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行时,师父曾告诉他,人最危险的地方在于额边太阳穴、颈上大动脉、颈后大椎和心口——制住任意一处,便有了八成把握。
他想告诉师父,人身上最危险的地方,首先是舌头,然后是胃。
前面四处无非能让人死,后面两处却能让人——乐言咽下一口炖得浓稠鲜美的汤汁——飘飘欲仙,忘乎所以。
大抵因为这样,自这天起,天下第一杀手,在这踮起脚尖不过他胸口高的女孩面前,就再没找回过场子。
普遍认知中,杀手完事后,衣袖一甩,无比酷帅有型的一个转身,成千上万的黄金白银就会主动、自觉地滚到面前。
现实却远没有这么甜美。
任务结束后,中间人要审查完成情况:目标是否都被清除、清除方式正确与否、有无遗漏及留下隐患等等。还要上呈委托人,兑款、克扣中介费……折腾一番后,拿到钱往往已是两三月之后的事。
秦家的生意在寒冬雪下,尾款来的时候,却正是烟雨蒙眬的仲春。
鞘寒犹未褪尽,又添黏腻的阴湿。往年这个时候,衣衫被湿网笼住,源源不断地吸去体温;被衿中更是冷如冰,坚如铁。可今年,不知阿瞳用了什么方法,衣服被褥竟都保持温暖蓬松。
虽然阿瞳这孩子一逗就哭、胆小倔强、牙尖舌利,常话不投机,气得乐言恨不得当下就拎着她的脖子,像提野猫似的丢出门,可这样的时候,却深深地觉得有家务高手同住,实在是再便宜也没有的事情。
每日出门,换上干爽的衣衫,顿时神清气爽;劳顿整日后钻进被中,更如浮在云端一般,乐言只觉得人生一世,再无如此美事。
这样的日子里,有带着银票的中间人从围墙那头飘然而至,真可谓锦上添花。
然而中间人一开口,便浇他一头冷水:“尾款只能给一半。”
“什么?”乐言眉头蹙起,“岂有此理!”
“这个嘛……”中间人并不着恼,自找椅子坐下,顺手在从怀内掏出茶具、茶叶、点心等物,一一排好,自己斟上一杯,轻啜一小口,方幽幽地说,“这次任务的内容可是‘秦家灭门’?”
乐言冷笑一声:“是便如何?”
中间人像只偷腥的狐狸一般勾起唇:“灭门的意思,就是一个不剩,全都杀光——若有遗漏,即便只是一个,也不算完成,是也不是?”
“是。”
“若未能照单完成任务,不管解决的人数多少,照例尾款只付给一半,是也不是?”显是话中有话。
“是。”乐言态度配合,回答干脆。
若是其他的杀手掮客或任务中介,他定早没了耐心,扑上前去,逼对方带自己去见主顾。但对面前这位,却只能耐着性子洗耳恭听。
因为这正是带他入行的第一位,也是至今合作最多的中介。
更因为——
中间人不温不火地轻撩广袖,露出羊脂玉般的皓腕,端起茶杯又抿一口。袖口上殷红的锦鲤家纹,随着动作轻轻摇摆着,像是休眠了一个冬天之后,在融冻的湖面下活泛过来,微妙地带着点挑衅世界的恶意生机。
那是傅家的家纹——世代以刺杀为业,人人谈之变色的傅家。
这个家族诞生了百年以来最好的刺客,传下一套最系统、严密、实用的刺杀技能,族内几乎人人都是不到十六岁就外出闯荡,十八岁前,必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好手。
他们给江湖中所有人的性命定价:官、匪、侠、盗……无论什么身份的人,在这家人眼里都一视同仁地折合成或厚或薄的一沓银票——也不过一沓银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