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交替,冥冥寅时。
天光尚未破晓,陈家肉肆亦尚未开门营生,但隐隐夜色里,已有八人倚在肉肆门前,有的蹲着,有的坐着,甚至还有横躺着哈欠连天的,总之形态各异。
这些人中,领头的陈轰双手环抱横在胸前,立在正中央,闭目安神,静若雕塑。
“来了!”
八人中有人窥伺到了黑暗里移动的身影,出声的瞬间,八人便齐刷刷地睁开惺忪的眼皮,形似八头饿狼,盯着来者。
而这来者额前缠裹汗巾,着一身白衫短裤,袖口被卷弄到肩头,露出一对肌肉虬结的臂膀,肩上横一杆扁担,两头各垂挂一只箩筐,两只箩筐之厚重,压得扁担两头都弯曲下来,成一拱桥之势,但来者却似乎挑得轻松,走起路来颇为稳当。
当这白衫货郎来到面前时,本来还姿态各异的八人便纷纷立直了身形,原本散漫的神色也瞬间收敛,个个面色凝重起来。
白衫货郎看着面前如猛兽一般的八人,倒完全没有胆怯与惧意,反而亲和地笑了笑,俯身将肩上的重担置于他和八人之间,并在八人注目下,掀开了盖在箩筐上的汗巾,从中取出一只锦织御绣的钱袋,以及一卷文书,双手交捧着,递向了正中央的陈轰。
八人中的其余七人看着装的满满当当,叮叮作响的钱袋,一个个眼睛像着了火一样,毫不掩饰兴奋与垂涎。
而完成交接的白衫货郎可心搭理这各中反应,朝着接过货物的陈轰微微一礼,简言快序道:
“靳爷吩咐在下送此二物交于陈爷您,若陈爷您核实钱款误,还请照文书所述行事。”
交代得当后,货郎便收起礼节,将扁担往肩上一挎,腰马合一,抬起便走。
八人中有人见这货郎这般洒脱的态度,似乎生了点脾性,对着货郎没入黑暗的身影出言讽道:“想不到中九流的担货郎也有被下九流差遣的时候呀!”
讽刺的声音不大,但却恰好能入那担货郎的耳中。
而闻听此言的担货郎也未顿下脚步,反而所谓地朝后方摆了摆手,嘴上朗声吟了一句:
“本一街坊担货郎,担前担后都是帮,要问书生闺秀情,何不施钱听书唱?”
一篇前不着音,后不着调的俗气打油诗传响在耳边,让八人中那出言嘲讽者面色黑了半边,朝担货郎离开的方向轻啐了一口痰,嘴硬地嘀咕一声:“都他妈拿钱办事的人,装什么清高!”
“行了,六子,收着点脾气。”
这头,验完钱币的陈轰将手里一枚人格钱币丢回袋中,系好钱袋后,便在八人目光注视下,打开了至关重要的文书。
一卷文书摊平,陈轰几眼略过上面的文字后,便将文书递给身边的下一人,以此依次传阅下去,待八人全部知悉文书内容后,陈轰才将回到自己手里的文书慢慢收拢起来。
“看来跟我们昨晚猜测的相差几,这次要护着的,是靳叩膝下的长子。”
一边收拢文书,陈轰一边对身边的七人概述了一遍文书的内容,而看过文书的七人则面上神色各异,惊异,不解,幸灾乐祸等不一而足。
其中,离陈轰最近的瘦高个儿摸索着下颚思索了一阵,沉吟道:“这次赈灾,郡守的意思估计是想让文阳几大家族出出血,结果几大家族挑了靳叩这么一面挡箭牌来搪塞郡守,以靳叩那小人的敏思,不应该察觉不到这其中有诈,但他还是甘愿当氏族们的马前卒,现在又要我们去保他儿子,这也太诡异了!”
瘦高个儿的话完全戳中了陈轰等人的担忧,几人都附和着点了点头,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缘由究竟为何。
这时,刚刚才被陈轰教训过的“六子”开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大大咧咧地冲众人教唆道:“你们管他那么多干嘛?反正靳叩那小子害我们沦落至此,咱们也得让他尝尝背信弃义的滋味儿!老陈!咱们就拿了钱跑了得了!什么破事儿让他自己想办法去!”
六子这话说得粗鲁,但话糙理不糙,惹得众人一下又调转了念头,开始认同起六子来。
但八人中的陈轰却冷冷瞪了在场所有人一眼,特别盯了盯大胆妄言的六子,最后说话的声音都像藏了一块冰。
“你们难道都忘了昨晚我们是怎么商量的吗?”
“不知道这笔钱是拿来干什么的吗?”
“这是要重建镖局的钱!”
话至此处,陈轰的声音重得像一块铅石砸在了众人的心坎上,让在场的人牙关都紧了紧。
“但钱,也只是手段......镖局,镖师的立身之本,是信!是义!你们现在吞了这????????????笔钱,日后就算重建了镖局,咱们又有何脸面再在江湖上立足!”
“镖师虽为下九流,但却也是九流的底线!绝不做不入流的勾当!”
说罢,陈轰便将文书与钱袋别在腰间,语气悠悠,但言辞却暗藏一股狠厉之气。
“看不惯靳叩的,我老陈理解,这笔钱也不会少你们的份。”
“要做这一单的,回去收拾一下东西,随我开事!”
——
天光微亮时,靳府大院内已经忙前忙后开始准备粥食干粮等,一干家丁在后厨和大院间来回奔走,有时三人,有时四人,提着装满粥食,冒着热气得木桶,嘴里喊着“三二一”的口号,齐心协力才将其搬上了车驾货箱。
站在廊道庇荫下的靳叩静静凝视着一切,但对这大院内的情景却没有多少上心,反而朝身后的缪采声问道:
“都安排下去了?”
缪采声在靳叩身后点了点头,说话的语气与他此刻的表情一样,格外认真及肯定。
“嗯!随行家丁打手共计一百四十人次,其中三十二人,携六十八件货物,伪装成家丁,与队伍出城。”
靳叩知悉缪采声定然能准确完成自己交代的事宜,所以在听过其报备后,也稍微安下心来,虽然此刻他心中仍有担忧,但目前能做的,已经是他力所能及的范畴。
“人再多,势必露馅,货物也会离散,看来是极限了。”
嘴角轻叹一声后,靳叩也从大院上收回了目光,转身往内院走去,缪采声则紧随其后。
“准备得如何?”
一边走,靳叩一边朝缪采声询问,他此刻的声音也亦如他加快的步伐,急躁且不安。
缪采声在靳叩身后跟得很紧,靳叩一有问话,便当即作答。
“全部稳妥了,就等靳爷您最后点头。”
“嗯!”
正当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内院深处走时,身后却传来小球急促地呼声。
“老爷!老爷!门外有人候着!”
“现在没空!让他们......”
靳叩原本不耐烦地朝后甩了一下大袖,但话还没说完,却动作一顿,脚步也停了下来。
“靳爷?”
身边的缪采声有些不解,但靳叩面上纠结一阵后,转身看了缪采声一眼,口中言语郑重。
“去跟一下,确保万一失!”
说罢,靳叩便招呼着前来通报的小球,二人一起离开了廊道,往靳府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