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公子自投靠日本之后,因其熟悉天津,遂被委派处理各种地方事务,这次被日租界严令平息新闻热议,扼杀报道消息。若换了别家报社,他尽可以派索三带人蒙了脸去砸,或者半夜里扔两颗手榴弹进去,但这《益世报》是欧秀珍所在,他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可偏巧照片又在欧秀珍手里。罗公子几番无计之后,老天让杨宣成撞在他车头上,他才想到既然欧秀珍喜欢这小子,不妨来一个临阵换将,这样不会伤到她,也能交了上面派的差事,顺便还能狠狠地在他们之间搅上一搅。
于是,罗公子摆下了一茶几的瓜果酒水,让人用凉水泼醒了杨宣成,放开他双手,却将他两脚用铐子锁在沙发腿上,自己则端了杯酒坐在他对面,一起等欧秀珍上门。
欧秀珍果然气势汹汹地跑进罗家,“噔噔噔”迈上台阶,一眼看见罗公子手端酒杯递向杨宣成,而杨宣成则是满身酒气、眼神迷离,两手搭在扶手上舒舒然的样子,却不似上次在此地那般被人用枪指着头。她先是一愣,继而怒道:“你怎么跟这两个汉奸搅在一起了?”
杨宣成乍见欧秀珍十分高兴,正想着怎么把许先生提亲的事说给她听,却被她劈头一句抢白问得目瞪口呆。罗公子伸手道:“别说这么难听啊,这都是你们这些没眼光的愚人胡说,这是改朝换代你懂么?大清朝的汉臣多了,大元朝的汉臣更多,这都是汉奸么?”
欧秀珍满腔怨怒,不看罗公子,只死盯着杨宣成。费尽心思舍生忘死得来的照片、北方十几家报纸预定转载的通稿、秉笔直书的一腔情怀,就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要坏在这个人身上。欧秀珍这眼神怜悯而愤恨,还有股深邃的哀怨掺杂其中,杨宣成见了吓得立时酒醒了一半,挣扎着起身却被铐着沙发腿的两脚扯倒,一下子将杯盘都拨落在地上。
罗公子趁机笑道:“杨把头不胜酒力啊,看来还是这外国洋酒劲大吧?”
欧秀珍转头冷笑道:“罗少爷真是个生意人呢,在你心里,所谓的国、所谓的家,恐怕都是有标价的吧?只要日本人给得出,你都能卖。你还有脸自诩汉臣,你不过是个卖国贼而已,价钱合适了,你连自己爹妈都能拿出来卖!”
这句话锋利无比,直将罗公子胸腔刺了个透,他起身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跨出一步站在欧秀珍面前咆哮道:“你懂什么!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有能者得之!比起日本人来,这些国人无知、野蛮、没有礼貌,更没有生存的意义!天下就该是人家的,人家就该打下这江山!江山不让我这样的精英来坐,难道还让像杨宣城那样的穷棒子坐吗?”
“你想要荣华富贵没人拦你,自己去拿啊,何苦把身边的同胞当作垫脚石拿去卖呢?你除了剥削同胞、出卖同胞,还会干些什么?”
“谁剥削他们了,雇佣你懂么?没有我们这些人雇佣,这群穷棒子哪个能活?还不都得饿死?你站大街上让他们别到我家做工了,看他们听不听?他们眼界短浅,看不到日本人在帮他们走正路,领他们上台阶。你们如果不反抗、不挑衅、不怀疑日本人,老老实实的话,日本人能打你们吗?”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欧秀珍无心再与罗公子斗嘴,转身对杨宣成道:“杨把头,你也认同他这样数典忘宗的话吗?”杨宣成奋力要爬起,却又一次被铐住脚脖子的脚镣扯倒在地,沙发都被他拉得“吱吱”作响。
欧秀珍低头仔细看了看,才发觉杨宣成受制,她平静下来,扭头道:“罗英南,你是说只有我把照片交给你,你才放人么?”
罗公子点点头,摊开手耸耸肩,做了一个无所谓的姿势。欧秀珍将口袋里的胶卷扔给罗公子:“你能欺人一时,不能欺人一世;你能得意片刻,不会得意一生。人在做,天在看!罗先生,你多保重。”
索三站在一边,见胶卷到手,忍不住就把手伸向腰后的枪。罗公子走上几步作势要送她,却有意无意地挡在了索三的身前。索三叹口气道:“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罗公子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也叹了口气:“是难得,我现在也就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才能见她一面呢。这也许就是缘分尽了吧?”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不是一句“对与错、幸与不幸”就能解释的。
杨宣成闷着头跟随欧秀珍走出巷子,她在前面脚步如飞,杨宣成小跑着追在后面,却不敢出声。两人走到马路边,月色照得街面上仿佛铺了一层水银,同样的月色也仿佛给欧秀珍的脸上涂了一层冰霜。
她余怒未消,猛地转过身对着杨宣成。杨宣成只顾低头跟随,刹车不及,几乎撞在她身上。欧秀珍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酒好喝吗?”
杨宣成不知她后面要说什么,忙摇摇头后退了半步。
“拜托,这位码头上的大把头,江湖上的大英雄,请你抬眼看看吧,现在已经不是你小时候一厢情愿的那个江湖了!”欧秀珍抬手斜指无边夜色,怒其不争的神情就挂在距他咫尺的脸上,“这里有江湖,这没错,但江湖之外更有天下、有民生、有国运!一个只会争码头、剥削工人的人没资格自称英雄,充其量也就只是一个混混,到老了也就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能胸怀天下者,虽未必能成大事,但不能胸怀天下者,却一定成不了大事。你真让我太失望了!”
欧秀珍就这般头也不回地走了,扔下杨宣成一个人站在路边,凝视着她的背影发呆。杨宣成隐约感到,自己与欧秀珍之间的爱意,怕是已经在今晚结束了。爱这东西,很像物资紧俏时的一盒糖块,谁家里都有,但都不会太多。日子太苦了,就拿出一块来舔舔尝尝,依靠这点点的甜味来度过难熬的日子。但总有一天,糖罐子会空掉,爱中仅有的最后一点甜蜜,也会被现实消磨殆尽,留下的就是个看后伤心的空罐子。
一个月后,杨宣成与惜缘成亲,由刘广海主持、老甲作证,举行了一场颇为体面的典礼。杨家内外被装饰得十分喜庆,大红鞭炮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胡同口。凤冠霞帔下的惜缘显得尤其秀美,淡淡的妆容更衬得两只充满了喜悦的大眼睛格外漂亮。欧秀珍也托人送来了贺礼,是一件颇为时尚的女子蕾丝边拖地连衣长裙,令惜缘惊喜得连连咋舌却不敢试穿。还有一张那天在杨家她亲手为惜缘与杨宣成拍的合影,照片背面写了四个娟秀挺拔的小字: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