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有些事无论重来多少回,它们的结局都命中注定,无法改变。
黎双的叔叔,也就是这座城的城主,早已意识到国家的形势不妙。他在平日里瞒着皇帝偷偷养兵,再加上城池本身的地理优势,这才守住了这座城。
多场战斗以后,他也受了不轻的伤。黎双到来时,他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性命垂危。
他见到外甥女,老泪纵横,说不出一句话来。黎双握住他颤颤巍巍的手,柔声说:“叔叔,别担心,还有我。”
黎双师承丁堰,平日所学并非白费。她接过他手上的重任,连续指挥了好几次战斗,都取得了胜利。
门口的流民也被接纳了一部分进来,那些久经风霜的人终于得到了庇护。
在她领导了几次战役后,原本对她当军师感到不满的部下都臣服了许多。
可如同一根弹簧的拉伸程度是有限的,逆天改命是罕见个例,她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凭借这一支军队的力量将丢失的领土收回来。
尽管前线捷报频传,黎双脸上却不见喜色。这一切太过真实,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身处幻境之中了。
天空万里无云,白日笼彻大地,黎双扶着城墙,向远处遥望。城外黄沙漫漫,只有些低矮的灌木丛生长,它们匍匐在黄土之上,根系牢牢扎进地底,任凭风吹,岿然不动。
旌旗随风荡漾出一圈圈波纹,如同跳跃的篝火。远处的一个黑点逐渐变大,那是只美丽威武的鹰,它舞动硕大的翅膀,在都城上方盘旋了几圈,最后尖啸着落在黎双的臂膀上。
黎双解下它脚上系着的竹简,握在掌心。
不必打开,她都知道里面放了什么战报。
里面是前线军队发来的简讯,落笔很纠结,大意告知了两条消息。
一、附近有座都城被敌军围困,他们已错过投降的机会,如果城破,将面临屠城的可能。那位城主的大名黎双也有所耳闻,是位于国而言忠心耿耿的将军,他恳求他们派兵援助。
二、国师大人可能还活着,但情况不容乐观。他带领的军队同样被敌方围困,且人数所剩无几。因前几次战役让敌国损失惨痛,他们下令悬赏国师大人的首级,摘获者可换万金。
这两地在不同的方向,现在兵权握在黎双的手上,意味着她必须作出决断。
“殿下,万万不可啊。”“殿下,请三思。”
听闻黎双的想法后,几位老臣都跪下哀求,“国师大人对殿下恩重如山,殿下念旧情可以理解,但、但那可是一城百姓的性命!孰轻孰重,殿下应当可以辨明。恕臣等无法遵令。”
说完,他们再度叩首,长拜不起。
黎双背过手,让人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侍卫默默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他自小跟在她身边,这次她南下来到这座城池,不知怎地他也一路跟来了。大约是跟在她与师父身边久了,耳濡目染了许多,这几场战役用下来,算得上得心应手。
黎双没有看他,对着前方开口:“如果是你,一万人和一个人,你会救谁?”
侍卫没有回答,黎双转过身,看向伏在地上的众臣。
“如果换成是我,和一城百姓,又或是你们的国君,以及一城百姓,你们又会救谁?”
“这……”
那些臣子面面相觑,黎双冷冷道:“你们自小被教导要忠君爱民,但这忠君,究竟还是放在百姓前面。只因我师父不是你们的君主,倘若今日被围困的是我父皇,想必你们根本不会如此优柔寡断,因为只要他活着回来,就会治你们叛军之罪,在座各位谁也担当不起这个罪名。你们尊崇所谓的道义,前提是这个道义对你们相对无害。可我呢?我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作为,放任我最敬爱的师父死去。”
臣子们陷入长久的沉默,有人哀叹道:“可、可国师大人毕竟不是我们的君主啊!”
“是我的!”
黎双此话一出,宛如一道惊雷在堂下炸开,如此离经叛道的话语,无异于忤逆君上,大不敬的断头之言。他们埋首伏地,谁也不敢再多加言语。
角落里站着的人却开口了:“殿下有自己的道义,可殿下有没有想过国师大人的道义?”
黎双回头看他。他抱臂站在角落,身形却很挺拔。那张清俊的脸有一半被刘海遮住,只露出一只右眼,如同阴影处生长的白梅,半边隐匿在暗处,半边绽放光明。
“纵使殿下救回了国师大人,国师如若得知,自己的性命是用一城百姓换来的,又作何感想?”
像是被他戳中了痛点,黎双脸色苍白。
半响,她沙哑地说:“他会恨我,他会恨自己教出这样的逆徒……但我想要他活着,纵使他千般万般怨我也没有关系。”
“即使他可能自裁?”侍卫淡淡道。
这个词仿佛刺激到了黎双一般,她的身形一颤,不知怎地,她的心霎时之间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般。她双腿一软,捂住心口,没撑住就地跪了下来。
“糟糕,香……”黎双头晕目眩,焦急地在殿内寻找着香炉,想看看还剩多长时间。
丁堰呢,怎么一直没见到他……这种奇异的既视感,她在这个幻境里到底待了多久?
那侍卫却从怀里拿出一小截香,也不知道他如何收起来的,竟没有把衣服烫坏。
“确实快没时间了。”他摇摇头,挽起她的手臂,随即看向殿下一众跪着的臣子,在黎双惊异的眼神之中,沉声道:“自然要出兵救援那座城池,殿下割舍旧情,深明大义,国师大人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宁。”
殿下一众臣子也讶异抬头,不懂为何是此人发号施令。见殿下被他搂在怀里,又匆匆低下头去。
“是,臣等替那些百姓叩谢殿下大恩大德。”
随着他们的声音响起,黎双周围的环境突然开始散发白光,如同一面镜子出现裂缝,那裂缝逐渐扩散,迅速地幻化成蜘蛛网状,寸寸破碎,剥离成五彩斑斓的片状物,像羽毛一般卷驰而去。
昏过去前,她听到怀抱她的男人低声的叹息。
“这是幻境进行的第三次,三次你都做了同样的选择。黎双,这就是你的心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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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双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摇摇晃晃的载体上,如同婴儿时期躺着的摇篮,身体都随之飘摇。
她感觉脸上有些潮,伸手摸了摸,竟是满脸泪痕。
她坐起来,发现自己在一条船上。
这是条很小的无蓬船,小到只能勉强挤下两个人。刚才她躺着,另一个人就只能蜷缩在另一侧,那一对长腿无处安放,显得十分憋屈。
“醒了?”那人偏头看她。
黎双怔然看向他,鼻头酸涩,两行眼泪又无意识地流下来。
丁堰皱起眉,他伸手捧起她的脸,用拇指轻轻揩去她脸上的眼泪。
“对不起,我没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黎双低低地说,“我以为我能找出破局的方法。”
“你执念太重,所以反复经历这一切。”丁堰摇摇头,看向船头。
他们的小船在忘尘之海上飘荡,这里不见天日,但并不恐怖。没有月亮,空气中闪烁着类似星辰模样的东西。它们像是发光的微粒,在他们四周跃动,可若伸手去碰触,却摸不到任何东西。
这些是无数记忆的碎片,它们安静地在这里活动,不打扰任何人。
怪不得有那么多人会迷失在这里,若非丁堰跟着黎双进来,也许她会被困住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