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溥岑先生台鉴: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写这样一封信给您。但终究还是提起了笔,无论如何,总应向您表达出我的感激之情。
说到这里,您大概还不知道我是何人,我是龚可心,京华大学首次派遣女学生赴美留学的十一名女生之一,也正是其中被您资助的那一个。
京华大学本不招收女学生,我们这些学生都是考试得来的留学名额。家父早年曾任翻译官,很是重视眼界的开阔,认为女子亦不例外,因此对我的行为是十分支持的。只可惜在我考取后不久,他老人家便过世了,父亲为人清高,不擅俗务,丧礼后竟至家徒四壁。家母多病,我赴美虽有庚款资助,然母亲又当如何自处?思来想去,我一度想到放弃学业。当时教育部的次长黎威士先生得知这一情形,无意间向溥岑先生您提起,未想您竟然便愿意资助家母,令我远渡重洋而无后顾之忧。
这份恩情,实在是太过深厚。
在此之前,您并未听过世界上有龚可心这样一个人;在此之后,我也并未见过您,甚至也没有听过您的声音,更没有见过您的笔迹或是影像。我唯一见到的,就只有从黎威士先生那里转来的您送来的银钱。但您对我的扶持与资助,却是我终身的印记。古时有“结草衔环”的说法,但我以为这是旧的观念,我必将尽全部的努力,投身于学业,不辜负您的期望。
家母已经送到舅父那里同住,方便照料。舅父是个好人,只是拘泥于旧有的观念,又有着满人喜好面子的通病,言必称“皇上”,常说在从前他也是个公爵云云。我去时,见他正对着一盆梅花晃头,倒不知面前的酒壶里已被琳珠表妹掺了半壶水。
若从舅父那边论起,其实您要长我一辈,只是听黎次长说,您最不喜身份的拘束,因而我思量许久,终究还是以“溥岑先生”称之,希望您不要介意——唉!其实我又怎能知道您是否会介意呢,我根本没有您的地址,这封信也无法送到您的手中,但我依然要写下它,倘若有一日能够相见,再以此向您致意。
眼下我正在行驶于太平洋的火轮船上,这波涛之壮阔,气势之恢宏,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然而黎次长曾说您是走南闯北、见识极多的人物,我这些微的感慨,便不再胡乱发出,以免耽搁您的时间。只是倚栏观海之时,却也难免会想象您的模样。您是白发白须、蔼然和气的长者?又或是与父亲一般,温文渊博的文士?但您与黎次长是好友,又经历广博,所以,您可能是一位目若鹰隼、正直有为的革命党人吧!
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见您一面。
学生:龚可心敬启
五月十四日
贰
溥岑先生台鉴:
我已抵达彼邦,进入美国瓦沙女子大学研习西洋历史。或者您认为,我中华历史泱泱千载,何以要研习西方历史?可我以为,以史为鉴。西方诸国如今国力均在我中华之上,是何缘由?史记之中,或有所得。譬如我今日读美利坚开国史,总统华盛顿连任两届之后,便自愿归隐南山,将权位让与亚当斯。初一看来,与尧舜禅让故事相仿,但美利坚一国却能将其定为制度,以免有人恋栈权位,又胜禅让远矣。
美利坚之风土人情,与中华大异其趣。最难得是青年面上多有一种乐观进取的态度,令人欢喜。
男女交谊,被视为平常,而女子读书、就业亦多于中国。周遭所见的人谈吐开明,时有言论闻之令人惊异,细思,却极有道理。承蒙曾为翻译官的先父教诲,在言语沟通上,我并无障碍。反是接受这种种思想,要令人思量再三。
然而这样一个国度,对我却并非欢迎。走在街头,我听得有人在背后大叫“Chink”,不知何意。同来的锦棠师姐告诉我,那是“清客”的意思,是一个很严重的侮辱性名词。又说曾有一位华侨老先生乘坐巴士,竟被一群无赖将其发辫束到座位上,周遭的人非但不帮忙,反而大笑。而我去图书馆查阅资料时,也听得有人低声嘀咕“Chinaman's chance”。我起初不解,后来明了,这竟是当地谚语,意为“成功希望如中国佬一般渺茫”。那些人是在嘲笑我并不可能成功,可我偏要做出成绩给他们看看!
幸而,同学中亦有可亲可近之人。与我同寝的少女名唤茱蒂,举止洒落有致,对我亦很亲切,实为异乡之至大安慰。茱蒂兄长名唤吉克,任新闻记者之职,为人亦友善,他前来探望茱蒂之时,也送了一袋糖果给我。只是他的性情颇为腼腆,与茱蒂及我对坐一刻,竟未发一言。听闻记者需出外采访新闻,若是这般性格之人,可如何采访?
茱蒂父亲有友人名罗觉蟾,乃是中国人,他也曾来探望茱蒂。虽是异乡遇同乡,但此人却令人反感。他年纪还算轻,穿着浮华、意态浪荡,举止之间与我在北京见到的那些公子哥并无区别。怎的这样一个人,也能与茱蒂一家交往?令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