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单就是生意,靳叩出钱,咱们出力,就跟诡市的规矩一样!”
说这话时,陈轰的声音已经尽量压到了最低,气息之弱,就连几人中间的烛火都没有受丝毫影响。
“几日后,领路人会把成金和从事一并带来,不见成金,便不开事!”
“那你这回,削了靳叩多少银子?”
人群里有人这样一问,而这一问,却惹得陈轰摇了摇头。
众人有些惊疑,但陈轰接下来的动作和回答,更是让他们惊愕得忘记了呼吸。
只见陈轰将立在桌案上的手指抬起,竖在众人面前,一字一顿道:
“人格百岁!”
——
夜吞八玖街,寥寥星灯不及月。
茫茫夜色里,偌大的八玖街上仅几家灯火燃起,甚至不如那天上照拂下的月光。
而在月色铺成的道路上,靳叩迎着阵阵晚风走到自家门前,抬头瞧了瞧这顶上华贵的靳府匾额,看了许久,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直到凉风入襟,一阵寒意将其唤醒后,靳叩才推门走入府内。
穿过府内廊道,靳叩没有先返回正堂,反而脚下步伐一扭,转进了一处岔路,来到了靳府最大的仓库。
眼前这仓库成八角鼎立之状,八根两人合抱的粗柱和青石碧瓦构成了仓库的外景,三层九丈的高楼筑型是靳府唯一的一座巨楼,因此就算在黑夜里也分外显眼。
靳叩从黑暗中走近仓库门前,眼下正有一位年长的六旬老汉搬了张方凳坐在库门边,翘着腿,撑着脑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但虽然表面如此,却在靳叩缓步走近仓库门前时,那位老汉便猛然睁眼瞪来!
那眼睛就好似藏在黑暗的夜枭,闪动着骇人的精芒!
“老爷。”
老汉起身行过一礼,没等靳叩反应,便率先推开门扉,引靳叩入内。
靳叩跨入库门,老汉紧随其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老汉撅嘴一吹,一朵朵火光便如鬼火一般在仓库内亮起!
炽热的火光照出了这仓库全景:一列列红木高架齐整地排开,架上分割出三百面方正的浅格,每一格都放有各式珍品,药丸,金银以及锦囊,种类之多,五花八门,光一层一处,便近有两百余座这样的珍贵高架,而这,才只是靳府仓库的冰山一角!
步入仓库内的靳叩穿过几排木架,在第十五列处顿足,钻入空隙间,拉开了木架上的一处狭长的抽屉,其中盛放着一组组分类有序的铜币!其中每组以十为数,十组并列,向上排开,井井有条!
“取百岁,交予街坊货郎,带去陈家肉行。”
靳叩垂眼看着屉中的钱币,如此吩咐道。
其身边的老汉回答也干脆,只一字:
“好。”
吩咐完,靳叩便转身离开,而其身后的老汉则大袖一挥,眨眼间,屉中钱币便少去十组,其后随着木架抽屉”啪“地一响闭合,整座仓库的灯火便也一道熄去。
待靳叩走出库门时,吃惊地发现,一道倩影正立在月光下,与他对上了目光。
“夫人。”
靳叩唤了一声,向那美妇人迎了上去。
这妇人虽已年长,眉目有些松垮,但胜在神态温柔端庄,略有松弛的眉眼更为其多添一份柔美慈爱之色,并且因为常年习武之故,其身段依然凹凸有致,风韵迷人。
这便是靳府主母,余如愿。
当靳叩行至余如愿面前时,余如愿抬手为其紧了紧松散的衣襟,以防寒风侵体。
一边整理,余如愿一边问道:“如何?”
看着眼下那张至今还令自己心动不已的面容,靳叩心中流过一丝暖流,答:“挺好,都是好事儿。”
“那便好。”
说完,亦整理妥当,余如愿伸出一手挽住靳叩的臂膀,二人一道漫步在返回正堂的道路上。
“分施给流民的粥食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明日一早便能运出城外分食。”
“好。”
“莞儿吵着要跟他哥一块去,我哄了她好久。”
“嗯。”
“家里今年生意不,绸缎铺子,酒水行当,客栈都是好账,你也对家里的生意上点心,别老往外分心。”
“是。”
“老靳......”
“嗯?”
余如愿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二人平缓的步调也在这声呼唤中停顿了下来,靳叩侧过头去,看着朝自己望来的余如愿。
“都挺好,是吗?”
二人在月下对望,靳叩抬手温柔地扶住余如愿的面颊,前额亲昵地点上余如愿的眉间,一声回答,似倾尽了其全部的力量。
“嗯,都好!”
——
同样一片月色下,文阳城外的数万流民全部瑟瑟发抖地团聚在一块儿,一身满是补丁与破洞的衣衫完全不能抵御夜晚呼啸的寒风,唯有相互依偎在一块儿,靠他们体温苦苦支撑。
灯火的漆黑中,吵闹的孩啼与病重的喘咳交织在一块儿,让这漫漫长夜更为煎熬。
“儿啊,靠过来些,爹壮实,热乎着呢!”
人群里,一几日未进食的瘦弱汉子揽过自己那不停打冷颤的十岁孩童,让其靠在自己那肌瘦勒骨的胸膛上。
虽然汉子嘴上百般安慰,但他那身褴褛的衣衫近乎没有一处完整的布料,又谈何温暖呢?
”爹......好冷......“
感受到自己怀中的孩子微弱的声音,粗重的呼吸的忽快忽慢,汉子的心像被麻绳紧紧勒住,疼得厉害,搂着孩童的手更加用力了些,而当他抬眼再看到那城门上,被月色照得发白的“文阳”匾额时,双眸像被针刺一般,酸得近乎睁不开眼。
“小兄弟,咱这儿还有条薄衣,给你孩子裹裹!”
正当汉子心绪飘远时,突然有人发声,从一旁递来一件印满黄土的老旧薄衣。
“这,这,谢谢!谢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善举,汉子一时发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伸手接过,为怀里的孩子牢牢裹上。
而递来衣物的人则拍了拍汉子的肩头,在其身边徐徐坐下,亦如汉子刚才那般,抬头看着城门上的匾额,言语若有所指。
“兄弟,这文阳城,不把咱们当人呀!”
这话似一下戳中了汉子此刻的心境,原本满腔的苦水与委屈,便在此刻悄然转变成怒火中烧!
汉子安抚着怀中孩子,与身边人一道,目光幽冷地望着那块毫生气的匾额,一言不发。
此刻,声更胜有声!
而正当这名汉子被激起反心时,殊不知悄然中,他身边这数万与他有相同境遇的流民,已经有不计其数者披上了一样的黄土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