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中学教学楼二层的教师办公室内,朱海男正歪坐在那把某处已刻有他大名的靠背椅上,他用左手支着下巴,相当努力地回忆着昨晚所做的美梦,但由于他没有超凡的记忆能力的缘故——当梦重现在脑海中时早已是“支离破碎”,失去了梦境里美丽、温馨,与甜蜜、丰富的众多情节……。他将办公桌中间的那个抽屉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杂乱章的书本与纸张后顺手关上,片刻后重新拉出,从里面拿出一本《教学研究,扔在桌面上。拉开的抽屉彻底地暴露出“内部的混乱群体”。他低头看了一下戴在左手腕上的那块表——十二点五十分,下午他又来得太早了,而伴随他存在于这一狭窄空间的似乎均是以方形造型的物体。望向四周——每张办公桌桌面上都垒着几叠整整齐齐的方形的作业簿或练习册,而“外面的世界”呈现在视野中时,似乎早已被迫“囚入”两边或打开、或仍紧闭的各扇窗户“坚实的方形”之中,并且被木质涂漆的方形窗框横竖且规则地等分成面积相同的“风景块面”。室内的一切,包括墙壁、办公桌、办公桌的抽屉、靠背椅、图书、箱柜……所有这些全是按方形来“塑造”的。偶尔有诸如粉笔、日光灯、圆瓶口的红或蓝的墨水瓶……,可以说它们的造型带有与方形相反的即“圆”的特征,但是——谁都不可否认这样一个事实:即它们都曾经在方形的盒子里被“方”所“包容”……。朱海男掏出下午以来所抽的第一支香烟,发觉烟盒因受外界的挤压而产生了变形,而使其方形的造型被破坏得残缺不全,以至令他感到——一看到它,心中便会有些不大舒服。接连喷出了几口烟雾,这个小空间的上方便开始弥漫一种暂时代替了他思想的——漫边际、没有任何形体定向的某种既轻浮又沉重、既放荡又含蓄的脱离方与圆的隶属的东西。又开始吐出一串儿小烟圈,想让小的烟圈儿能追上先吐而出的已渐扩散的大烟圈,钻进去,再“脱颖而出”,从而奔在它前头。但他努力了许多次也没有成功——因为他只是在机械地完成外表的动作,却同时分心做着另一件事。朱海男在吐烟圈的过程中,同时在问着自己一个可能谁也法给他答案的问题:我的妹妹在哪里……?——从省艺术专科学校毕业之后,刚步入成年人之列的朱海男便怀着寻找妹妹的念头,放弃了和其他同学一样的在艺术道路上继续深造,从而成为一名职业画家的理想,而进入家乡的一所中学任美术学科的代课教师。他几乎是凭着自己的直觉选择了在这所学校任教,因为似乎他的直觉告诉了他——妹妹可能就呆在这所学校里,等待他的到来,与她团聚……。可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对所谓的直觉已是日益丧失信心……。
“嘀玲玲……嘀玲玲……”一阵清脆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上课铃响了,但他却没有起身走出办公室,到那个本该他上课的班级去。因为这节课又可以“不必”上了。早上梅老师来找他,说:“我的课程紧,你这节课就让给我上复习课吧!”他便稍微而不过分坚持地“婉言谢绝”了阵子,最后还是作出妥协——“默契”地配合她了……。
下班之后,朱海男去他表兄家将前天借的雨伞还了,坐了会儿,与姑妈闲聊了阵家常,看了集片名叫《书剑恩仇录的有线电视台播放的武侠片。要起身告辞了,姑妈正在厨房里头炒青菜——锅内“嗞嗞……噼啪……”地响起阵阵油爆声,她边炒菜边扭过头来,对他说:“阿男,你怎么不在这吃了晚饭再走?”
海男应着:“不了、不了……”边走出来,下楼取了车子,刚骑到门口,便迎面碰到夏虹。他赶紧刹住车子,大声唤她:“喂!夏虹……”
夏虹抬起头,脸上充满不期而遇后的惊奇与喜悦:“老师,是你呀!你到这干吗?”
“到我姑妈家玩,刚出来就碰到你!就是在这里面……”海男说着返身指了一下铁门后的宿舍楼——其实夏虹家与他姑妈家也算对面的,不过稍斜了点。
“噢,怪不得——我那天看见你骑车从这过去的,好像还……拿了把伞!”夏虹边说边竖起一根手指头,放在额旁轻轻地点了几下,眨着那对仿佛会和人说话的晶莹透亮的眼睛。她走到家门口,指着门问海男:“要进来玩吗?”
海男装出一脸的惊奇,说:“你要我去你家里作客吗?”
“嗯。”夏虹应道,稍微用劲地点了点她那留着短齐头发看上去有些可爱的“小蘑菇头”。
海男便骑向前去,停下车来,问她:“那你家里人在吗?”
“我怎么知道……”她说完贴着门缝往里瞧了一阵子,继而往衣兜里上上下下摸索着什么东西。
“哎呀!我的钥匙忘记带出来了……”——她停住动作,惊叫了起来。
海男在一旁瞧了片刻,又问:“都没人在家吗?”
“嗯。里面没人……”
海男便对她说:“这样吧——我们先一块去街上逛会儿,再返回看你家人回来了没有……好不好?”
夏虹略想了一会,说:“好吧!”又转身问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同伴:“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她的同伴有点窘地笑了一下,说:“你和朱老师一起去吧,我不去了。”
夏虹便抓着她的手臂缠她——央求道:“去吧,去吧……”
“没关系的,一起去吧!”海男也在一旁帮忙夏虹说服她。夏虹的同伴拗不过——点头同意了。海男推着车走在前头,夏虹和她的同伴一起在后面慢一阵紧一阵地跟着。
半路上三人遇到了和夏虹同班的两个学生,其中一个一脸惊异地指着朱海男,边拽着他同伴的衣袖边大声叫道:看!——朱老师正和夏虹她们在一起……
海男便尴尬地——想他声音的音量已达到多少“分贝”,是否已吸引了街上行人们的惊讶注目……。
一会儿,夏虹忽然显出一副疲惫的模样,说:“路太远了,不去了……。老师你还真的要去啊?”
“那你要去哪里呢?”海男问她。
夏虹说:先回去吧!我好热的。
他们便一起往回走,半路上她的同伴对她说了声“再见!”,往另一条路回家了。海男送夏虹回去,在快到她家的路上遇见了夏雨。她骑着车飞快地从海男身边擦过,仿若携带了“烈风”般,使海男不由自主地因站立不稳而使身体前倾。夏雨的一只手套意间掉落到地上了,并不下车来捡——而是头也不回地在前面停了车子,命令似地叫道:“虹,你去捡一下。”夏虹跑去捡来递给她,夏雨坐在车上只伸出一只手接了,便继续往前骑去。
快到夏虹家了,海男突然问她:“我们去这儿的坝顶上玩一会儿,好吗?”
“好吧。”夏虹回答得似乎有点勉强。她让海男在巷口等她,自己脱掉上身的羊毛衫拿进家去。很快地,夏虹已从门口跑了出来,海男看着她奔跑时的样子:跑时脸上微微地笑着,右手举起去撩额上汗湿的一缕缕相粘的发丝——这一瞬间的动态似乎让他发现到了在她身上有一种不可言喻之美,感觉比的隽妙与自然……。她已经跑到他面前来了,海男问她:“从这能走到坝顶上的大桥吗?”
“行的,还更近呢!从这一走出去就可以到坝上了。”她的脸上开始显露出有些激动而又兴奋的神色。
海男以前从未走过这条路的……,推着车跟在她后头,一会儿便果真到了坝顶。他把车后架提起,沿着石阶一级一级带到坝下。突然意识到车子实在太肮脏了——尤其是这样暴露遗地呈现在夏虹面前,便笑着自嘲道:“正好我的车可以在这里好好地洗一洗了!”
夏虹说:那么脏,你干脆把车推到溪里去浸算了!
海男果真笑着把车子从坝边轻轻地推下溪去,让它慢慢地下沉……整辆车都已浸泡在水中。回去坐在夏虹身旁,夏虹却跑了下去,绾起袖子,捧了一些水往脸上扑,再抹一下被水湿润的脸,透出一副纯真、气息烂漫的面孔……。海男这时看她那浓密的双眉被水沾湿的模样,似显得有些儿“娇媚”——他觉得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恰当的词来形容了……。夏虹两只裸露的小手臂看上去些纤细,皮肤白皙如雪。海男的脑海中忽然拂过一个因为失忆而隐入“往昔风景”的模糊而朦胧的身影……渐渐地,他的思绪似乎已不知不觉地潜入“风景”之中,并在努力地搜寻通往那座“迷宫”的“路标”……
夏虹一说起话来就像刹不住话闸儿似的,海男与她开心地交谈着,仿佛自己也已回归到了少年时代……
“这几天我妈妈回老家了,轮到我爸爸当家呢!于是我姐姐就不能晚上偷溜出去到街上玩了。我姐因为这几天只想着用猪骨头逗弄邻居家那只刚用八百多块买来的样子很可爱的小狼狗,而她的数学老师恰好前天到我家来跟爸爸说她的成绩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下降了许多……后来爸爸便命令她不准再去玩邻居家的狗,晚上都要在家做作业、复习功课。她还差点挨打呢,如果她再像我爸骂的那样——去‘四处游魂’的话!”夏虹一口气便讲了她姐姐近来的事,海男这才想起,怪不得这几日夏雨好像安分了许多……
海男对她说:你姐可真惨的,我却是自由自在地每晚都上街去逛。不过我读书时也一样,可能比她还惨呢!
“呀!那么冷的晚上,我才不去玩呢——”夏虹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急着问道:“你说你每晚都到街上逛,那为何我天天去爸爸厂里玩,都没在路上碰到你呢?”
海男听了便在心中想道:要是她每晚果真都去她爸厂里,那我怎么都没遇上呢?这几日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种很想见到她的愿望,也许是与她在一起,虽然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但正因如此,他倒觉得自在、洒脱。他不喜欢交同龄朋友,更不用说身边能有个可以谈心的知己了……。因此,孤独也与其如影随形,并常化为一种失落的感觉侵入他的灵魂深处。可每当眼前出现夏虹那副纯真的面孔,不知何故——总会有一种类似于欣喜的感觉在心中滋生。而当夏虹的身影离开了他的视野,本属其精神世界里的某一部分仿佛也随着她的离去被一并携去了,而代之新增的某种失落……
“我姐她真‘好运’,过生日时叔叔给了三百块,还买了台家庭电子游戏机送她呢——”夏虹说,突然又有点认真地,问他:“有人送画给你吗?”
“没有。”海男应道,同时感到有点奇怪——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我姐常常有人送画给她的,还有好多的唱片呢……为何没人送画给你呢?”
“因为我自己会画,所以不要别人送。”
“……我给你讲一件有趣的事,我以前在外婆家住,经常和姐姐一起躲在水里头,等游到靠近溪岸时,我们便把那的鸭子偷抓来,然后拿回家给我外婆煮了吃,很好玩哩!”夏虹讲得眉飞色舞。海男就在想象着她和夏雨鸭子般地在水里游泳的样子……
“那部‘海鸥飞处彩云追’的电视剧你最近还看吗?”海男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