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周管事某次下山采购，碰巧在街头遇见了我。他见我年纪轻轻流落街头，心有不忍，便把我收进了破落院，当了一个小杂役。他没钱发我工钱，正好我也不想要，只求一日三餐顿顿都能吃饱。周管事是个好人，我一直这么认为。

破落院中住的大都是当年在江湖上风光一时的人物，一时落败被人打没了半条性命，便爬到这里苟延残喘。

这院子不大也不小，不富也不贫，只有一样，安宁。江湖仇杀到不了这里，进了这院子，便等于是退出了江湖，这是百年来江湖上难得一致认同的公约。没有别的心思，大家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当然，也曾有坏了规矩的先例。

五十年前，青城剑客仁无寿与五虎断门刀掌门彭铁头赌斗，彭铁头大败，双手手筋被挑，这辈子再也没了拿刀的可能。

彭铁头成了废人，心灰意冷地住进破落院。那傲慢的青城剑客秉承着斩草除根的至理，追到破落院中，一剑封喉。

江湖哗然。

一百零三个大小门派联手发出怒目令，黑白两道缉拿仁无寿，青城派掌门宣布把这位三代上下天赋最高的剑客逐出师门。仁无寿在黄河险滩龙沙滩旁被十二大水鬼、三十六小水匪围住，精擅水上作业的亡命之徒们用分水峨眉刺把他刺成了瞎子。仁无寿仗着技艺惊人，还是杀出一条血路，逃得半条性命。他在将死之时想起了破落院，于是，花了十碇金子请了黄河以北最好的车夫连夜将他送到破落院，然后他坐在破落院的门槛上傲视群雄仰天大笑。

群雄们杀不了他。杀他是为了维护破落院的公约，不杀他也是为了维护破落院的公约。

仁无寿活了下来，享年七十岁，一年前去世，后半生再未踏出破落院半步。我和他很熟，作为一个瞎子，他经常有认错路的时候，比如把厨房当成茅厕，把灶台当成茅坑，这个时候我总会适时出现，把他从灶台上拽下来，系上他的裤腰带，纠正他的错误。

他去世后，我把他的尸体扔在了院后乱坟岗里，鉴于他的奸诈，埋他的时候，我没有默念阿弥陀佛……

进了破落院的人，大都这样落泊，没了奢望，只想求个好死。

白半寸也是这样的人物。

一剑点苍白半寸

白半寸原名白落鸣，这个带着书卷气的名字，是我们大望山周边乡下人取不出来的。他师出名门剑派点苍山，是点苍十三子中排名第一的高手。

点苍山的剑法，一快，二俊，出手如奔雷闪电，起手似流风回雪，所以点苍派也有“一剑点苍，花重锦官”的美誉。点苍山有两大特产，一出快剑，二出小白脸。

这些我都是听阿九公说的，阿九公是我们破落院最老的人，我还没来破落院当杂役的时候，他就到了这里。阿九公爱喝酒，喝多了就爱说些江湖轶闻。阿九公说，点苍剑法精髓便是快，所以成名的剑客都是快剑，而能练出快剑的，大多是些小白脸，小白脸啊没有好心眼，所以这点苍派的人品，是一代不如一代。

阿九公一说到这里，总要把嗓门一扬，喊得全院都听得见。每当这时候，白半寸都斜靠在那高高的躺椅上，双眼一闭，假装睡了过去，也不出言反抗，只是伤口疼痛难忍时，才哼上一声。

白半寸对点苍派，是有怨言的。

“白半寸”是他来到破落院半月之后，我们给他起的绰号。他来的时候左右两臂已断，看那齐刷刷的伤口，是被人用利剑切断的。他粗布衣服上脏兮兮的尽是血渍，走到门口，晃了晃，一头栽了下来。我本以为他死定了，拿把铁铲子就去院外刨坟，坟坑刨了一半，周管事不忍心，给他灌了碗鱼汤，还真给喂活了。

可活归活，破落院里没有郎中，更没有钱请山外的郎中来为他看病，只好任由着他那伤口慢慢腐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