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晴日。
贺远起了个大早,与陆文波简单交代之后,各自带着一队巡骑出发了。
晌午过后,贺远匆匆回营,尽管一切都已部署妥当,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又增派了几处暗哨。沈总营在半月之前就已返回宗门,如今整个原上的重任全都落在贺远身上,虽说劳心费神了小半月,但丝毫没有影响今日的心情,两年多来,还是头一次在白家迎节,他,有些期待。
临近酉时,陆文波才风尘仆仆地回到营中,脸色有些疲倦,和平常一样对着贺远微微一笑。
这些时日,这小子怎么早出晚归的,虽说营中事务繁冗,但也不至于这般忙碌。贺远也没有细想,简单整理之后,提上年礼便往白家赶去。
巡卫营距离白家相去不远,只有不到十里的路程。此时天色已沉,出了营塞,便能看到一片浓郁节日气氛下的白家镇。
白家的迎年习俗,不同于其他地方,只可张灯结彩,不可燃放烟花爆竹,更是禁止响锣敲鼓大声喧闹。这一切,都是出于护养灵蚕的目的。
灵蚕天生胆小,对于声音的感知又是十分的敏锐,过分的躁动会使其受惊蜷缩,从而绝食而亡。其次,据说烟火喧噪还会招致狼兽的侵袭。陆文波曾经私下问过白家的老人,都说野兽天生惧怕火光声响,为何不用烟花爆竹锣鼓声器之类驱赶狼兽呢?得到的回答是,狼兽十分聪敏,一次两次或许见得效果,但是时间长了,隐狼便会发现这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不但威慑果,反倒使其更加肆忌惮。
久而久之,这份习俗便延续了下来。
谈笑间,二人已经来到了白家镇前。镇口立有一块石牌,上面写着“牲畜勿进”四个大字,当然,这也是出于护养灵蚕的目的。据说由于牲畜的体味与狼兽十分近似,会引起灵蚕的焦躁,至于为什么有此一说,就不得而知了。
陆文波也曾对此做过尝试,发现灵蚕对于牲畜体味并没有过分的排斥,不过,这是白家自来沿袭的规矩,谨守遵行,理所当然。好在白家为了来往镇中的牲口马匹,设置了专属的厩舍,并且安排专人照料,由此倒也方便了很多。
就在二人牵着马走向厩舍的时候,从里面传出了一阵咳嗽声,接着走出一个马倌打扮的男人。那人三十多岁,身形瘦削,微微有点驼背,一边缠着云香袋,一边眯着眼睛看。
“呦!?陆副使。。。”
男人眼中大亮,快步走到近前,冲着陆文波拱手一笑,露出了一口色泽锃黄颗颗分明的龅牙,上面还沾满着泛白的唾沫。
“白老哥,给您祝福了。”陆文波连忙回礼,彼此之间似乎很是熟悉。
“嘿!您这声老哥叫的,舒坦。。。”马倌男人一拍大腿,面容极度享受。“刚才在厩舍里啊,我就听见外头喜鹊在叫。虽说吧,这原上的喜鹊时时刻刻都在叫,但是刚才这声可不一样,透着一股子贵气!这不。。。贵时遇贵人呐!哎?这一晃儿,咱们哥俩有两个时辰没见了吧。。。。。。”
听到这里,近旁的贺远眉头一皱,慢慢转过头去,瞅着陆文波,心想:怪不得你这小子,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原来,都是往这白家镇跑呢?
面对滔滔不绝的马倌,陆文波也有些招架不住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瞥见身旁的贺远莫名地盯着自己,于是灵机一动。
“唔。。。白老哥,这位是。。。贺掌营。”
马倌男人闻声一愣,转而上下端量起贺远。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麻利地抹去嘴边的唾沫,笑容骤然绽放开来。。。
“哎呦。。。贺掌营大人啊!我说怎么这般面善,认得,认得,我还经常地给你们营中供送草料呢。要说您耍的那把剑,真是招招带风!那叫一个绝啊!有一次,小倌我看得入神,一不小心竟被您的剑风吹出三里地去。。。”
“呃。。。白老哥,您说的。。。那是镇卫营的沈主营,”陆文波挠了挠头。
“咳——我说怎么变得这般年轻,原来是贺掌营啊!记得,记得。”马倌比自信地捣着头,不禁又是一阵打量,“诶?这么说来,沈主营就是令尊吧?我瞧着就像,虎父犬子嘛,看这小伙子长得,真精神。。。”
其后的时间里,马倌老哥彻底爆发了。随着嘴角不断积累的唾沫,贺远全身上下迎来了数盛誉之词和钦赞的大拇指,一例外,句句赞美都离不开三个字——真精神!
贺远。。。心里苦,却只能敷衍地点着头,万般奈之下,他刻意地抬头望了望白家镇。与此同时,马倌老哥也张着好奇的双眼,顺着贺远的目光望去了白家镇。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得陆文波有些疑惑,不由得也望向了白家镇。于是,三双僵直的眼睛,莫名地沉浸在了白家镇的夜色中。
晚夜的风,很凉,情地吹进了贺远眼里,渐渐地,他有些欲哭泪。
“嗨!瞧我这嘴呦。。。”马倌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啪”地一声,朝着自己的脸上拍了下去。“这。。。时候也不早了,您二位就别硬拉着我这小倌闲唠了,还请镇中安步吧。”说着,摆出了迎送的手势。
身陷囹圄的贺陆二人,听到此话,就如同获得了赦令一般,连忙饱含热泪地捣蒜点头,回身拔腿就走。
“二位大人留步。。。”
猝不及防的一声阻留,让本以为逃出生天的二人,心中一震,他们踯躅的背影甚至有些颤抖。一步。。。两步。。。耳听着危机渐渐逼近,贺远与陆文波认命了,缓缓地转过身子。
“请二位放心,家主早就吩咐过了,您的坐骑,小倌一定悉心照料。”只见马倌老哥深深一躬,递上两块用于存记马匹的号牌后,回身离去。
“嘿!瞧这大驹子,真俊!真精神。。。”
“嚯!原来你是啊,烈宝儿。。。完咯,完咯,我那二十来斤的螭须草,留不住哩。。。”
“一会儿啊,先给你垫垫饱儿,余下的给你当夜料。。。”
正当马倌自言自语的时候,忽觉身后传来两股疾风,忍不住回头一看。
“嘿!这俩小伙子。。。真精神!”望着一路小跑慌不择路的贺远与陆文波,马倌老哥由衷的赞美道。
白家镇中有条街道,宽六丈,长一里,沿街两旁并立着各类的商铺。虽说店面不大,但是种种所需还算俱全。
顺着街道一路向北走到尽头就是白家的主宅。此时正值除夕之夜,街道上的人却跟往常一样寥寥可数。白家人向来不爱热闹,这跟当地气候,生活习俗,息息相关。一般来说,除去暖季和日常的出行,白家族人几乎很少在外逗留,就算是节日也不例外。更何况那条禁止喧闹的明文规定,也让灯火通明的白家镇,变得冷清了许多。
“这白老哥啊,半年前遭遇了狼兽的袭击,导致头部受损,所以记性不太好,时常记不得人。白家主为了照顾他,就安排了这么一个闲差,也算是体恤族人吧。”陆文波一边走着,一边向贺远解释。
“他记性不好,反倒记得你?”贺远拢了拢身上的长裘。
“我这不是跟白家人,公事来往比较密切嘛。”
“你是公事来往密切,还是私下来往密切啊?两个时辰不见的兄弟?”贺远僵着脸,语气鄙夷。
“呵。。。远哥真会说笑。。。”
“我???笑不出来。”
“嗯。啊???”陆文波本然地停住了脚步,望着前方踽踽的背影,心中有些狐疑。
“走吧,白家的路我可不熟啊。”贺远望向远处,畅然一笑。
晃眼间,一座醒目的宅子让二人放缓了脚步,那里便是白家的主宅。虽说白极原地处偏远,物产贫瘠,但是这白家主宅却丝毫不逊于其他大户人家。青瓦白墙修筑得十分厚实,门庭石台布设得很是体面,在灯光雪色的辉映下,颇具几分清雅之韵。只不过因为地处寒原,比上其他地方的宅院,并没有太多的精雕细刻,因此显得格外素净。
“千亦妹妹。。。”
看到门前翘首以盼的白千亦,眼明的陆文波放声喊道。然而他的笑容随着对方视线的深凝,戛然而止,因为那份关注并不是源于自己。他默默地看向身旁一脸憨笑的贺远,恍然间,有些失落。
白千亦并未注意到陆文波脸上的消沉,兀自走向了二人。今天的她,穿着一身新绿的吉服,恬静素雅,精致而不失自然,就像这个原上久违的暖季,萌动中期待着一场绽放。
“远哥,文波。我今日的衣着,可还得体?”
白千亦渴求赞美的目光,使得贺远有些失措,然而陆文波的沉默,更是让他挠头。眼见气氛渐渐窒闷,他索性把心一横。
“今天的千亦。。。唔。。。真精神!”脱口而出的称赞,使得贺远凝立当场。他反复地回想自己哪里出了,竟会冒出如此荒唐的三个字,还有这钦赞的大拇指。。。究竟师从何人?
白千亦惊呆了,这种朴实华的夸赞,她还是头一次听到。看着眼前同时失神的两人,再望去他们的脚下,不禁噗嗤一笑:“白家的路不好走么?”
“。。。唔!?”贺远顺着对方的眼神,低头一看,顿时明白了大概。方才二人急于奔命,并没有循着清路而行,双腿因此沾满着厚厚的积雪,在这人人新装丽服的日子里,倒是显得尤为落魄。奈现在的他,表述能力异常的“精神”,只好向身旁使了一个求助的眼色。
“噢,镇口遇见了白老哥,所以。。。”陆文波含糊地解释道。
“进去吧,爹爹等着呢,”白千亦微微一笑,并没有过多地询问,领着二人走向了白家。
“下次遇见白大哥,多跟人家攀谈几句,他的家人都不在了,孤苦伶仃的。。。”白千亦看向贺远,轻声叮咛。
贺远眼皮一跳,心有余悸地搓了搓额头。
在一声厚重的闭门声中,三人相继进入了白家,迈过中门,步入内院,眼前一片豁亮。
整座院落不深幽不繁杂,整洁素朴,道路都是用松木铺成,防湿防滑,易于打理。因为白极原常年积雪的缘故,白家人一般不会刻意地清除积雪,在不阻碍出入的前提下,将积雪塑造成了不同的物景。景观布设的很是合理,不蔓不枝,自成天地。其中多是以园林景物为主,只有几只憨态可掬的动物雪塑,不用说,一定是出自白千亦之手。
刚才还是十分落寞的陆文波,此时已经完全释放了。一路上,他分别对着沿途的家仆挥手招呼,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家仆们似乎早已数见不鲜,微笑回礼,甚是熟络,就差着喊上一句“新姑爷安好”了。
贺远坦然地看着一脸粲笑的陆文波,心想:看来,你小子平日里就没少往白家跑,我瞅着眼生的家仆,你都能叫出名字。随即转念一想,随他吧,早晚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