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个殊为惊奇的事情，堪为疑案的是，那十几个同学遭到了付老师的无情鞭笞，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脸上，或脖子上，哪怕是手上留下了被柳条招呼的痕迹，即使当时。这让我开始思索我和付老师之间在物理技术和力学分析、人体构造学上造诣的差距。我估计职业老师毕竟是经过专门培训的，当我的女儿淘气时，我随便碰碰，她的小屁股蛋上就会落下痕迹。随后，她妈就会像一头母狮子一样扑过来噬咬我，把我的心撕得一片一片的，然后啐口吐沫，扬长而去。

一段时间后，我干脆彻底放弃了这种不对称，其实也很不划算的武力行动，因为我每次的小行动、甚至偷袭都会招致敌方更大规模的报复，这是其一；其二，在上海这么个环境里，我缺少支持我的武力行动的社会氛围，一切都是软绵绵和不着痕迹的，我没有了系统化的社会组织环境和思想体系的支撑，孤军根本难以作战，更谈不上持久战了，不管是物质上的粮草，还是精神上的供给线都受到敌方的严重骚扰和无情打击，我干脆彻底放下武器，不再作无谓的牺牲。再到后来，由于长期没有作战行动，连军事化管理的思想都严重退化，甚至跟不上作战所需。转而改成撺掇孩子的老师们凶一点，不知道那帮毛头小子们，不，主要是毛头姑娘们会不会买我的账，我又不是他们的教育局局长，连校长、不，连她们的年级组长都不是。这样的放任不管的后果是我的孩子的学习成绩每况愈下，而她自己却丝毫没有紧张感。再加上我在单位的工作就是个打杂的活，而我又有完美主义倾向，经常一回到家就倒头大睡，孩子她妈对那些知识点又是一知半解，结果是孩子彻底没了拼爹或拼妈的机会，这样的主客观条件情形下，孩子的学习美其名曰是自我管理的状态，情况自然可想而知。

从初二上学期临近期末开始，班级的气氛逐渐有些紧张起来。大家知道，初三毕业的时候，会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从老师们要求的课外习题量和山一样压过来的试卷可以感觉得到，火药味像春天的山茶花一样，漫山遍野。我们开始每月一考，每个年级有四个班，每个班约60人，每次月考的全校前40名的同学的名字会被写上一张大红纸，贴在学校公告栏里。而且，是被学校教导主任的亲笔毛笔字写出来的，他是我们的书法老师，毛笔字像他年轻时的脸蛋一样英俊潇洒，让人神往，可是在这样对字迹的神往并不意味着总是能很容易找到自己的名字，每到放榜的前几天，小心脏跳动的速度就像季节变化一样阴晴不定，经过这样的锤炼，我们同学中患心脏方面的毛病的概率显著地减少，到现在，甚至一个都没有，我想这是我们那个学校在未来应该能够名垂青史的显著优点，应该没有之一。当然，我们需要提醒史官们健全这样类似的统计，这方面的希望还是有的。

对，好像有人说过，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其实压力也是。后来我们学到的液压原理，气压原理都在从物理学角度说明社会生活中的另一个事实，那就是没有压不垮的现实和没有不被压的生活，如果还有现实和生活的话，您想想，连健壮如斯的牛都要遭受压迫，何况是我们这些幼小且赤手空拳的孩子；造物主真是个残酷的存在。主要的问题其实是，是你战胜了压力还是压力战胜了你。说战胜，好像是个对男孩子来说常用的词，因为我们喜欢打仗，打各种各样的仗，用各种各样的武器，还想各种各样的方法，后来我们才知道叫战术。比如怎样审时度势，声东击西，逼近，包抄，缠斗。就像女孩子养长头发一样，成为性别的标志性特点，已经分不清是社会的要求还是性别的自然属性。其实，对于生活来说也是，压力就是生活的属性，概莫能外。没有压力的生活是不存在的。你别看我现在把这样的话写下来没用几个字，腰不酸背不疼眼不花的，其实后来去合肥，再后来到魔都，这个叫作压力的劳什子有好几次差点压跨了我。压跨了我其实不算什么，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个啥人物，只是个来自山里的如小草一样的存在，对，像一条来自泥土的蚯蚓，好不容易扑腾到城市的坚硬的地面上，被现实的骄阳一晒，容易烫化甚至于消失。说了这么一堆，现实你终于明白了我刚才说的，压力与虚无在本质上有相同之处，只不过前者让你感受到他的存在，而后者却会质疑你的过去，现在，或是将来的存在；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是坚实的存在，另一个是不易觉察到的，直接怀疑你存在的存在，这样你就会有个错觉-----在记忆的怂恿下，你很可能会中了它的计策或诱惑，也开始怀疑一切本来就是真的虚无。。

但当时在我们的年龄，肯定是不会如此明了这两者之间玄妙的关系的。岂止是当时的年龄，后面很多年我其实都是对此浑浑噩噩的。这可能是我性格中的悲剧性基因，丝毫没有先知先觉的能力，总是要被现实的坚硬的墙壁撞得鼻青脸肿很多次之后，才知道哪里不是虚无；对的，你没看错，一遍，甚至两遍都是不够的，这显然让我的生活充满了沉重的代价。对的，我们在年轻时没有经验，完全就是个误打误撞的愣头小子，有的只是一腔热血，命运的天神自然不肯随便迁就或屈尊眷顾，机遇的种子自然也极不容易砸中我们，“机遇总是青睐那些有准备的人”，说实话，对于农村以外的生活的到来，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准备；在我们的假想或干脆不想中，似乎一切都理所应当地美好，然而，当它终于揭开那层薄薄的面纱时，我们一下子暴露得一览无余，对，你没看错，我说的是我们的暴露，而不仅是它的暴露。它的嘴脸其实一直在那里，几乎是个永恒的强大的存在，在这样的强大面前，从乡野起来的我们这些家村娃，从泥土里孕育的未加雕琢的本性很快受到猝不及防的洗礼，跌跌撞撞的代价也是可想而知的。即使我现在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不再是那个除了原始的蛮力以外一无所有的小伙子了，我有了一些被称为经验的东西了，我满以为这是可以傲骄一下的，然而生活却告诉我，我仍然算不上棵葱，因为我的年龄已经大了。您看看，生活向来如此地不讲理，当你年轻时，毛病是年轻，少不更事。当我不再年轻时，毛病便是不再年轻，没有了潜力，老不可用。如此说来，美好的生活，难道不是类似于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存在，或者根本就是虚无，而压力却仍然不肯悄然遁去？

这种现实的压力或虚无的缠绕，裹挟着我的青春，当然，即便是现在的我，已然不那么青春。换个角度一想，好像我见到过的大部分人都逃脱不了类似的际遇。比如说，我刚迈入初中学校的门槛时，班里有两名成绩出类拔萃的同学，一个是班长，另一个是学习委员，在前几次考试中，以绝对的优势碾压了同年级的芸芸众生。这当然让我倍感压力，于是，我像我们家的那头牛一样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耕耘着我学习上的田地，不敢懈怠。不久，我的成绩和他们的距离终于在慢慢缩小，到了初二的时候，有时候终于有能反超他们的机会了。由于路途远，我每天在天刚亮的时候就得翻过山岭，往学校奔去；一放学，也立即沿着那条山路大踏步往回走，基本上是心无旁骛，这样专心的起早贪黑，一方面缘自于我的路途遥远，如果早上不早点出发会迟到，如果晚上不立即往家赶，肚子会饿，天黑了山路也不好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作为一个山里娃，见识少，除了在村子里玩过泥巴和自制的玩具，不知道山外的同学们还有其他让生活更为丰富多彩的玩具。但是，现在看来，好像见识少本身不是什么缺点，从另一个角度看，甚至是有好处的，那就是我的心思比较单纯，不容易分心，因为没有感觉到还有其他什么可以让我分心。可是，这种单纯和单调在我成年以后的工作中就很可能不再是个优点，相反，由于只会做具体事务，眼界和交际圈都非常狭窄，我在职场的发展一直乏善可陈。可见，对于像我这样智力一般的人来说，早年的生活经验已经在特点上固化了我，可能我们在前一段的生活经历中沉淀下来的特点，会在后一段不同的场景中阻碍自己，像那句歌词里所说，我所失去的，已是我的所有；而反过来又何尝不是。现在，当我在我老婆面前暴露出生活方面的一些常识或技能的无知而遭到嘲笑时，我便反问他，书上没讲过，而又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怎么会知道呢，难道生而知之？不过，可以庆幸的是，她的哥哥和我在这方面是有相同优点的，这样，我在家里的地位还是有点保障的-----逼得我理屈词穷时，我干脆就说，你哥和我是一样的，你去问他吧？通常这就结束了一个可能让我比较难堪的场面。换另一个角度来看，读书能力和生活能力不是一回事，而在我的整个学生时代，我认为是，因为一年里80的时间在上学，一天里睁开眼80的时间在读书，这能不是一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