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叮当。取自丹枫后颈的一片龙鳞飞得极远,掉到了景元脚边。
叮当、叮当。景元将鳞片拾起。刚刚还泛着波光的龙鳞离开龙体,几乎瞬间就变得平平奇。
……
他听见丹枫崩溃的嘶叫。
景元捏着那片鳞,面表情地看着它在自己手中折成两半。
“……怎么,看不下去了?”曲真讥讽他,“你也可以背过身去。”
“……”
景元不明白他是如何说出这话的。他勾起嘴角,用微笑来掩饰自己隐而不发的愤怒:“哪里话。长老身为持明都还眼睁睁看着,景元一介仙舟人,又岂有闭目不观的道理?”
“呵,”曲真哼笑一声,又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老夫倒是觉得,这刑有些漫长了。”
“……”
景元皱了皱眉,没有立即接话。他拿不准曲真这话是什么意思。
“持明族自己的叛徒,持明族自己处置,想必各位没有意见,”曲真扶着手杖站起来,刑架走去,“丹枫是老夫瞧着长大的孩子,如今他虽铸下大,我等终究还是有百年情谊在的。……就让老夫最后送他一程罢。”
他走到血肉模糊的丹枫面前,将手杖扔在一边,从不知为何软倒在地的行刑者处取来长针和银锤。景元皱着眉,立刻就想阻止,却也觉得四肢沉重、突然之间不受控制。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是药——持明擅医,这地方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散播了麻醉的药物!
“……是你动的手脚?”景元猛地抬头,看向曲真。
“嘘。这是为了他好,你听,他都不叫唤了,”曲真捏着针与锤,绽开一个堪称和善的微笑,“这场刑……很快就会结束。”
咚。
银针楔进脊柱,发出闷响。
咚。
丹枫血肉模糊的躯体因神经反射不自然地抽动。
……
轻微的裂响自骨节中央发出。鳞的龙尾软软垂下,丹枫在一瞬间被切断了上下半身的联系。
……
……
白浆从持明脊柱的断口处溢出。那是仙舟上最歹毒、也最珍贵的一味药。
“你在取持明髓?”景元攥紧了座椅,眉头紧锁,“曲真,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还不住手!”
“骁卫这是什么话,”曲真连一眼都没有分给他,“老夫不过是在帮罪人快些结卵罢了。不愧是曾经的龙尊,居然还没有结卵的迹象……”
他叹息着,好像的确在心痛。
银针被搁下,曲真从一旁换了把小刀,对着丹枫的心口狠狠刺下。
在这颗不朽的龙心面前,龙尊的持明髓都算不得什么宝贝——曲真的表情几乎是扭曲的癫狂,他撬开龙鳞、剖开胸腔,龙血斑驳着溅到他脸上——可在看清他日思夜想的龙心的刹那,他失声发出了惊叫。
小刀啷当掉在地上。
“不……怎么会……”曲真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又眨了眨眼睛再度去看,“怎么会……只有半颗……!!”
景元听得一怔。
他咬牙撑起麻木的身体,去看丹枫。他的月亮垂着头颅,似乎已经没了气息,胸口的血肉被剐去,心脏暴露在空气里,缓慢而艰难地搏动着。……只是那并非一个完整的器官,较寻常的心脏小了一圈,细细看去,似乎是缺了下半部分。
——的确是,只有半颗。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曲真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丹枫!你原打得这个算盘!不过没有关系……我很快就带你回去,我们回海里。你走得脱这一世,可走不得下一世……”
他一边癫狂地念着,一边动了什么术法。那颗暴露在外的心脏分明还在蹦跳,白盈盈的持明卵壳便已经开始凝结。景元药劲未过,动弹不得,只眼睁睁地看着曲真将他鲜血淋漓的月亮慢慢化作莹白的一团,成了不足半人高的一颗卵。
在等待结卵的这片刻里,曲真将持明髓和龙血收入袖中。他最后轻蔑地瞥了一眼白发的云骑,带着持明卵离开了。
……
但他没有走出太远。
“持明族,曲真。贪取不死,犯十恶逆,”幽囚狱门口站着个人,阵刀点地,威严匹,“今日你莫说鳞渊境,连这幽囚狱都莫要想出了!”
“……腾骁!”曲真的脸蓦然变得铁青,“你不是重病在床……你诈我?!”
“哼,”将军哼笑一声,“你这老狐狸,要人赃俱获可不容易。持明髓、龙血、持明卵……这些东西,你今日一样都别想带出去!”
“……”
曲真护住怀中的龙蛋,脑袋转得从未如现在这般快过:“怎么,你想要?这些可都是千年一遇的至宝,将军。你一句话便要收为己有,恐怕不妥罢?”
“收为己有?”将军都叫他气笑,“景元,按律该如何处置,你来说。”
曲真一怔,慌忙回头。只见景元撑着狱墙、扛着浑身酸软的麻痹,踉跄着从黑暗里走出来,曜金的眸子璨若烈阳。
他的怒气隐而不发,一字一句,声声掷地:“按律,就地销毁,不得藏私……违者,斩!”
“……”
曲真纵是万般不愿,在戴上镣铐前,也只能将那持明髓与龙血砸在了地上。红红白白,在幽囚狱前混作一滩。
将军招呼了一声“把人带走,持明卵送回古海”,同十王司一起去接着忙了。他这次没有叫走景元,只是在离开前拍了拍景元的肩膀。
“你也有几分将军的样子了。”他轻叹道。
“……”
而景元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髓与血发呆。待所有人都离开后,才在那滩不可名状的东西面前,颓然跪了下来。
丹枫。
丹枫啊……
他捂住脸,只按到一把滚烫的泪。他觉得他也要疯了,因为他竟听见牢狱深处,丹枫又在沙哑地唱歌,像极了持明传说里,古海深处的海妖。
靡靡赤龙,森森青松。
六百余年凡尘中,如梦尽是空……如梦尽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