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一名背着剑的年轻剑客稳步走进客栈,面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浑身隐约透出一股煞气。
店小二常年不变的问候声响起:“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来人并不回答,不动声色地四下环顾一番,径自在琴师对面坐下。
段飞却不抬头,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来人朗声答道:“我也知道你不会逃。”说罢放声大笑,很是爽朗,不相识的人怕是真要将他俩当做阔别多年的至交好友了。可谁又能听出这爽朗的笑声背后积压了多重的血海深仇?
那人停止了大笑,扫视四周,唯见灰墙土坯:“荒漠野店没什么像样的茶叶酒菜,怕是没法给你饯行了。”
段飞深知“饯行”二字的含义,满不在意地一笑:“大家都是江湖人,讲究什么矫情规矩?小二,来坛烧刀子。”
“得嘞,一坛烧刀子——”
段飞揭开布塞,将两人面前的海碗斟满:“柳瑟,请。”
那剑客柳瑟捧起海碗一口气喝光,抹嘴道:“好酒!还有一句话,送你上路之后,咱们恩怨两清。”
段飞缓缓地调着琴:“只要段某一人性命便能两清,划算。”
两人却不曾留意,不远处的柜台边,一位少年正怔怔地看着他们,两眼发直,半晌没有出声。
夜深人静,地字二号客房,案前烛光摇曳,地上人影徘徊。
门“吱呀”而开,少年的脸凑了进来。刘叔敏锐地觉察到少年面上的一丝愁容:“你可是想问白天的事?”
白天里,那两人说话声音虽小,柜台里的薛蕴和刘叔却听得一清二楚。
薛蕴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刘叔“呵呵”一笑:“江湖中人,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段飞在你眼中是救命的恩人,在其他人眼里,或许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是说那个柳瑟?”薛蕴忙问。
“当年段飞纵横江湖,一琴一剑,有传言道‘琴者悦性,剑者索命’,此言不差。他路见不平拔剑便杀,随性而至,剑出鞘则见血方回,民间更有‘提及剑客段飞可止小儿夜啼’一说。
“七年前,中原灾荒,饥民遍地。富贾柳氏家主不愿开仓放粮,段飞得知,竟孤身闯入柳宅,杀尽柳氏满门。”
薛蕴闻言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望着刘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除了一位年方弱冠的少年公子侥幸逃脱,柳氏一族无人生还。”刘叔望着薛蕴,似乎不忍粉碎他心中的信念,“可怜可叹!为了救人,竟不惜杀人……因果相报,不爽不错;血债血偿,自古如是。柳瑟前来寻仇,却也是人之常情,怨不得他。”
回房后,薛蕴仍无困意,反复思索着刘叔最后的那几句话。“因果相报,不爽不错;血债血偿,自古如是”,难道世人真的无法放下恩怨仇杀?一场干戈注定无法化解吗?难道自己大恩未报,恩人便要被仇家所杀?
不知不觉间,薛蕴走到天字一号房门前,犹豫不决。
漆黑木门内传出略带沙哑的嗓音:“君自彳亍,何不早入?”
薛蕴一惊,再不稍疑,推门而入。
月光自窗外流入,照在古琴上,将根根丝弦镀成霜白。段飞端坐琴前,手指拨弄,铮铮之声如刀剑相交破空而降,在这裂帛碎玉声中,薛蕴似乎看到了阵阵刀光剑影。
这是《广陵散》。薛蕴心道,聂政为报父仇,入山学艺十年,一朝刺杀韩王,了却夙愿,毁容而死;嵇康临刑,弹的亦是此曲,一曲奏毕,引颈就戮,遂成绝响。此曲妙在“纷披灿烂,戈矛纵横”,贯穿浩然之气,然而此刻听来却颇有凄哀之意、懊悔之心。
正不安时,只听段飞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们各有妻儿,这段血仇,不知要延续到几时。恩恩怨怨由我而终,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你要去送死?”
段飞没有回答,一曲甫毕,宫弦依旧颤动不止:“等到明晚,一切就要结束了。薛蕴,给你一句忠告:无论如何,切莫与人结仇。”
翌日夜晚,琴声响起,是一曲《夕阳箫鼓》,与《广陵散》不同,此曲意境宁谧幽远,涤荡心魂,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戾气。
柳瑟不通音律,但几碗酒下肚,也有了微醺之意:“段飞,你我若非仇家,或许还能结为好友,饮酒论剑。我苦练多年,却遇到瓶颈,再无突破。想来若能得你指点,或许也是一大幸事。”
头戴斗笠的段飞似乎没有听到,自顾自地说:“冬天一到,白天就越来越短。这天气,已经很久没有落雨了。”
柳瑟一口喝干碗里的酒,站了起来:“我苦练七年,就是为了今晚。今晚一过,尘埃落定,一切就都结束了。”
“柳瑟,”段飞犹豫片刻,问道,“有仇报仇,那有恩又当如何?”
“自然是有恩报恩。”
“说得好!”段飞击掌大笑,“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