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汶阳第二年的夏天:
汶阳城内,一辆马车缓缓驶入,驾车之人脊背笔挺,面容美艳,然而白璧有瑕,一道从眉心贯穿下来的刀疤引得路过之人频频侧目。
烈日炎炎之下,乌兰擦着从额头流下的汗,大骂道:“季怀真这死人,明知道大爷我要来,也不知派人来接我!”
继而往车内一看,没好气道:“你下来,自己走。”
车内一阵窸窸窣窣,半晌过后,一人从车上慢吞吞爬了下来。此人一身白衣,头戴玉冠,俨然谦谦君子模样,只是眼神懵懂,透露着一丝痴傻之态。
乌兰摸出根绳子,跃跃欲试地往陆拾遗脖子上套,想省些盯人的功夫,又怕陆拾遗这傻子嘴上没把门的,回去跟瀛禾告状。
二人大眼瞪小眼,陆拾遗乖乖站着,把脖子伸了过去,乌兰收回手,心虚道:“罢了,我不捆你,但你也别乱跑,老老实实跟紧我,知道了?你若是丢了,我不好交差。”
陆拾遗听懂了,立刻上前,贴着乌兰站。
乌兰怒道:“别扯我胳膊!天这么热,站远点!”陆拾遗吓了一跳,忙不迭点头,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和乌兰保持着一条手臂的距离,可怜兮兮的看着他。天气燥热,乌兰又心中有气,对着陆拾遗也没好脸色,只怨他叫自己揽了桩烦人差事。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人群骚动起来。
只见道路尽头,一人跃马急行,单手控缰,故作挑衅般直冲乌兰而来,眼见那高头大马前蹄扬起遮住烈日,一声嘶鸣后就要踢中乌兰的脸,那马背上的人却高声一喝,猛地勒住马口。
马蹄落地,季怀真一手拢住被风吹起的头发,冲人倦懒又得意道:“乌兰大人,好久不见啊。这次大驾光临,保准让你玩的舒坦。”
看季怀真这副骚包样子,乌兰就舒坦不起来,他不舒坦,季怀真也别想舒坦,当即身一让,幸灾乐祸道:“我不是最要紧的,这位才是,得让他舒坦了才行。”
季怀真往他身后一看,怔住,表情登时诡异起来,连马也不下了,忙回身冲随后而来的侍卫道:“送乌兰大人回京!”
乌兰立刻道:“你不接待?妨,我找殿下就是,反正汶阳是他的地盘,总不至于让他老相好没地方住。”
一句“老相好”歹毒至极,且不说燕迟与陆拾遗有名实,单单是这三个字就仿佛指着季怀真脊梁骨骂一般。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乌兰和季怀真就宿怨已久,打架就打脸,骂人就揭短!果然见那季怀真气急败坏,一瘸一拐地冲着乌兰去了,对着人咬牙切齿道:“你信中可未说他也要来!”
“我要是提前说了还能平安到汶阳?!”
“瀛禾那贱人肯放他出来?”
“喊什么瀛禾,喊陛下!就是瀛禾那贱……就是陛下的旨意!”乌兰哼了声,“这位大人前些日子不知发什么疯,听说是病情又重了,做梦的时候一直喊汶阳,陛下这才让我带他来汶阳小住一段时间。”
“小住?”
“是小住,还收拾了不少衣裳。”
季怀真听罢,浓眉拧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过后,妥协般,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一脸不耐道:“真是麻烦,罢了。”继而若有所思地警告了句:“不许在我的地盘乱搞,听见了没?”
乌兰一脸莫名其妙,狐疑地往身后一看。
陆拾遗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安静地站在一旁,见乌兰看过来,又低下头。然而不等乌兰追问,季怀真已劈手抢过麻绳,干脆利落地捆起陆拾遗的双手,拽着绳子,让他牢牢跟在二人身后。
乌兰惊呆了:“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怕他回去跟陛下告状?”
季怀真言简意赅道:“防着他乱跑,”回头冲陆拾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若有胆子,回去也尽可告我的状。”接着便不再管陆拾遗,手往街边一指,冲乌兰炫耀道:“敢问乌兰大人,上次来汶阳是什么时候?可还记得这汶阳城的模样?”
乌兰一想:“我上次来汶阳还是两年前,那时殿下刚打下汶阳,我是他的前锋。”举目四望之间,察觉汶阳变化之大,不由得微微讶然,见那可容两辆马车并行的主路上井然有序,彼此礼让,一副欣欣向荣之态。
季怀真又往南一指:“那边还有处集市,是这方圆十几城内规模最大的,来此做生意的大多是草原十九部的游民,还有从南边来的齐商。”
乌兰认真道:“燕迟殿下将此处治理的很好。”
“那是自然,他本就不逊色于谁。”
季怀真丝毫不提自己在背后如何出谋划策,只是一听别人夸燕迟就高兴。他又一路带人回到自己与燕迟的家宅中,十分记仇地将陆拾遗安排在最偏僻的客卧中去。乌兰问道:“来了这样久,怎的不见殿下?”
季怀真面色一哂,支支吾吾道:“去私塾了。”
乌兰黯然神伤:“明知我今日到,怎的不跟你一起来接我,非得今日去私塾,莫不是还记着一年前我帮你一事,心中还在对我生气。”
此话一出,季怀真就听出乌兰贼心不死,登时阿全的面子也顾不得了,刻薄道:“别乱想,他怎会惦记你惦记整整一年。是我家阿全,实在学业不精,险些将私塾里的先生给气死,先生点名要见阿全的爹。本来我说,乌兰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是你去接吧,人家也未必想要见我。但是燕迟不这样想啊,一听先生要见‘阿全的爹’,高兴得跟什么一样,兴奋的一夜没睡着,非得亲自去,哎,燕迟说了,这是先生对他的认可,认可他是阿全的爹。”
乌兰酸溜溜道:“哦,我听得见,别絮叨了,翻来覆去不就那么点意思么。”
二人路过一处长廊,季怀真“好心”提醒道:“头低些,这些葡萄架子是燕迟亲手搭的,知道我喜欢吃,就是还没结过葡萄,碰坏了他要心疼的。前几日他把烧饼接回来住,烧饼的手你还不知道吗,就爱东碰西碰,结果摘掉个藤,给燕迟难受的大半夜都睡不着。”
乌兰:“差不多得了……”
院中摆着个奇丑比做工粗糙的小木马,季怀真怕乌兰看不见似的,专门带他绕了过去,又指着道:“这个也是燕迟亲手做给阿全的,说他小的时候苏合可汗给他做过一个,他有的咱们阿全也得有。”
乌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