华栾的想法她全部都支持,她只想和华栾一起共度余生,两个人的时光才是最重要的。
华栾直到今天都还记得那日林瑶身上的温度,记得对方精心编过的发式,记得林瑶身上森林系的香水味。
“……”华栾恶狠狠地盯着手机屏幕,最终还是挫败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把林瑶加进黑名单的想法。
万一对方有什么急事要求救呢?她想,论如何,这可是她的Oga……
林瑶需要倾诉、需要安慰的情形,终于被华栾等到了。
——波比死了。
华栾愣了一下。
最近几年,林瑶已经很少像一开始那样用文字信息对她进行轰炸了,每天收到的信息由几百条降到了零,偶尔才会有新的信息。一开始华栾还觉得自己清静了,很不,时间久了之后,她偶尔甚至还会怀念一下林瑶的信息。
波比是林瑶在很多年前就开始养的小狗,林瑶非常疼爱它。现在它大概也有十几岁了,对于狗来说,也差不多到了生命的终点了。华栾大概想得到林瑶的状态,她在刚刚想要安慰对方的时候,又收到了对方的信息。
又一条、又一条、又一条……
华栾试着在似乎不会停下的信息轰炸中找到发送自己的安慰的间隙,但简短而苍白的信息很快就又被淹没了。她呆呆地看着屏幕,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之后,大概过了两个月,林瑶突然对她说:小月有妹妹了。
那时候华栾在咖啡厅,直接吓得把她最喜欢的冰拿铁打翻了,流得满桌都是。
这句话说得很吓人,但接下来她在追问中得知的事实完全可以接受:林瑶的朋友很忙,难以照顾孩子,所以把女儿寄养在林瑶那里了。
此后连续几年,华栾回家时都会看见那个怯怯的小女孩,但她也没有太在意这些,直到林瑶有一天突然少见地找到公司来,把一份文件递给了她。
“签字。”女人催促着,华栾秉承着要对自己负责的人生态度,认认真真地看完了这份文件。
领养申请书。
孩子的母亲,顾秋华,失踪。
申请人,林瑶,华栾。
“失踪?”华栾想着林瑶之前透露过的愿望,有了不祥的预感。
“还活着。”林瑶冷漠地扫了她一眼:“签字,我要做雪衣的妈妈。”
“……”华栾脸上的表情难以控制地扭曲了一下,她实在很难理解小孩子究竟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林瑶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不够,甚至还想要养育别人的孩子呢?
半小时的拉锯战之后,华栾选择直接签字好让林瑶快点离开。她在深夜回到自己的住处后不久,又收到了来自妻子的信息。
今年的七天,被林瑶定在从明天开始的一周。
华栾在屏幕上按了好久计算器,怎么算都觉得数字不太对。
论给林瑶多少钱,她都不可避免地感到心虚。
对,她应该是问心愧的——孩子又不是她想要的,给林瑶的钱也足够最高规格的开销,但她还是感到心虚。
华弥月是个活泼的孩子,每次她回家都会扑上来叫“妈妈”。
这时候,华栾感到格外心虚。
从来没有照顾和养育过孩子,只是提供了生殖细胞和对林瑶来说不值一提的金钱,哪怕只有一个星期,她也可以成为“妈妈”吗?
不,她也不想成为谁的母亲,她也不想得到孩子的爱,但是,如果小孩子需要的话……
一年之中,只要做七天的妈妈就好了,当做是是演戏就可以。林瑶当年确实是这样和她约定的。但即便只有短短的七天时间,华栾依旧感到不知所措。
华弥月已经慢慢长大了,已经开始记得她了。
妈妈是怎么样的,妈妈要怎么做呢?小孩子喜欢什么,小孩子需要什么……她在回家前一天的半夜,焦头烂额地恶补了育儿知识,还是感到一头雾水。
最终,华栾去商场买了玩具和零食当做礼物,心虚又忐忑地回家了。
“妈妈!”
“妈妈。”
孩子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听起来脆生生的声音叠在一起简直就像是雏鸟的大合唱。
华栾为这个称呼感到恶寒,她看着两个被打扮漂亮的小女孩,直到现在都还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她身上大概没有“母性”这种东西,她绝对不适合做谁的“妈妈”。
“嗯……”她做好了像之前一样被小孩子抱住腿的准备,但今天华弥月并没有冲上来,这令她松了一口气,她其实并不想和华弥月变得太亲近。但孩子怯怯地望着她,好像想扑上来又不敢的感觉,又反倒令她感到有些不自在。
礼物是随处可见的熊布偶,华栾觉得可爱,就买了两个,弥月和雪衣看上去都很喜欢。作为零食的布丁她也买了两杯,两个孩子正好一人一杯。弥月和雪衣在道谢之后,开心地拿着布偶和点心跑去花园玩了。
两个已经是极限了,她在心底告诉自己,就算今后林瑶还想要收养孩子,她也绝对不能继续妥协了。就算只有七天,这对她来说也是漫长而艰难的时光。
林瑶在一边微笑着看她对着女儿们演戏,她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嘲讽,看起来像是在嘲笑华栾拙劣的演技。华栾昨天几乎没有睡觉,今天又在处理完工作之后又去买了礼物才回到家里来,在应付孩子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几乎透支了体力,根本提不起精神来和她说话。她没有理林瑶,直接走去了熟悉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