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晨,陆婷一家是在殡仪馆度过的。外面是热闹的新年,陆家是悲恸的葬礼。
陆婷一言不发地守着奶奶的棺椁,看着来来往往的亲戚朋友,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直到一个高大年轻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
周逸知是大年初一一早想给陆婷打个电话拜年时才得知这一噩耗的,他的“新年快乐”还没说出口,却听到了陆婷有气力地声音,“逸知,奶奶去世了,我们在殡仪馆。”
周逸知思忖再三,决定飞奔到陆婷身边。他换了身衣服,跑到火车站,大年初一的车站已经开始不再那么繁忙,周逸知行色匆匆地赶上了春运的末班车。
他也犹豫过,因为他知道自己也许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毫准备地去见陆婷的家长,可是他顾不了这么多,他知道,痛失亲人的陆婷此刻需要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
他出现的那一刻,陆婷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看着他伸开双臂向她走来。她站起来,扑进他怀里放声哭起来。
周逸知的胸膛成了她此刻唯一的避风港,让她暂时抛却失去亲人的痛楚,这是陆婷这整整一晚唯一感觉到的一点点舒适。
一边悲恸一边迎来送往的陆妈妈看到了这一幕,震惊之余心里五味杂陈。
陆妈妈这一晚也并不好过。
婆婆离开她的难过并不比女儿少一点儿,她一直庆幸自己拥有一个慈爱善良把她当成亲女儿一样看待的好婆婆。女儿出生后她还要工作,婆婆二话不说就申请提前退休,帮她精心把女儿带大;她三十多岁做了一个小手术,也是丈夫和婆婆轮班照顾不能下床的她,每天给她换药,做饭;婆婆年纪大了,却从来没有麻烦过她一点儿,偶尔回老家看望,还是老两口提前做好丰盛的饭菜等着他们一家三口。一直到去世那天,老太太都没有让儿女床前尽孝过哪怕一天。
她们二十多年的婆媳感情,早已化作了浓浓的母女情。婆婆突然离世,让她本身就已经措手不及,悲恸不已。
而正是这一天,有一位不速之客闯入了她的视线,现在她的宝贝女儿陆婷,正在他怀里痛哭。他是谁?从来没有听陆婷说起过她在学校交了男朋友,还这样把他堂而皇之带到了家里,带到了亲戚朋友面前。
妈妈已经看到有异样的目光在女儿身上驻足,那种目光里,包含着好奇与质疑,也包含着来自远方长辈对年轻人那种自带批判的关心。
妈妈走到两人身旁,不动声色的拍了拍陆婷的肩膀,示意她和周逸知保持距离。陆婷方才觉得不妥,擦了擦眼泪,向妈妈介绍周逸知,“妈妈,他是…”陆婷顿了顿,终没说出“男朋友”三个字,“他是我大学同学,周逸知。”
“阿姨你好。”周逸知道。
妈妈的回应礼貌却冷淡,“你好周同学,我们家里老人去世,没办法招待你,抱歉啊。”
陆婷看出了妈妈的不悦,小声和周逸知说,“逸知,你先去外面等我吧。”
周逸知看看陆妈妈,又看看陆婷,“好。阿姨,如果有需要帮忙的您只管叫我。”
陆妈妈轻轻点头,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意味。
陆妈妈看到周逸知就明白了女儿为什么会喜欢他,他高大帅气,年轻气盛,哪个年轻的女孩不会被这样的男生吸引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对眼前这个男生不放心,她知道陆婷是个内敛温顺的姑娘,眼前这个男生,她一眼便知道,应该是个性十足锋芒毕露的。
她对周逸知没有好感,心里只盼着他快消失在自己眼前,不要让亲戚抓了把柄说闲话。
陆婷不明白妈妈为何要对周逸知产生这样大的敌意,她甚至在想,如果是奶奶还在,奶奶一定会喜笑颜开地招呼周逸知坐下,就像小时候她带自己的小伙伴回家,奶奶总是热情地招待她的朋友。
她也预料过妈妈的态度,但她之所以没有阻止周逸知前来,一是在最难过的时候的确想要周逸知的陪伴,另外就是她想让他来送送奶奶,奶奶再也没有机会看着自己披上白纱,嫁给自己最爱的人,但是至少要让奶奶看看,她找到了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明天就是葬礼,周逸知一直到傍晚才离开陆家准备去酒店住下。
陆婷送他到弄堂口,回来的时候看到了神色黯淡的爸爸。这一整晚爸爸都要在奶奶的灵堂前守孝,因为爸爸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她看着爸爸因为操劳疲惫的身影,难过地说不出话。
楼上是正襟危坐的妈妈和在旁劝慰的姑姑,此刻陆婷并不想上楼,她还不如陪爸爸在楼下看着奶奶最后的样子。
爸爸冲她笑笑,“婷婷你上楼吧,楼下太冷。”
陆婷点点头。
妈妈正和姑姑谈论明天的事宜,看她回来只问了一句,“回来了?”陆婷试探着问妈妈,“妈妈,那个,周逸知…”“你不用和我说他,以后再说吧,明天跟他说,不要出现在葬礼。”妈妈打断了她。
陆婷也一肚子的委屈,她不解地问道,“妈妈为什么啊,他是我男朋友。”
妈妈没想到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会这样跟自己顶嘴,怒道,“你才多大,什么男朋友,你经过我和你爸爸同意了吗?”
旁边的姑姑拉着妈妈的胳膊,“嫂子你别生气,婷婷大了,谈恋爱也是正常的。”
“谈什么恋爱?”妈妈看向姑姑,沉着脸说道,“他是我们的什么人,招呼都不打就跑来,趁着这个时候,完全不问我和你哥的意见?这叫什么?这叫趁虚而入。再说他家里不过年吗?什么家教?”
陆婷听到这话,她争辩道,“妈妈,你根本不了解他,为什么就要这样否定一个人呢?他爸妈在新疆上班,所以他才没有回家过年,他本来是在学校的,是因为看我难过才来找我,这跟家教有什么关系?”
妈妈摆摆手,“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明天是你奶奶的葬礼,我没心情跟你说这些。”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爸现在情绪很差,你最好别节外生枝惹他不高兴。”
陆婷听后没有再说话。她实在说不出口让周逸知不要出现在葬礼,她也理解妈妈,爸妈都很传统,他们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承认周逸知是女儿的男朋友,也可厚非。她左右为难,半夜给周逸知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不必出席奶奶的葬礼。
没想到周逸知很快就回复了,只有一个字,“好。”
周逸知也明白她的为难,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他坦荡的很,没有什么可纠结的。他知道自己突然出现在陆家,惹得陆家父母不快,但他也知道,他来,冲的是他和她之间的情谊。他理所应当在她最失意痛苦的时候出现,所以他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的礼仪,他出现,就是给她慰藉。
现在他给了她慰藉,就没有必要再惹人口舌,去葬礼上抛头露面,让亲戚说闲话,让陆家父母难堪。
他太懂进退,倒是陆婷多虑了。
当亲友悼念结束,奶奶的遗体就要被推进火化炉。陆婷忽然意识到,从此以后,奶奶将归于一掊尘土,自己将再也看不到她,再也摸不到她,想到这里,她难过地大哭起来,泪眼朦胧里,她看见周逸知在远处看着自己。
她感谢周逸知,让她在往后许许多多对自己对这个世界产生质疑的时刻,都能想起曾有人这样坚定地爱过自己。
这一天,奶奶的离世让她彻底结束了自己的天真童年;这一天,周逸知的声陪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葬礼过后爸爸就病倒了。他因为悲恸过度血压骤然升高,住进了医院,一直到陆婷开学前几天才出院。周逸知几次想来看望,都被陆婷劝住了。她担心爸爸也像妈妈一样的态度,见到周逸知原本稳定下来的血压又要飙升。爷爷被姑姑接到了姑姑家,陆婷三天两头要给爷爷打个电话,安慰一下爷爷。总之整个寒假,陆婷都过得很艰难,周逸知同样也不好过,他回到民房终日喝酒弹琴,年前剪短的头发又蓄起来了,蓬头垢面地等待着开学。他俩都不知道这是上学期过得太顺风顺水导致年尾乐极生悲,还是人生本就这样常。
开学的那天,周逸知一早就去火车站等回校的陆婷,这对热恋中的小情侣已经有半个月没见。一见面两个人就紧紧相拥在一起。此时陆婷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临行前妈妈的话,“不要总顾着谈恋爱,你去学校是学习的,不是陪一个浪荡穷小子成长的。”她争辩,“周逸知不是那样的人。”妈妈叹了口气,“是不是那样的人,妈妈比你会看,你满心满眼都是他,但是他呢?我知道你喜欢他,我在你这个年纪我也会喜欢他,又帅又有才华,是不是?可是就是这种人,他不会把你放在第一位的,以后你就会明白,你爱他的那些东西都只属于他自己,跟你并没有多少关系。”心情顿时就压抑了起来。
陆婷很在意妈妈的话,她从小就习惯了听妈妈的话,妈妈很少厉声呵斥,但她不怒自威。小小的陆婷从小就会观察妈妈的情绪。妈妈不需要大声吼,告诉她不许怎样,但是她总能精准地感知到,妈妈不喜欢她做什么。然后她就给自己不断地洗脑,我这样是误的,我不应该这样,妈妈会不高兴的。
后来她才明白,妈妈爱她,但也爱控制她。妈妈对她的爱是谨小慎微的,妈妈生怕她行差踏半步,因此受到伤害,所以她必须要按妈妈的指挥去走自己的人生路,只有这样,她才能过好自己的人生,妈妈才能放心安心。
陆婷从来没有怀疑过妈妈对自己的爱,她却在不停地怀疑自己。
这次也是同样,妈妈没有说不许和周逸知谈恋爱,但她依然捕捉到了妈妈对自己这段爱情的不满意,她没办法心旁骛地当做事发生,再爱周逸知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多了一分质疑。
但好在山高皇帝远,妈妈法遥控回到学校的陆婷,很快她就把这些不愉快抛到了脑后,反正质疑周逸知的也不是妈妈一个,谁也不是她,所以谁也看不到真正的周逸知是有多好。
大二下学期的课业更加繁忙,其他人都还好,只是又要上课又要勤工俭学的卓然有点力不从心。
米亚劝卓然,“把你的工作辞了吧,跟我们一起卖卖裤袜和电子产品,不比勤工俭学赚的多?”
卓然不说话,早在当时裤袜生意扩张到电子产品时,需要宿舍集体投资,捉襟见肘的卓然就没有再跟她们一起合作。加上葛峰也一直觉得宿舍生意不靠谱,投资有风险,没有勤工俭学来得稳定,他告诉卓然,“咱们不像他们,他们赔掉的最多是些零花钱,咱们赔的可能是整个人生。”
就算304姐妹们一再保证,赔了钱都不会让卓然亏一分,可是自尊心很强的卓然坚决不肯接受姐妹们的好意,她觉得宁可自己辛苦一点,也不想在304的姐妹里面永远是受施舍的那一个。她想拥有和她们平起平坐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