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童年的世界(1 / 1)

看了我的这些叙述,你可能认为我是个教育虚无主义者,告诉你,也不全对。我刚才告诉过你,我经常去我的大伯父家-------尽管他已经自己搬走了,是因为他们家有我很好奇的东西。我的大伯母带着在家的四个孩子,小堂哥因为大伯父的搬走已经辍学,大堂哥和几个堂姐本来就没再上学。我每次去他们家里的时候,没几个人在家,各忙各的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忙啥子去了,就是我的大伯母,还有她的母亲在家。家里是照例的干净、整洁,她们总把我当客人看,对我很客气,水果糖是没有的,在那个年代,能用点小麦面煎点小面棍已经是很好的零食了,还有五六分钱一包的五香葵花籽,然而必竟还要五六分钱。可是,她们能用最开心的笑话来招待我这位小客人,我的大伯母的衣服一直是干净整洁合体的,她总能发现一些好玩的、有趣的话题来逗我笑,这是我在家里享受不到的情绪。家里只有父亲的威严和距离,母亲的学习要求和絮叨。而这里,那些都没有,有的只是开心,而这种开心对我有着极大的磁铁一样的吸引力。即便现在,想起我的大伯母时,我的心里仍然充满着崇敬。她不识字,可是在村里和乡里,很多识字的人都没法和她比。她一个人把我的两个堂姐,两个堂哥带大,结婚生子,还帮他们带孩子。当想起我们这个家族时,我认为典型的杰出代表是我的大伯母,而不是大伯父,因为他搬走得实在太早了,为了去爷爷那里享清福去。所以,当我看到现在很多读书人告诉我他是研究生,博士生时,我就想起了我的大伯母,她应该是什么学历呢,尽管她不识字,但你们这些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一个个蜷在都市的角落里,没钱就生活不下去,钱少了就撂挑子,多干一点就觉得吃亏了。还堂而皇之地告诉社会说你们是文化人,真的是个黑色的笑话;就像蝙蝠一样,只能在黑夜出没。

我的大伯母让我更加坚信地确认,山里人是真正的文化人,我为我是她这样的文化人的侄子而感到骄傲,这种骄傲溢满了我的胸膛,我的眼际眉梢。

我时常会在他们家的院子里看爬墙虎怎么爬到了屋顶,看隔壁朱乐成家的梨树上的果实,并在他们家没人的时候爬墙去摘两个过来。后来,我知道那叫窃,当然照例不是偷;我还能看牛粪被做成饼状,粘在墙上,晒在阳光下,用来烤火,多么有机的燃料,多么有意思的自然轮回。

我的小堂哥比我大四岁,他是智力型的玩伴,在所有的儿童游戏中,他全部都是赢家。不管是玩方块纸板,还是火柴盒,五十k扑克,陀螺,他样样精通,我经常跟在他屁股后面,可他好像感觉不到我对他的崇拜,总是话不多,自己玩自己的。但因为两家轮流共养一头牛,我在山上放牛的时候,堂哥就不在,反之亦然。这样,我就必须独自面对同村的放牛小伙伴,这是我交际生涯的开始。牛在山上吃草,我们不吃,可当然不能没东西吃,对吧?众生在山上也应该照例地平等,所以,我们在吃的方面的需求是符合自然界的法则的。山脚下有各个村子里的乡亲们种的红薯、花生,甚至有的人家居然还种了香瓜。红薯、花生如果刚从地里拔出来,生吃会有一种白色的浆液,略带土腥味。我们便从家里带包火柴和小铲子,当然,没有铲子也可以,把松树枝掰成尖尖的形状,在地上掏开一个洞,用落下来的松针叶点着火,下面用松枝作燃料,把用泉水洗净的花生、红薯放到火上烤,大约几分钟,就可以吃了,这个烤熟的香味可以飘很远,那升起的烟自是隐藏不掉的,所以经常会暴露目标,成为大人抓住我们的实证。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有一次,隔壁阿六子和我们一起不小心窜到了他自家的红薯地,在他爸发现时,这些红薯已经在我们的肚子中参与物理运动了。当然了,人类的智慧是无穷的,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块大石头,在石头根部挖了个洞,这样可以不受风向的影响,烤红薯就变得更容易了,烟道也会更容易控制些,极大地减少了被发现的机率,除了那石头会被熏黑一些。

烤红薯只是我们众多活动之一。我们在牛吃草的时候,还可以到山脚下的水塘里游泳,抓鱼。这在我们家,是犯纪律的事儿,因为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接近四十岁了,中年得子,不得了,宝贝蛋儿似的。他们每年夏天来临的时候,会严防我下水。可是,山间的日头大,等我游完了上来后,太阳只要几分钟,就把我晒干了。美中不足的是,这样的过程,总是容易被他们识破,因为我的头发在水塘里扎过猛子,上岸后,显然太顺溜了。于是,我爸从竹丝做的扫帚里截断一根,在我的腿肚子上猛抽了几下作为惩罚。后来,他们干脆把这根扫帚丝直接插在墙上,为了随时使用方便。对我来说,那就是刑具啊。我开始用反侦察手段,在游完上岸之后,故意用手把头发弄乱,甚至还让同伴们洒点土灰放在上面。安全了一段时间后,不知道是因为有小间谍,还是因为他们的偷窥,开始审讯我。再到后来,他们每天早上在我的腿肚上用毛笔写下”不准玩水”,哎,真是难坏我了。在墨迹保存不住的时候,我干脆告诉他们,是流出的汗破坏了他们的书法。由此可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自古颠扑不破的真理,还是应该反过来,我也不知道,也懒得去管。

九月份开学的时候,田埂两旁的草是茂密而且葱茏的。种下去的晚稻已经有近一尺的高度了,大人们会注意田里有没有足够的水,闲下来的时候,会问我们作业有没有做。我们照例说做了,虽然好多不会。从我们的村子里到学校,一趟要步行约四里路,全是田埂路,既然是田埂路,一定有供放水的缺口,这个缺当然会穿过田埂,缺里当然也会长草。我们会在路上,或长着草的缺口里隐密的地方将草打个结,等有人经过时,会听到”嘭”的一声,脚裸处就会被绊到,人倒进了水田里,如果是孩子,通常是连人带书包,”闹水”(巡查放水到田里的路线)的大人就会连人带铁锹,栽到旁边的水田里。然后,我们的成就感就像秋天的鸣蝉一样,欢呼着这个属于我们的昂扬的胜利。我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一次,是邻村有个回娘家的新媳妇,穿着崭新的大红衣服歪倒在田里,那个情形,就是民歌《回娘家》的现实版。尽管如此,他们并不知道是谁作的案,只能骂天骂地。是的,老天爷和脚下的土地是最大的载体,不管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它们都容得下你,而我们大部分情况下总是会忘了感恩。其实忘了感恩本身不是什么大事情,只是我们是否还记得当初的自己,那个心里被称为初衷的地方。

我们的到学校,上学永远是第二位的目标,或者根本就不是目标。一个班上五、六十人,两个老师,外面还有土操场,有红薯地,有花生地,有棉花地,有长满莲藕的池塘,还有通向天边的土公路,那么多好看的东西,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那么多有趣的游戏,课本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算得上是老几?我们好像完全忘记了什么叫学生,或者从来就没准确地知道过。我们有的,只是感叹玩的时间怎么永远不够,人为什么要像我们家那头水牛一样,天黑了就要回家。我勇敢地尝试了几次,就不回去,跑到同学家里去,因为他们村子里晚上放电影或者唱戏。可是,我的父母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我,不用提缰绳就把我带了回去。他们养孩子比我放牛要容易多了,无惊无险,我估计主要的原因是我放开脚丫子撒起欢来,没有那头水牛跑得快。还有一次,我们那个戴着眼镜的校长让我们在各自家里拿了一个啤酒瓶,砸碎,取下瓶底,用布包着,把边缘磨钝,再在这个镜面状的瓶底涂上黑墨汁,亲自带着我们爬上学校的围墙,看日全食。尽管,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在那个两米不到的学校围墙上,爬上围墙和不爬上围墙有什么区别,估计老师也不知道,或者一直没说。但这是我们这个校长给我留下的唯一好印像了,除了这个,在我们的小学五年里,感觉他什么也没干。现在,时光终于又一次反射了当年的我:我的女儿和我当初一样,她根本就是个玩生,我也没管她,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在向我昭示根本管不住,而且这根子全在我身上。怨她吗,不用说,全是白搭。她其实比我更可怜,我还有头水牛可以欺负欺负,而她呢,经过多次争取,过年时买了两只鸟,不久一只死了,另一只被她的奶奶悄悄放了,因为那只鹦鹉总在奶奶睡觉时间聒噪,估计直到看到这篇文章,她才知道哪只鸟不是自己跑的,尽管她的奶奶当初就是这么和她说的。

我们家的那头水牛慢慢愈渐苍老了,它有几次是在我们家过年的。它住在我们家旁边的厢房里,那里是它睡觉的地方。里面铺满了稻草,光线比较暗。过年的时候,我们会在它的两只角上贴上方块状的红纸,上面不写字,在牛舍的门上会贴上六畜兴旺之类的对联,虽然我们家总共也没有六种牲畜。我们在冬天会将棉花籽用大锅煮出来,放到盆里拿给它吃。我特别喜欢听它咀嚼和反刍的声音,那节奏显然是从它肚子的深处传出来的,我更愿意相信那时从他的灵魂中发出来的,是的,所有内心深处的声音都像天籁一样,所有来自灵魂深处的呢喃都有感染人的力量,这是造物主的密码。那个时候,我既没见过钢琴,也没听过钢琴,只在小人书上看过钢琴的图像。对,小人书上有那个东西,小人书是我们这些乡村孩子认识世界和学习的纸质教材中的精华,那是真正的教材。我们在小人书里看到了岳飞、穆桂英、小五虎、还有地道战、铁道游击队等等,玩伴之间互相疯狂地借阅这些外形小小地但内里世界大大的书,本村的、邻村的都借来。那个时候,谁家有一箱子小人书,在我们的世界里,就像现在的首富一样。几十年后,我好不容易找到成套的小人书,现在的都是彩色画面的,拿给了我的女儿,我蛮以为她会像我当初一样地饿虎扑食,可是她碰也不碰,一直到现在布满了灰尘也不曾看过------这个世界真的不是按照我们的理想或计划建立的,你我的失望都就像是立秋时分的蝉鸣一样,歇斯底里地号叫,然后时令还是一样地过去。你想,连我的亲生女儿都只是长得像我,在我关心的重大的精神世界的课题上截然不同,好了,你们有文化的人称这种变化的原因为时代,瞧瞧,在我们这种下里巴人来看,是件多么荒唐而无赖的事情,这是文化惹的祸的又一鲜活例证。

言归正传,当时,我估计水牛反刍的声音应该和钢琴的声音差不多,现在我知道更浑厚些罢了。到了过年的时候,我的母亲会在盆里放些煮熟的米饭和红豆,让我端到它的跟前。在我的记忆里,它一般这时候是躺着的,头立着,朝向我,由于牛棚比较暗,我只能看清楚它的前半个身体,和时不时扫过来的尾巴。它的眼睛的晶状体永远那么平静,温良,憨厚,像春天的湖水。我想我的温顺是从它那里学来的,哪怕是表面的,您知道,我很难学到它那么沉静和温雅,它是骨子里的,后来我学到两个词,表里如一,谦谦君子,我们家的牛配得上这几个词,而我真的够不上。如果说借口,且归之为造物主的偏心吧。让人会说人话吃好的却容易失德,让它沉默吃草却温厚如茶。

它在我们家生活了六年,后来,毕竟苍老了。有一天,母亲告诉我,和大伯父家商量好了,要把这头牛卖给牛贩子,重新买一头黄牛。我当时正在吃早饭,草草地划了几口饭就上学去了。放学的时候,姐姐告诉我,牛贩子一会儿就来。我赶忙跑到牛舍里去看我的水牛,它还在咀嚼着黄色的稻草,我把它牵了出来,带了一捆稻草放在屋外的空地上。夕阳照在它的黑褐色的身上,像是一身薄薄的被子。微风像平日一样吹来,它也像往常一样站着,它好像显然没有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嘴里还是有节奏地咀嚼着稻草,像往常一样绅士般悠闲。我伸出右手摸摸它的牛角,脖子,又踮起脚,摸摸他的脊背,那里我曾骑过无数次,感受过它的体温,感受过它的脊梁,我给它剔过虱子,用鞭子打过它的屁股和大腿,我承认有时候的鞭打不完全是它的不听话,而更是一个少年不满的渲泄,我们无力说得清内心的时候,会有其他替代的表达,而对这头牛的粗暴是人性的折射之一。我和它在山上钻过松林,在水塘里游过泳,我们一起进过小五子家的红薯地,它吃上面的红薯叶,我吃下面的红薯果实。我们还一起爬过岱山的山梁,一起看过山那边的日落,一起喝过山上流下来的泉水,一起在田埂上挨过我父亲的训斥。由于姐姐比我大七岁,要忙学习,没空带我玩;弟弟比我小七岁,和我玩不一样的东西。能和我一起玩的,就是这头不会说话的水牛了。

我看了它很久,它似乎慢慢地读懂了我的眼神,和我无奈的落陌。也开始有一眼,没一眼,眨吧眨吧地看着我,那条尾巴时不时扫过来,有时候温热地碰到了我的身上,我想这大概就是你们那些文化人之间握手的感觉了吧。它的眼角有一小撮眼屎,它的目光又让我想起了我的大伯父。它是一头比我温顺的水牛,它是一头比我懂事的水牛,它不仅比我力气大,它的心也比我大,它不仅体格好,比我的心也健壮。可是,要牵走的,是它,不是我。我一直沿着它离开的水库埂送它,直到我的母亲扯着嗓子呼唤我,直到太阳落在山的那一边,我才站住了,看着它一步一步地离去,它一直没有回头,而我有,好多次。不知道一直在吹着的山风,能不能告诉我,它去了哪里,还能不能吃到煮熟的棉花籽,还有没有人给它剔虱子,还有没有人陪它说说话。从那以后,我开始琢磨那个叫缘份的词,玄妙深奥,像天上的云,没有固定的形状然而存在,没有固定的位置然而真实,没有预告来的时候没有声音走的时候却可以撕心裂肺、柔肠寸断,让你唏嘘不已。

送走了我的水牛以后,第二天我还是要去上学的,这个学校就是拴在我鼻子上的那根缰绳,有时候会让我痛,岂止是痛,连上学路上都不那么太平。山区的田埂路永远是是坑坑洼洼的,天晴时的路还牢牢地记着雨季时水流的冲刷,坚硬地保持着冲刷后的地面的皱褶。有的深,有的浅。下雨的时候,路就越发肆虐了,如同发了狂的醉汉,东倒西歪,随意地发着他的脾气,我想烂醉如泥这四个字,确实准确地道出了两者的相同本质。这时到处铺陈着泥泞,大大小小的水洼,深深浅浅的泥浆中飘出的泥土味,和着湿气一起伴着山风,朝着我们袭来。山区的气候也阴晴不定,经常灰矇矇地,多变。遇雨雪天气的时候,老家人常用两种长柄伞,一种是洋伞,黑色的伞面,金属的骨架;漂亮却不大实用。主要是因为伞轻,遇到风向多变的时候,多半是我不能掌控的。当然,究其原因,我当时对风向的掌握程度基本上是对心情的掌握是一样的,那就是纯天然地,没有掌握。雨天,特别是有风的时候,就是我感到生活如此艰难的时刻。这种与风的搏斗的过程通常会有两种结果:当我的力量战胜了风,伞面会被翻卷过来,成为一个朝天空的方向罩去的小锅盖,我兀自用力拽着伞柄,像足了古罗马的勇猛的角斗士。那时的我铆足了力气,微张着嘴,喘看气,经脉暴起,脸色紧张,严肃,而且脸色通红;另一种结果,当风战胜了我,伞就会被风带到一个不受我的想象力约束的遥远的地方,有几次是被吹进了水塘里,只留下惊慌无措的我。。

这样,另一个比较安全的选择,就是橘黄色的油布伞了,伞面比黑洋伞要大,木柄,木骨架,只有手动撑起一种打开方式;橘黄色是比较温暖的颜色。尽管,对我来说,这种伞很重,但不易被风吹走,而且还散发出一些木质和桐油相混合的香气。由于个子矮,力气小,我是无法举起那么大的油布伞的,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环境适应性就充分地得到了发挥,我会把这个大黄伞扛在肩上,左手把它摁着,斜靠着固定在我的脖子左侧,右手摁着伞柄中下部的地方,防止由于柄太长,伞柄的尾巴会撬起来。新的问题来了,如果风大一些,我就会连人带伞被风吹着走,风向如果和我的前进方向一致就算是老天爷给我面子,反之就是个糟糕透顶的境遇。有时候,我干脆停住,斜撑着一只脚,头抵在伞底下的轴支架上方,咬紧牙关,兀自抵抗着从伞那一边吹来的风,我估计这个姿势和书上说的炸碉堡有异曲同工之处。或者,我干脆就顺势带着伞蹲在地上,把伞柄拢在胸前,像山上的蘑菇,只不过我这个蘑菇尺寸稍大一些,并且不宜食用而已。

这样,在雨天里,一脚深,一脚浅,赶到学校的时候,通常,脚脖子处是会被风斜吹来的雨洒湿,有时候,雨鞋会进一些水。还好,由于我在山上放牛练就的体质,还是比较结实的,轻易不致于娇气到生病的地步。在下大雨的时候,雨鞋在我的脚上,通常也是个摆设,我不知道是我的脚长得太尖的原因,还是路上石子儿实在太多,雨鞋经常会被戳个洞,泥水一开始小心翼翼地渗些进来,后来大约是感觉到里面比较暖和些,就会涌进来越来越多,以致于我每跨出一步,鞋子里面的水就会随着我的步调撞击着鞋的内衬,发出空旷、清脆的响声。这倒是有一点好处的,就是乡间常见的水蛇听到后,多半后躲开,一路无蛇。晚上回到家,洗脚时,脱开被水泡了一天的脚,被泡软的脚底的皮肤角质层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膏,煞是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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