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样的光景，您可以知道，我的上学基本是上了正轨了，我指的是作息时间上。其实现在想起来，我的上学基本上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结果。因为在家里太宝贝了，父母为了让我”关水”（就是不让孩子玩水，以免溺水事件发生），还是让我到学校去安全些。山区是没有幼儿园的，在我的童年，幼儿园是心目中的圣地，我一直到去省城上学都没见过幼儿园长什么样。于是，看看幼儿园长什么样儿成了我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有着天堂一样的美丽，大白兔奶糖一样地散发着芳香，还有成堆的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好玩的玩具，总之，里面要啥有啥，吃穿不愁。我甚至在十岁以前都没有听过世界上居然还有幼儿园这么个地方的。

所以，有的时候无知是一种幸福，你知道了就想得到，这是人类带着劣根性的原初动机。我们一开学就是一年级，那一年，我6周岁，在相邻大队的学校离本村比较近的一个分班里报了名。当时，只开语文数学两科，一位老师，我记得，那是一位很帅气的青年老师。见到他的时候，他戴着茶色的墨镜，手上拿着一把洋伞，腕上带着一块锃亮的手表，身穿一件风衣，瘦长的身材，这副打扮在上世纪80年代的农村，是非常非常前卫和斯文的知识分子形象。然而，他的英俊儒雅如同一颗未熟的梅子，一下子涩住了我幼年的心扉。我于是隐约觉得眼前这个老师深不可测，遥不可信、儒不可参，这诸多不可瞬间击退了我对书本朦胧和好奇的渴望。于是，我硬是拽着送我来报名的母亲，不让她回家，因为内心觉得这种前卫和斯文是遥远的，高深莫测的，有种莫名的恐惧像山涧中的一阵寒风让我为之一震，瞬间让我看到了这世间的又一种不同于每天在村子里，在土地里的气息，这种气息我闻惯了，突然被这样的前卫和斯文一冲，我的脑袋接受不了，产生了本能的抗拒。可能人性之中抗拒或逃避是能带来安全感的。这一点，像极了掩耳盗铃，对的，可能掩耳盗铃也是符合人性的。我的孩子在一岁时，如果想从我的眼皮底下逃掉，他只要把头藏到她妈胳膊弯里就可以了，多么迅捷和干脆利落，我们这两代人在这一点上又是多么地相似。

可是，当时那么多同学看着我，我天性地觉得不好意思在藏到我母亲的胳膊弯里，我于是绕到母亲的身后希望能躲藏住。当然，您可以想见，并不是这世间所有的努力都会得偿所愿，所以，心想事成这样的话在诞生的那天起，就一直在蒙骗着世人，斯情斯景也不例外。母亲在眼看着我在泼皮无赖时，灵机一动，让一个同学拿来了他的课本打开给我看，咦，这上面的图画，还有，有的字我是认识的，瞬间，我又有点自信了。原来，我在上学前，父母带回来些粉笔在家里的大门上画的那些字母现在是有用的，这一点在当时的我来说，这个在我的精神世界被洋气的老师快点摧垮的时候，那几个依稀记得的字母成为泅渡我的救命稻草。现在想来，原来我的入学纯粹是我母有预谋的结果，她教会我的那几个字母成为我从放牛娃到发蒙的转变过程的催化剂。好吧，既然认识几个字母，我在被夸奖的溢美之词所烘托的自信的余温中，终于愿意进了班级里。可是，抬头一看，刚才那个如天外来物的老师戴着眼镜，在我的正前方。当感觉到我向他望去时，他移开了在我身上的目光。于是，宣布课堂纪律，我被他的威严吓得端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按要求背在背后，活脱像个被捉拿归案后，正在过堂审讯的犯人。

终于，慢慢地适应了这个上学的环境。可是，好景不长，这个分班在我上了一个学年之后，便宣布撤销，那名风雅的老师回到了数公里之外的学校本部。那里，对幼年的我来说，每天上学、放学的路程是非常遥远而辛苦的。我于是又换到了本大队学校设在隔壁村子里的分班。这个时候，我就认识了一位姓朱的老师。那是一位穿着深蓝色，陈旧中山装的，瘦削的中年人。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漆成赭红色的戒尺，这把戒尺长约70公分，两头被磨圆了，像是一个秃了头的老人，散发着一种凛然，冷峻和神秘。我心里模糊有一种猜测，端头被磨得这么圆的戒尺，一定是多少人受了皮肉之苦才能磨得出如此浑圆的弧度啊，不禁悚然起来。我再疑惑地端详了几眼那把戒尺，确信那不是一个道具，而是真材实料地可以随时招呼我们的用品后，目光顺着它往上移，看到了一张有些白静的脸，脸的两侧像是被刀削过的颧骨，向里微陷；眼睛眯成一条不大的缝，正看着我，我于是赶紧低下头，朝我的座位上快速走去。说是座位，其实就是从家里带一个四方凳当书桌，还有一个小板凳坐在屁股底下。在一个同学家的一间屋子里挂块黑板，那就是我们的教室了。我在这里上了一个学年。

好景再次不长，对，好像好景从来就不够长，由于学校经费的原因，在我上了一个学年之后，这个分班又要撤销，我于是只能去四里路之外的垅山小学读书了。每天上午一个来回，下午一个来回，大家都是步行，你可别问我为什么没车，告诉你，那时候，在我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里，就没出现过车的这个字，对，想都不曾想过，自行车都没有，别说自行车，连骑自行车的路都没有。如果我们见到一辆拖拉机在土公路上通通通地冒着黑烟，标准的反应一定是撒开腿赶上去，一定要跑着爬上去兜风的，这样的土公路也是方圆几十里才有一条的。我还觉得那个柴油味是香的，闻起来味道很好，岂止是很好，简直是让人激动的气味，我恨不得喝上一口；事实上也是，如果我们不去爬上这辆拖拉机，就会在它开过的下风口，张开鼻子去闻那个冒出来的柴油经燃烧后的香味。对，就是香味，你可别问我为什么称之为香味。对一切我们觉得好闻的味道都是香味，难道不是吗。在我们的山凹里，我从没见过装汽油或者柴油就能飞快地跑的动物，我一开始以为是我的水牛回来了，可是不像，它的皮肤是钢铁，没有苍蝇围绕着它，也不吃草。这个对车的好奇和对牛的依恋一样，是我童年感情生活的主轴，对，主轴。以至于放暑假时，我到舅舅家去小住一段时间，在离他家的后门几百米外有一条公路，一旦听到发动机轰鸣的声音，我就立即扔下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不管我当时正在吃饭，还是在玩石子儿，看小人书，都会立即停掉，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他家后院流经的那条小河的河埂上，踮起脚如果足够幸运的话，还能找到一条长板凳，站在上面，向远处看去。多半能看到被距离浓缩成一张照片大小的车的上面的一小部分在移动，我很希望它能跑得慢一点儿，可是没用，马达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小，渐渐地声音消失了，照片也没了，兴奋之后的失望愈地清晰，相对于知道车来了的希望来说，更加让人觉得矗立在那里，像是沙漠里的一棵快要凋零的树，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燃起希望。我终于明白了，所谓的希望，其实是没用的，你得不到的最好不用希望，你希望了还是得不到，这个我称之为张二宝的希望原理，在后来我的青春期萌动中，有了初恋的情愫后，再一次在暗恋的单相思中得到了准确验证。当然，这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但是希望的本质和张二宝希望原理从没有发生过变化，随着岁月的更替而历久弥新，焕发出迷人的理论光辉，起码迷住了我自己。其迷人处之一是，如非智者不足以明了什么是希望；之二是如非智者难以明了该怀或不怀什么样的希望；之三是希望如果成不了现实，该如何以不至于成为绝望。生活从一开始就充满着魅惑的智慧，只不过我们可能很少正视或者说，看清它的嘴脸。

回来再说说我的新学校吧，由于距离有点远，我每天早上六点多钟就要出发，这意味着我的母亲，或者我的外婆五点多就要起床帮我烧好早饭。而我的父亲是照例从来不做饭的，他会做的是，隔几天就会把那口大锅从灶上取下，翻转过来，底儿朝天，然后用家里那把平口的铁锹铲去锅底外表面的锅灰。老家烧的是稻草，燃烧时烟和灰都很重，他一下一下地用锹沿着大铁锅的弧线铲着这些炭黑炭黑的灰，发出一串串清脆却也有些浑厚的声音，这声音比早上收音机里早新闻的那段序曲好听多了。如果要在烧饭前铲掉这些灰，则要起来更早了，可能五点不到就要起床。这也是件必要的工作，因为过厚的灰会隔热，更重要的是浪费燃料。那个年头的燃料是很珍贵的。他铲完锅灰之后，有时候会上趟街，有时候会拿着那把铁锹去”闹水”，就是看看是不是灌溉的水路到了自家的田里，特别是那块二亩五分田。

好像又扯远了，说好了说上学，又说到种田上面了。这不是我信马由缰，而是田地实在已经进到我的骨子里，成为我精神世界或者灵魂的一部分。我后来的思维方式、言谈举止、做事里全是种田的方式。我甚至曾在二十年后的上海cbd的写字楼里对着一帮城市里长大的同事们说，我和你们的区别在于，你们是弹钢琴长大的，而我是玩土旮旯儿长大的，所以你们别计较我听不懂你们的上海话，就像你们不懂泥土一样。其实，我没告诉他们，他们岂止不懂泥土，泥土里有人生。我能用清水和着这些泥土，制成各种各样的玩具。这泥土，有黑色的，有红色的，有成年后才知道的那叫石灰石的灰色。我能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地做成枪、炮、玩偶、各种动物、还有小人儿，你们行吗？不要成天拿着那个什么office，vba，还有那个什么鸟ppt，在我面前招摇撞骗，晃来晃去，这些东西我压根儿看不上。不好意思，如果你们要我配合你的工作，就要先了解我，不对吗？反之亦然。你们不懂我身上的泥土，就像不懂希特勒是，道光是皇帝，北京是首都一样。而你，对，就是你，和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让我理解你的工作？门儿都没有，你们连泥土都不懂，还和我谈个鸟建筑工艺？来，我来告诉你吧，黑色的泥质软，适合做灌炮；红色的泥适合做手枪和各种模型，灰色的适合做动物的瞳孔的底色，松树的落叶，对，黄色落松叶适合做动物的眼睫毛。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泥土是香的，因为没有它就没有花；泥土是艺术的，比你们办公室墙上的壁画好看多了；泥土是亲热的，就像没有我妈就没有我。对，如果你不懂泥土，就别和我扯那一大堆数据，报表，在我眼里，它们就是个毛茸茸的，球。

看看，泥土让我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在上海的高楼大厦里兀自挺立，像是一尊硬梆梆耸立的雕像，不，简直就是那个东方明珠塔。。

怪不得我女儿现在老嫌弃我罗嗦。她每次说我罗嗦，我就说她不听话，她说一次，我就再说一次。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像我改不了我的罗嗦，她也改不了她的不听话。我当初何尝是听过大人话的呢。我问过我自己：你长大了后就不了解孩子了对不？孩子不懂大人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不曾长大。而我罗嗦就是我的不对了，只是一种对传统的继承，你既然被传统笼罩了，还说你生活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谁信啊？你说是因为你肚子里有故事，有委屈，那谁又没有呢？你自己想过吗，孩子不听话呢，全是因为你，你怨不得别人，只是因为你，那你还是不要报怨的好。

尽管如此，有一次，在女儿再一次说我罗嗦时，我告诉她，我说一两遍，你根本听不进去，当耳旁风；现在的社会教育又不让打孩子，那我只能再说，对不对？这话看似有理，其实不然。在我的小时候，父亲的威严就让我怕了三分，不对，是八分；还有家里墙上插的那根竹扫帚丝儿，还有他们可以随时揪住我的耳朵，再加上母亲和外婆的唠叨，简直是文功武备，软硬两手都硬，让我无路可逃。现在呢，我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嘴上功夫。你说这到底是社会的倒退呢，还是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