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初恋时最胆小又炽热的爱意,也是成年人的欲望世界再也回不去的悸动。
良久,两人才平复了心情,躺在床上沉默言。周逸知嗤笑起来,陆婷问,“笑什么?”周逸知答,“开心。”陆婷抱住周逸知的胳膊,仰着头一字一句,“我爱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字字清晰又真挚,字字不轻易。
很多恋人对对方说过很多很多的“我爱你”,也对其他人说过很多很多的“我爱你”,后来这三个字变得越来越没有分量,变成了一种爱情礼仪。
可是最初时候的“我爱你”,是如此滚烫。
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
大街小巷都弥漫着烟花爆竹的硝烟味道,走到哪里都是喜气洋洋的“打个中国结,再系个红飘带”或者刘德华“恭喜你发财”。街上、超市里,挤满了准备年货的人们,为了迎接新年的到来。
陆婷家也不例外。
爸爸妈妈也放了假,一家三口开车回了爷爷奶奶家。
那是一座山清水秀的小城镇,越是小城镇,就越是浓浓的年味,平日里幽静安逸的小城伴随着在外游子的返乡变得热闹起来。街里邻坊互相打招呼也从“吃了吗?”“出来溜达啊?”变成“孩子回来了?”“去买八里铺的点心给孙子吃啊?”
爷爷奶奶也笑逐颜开地在家里忙起了年,爷爷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从楼下都闻得到,奶奶则一大早就给他们晒好了松软暖和的棉被。
陆婷归心似箭,一开门就抱住了奶奶,奶奶“呵呵”地笑着,“婷婷呀,我的大孙女,让奶奶好好看看,怎么瘦了啊?”
陆婷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奶奶你说的是真的吗?太好了,减肥成功!”
爷爷拿着锅铲从厨房跑出来,“我看看,瘦了瘦了,一会儿多吃点,有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奶奶拉着陆婷和妈妈的手,“外面冷,来里屋,里屋暖气足。”然后看了一眼跟在后面提着大包小包的儿子,笑呵呵地说,“你去帮你爸做饭去。”
陆婷笑起来,冲爸爸做个鬼脸,学着奶奶的样子努了努嘴,“去,做饭去吧。”
爸爸放下东西,嘟囔着,“真是亲妈,都不说让我先暖和暖和。”
妈妈拿出给奶奶买的新衣服,是一件墨绿色的羊绒大衣。奶奶佯装生气地怪道,“买啥买,我衣服多的都穿不了!”却藏不住满面的笑容,在镜子前比划起来。妈妈笑着摇摇头,冲陆婷眼神示意,“这老太太!”
奶奶边试穿着衣服,边回忆起了往昔。“这衣服真好,摸着就好。我还记着我年轻的时候,和婷婷她爷爷两个人上省城去,省城的商场里,有件羊绒大衣,就跟这件一样,那个颜色,质地,我看见就喜欢,都走不动道儿了,穿上试了试,真是喜欢。”
“婷婷她爷爷就劝我呀,买了吧,穿着真好看。他说的轻巧,拿啥买啊?我婷婷她爸爸和她姑姑都等着工资吃饭和上学呢,过年给俩孩子买两身衣服,给老人点钱,再割二斤肉灌点香肠,就剩不下啥了,再喜欢也得脱下来给人家挂回去啊。再说我们俩普通工人,穿那么好的衣服干啥?你看那时候哪能想到,这辈子我还能穿上这么好的衣服。”
妈妈听着,给奶奶整理着衣服,奶奶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那时候我身材还不跟现在似的,你瞧我这腰。”奶奶自嘲地笑了,“衣服比当年的衣服好,人却老喽。”
陆婷看着奶奶爱不释手地不肯脱下那件外套,心里酸酸的。她想起奶奶从小给她买了多少件衣服,给她梳过多少复杂好看的小辫儿,把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奶奶总是说,“婷婷要穿得漂亮,不要老是省钱不买衣服。”可她却从来没想过这个胖胖的老太太也有爱美的时候。就连今天这件墨绿色大衣,都是商场里打折的过季款,她跟妈妈觉得面料好又划算,觉得老太太年纪大了,不用挑样式,质量好,舒适才最重要。于是她搂着奶奶的肩膀,对奶奶说,“奶奶,等我以后毕业赚了钱,我带你去大城市的商场里,你随便逛随便挑,咱们逛着买。”
奶奶乐的合不拢嘴,“好嘞婷婷,奶奶等着你赚大钱。”
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坐在餐桌前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一切都那样祥和幸福。
晚饭过后,电视机里春晚开始了,陆婷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给周逸知发信息,“新年快乐!”
周逸知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村庄里面也爆竹声声,锣鼓喧天,只是窗外所有的热闹和团聚都与他关。他也有同学和老师约他去家里过年,可是周逸知都婉拒了,他喜欢这样的清静,在那个年纪,他们根本就不孤独。他自己包了饺子,喝着啤酒,伴着电视机里的春节氛围,在手机里和朋友互相拜年。看到陆婷发来“新年快乐”,他不由嘴角上扬,飞快地回复,“新年快乐,我爱你!”
陆爸爸看着奶奶已经坐在沙发打起了瞌睡,他笑着说,“妈,春晚这才刚开始,您这就要睡着了?”奶奶激灵一下,“哎,我没睡,哪睡了?”
爷爷端着水果走来,“这老太太,你头都耷拉了还嘴硬,去屋里睡会儿吧,等跨年我们喊你起来,咱下去放火鞭。”
奶奶也不再狡辩,起身向卧室走去,一边说着,“别忘了喊我,我还得起来供上香火。”
爷爷奈地笑着,“老太太越来越懒。”
一家人一会儿嗑着瓜子聊着天,一会儿看着春晚的小品哈哈大笑,时间过得飞快,马上就是新的一年。
对陆婷来说,这即将结束的一年,是收获颇丰的一年,这一年她们宿舍勤劳致富,已经不需要家里打钱;这一年她把必修课绩点修的很漂亮,考过了四六级,还学了德语;这一年,她遇见了她的周逸知。这是心想事成的一年。
她默默地在心里许愿,希望新的一年依然可以好运连连。
还有十分钟就要到新年的零点,陆婷半躺在沙发翘着二郎腿喊爸爸,“爸,去喊奶奶起来啊。”
“你看看你往那一趟,真懒,你怎么不去喊。”爸爸一边唠叨着陆婷,一边往卧室走去。
“妈,起来了,要跨年了。”
奶奶像是没听见,纹丝不动地躺着。
“妈,快点啊。”陆爸爸晃了晃奶奶的胳膊。
依然是毫回应。
一丝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陆爸爸颤抖着手,探了探奶奶的鼻息。昏暗的灯光下看到奶奶带着笑容,却完全没有了呼吸。
卧室里传来陆爸爸颤栗地呼喊,“妈,你醒醒,你不是还要供香火吗?你不是还要跨年吗?妈!”
客厅里的三人也听到了卧室里的反常,他们跑到奶奶的床边,却再也喊不起她来。
零点的钟声如期而至,窗外是阵阵鞭炮响起。
窗外是热闹和喜庆,屋里是慌乱和哀鸣。
伴随着烟花爆竹,救护车急切的警鸣划破夜空,可是上来的两个医护人员都摇着头,“人已经走了,准备后事吧。”
陆婷不相信奶奶已经走了,她那么健朗,昨晚还在和大家一起忙年,她只是睡着了,她说了她会起来的。她不相信死亡可以如此轻而易举的发生,死亡应该是痛苦的,缓慢的,怎么会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睡眠呢?他们都坐在离卧室只有一墙之隔的客厅,卧室的门也从来没有关,怎么会听不到一点声音呢?一定是骗人的,一定是庸医判断误。
她哭都哭不出来,愣住原地,看着奶奶床前衣架上挂着那件商标都还没有拆的绿色大衣,脑海里全都是奶奶穿着它在镜子前转来转去的样子,她还信誓旦旦地给奶奶许诺,等她赚了钱,要带奶奶去大城市逛逛,这才距离现在几个小时啊,竟有了恍若隔世的意味。
为什么奶奶就不肯等等她呢?贫穷困顿的日子,也捱过去了;把儿子和女儿拉扯长大,也都成家立业了;婴儿时期的陆婷被她抱在怀里,一天天也长大了,这么多艰难的日子她都过来了,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
周围像是失了声,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她就这样坐在奶奶旁边,握着那双布满皱纹像老树皮一般的手,感觉到她的温度在一点点消失。她看着奶奶的脸,睡得如此安详,心里竟生出了一点安慰:谁都要经历死亡,起码奶奶经历的死亡,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
然后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姑姑一家,然后是殡葬服务公司的工作人员。
本就不大的房子里挤满了人,奶奶换上了寿衣,被人抬进了棺椁。
陆婷这才放声大哭起来,她意识到,她再也握不到奶奶的手了,再也听不到奶奶的声音,再也不能。
这个充满她童年记忆的家,以后再也看不到奶奶进进出出的身影,再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