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直接回屋。
太清殿位处高耸入云的明隐峰,背靠群峰,正殿有近百级石阶。沈暮宵坐在殿后隐蔽处的一层矮阶,背靠大八角柱,望着白雾缭绕,鹤鸟飞鸣,只觉疲累至极。
这些年来,沈暮宵经历过许多不平等之事。
甚至有些习以为常。
他小时去挖地里的高笋到集市上卖,因着样貌乖巧,叫卖认真,倒有许多大娘大妈喜爱照顾生意。
这很快便引来同行小贩不满,他们比自己年长,仗着一身力气,寻了时机上摊子前挑事造谣,说他卖的笋子都是给狗舔过一轮,觉得难吃才拿来卖的。
七岁的沈暮宵不懂人情世故,干巴巴地解释自己没有,笋子都是早上现摘的,很干净,还拿起笋捧到汉子面前,说你可以看一看,可漂亮了,也很好吃。
那汉子理也不理,一把将他手中笋子抽出丢掷一旁,沈暮宵急急忙忙去捡,被一脚踩上后背,重重压在才下过雨的街路上,吃了满嘴的泥。
他用旧衣衫铺摆的小摊被一把掀起,带着泥泞污水,排的整整齐齐的笋,全部砸在了清瘦而薄弱的身体上。
沈暮宵仰不起头,身上脸上都是脏兮兮的湿泥,脊骨断裂一般刺痛。白胖的笋子落在他脸侧,被一只黑履踩得稀烂,破碎的笋叶飞溅到他眼皮中。
他到最后也没有想通,自己究竟哪里做了事,惹了别人不开心。
很久以后,沈暮宵才知道,有些人的恶意是毫缘由的,嫉妒亦如是。越是弱小,越会被当作虫豸欺凌,以满足他们可怜又渺小,从他人身上得不到的自尊心。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忘记那些记忆,可唯独这一天,总是反复地出现在他梦中,像是刻在了脑海中,时刻提醒着他从前摆脱不去的桩桩旧事。
那日他的钱被抢了,笋也烂了一地,沈暮宵痛得动不了,在街边躺了一夜。第二日瘸着腿回到家,恰逢父亲新娶的妻子分娩,稳婆在他家中进进出出,父亲没有在意他身上的伤,又嫌弃他身上脏臭,只恶声问道:“钱呢?”
沈暮宵将遭遇之事一一说出,他想要一点父亲安慰,得到的却只是盛怒至极的父亲一脚将他踢踹到墙边,本就断裂的骨头再一次传来剧痛。
“废物,”他骂道,“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你果然是老天派来的克我的。”
血腥气从房中传出,稳婆喊着来帮忙的邻居递水,父亲坐在墙边一只小椅上,看着又冷又饿,瑟抖得缩成一团的沈暮宵。
“滚出去,”他说,“你这晦气东西要是冲撞了你弟弟,我拿你是问。”
沈暮宵发了高烧,身上时冷时热地虚弱,一点点爬出自家院外,靠在村口的石墙边睡了很久,眼前一片乌压压的黑沉。
他觉得自己也许就这样死了,艰难地撑起一点眼皮,似乎又看到两年前被从山上救回时,谢霁扬那一身利落白衣与凛冽长剑。
干硬的泥水贴在衣物上散着臭味,高烧中的孩童伸出手想触摸幻象,却只茫茫一场空。
今时此刻,太清殿的沈暮宵从不知何时入眠的睡梦中惊醒,因着那段挥散不去的噩梦而渗出满身冷汗。
天色入暮,四下昏暗,沈暮宵急急喘息着,惊觉发汗掌中握着一点材质上好的云纹锦。
他慢慢仰起头,顺着衣物向上望,看到立于自己面前的一身白衣之人,身携佩剑,眉目清寒如故,正如同沈暮宵千万次梦中所见景象。