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龙的影子。
头尾的龙缠绕在牢房的门杆上,他顺着幽长的走廊,一步一步往尽头走去。
他知道这是哪儿。幽囚狱,他自记事起就在这里,没有出去过哪怕一步。但这幽囚狱与他记忆中又似有不同,似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坚硬的铁栏总在扭曲跳动着,像是一个正在报的混乱程序。
路过两侧的牢房时,他好奇地向里头张望:有些牢房是空的,有些则囚着什么。他看见粗如儿臂的锁链穿透一团纠缠生长的骨血,看见断成几截的鳞的龙在某一个单间中扭曲跳动;他看见一个被倒吊的人,看见空房间里红白相交的不具名黏液。
他害怕地加快了步子,径直闯进了尽头的牢房中——他毫阻碍地推开门,却见苍蓝黯淡的鳞片撒了一地,一群赤身裸体的人正围拢在一个血肉模糊的有尾人形身边,挺着紫黑的性器肆意与那团血肉性交。
“……!”
丹恒张大眼睛,惊惧地后退。他觉得这里不该是这样的。
这里是他的牢房,幽暗、干燥,还有个小小的地铺,他在这儿已经住了十四年;可现在这儿都是什么?
他进来的动静疑惊扰了这场奸淫。那些赤裸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慢慢地回过头、转过身子,将视线都投向门边小小的影子。
——丹恒头皮发麻地发现,这些「人」都没有生着脸。
那本该是五官的地方只有一片平坦,颜色均匀的皮肤上没有长着任何东西。
而随着他们转身的动作,正被他们奸淫的对象也暴露出来。丹恒猝不及防地与那团血肉对上视线——他对上一双靛青的玻璃眸,只有眼皮和颧骨处还残存着些许苍蓝的鳞片。那是一个持明,一个被蜕掉所有鳞片的持明,肌肉混着血液暴露在空气中,而他的脸该死的眼熟。
那是……那是……
丹恒瞳仁骤缩。他的思绪法控制地滑向那个最恐怖、也最合理的可能性——
忽然,他的眼前一黑。
他感觉到一双微凉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随即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不是你。”
“!”
丹恒轻轻一挣,捂着他眼睛的人就放开了他。继而天光大亮——他从没有待在这么亮堂的地方过,过于强烈的光线照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缓了片刻,才看清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一方小院,围廊绕院一圈,围着一方清澈见底的池子;池上搭了水榭,地方很大,比他的那一方囚室大上很多倍。
水榭中心还栽了一棵红枫,树龄很大,得几人合抱那么粗。枫树安静地落下叶子,掉在池水中,晕开细小的涟漪。
他环顾了一圈,又去找刚刚捂他眼睛的人——那人就站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长身玉立,广袖白衫。
丹恒看着他的五官、龙角和尾巴,没有思索太久,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丹枫?”
丹枫一怔。随即他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来,也唤面前小孩的名字:“丹恒。”
“……”
丹恒抬头打量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有些困惑:“……你知道我?”
实际上,他的名字是几日前才刚刚选定的。他翻了许多许多的书,最终才从一本古籍上选定了「恒」这个字。
丹枫却不答他的疑问,只是凭空化出一把长枪来,递到他面前:“从今日起,我教你习枪。”
丹恒看着那把古朴的青铜长枪,端觉得亲切又熟悉,就像曾与这枪并肩作战过千百遍——可他从未见过这枪。
他了解这种熟悉感的来源,随口问道:“这是你的枪?”
“……是,”丹枫颔首,“不喜欢么?”
“也没有,”丹恒把枪接过来,试着转了转,“唉……我也不晓得怎么说。”
没有角的小龙退开一些,凭感觉挑了个舒服的姿态握着长枪,脊背挺得笔直,又抬头看丹枫:“不是说教我习枪么?来吧。”
丹枫便走过来扶住他的手。
“先教你握枪的姿态。小臂要紧,腕子要松……是了,就是如此。你悟得很快。”
丹枫带着他的手腕,一式一式地教他执枪。丹恒对此说不上喜欢还是厌烦,他还是个孩子,只觉得丹枫这里的天空好看得紧,这院子也如画一般,他想多待一会儿。
幽囚狱的牢房窄小幽暗,从来看不见天空。但丹恒记得天空的模样,记得仙舟上的晚风,这些是他从持明蛋里带着来的记忆,他只有在梦里才偶尔能得复见。
“为何教我习枪?”丹恒问。
而丹枫将这解释为「传承」的一部分。
“历代龙尊的力量皆是通过入梦之法传承,但你能得到的传承并不完整,所以,我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教你,”丹枫缓声道,“恒,你可以不必学云吟术、不必学苍龙布雨法、也不必学持明的所有东西,但你必须学会用枪。”
“……”
“你要离开罗浮。离开之前,要学会保护自己……如此,你才能去寻你的自由。”
“自由?”丹恒品了品这个陌生的词,“我并不觉得我还有出去的机会,也没有自大到认为能从幽囚狱逃走。”
丹枫摇了摇头:“你是第九十七个月亮,是离自由最近的那一个——你一定能逃出去的。”
“……?”
丹恒没听明白。
“守志凝神,瞧好,”丹枫又化了一杆枪,一模一样的击云,提在手里,“这一式名为朔风。普通云骑枪不适合以此式起手,但以击云的重量,用这一式十分合适。”
他一边解释,一边运枪前刺。毫不花哨的招式,充满了实用主义的意味。
丹恒依样跟着他学。他分明没有用过枪,可在他摆出了那个姿态、协调着身体提枪直刺时,他很快地找到了感觉。
他完全没有见过这些枪法,但他的身体好像还记得。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像被身体强行带着跑了——丹恒不断地挥枪,起先像是在驯服自己新认识的四肢,几十下后,越来越疾,也越来越稳。
他在梦中练了许久的枪。等他终于迷迷糊糊地在自己的小地铺里睁眼时,险些分不清哪边才是梦境。
庄周梦蝶——他忽然想起这么一个词来。
从那之后,他便每夜都在梦中与丹枫相见。
如出一辙的水榭、如出一辙的红枫,丹枫总在同一个地方等他,左手端在身前,右手垂下执枪,像一尊美丽又精确的木偶。丹恒有时也会对这宛如机械轮回一般的开场感到恐惧,但只要丹枫动起来,他的恐惧很快就会被驱散。
他是那么鲜活灵动的一个人——认真起来眉峰微蹙、与他闲谈放松时尾尖意识地来回摇摆,种种姿态,都叫丹恒法将他当成一个幻影。
丹枫教他种种不一样的招式。有些是丹枫自行悟出的,也有些是丹枫的前世——那不知多少个历代龙尊——创造的。罗浮龙尊们数万年来积淀的枪法浩如烟海,而丹枫总有办法简明扼要地向他传达要领,再带他练上几遍,那些枪法技巧就刻在了他的脑中,像使用过数次一样熟练。
但他也不是每次都整夜练枪。他与丹枫说过,这样白天不睡觉、晚上也整夜做梦的生活叫他感到疲倦,梦做得太久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在休息。
丹枫听了,便领着他离开了水榭。水榭边上的围廊上还有一道门,他跟着丹枫走进去,便进了一方黑瓦白墙的小院。院里的连廊七弯八拐,隐隐可见中庭也栽着红枫,但没有水榭里那棵那么老。
厢房的门几乎都挂着锁。丹枫带着他走进了唯一一道敞开的门,这是一间卧房。
丹枫示意他更衣:“乏了可以睡在这儿。我会点安神香,尽量不叫你做梦。”
“安神香?”丹恒看过去,“你还有这种东西?”
“……嗯,”丹枫简短地解释了一句,“它会叫我暂时失去意识,这段时间,你可以好好休息。但是记着,尽量别动屋里的东西;醒来之后,也暂时不要再睡。”
丹枫一面叮嘱,一面拉开柜子取了些东西,调成香粉压进炉里。
丹恒记下他说的事,应了一声“好”。
丹枫点了点头,抱着那只黄铜小炉,转进另一个房间,关上了门。
丹恒则躺进柔软的被窝里,合上眼睛。
他很快便睡着,且果真没有再梦,陷入前所未有的黑甜梦乡。
在尽的拘束中,唯有丹枫这方院子里还有些虚假的光亮,能叫他在这深不见底的狱中稍微喘口气;可追根究底,他会在这儿又是因为丹枫犯下的罪过,来给他送食物和水的狱卒从不对他有好脸色,甚至还有过喝多了把他当做丹枫辱骂的时候。
他们骂他荡货、婊子、骚龙,诸如此类。丹恒觉得他们骂得很奇怪,好像丹枫不是杀了人,反倒是因为卖屁股进来的一样。简直本末倒置。
他没有把这些羞辱当回事。反正挨骂的是丹枫又不是他。
但如果他们闯进牢房要做些什么……丹恒会毫不犹豫地按下牢门边上的机关。
那是景元将军留给他以防万一的东西。一旦按下,将军就会知道他这里出了意外。
说到景元。
那位将军平日并不来看他,却一直在照顾他。那是一轮遥不可及的太阳,他看不见,却知道暖。房间里有许多书,他知道是景元送来的;他还知道将军态度强硬地将他留在幽囚狱,数次回绝持明族转移他回族内私监的申请——这都是在保护他。
这轮太阳看在昔日月亮的份上,将自己的暖分给他,叫他也能稍微感受到光;可是他要的月亮早已落下去了,就连丹恒自己都不可能再给他找来一轮。
他也从没想过代替那月亮。
眨眼间五年过去,他仍梦见丹枫。
仍是那个红枫水榭,仍是那个白衣广袖的丹枫,在簌簌红枫下教他使枪。他长成了与丹枫几不同的青年,枪术也颇有长进,丹枫的招式教完了,教学内容便改成了对练。
他在梦里刚刚睁眼,青铜质地的枪尖就已杀到眼前。丹恒反应极快,偏头让过的同时抬手唤出击云,流畅地横枪格挡,恰好将丹枫一记直刺格开。
叮铃!
青铜长枪交又弹开,各自发出了编钟似的清鸣。
丹恒率先稳住枪身,翻手调转枪尖,出招。枪出如骤雨朔风,眨眼间连点在丹枫周身空门,意图同丹枫打快招;可丹枫哪能让他如愿,与他擦碰几下后脚步一、退开半步,恰到好处地避过了丹恒的锋芒。
但,这绝不代表他退让了。
后撤的半步给了他调整的空隙。丹枫抬手挽枪,悍然出了一记直刺,直白地攻向丹恒心口;丹恒此时却恰是一招用老、回防仓促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将击云横到身前,险而又险地用枪杆接了这一招!
——当!
丹枫眉梢一挑,撤枪转势;而丹恒一把调转击云枪尖,节奏再度回到了他手中,枪出若骤风急雨,眨眼间又与丹枫走过数招,清脆的叮当碰撞声嘈嘈切切,交缠酣战的影子衣袖翻飞,难分难解。
直到枪尖与枪杆在某个瞬间锵然相抵,在短暂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之后,丹枫撤手再刺一枪,凌厉的枪风霎时攻破了丹恒的守势,直指咽喉!
在离那个脆弱的部位只剩三寸时,枪尖停了下来。
丹恒从善如流地垂下了击云,因刚刚的争斗,胸口起伏得快了几分:“你又胜了。”
丹枫也在同时撤回长枪,夸了他一句“颇有长进”。
丹恒打量他站的地方——还在原地,只是双脚后些许,甚至没有移动超过一步。他不由得有些泄气,五年来,起初他在丹枫手下走不过十招,而如今他能与他交缠百招、有来有回,可他还是没法将丹枫从他站的地方逼退哪怕一步。
丹枫的枪风与他冷淡骄矜的模样半点不符。他的枪习惯大开大合、直取要害,强势得可怕;而丹恒则喜欢快攻,数十斤的一柄青铜枪叫他用得轻巧灵活,翩若惊鸿。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枪法,两人却走出了截然不同的枪路。丹恒抹了一把额头薄汗,再抬眼时,却意外地瞧见了丹枫眼中藏不住的喜悦。
他怔然片刻。
丹枫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他的情绪大多都不直白。
“今日先这样罢,”丹枫收回击云,尾尖愉悦地拍地,“我为你沏一壶茶。”
“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丹恒捏着瓷杯,眼神有些飘。
茶是上好的鳞渊春,他与丹枫在案边对坐,仍是在卧房——这偌大的院子好像就只有两间房能用,一间是这里,一间是丹枫点香时把自己关进去的地方。
“你说。”丹枫看向他,靛青的玻璃眸澄澈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