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在怡红院用心读书,这日听晴雯说林姑娘安然无恙回来了,一直提着的心也就放下来,晴雯见宝玉虽然欢喜,但却依旧抱着书看,便奇怪的问道:“二爷,您这会儿是怎么了?林姑娘来了,你不说去瞧瞧去?难道平日里念念叨叨的,竟是假心假意不成?”
“哎!虽说我一心牵挂她,但她终究不是我想见就见的人,他日若用的找我,她必然会让人来叫我,若不得她的传唤,我是近不得她的身的。”宝玉轻叹一声,又把心用在书上。
晴雯摇摇头,听不明白他的话,自己便只管干自己的去了,只叫了四儿进来侍候茶水。
却说王夫人听说黛玉和北静王定了亲事,心里又担心起那一百万两银子来,原指望着老太太做主,把黛玉许了宝玉,黛玉的银子自然便成了她的嫁妆,用了也就用了,想将来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到时候再把宝钗聘进来,学当日那娥皇女英,二女同侍一夫,宝钗原就年纪大两岁,自然是姐姐,凡事有她做主,黛玉自然兴不了什么风浪。
可突然之间听说黛玉订了亲,男家还是北静王爷,王夫人心里岂能不慌?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这日她正在屋里闷坐,就听外面丫头说:“王嬷嬷来了。”
便看见黛玉的奶娘王嬷嬷穿一件绛紫色银鼠长袄,下边朱砂色长裙,头上勒着点翠抹额,云髻高盘,点着珠翠,稳稳的迈进门来。
见了王夫人,只福了一福,口内说:“给太太请安。”便径自直起了身子。
“王嬷嬷来了,请坐,玉钏儿,去倒茶来。”
玉钏儿自从金钏儿死后,便在王夫人跟前吃了双份儿的月钱,如今已经是王夫人的心腹之人,王夫人一个眼神,她便知道什么意思,听一句“倒茶”便答应一声,带着小丫头们都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王夫人和王嬷嬷二人。
“太太,今儿老奴来,是为了那一百万两银子的事情。太太原说当年即可还清的,可是如今已经两年多了,还没还一两,不知太太是怎么打算的,给老奴一个准话,老奴也好不辜负了我们家老爷的托孤之情。”王嬷嬷开门见山,丝毫不跟王夫人客气。
王夫人阴沉着脸,冷冷的说道:“那个园子,说是给娘娘省亲用的别墅,还没建成便成了林姑娘的住所,最要紧的一处,娘娘到没了游玩的权利,如今这园子,大半倒是成了你们林姑娘的了。”
“太太这话就不是了,我们姑娘住在潇湘馆,是皇上的旨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至于其他地方,都是太太家的姑娘公子住着,我们姑娘却没沾过半点。怎么说大半成了我们的?如今借据都在,太太若是不还银子,我们只好公堂上见了。”王嬷嬷丝毫不让,脸色也纪事不好看。
“公堂上见就是了,我们也不怕你,你这样飞扬跋扈的,那里还有半点奴才的样子?真不知道我们家姑奶奶是怎么管家的,竟是教出这样的人来。”王夫人也急了,厉声说道。
“太太也不用着急,我们家夫人在时便常教导我们,做人要堂堂正正,一不许贪人的小便宜,二不许仗势欺人,三要恪尽职守,侍候好主子。原来我们姑娘还小,用不着这些银子,所以才借给太太用一年,原也是我们家太太往日的一番情面。如今我们姑娘大了,也定了亲事,我们做下人的,自然要为我们姑娘筹备嫁妆,如今这银子太太依旧不还,可叫我们怎么办呢?太太若是现在还不了,好歹定个期限,将来什么时候还清了,老奴也好有个打算。”王嬷嬷步步紧逼,一定要王夫人给个说法。
“如今刚出了正月,你且到今年秋里再说。”王夫人一心赖账,只好往后推,如今家里入不敷出,从一年前就开始让凤姐儿拿着钱放出去,赚些利钱来贴补了,哪里还能弄够了一百万两银子来还黛玉。
“太太不必支应奴才,修这个省亲别墅,上面拨了银子下来,这事儿奴才知道,太太虽然没得了很多,少说也有二十多万两,如今只跟奴才们哭穷,一下子又拖到了秋天,到了秋天还是没有,可怎么办呢?”
王夫人冷冷的说道:“若是到了秋天还还不上,那座省亲别墅就是你们家姑娘的了。”
王嬷嬷也冷笑道:“口说无凭,还是请太太立个字据来。”
王夫人“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茶碗摔到地上,喝了一声:“来人!”
玉钏儿忙掀帘子进来,垂首而立。
“去,叫个相公到正房伺候。”王夫人的声音都走了调,可见心中的气已经到了极点。
一时王夫人和王嬷嬷二人也到了上房,隔着一道绢绣的屏风,那相公写了字据,王夫人画了押,便摔给了王嬷嬷,王嬷嬷淡淡的一笑,收了自己便告辞出去。
王夫人一时气血不调,呼吸不匀,竟然给晕死过去。
玉钏儿急得团团装,忙叫人去传大夫来。一时迎春姐妹,李纨凤姐儿二人听见王夫人屋里传大夫,便都过来伺候。
直到王夫人醒过来,泪流满面,哭道:“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到头来却落得一无所有,真是老天无眼啊!”
李纨凤姐儿二人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是不好说出口,只得用别的话劝开,宝玉听见王夫人病了,也忙忙的跑过来探视,但见李纨凤姐儿二人正在那里劝说,自己便悄悄的走进了床榻,跪在地上,轻声道:“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回头,看见宝玉朗眉星目跪在地上,心中不免又有些安慰,便长叹一声,叫他起来,到一边坐下说话。
宝玉便起来,同迎春姐妹坐到一处。
一时玉钏儿端了药来,众人服侍着王夫人服下,见她疲惫之至,边都悄悄的退出去。
贾母听说了王夫人昏死过去的事情,心里也多少有些牵挂,毕竟婆媳一场,如今上了年纪,她若有个好歹,自己也没什么指望了。便叫了凤姐儿到跟前来问话,凤姐儿如实回了,贾母叹道:“这也是你太太做的过分些,也是林丫头刻薄些,不过几两银子,就这样撕破了脸皮,真是不值得。”
凤姐儿听了老太太这几句话,心中诧异,一百万两银子,在老太太的嘴里成了不过几两银子,难道老太太手里握着上千万银子不成?
贾母见凤姐儿不说话,便冷笑道:“你这猴儿,不要打我的主意,我虽然拿不出银子来还林丫头,少不得也要替你们筹划筹划。”
凤姐儿便笑道:“老太太是老祖宗,自然是比我们强些,这个家还不是指望着老祖宗?”
“我也强不到哪里去。我这里还有十几万两银子,你先拿去给你太太,原来皇上也拨下二十万两,这些年,家里总还有一些,怎么也能凑五十万两,先给你林妹妹送去,再作打算。”贾母一边说,一边叫鸳鸯拿了银子来,交给凤姐儿。
凤姐儿不敢接,只陪笑道:“老祖宗,怎好用你的体己银子呢,少不得我根太太把头面嫁妆都压出去罢了,原来薛家姨妈也拿过了十万两来,若要五十万两,凑凑也还凑的出来,只是将来的日子怎么办呢?”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从我做起,大家都节俭起来,平日里我们也太过奢华靡费了,总不知节俭,将来总有用尽的时候。只怪你们看不透,皇上的省亲之事,不过是个圈套罢了,用百十万两银子换的母子娘们见一面,也实在是太奢费了些。”贾母一边叹气,一边说道。
“谁说不是呢,修了个园子,娘娘只回来玩了一个晚上,用了一顿饭,就这样闲置了,外人看起来,还不知我们家有多少银子,谁知道竟是这样的。”凤姐儿也叹道。
“不怪别人,只想想我们自己家吧。”贾母虽然这样说,心里也暗暗的怪黛玉太不近人情。但是当初说的很清楚,原是说当年收了秋后的租子便还的,如今过了两年,还没还上,况且如今黛玉又订了亲事,自然是要张罗嫁妆的,一百万两,毕竟不是小数目。
但是外孙女毕竟是自己的血脉,心里虽然矛盾,但还是断不了那一种亲情,只是想到此后王夫人必然恨黛玉,将来自己归了天,黛玉连母舅也没了。
这里贾母心中既为黛玉的刻薄而不满,有对她的孤苦而伤怀,却不知潇湘馆里,另有一副场景。
赵姨娘带着丫头小鹊敲开了潇湘馆的门,春纤等人含笑迎进去。
黛玉见是赵姨娘来,便含笑让座,又让紫鹃去倒茶来。
赵姨娘便红了脸,把小鹊手里拿着的一个小包袱拿出来,说道:“大姑娘,平日里我和环儿,多承姑娘暗中照应,如今环儿虽然还不成器,但总归老爷已经让他去上学了,将来读了书,若能考个功名,我的下半生也有了着落,这都是承着姑娘的恩情。如今姑娘已经定了亲事,自然是要准备些针线活计,这是我平日里绣的东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赏了丫头也罢了,只求姑娘留下,也是我的一片心。”
黛玉便笑道:“姨娘不必这样说,我母亲早就跟我说起过,当初姨娘原是一腔痴情,听了外祖母的话,才留在了舅舅身边,如今虽然有些不如意之事,但也是没办法的,如今有环哥儿在身边,亦是一个安慰罢了,只想姨娘不要骄纵了他,有道是宝剑锋从磨砺出,让环儿多受些磨难,对他自己也有好处。这些东西都是姨娘的一片心意,我自然是要收下的,将来即便是见不到面,也是一个念想,姨娘再不要说赏丫头的话。我再情况刻薄,也不会不认母舅,不过是住在这里,多有无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