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只是一本一本书,厚的、薄的、烫金的、缟素的、镶嵌宝石的、包裹缎疋的,被送到我的床头,与蘸水笔台、梳妆匣摆放在一起。
“文字,是通向他人生命的钥匙。”S先生确保我始终意识到这一点,为了艺术,为了戏剧,他说。
可这里所有的文字,都引我通向他的命运。那匹红色和服十二单下掩藏的巨大黑洞,星球爆炸产生的壮丽星云。每一颗星之碎片,都是一把钥匙。
我沉迷在不停开门、关门之间。
S先生并没有像大学教育一样在我的精神里创造某种体系,他的教育方法更自由。
进入我生命的,先是充满幻想色彩的印象派,那些斑斓跳跃的音符,水与镜子,牧歌和森林。每次阅读的时候,温暖如春的阅览室里,拉威尔便会拨响琴弦。洛尔迦带来白色山茶花,永远萦绕在心头的绿色与银色,令人痴迷。
少女喜爱的神话故事,光源氏的梦之浮桥,小泉八云的志怪,《牡丹亭的人魅相恋被做成杂烩菜端上桌来。
庞德负责教授文学理论,炼金术家教授塔罗占卜,各位诗人在我的床头走来走去,教我净化与祛魅。
我曾说过,我是个附庸风雅的少女。
不过现在,我是坐在S先生膝头,举着津津有味阅读,备受宠爱的小姑娘。我发自内心地爱戴S先生。
不要误会,S先生依然严格地教导我,所谓宠爱,建立在我孜孜不倦的阅读之上。S先生对我偶有垂青,偶尔发现我们的文艺品味一致,他才会露出微笑。大多数时候,他是一尊冷冰冰的守护神。
我还记得有一天,他把一本纪贯之编著的《古今和歌集放在我手里,为我授课。他令我随意翻去,我抽到了小野小町的那首著名和歌。
“虽然我沿着梦径
不停地走向你
但那样的幽会加起来
还不及清醒世界允许的
匆匆一瞥”
我用稚嫩的少女之音读罢,心中添了几许忧愁,这首诗把我内心对与S先生不敢言说的情感展现出来。虽然相遇仅仅数月,我的灵魂已然依附S先生而存在,我已经离不开S先生,也不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S先生为我讲解完和歌,转身离去。
留下我一个人在洒满日光的阅览室愣怔。我着魔一般盯着那些诗行,心跳如擂鼓。好险,差一点,我就要俯身去亲吻那些字句了。
莎士比亚到来那一天,S先生略显严肃。那天我们在他的书房里喝茶,他翻出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他喜爱的戏剧译本。
S先生拉去书房一面墙上厚重的帷幕。那蒙着厚厚灰土的布幔掉下来,三个人高的巨大镜子显露出来,像是早已等候我多时。
我眯着眼看面前的镜子,拉康的鬼魂在我耳朵里说着恭维话。
那个“她”,被文字的华服加身,幽蓝的玫瑰为冠,她是“银镜里的一朵白色玫瑰花”,是塔罗牌中的女祭司,纯洁如处子,高邈似月亮。她的肌肤比牛奶的泡沫还要白皙,眼睛比乌黑的煤炭还要幽深。她的额头上带着夜莺歌声的吻痕,蝴蝶骨在身后构成了普赛克的翅膀。当她凋落,必如日本和歌的词句一般,似干花留有余香。
如梦初醒,原来她就是我。不,我已经看不见我了,我变成了那个美丽的“他者”。
在这扰人心智的黑宅——文学鬼魅的灵台上,似乎什么都可能发生。S先生把剧本递到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