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波那难以形容的、模糊的声音中，我好像又听见祂笑了一声。

“曾经人们向我祈祷，求我赐予恩典，为我建起神殿……想不到，我的终焉也不过如此。”

祂戚戚然，刚从黑水中收回的手，又顺着湖面指朝远方。

“就在那里。”

我顺着祂的指尖望去。

船划出了黑水的领域，水色逐渐变浅，我的手也总算能从蒿上松开——与此同时，惨白的月消失了。

船行入一片浓雾中，浓雾深处听不见波涛，风灯的微光和魔鬼瘦小的影子也被它全然遮蔽——在这里，我所见之物除却浓稠的雾以外，还有两枚滴着水的、金黄的月亮。

但我耳边却听见了自远而来、隐约的啸声，又仿佛是自远而来、飘渺的呜咽，它似乎有着一种止境的悲伤，法言语的愤懑，以及不可名状的不甘——可即便如此，它也不过是如此微弱飘渺。

雾气拂在脸上，有一种奇妙的触感。它就像是尽的蛛丝和缠绕的茧，那声呜咽似乎也被困其中。而当我起了纯粹的好奇，又或是虚情的怜悯，想要因此接近它时，却发现：浓雾深处，我的躯体竟也同样受缚于蛛丝，缠绕于茧之中，动弹不得，力打破。

所幸，这种怪异感很快就消失了。

浓雾逐渐散去。

我长出了一口气。

“……不得解脱。”

我听见魔鬼在说话，祂的脸总算正对着我了，但那斗篷实在是太宽，把祂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我看不到祂的眼睛，但那双眼却似能看穿我，那束目光似能穿透斗篷，穿透浓雾与层层叠叠的蛛丝与茧，将我的心态加以洞察。

我忽地感到惶恐。

“这里会有银河吗？”魔鬼突然话锋一转，身子向后倾倒，原本一直挺直了的脊梁也放松下来，慵懒地靠在船尾的挡板上。

漆黑之湖的尽头是一湾透着莹莹蓝光的水潭，潭深不见底，又好像潭底触手可及，整个水潭映照着漫天的星光，一时间竟令我分不清何处为水，何处为天。

“地狱里不会有银河。”我随口答复，像是对祂、对我自己处境的揶揄。

可下一秒，从水的深处，竟然真的逐渐漫起了一条星河。

星河如同活物一般蜿蜒而行，我抬头朝天望去——深蓝的空中，一条巨大的龙正缓缓游动。

它通体是与夜空同色的深蓝……也可能是透明的。它携着满身的星子缓慢地游走于空中，那些星子就像它破碎的鳞甲，随它巨大的透明身躯而移动，又恰合时宜地停留在某处，星星点点地散在空中。

“那是什么？”我和魔鬼几乎同时问出了这句话。

尽管没能看到祂的脸，我也能感受到祂明显地愣了一下。

沉默片刻之后，我又听祂温声说∶“那是奈温绯尔，安魂的巨龙。”

“世界之神的赎罪之作，那些悲泣的灵魂将在其中得到永恒的安宁。”

祂的声音很温和，竟好像还有些得意。

“赎罪？”我对祂这种莫名其妙的得意感到不满：“真可笑，庇护众生的世界之神，怜悯众生的世界之神，怎么会需要赎罪？”

此前的记忆朦朦胧胧，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幸在世界之神身周停留，但我知道，世界之神德佩尔斯，论是普林西柏，还是伊恩忒塔，都必定法与之相较！

魔鬼没再说话，我的注意也回到巨龙身上。虽然我法认同魔鬼的措辞，但我对这种龙似乎确实有点印象，却完全记不起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

“跟着它，跟着它吧。”魔鬼沉默许久，忽然又说：“它和我们共享同一个归途。”

我点头，眼角的余光顺势落到了魔鬼的手上——从祂将手探入黑水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了，它腕上系着数条星子一样的串饰。

或许是环境催发了我的好奇心，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祂∶“你手腕上的是什么？”

祂又沉默了，大概是我询问的方式与口吻不够得体，我正酝酿着更为得体的辞藻，祂却在缄默中忽然开口∶

“啊，蓝尾欧庇拉瓦德的眼睛，黑川底的光鲤鳞！这是从月光中渗透的水滴子，是从细密绵长之雨里灌出的珂茵之花，是从漫边际的星子中溅落的微光。”

“啊？”我向祂投出了我自以为相当困惑的目光，却清晰地听见祂发出一串咯咯的诡笑声。

在笑声中，祂对着我，抬起了脸。

那一刻，我看见了祂的眼睛。

我……好像在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前，就曾认识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